崇尚
從色彩學上看,黑色是量度值最小的顏色。中國古人從自身生活經驗出發界定“黑”之本色,《說文》“黑,火所熏之色也”。(黑)是一個象形字,表示柴火燻烤之後留下的煙垢的顏色。色彩本身無所謂意義,更沒有正與邪、貴與賤的分別,色調雖能引起人的一定程度的生物性反應,但作用於人的更主要的是文化的反應。人們常常基於某種文化觀念利用色彩來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和好惡之情,賦予色彩以生命,因而色彩在不同的歷史社會與文化環境中有著各自的象徵意義。
從考古學與人類學的材料看,在原始居民的觀念中,黑色往往具有某種神性的意義,在世界範圍內均不同程度地存在過黑色魔力的崇拜。(參見日人吉田楨吾著《宗教人類學》)
在人的身體上塗抹黑色是一種具有神秘色彩的巫術禮儀,它的原始意義是驅邪祈福、是求吉的象徵。所以說在抹黑這一民俗行為的原始底蘊中並沒有醜化的惡意,它之所以在後世出現轉義、成為貶詞與主流社會文化觀念的變遷具有相當的關係。
夏朝作為中國古代社會第一個部落國家,它直接繼承了尚黑的原始風習,並著意將黑色上升為國家的標準色,將其視為夏朝文化的外部表征之一,建立起較為完整的尚黑的服色制度。所謂服色即王者的車馬、旌旗、衣服所選擇採用的顏色,它是文化意識的禮儀化表現。
夏商周的服色觀念與秦漢以後的服色觀念有著根本的差別,前者起源於原始部族的民俗傳統,後者主要是陰陽五行生剋圖式支配的產物。夏朝服色不僅能從夏代文化遺存中得到一些證據,而且先秦文獻中也有明白的記述,“夏後氏尚黑,大事斂用昏,戎事乘驪,牲用玄”(《禮記·檀弓上》)。夏人以黑色為貴,喪事在昏黑的夜晚進行,征戰乘用黑色的戰馬,祭獻用黑色的犧牲。喪事、兵事、祭祀為上古社會的重大事件,在這些神聖的場合,是一定要用本部族最崇尚的色彩。
夏人的黑色崇尚雖然在夏政權復亡之後逐漸退隱,但它在一定時期內仍有著明顯的影響。周人雖然尚赤,可赤黑之間差別並不分明,不近平民冠、婚大禮,服“緇布冠”、乘“墨車”(《儀禮》卷三、卷四),而且周天子在冬季也要“居玄堂”,“乘玄路(輅),駕鐵驪,載玄旗,衣黑衣,服玄玉”(《禮記·月令》)。周人對黑色習尚的傳襲,既體現了周文化對夏朝禮儀文化“兼用”的包容精神,也是周人對與自己有親緣關係的夏族文化風習的習慣性接納(據專家考證夏禹出自戎羌,戎羌之後的姜姓部族與姬姓周族有長期的耦婚關係)。同樣,起於西戎的秦人在立朝之始,就宣稱“方今水德之始,……衣服旄旌節旗皆上黑”(《史記·秦始皇本紀》)。這固然是五行生剋觀念的需要,同樣也潛隱著秦國百姓對戎羌舊俗的眷戀。直到“五胡十六國”時期,夏族後裔匈奴人劉曜在定前趙國號時仍宣稱“牲牡尚黑,旗幟尚玄”(《晉書》卷103)。這與秦人具有類似心態,黑色源於部族信仰,五行不過是其外在的附會與包裝罷了。中古之後,在主流社會中黑色崇尚逐漸衰微,歷朝帝王均以黃、朱等為正色,處於五色之末的黑色開始有了等而下之的貶義。黑色地位的變化也可能與佛教的大規模傳播有關,佛教不僅崇尚金身,而且在佛經中常將黑色與罪惡相聯繫,如以黑業稱惡業,所謂“法雲垂蔭,光破黑業”(唐·獨孤及《毗陵集》十三)。佛教中的地獄也多冠以黑名,有所謂黑沙地獄、黑繩地獄等。
