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孟嘗君有舍人①而弗悅,欲逐之。魯連