這種自史前發生、夏代系統化的尚黑信仰,雖然在中古之後的主流社會中逐漸消解,但在民間社會,尤其在戎羌後裔中得到持久而強頑的習用與傳承。這不僅因為它曾經是國俗,更重要的是它本來就是民間的傳統。
民俗含義
尚黑習俗,在民間主要遺存在人生禮儀與節日慶典等民俗模式之中。臉面可以說是人體的第一部位,珍重臉面是中國人的傳統習慣,“露臉”與“丟臉”就成為關乎個人或群體榮譽的大事。“抹黑”的主要身體部位在人的面部,朝臉上抹黑在民間傳統中表達的是一種善意的祝願,是給人們的臉上添彩。“抹黑”這一具體習俗起於何時,殊難考定,但它源於黑色魔力應該說是沒有問題的,黑色在這裡代表的是喜慶的色彩。在鄂東英山誰家添了貴子,誰家的長輩就成了“抹黑”的對象,這種抹黑行為在那兒稱為“打喜”,主人被抹了大花臉,還高興地給人倒糖茶。鄂東在魏晉時曾有大批蠻人遷入,號稱五水蠻,五水蠻為巴人廩君之後,巴人屬戎羌系統,所以說鄂東“抹黑”風習有著非常古老的淵源。
在戎羌故地甘肅天水、青海大通的婚俗儀式中有“鬧公婆”的習俗,“鬧”的主要內容就是在公爹臉上抹鍋墨子,以祝福取樂(《青海風俗簡志》,青海人民出版社,1994)。山東無棣婚禮中“鬧婆婆”,客人朝婆婆臉上抹鍋底灰,婆婆高興,抹得越多,說明越有人緣(《山東民俗》,山東友誼書社,1988)。河南駐馬店也有同樣的抹黑習俗。
在人生禮儀中尤其是在婚禮中為什麼要給男方家庭的成員而不是當事人臉上“抹黑”,這也是一個惹人思索的有趣的民俗景觀,我覺得除了一般性的熱鬧與祝福外,它另有隱義,那就是祈請一種家族的生殖力量,以求子孫繁衍。在以家族為基礎的社會,婚姻不僅僅是新婚夫婦之間的私事,它關乎家族的存續,所以公婆理所當然地成為了抹黑對象。此外一則民族志資料也生動說明了這一點,在瑤族除夕夜“跳堂舞”中,男的打起長鼓到另一房族去跳,這房族的姑娘就用鍋灰抹黑男人的臉,抹得越黑越吉利,象徵這個房族人丁的興旺,暗示著家族強盛(《中國象徵詞典》第195頁,天津教育出版社,1991。)。
“抹黑”在節慶習俗中亦有著生動表現,在鄂倫春、鄂溫克、達斡爾、錫伯等少數民族中都有抹黑節,他們分別稱為“抹黑日”、“黑灰日”或“抹黑節”,時間在正月十六。他們都認為正月十五是年節結束的界點,這天“天神歸界”,人間的新生活從正月十六開始。十六的清晨,早起的老人給尚未起床的兒孫腦門上抹一點鍋底黑灰。隨後,青年人走出家門
以抹黑的方式互相祝福。他們認為這一天不把臉抹黑,那么一年就不吉利(《黑龍江少數民族風俗》,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93。)。抹黑在這裡成為佑護生靈的節慶禮儀。
“抹黑”或“打花臉”是一個廣泛存在的祝福民俗,但為何都用鍋底灰作塗料?不錯,鍋灰是易於取用的顏料,可人們並不這樣簡單看它,鍋灰中似乎蘊含有某種神秘因素。
如前所述,黑的本色是“火所熏之色”,我們從眾多民間習俗中見到人們所抹之黑均為黑之原色。鍋底灰或稱鍋煙墨,它是灶火的“結晶”,而灶火在一般民眾心目中,尤其在少數民族那兒有著特殊地位,它的化身就是灶神,灶神為先秦五祀之一。灶神由火神演化而來,許慎《五經異義》有“祝融為灶神”。祝融本為傳說中的上古高辛氏的火官,“死為火神,托祀於灶”(《淮南子·時則訓》注文)。灶神即為居家的火神。雲南彝族在火把節前舉行祭灶禮,詠祭火詞:“火神藏家中,人畜得安寧”。鍋底灰的魔力根源於崇火的信仰,凡是有抹黑習俗的地方,同時也程度不一的存留著對火神、灶神的崇拜。
火在鄂溫克、鄂倫春人那裡有著神聖的意義,新的家庭成員的加入與新的年度周期的開端時,人們首先都得“拜火”。如果某家熄滅了火種,就意味著有家嗣難續的危險。鄂東亦有崇火的習俗,搬家時,必以爐火前行,以祈家業發達。木炭在年三十還可以充當類似鬥神的角色(光緒《孝感縣誌》)。明白地揭示“抹黑”與火神崇拜關聯的是青海西寧等地的“鬧公婆”習俗。在當地婚俗中,人們在婚禮後的第二、三天招待本家客人,客人會搞惡作劇,他們突然將公公捉住,給他戴上一頂破草帽,此帽稱作“閃花草帽煽火扇”,腰纏草繩一根,斜插火鏟一柄,並以清油調拌的鍋底黑灰塗抹在公公臉上,成為“打扮火爺”,然後在村莊內巡遊一番,最後將公爹安置在高處,由新媳婦行禮敬酒,謂之“認公爹”。在這種婚俗儀式中,公爹兼有了火神爺的身份,火扇、火鏟、鍋底灰這些與火相關的象徵物成為“火爺”的身份標誌。新媳婦在認公爹的同時,也拜了火神,這與東北少數民族新婚拜火有著類似的性質。人們的此類行為與其原始觀念相關,在原始觀念支配之下,人們蓄意與神靈親近,為他們創造具體的形象,“並且精靈正附托在這些形象以內”(柯斯文《原始文化史綱》第七章精神文化)由此,我們也就找到了釋讀給公婆臉上抹黑的道具性意義的途徑,表面上是逗笑取樂,實則是為祈求薪火相傳、家族綿延。火是生命的象徵,火熏之色為生命的原色,因而木炭、鍋灰,甚至灶土也就成為非同一般的神性物品,這裡我們可以體味到“抹黑”民俗的隱秘意義。
含義畸變
傳承於民間的“抹黑”習俗,至今仍在局部地區具有原始的祝福意義。但中古以後的主流社會,隨著黃色、紅色等級地位的確立與尊崇,黑色日漸淪為賤色(在此前局部意義的套用中,黑色亦曾含有貶義,如墨刑、貪墨等)。黑心腸成為狠毒的象徵(見元雜劇《抱妝盒》第三折);“抹土搽灰”成為劫道強盜的代名詞。尤其是近代以來,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紅與黑成為社會政治對立的標識,作為喜慶與神異的民間黑色崇尚在這裡發生了根本性的意義轉變。黑色成為污穢、罪惡、反動與恐怖的修飾色,如黑幫、黑社會、黑道、黑手、黑五類等,只要沾上黑色就讓人心驚肉跳。在長期的黑色禁忌與恐怖中人們自然會有逾來逾強的“恐黑”心理,人們傳承了黑色魔力的巫術觀念並將其視為一種可怕的魔力,因此,在現代人們的心目中,給人臉上抹黑,不僅不是祝福,而且是令人難以容忍的醜化。“抹黑”這一民間傳統的祝福性禮儀行為在當今的公眾領域失去了它本真的意義。
崇尚與禁忌是事物的一體兩面,“抹黑”的本義是一種具巫術性的祝福行為,但受文化觀念變遷的影響,人們賦予色彩的情感發生了變化,黑色由吉慶之色淪為污穢之色,因此抹黑成為了醜化的象徵。黑色依然,但不同時代、不同層位的人們因“黑”而發生的聯想,因“黑”而起的暇思是如此地歧異,我們不得不嘆服文化對人類審美趣味的模塑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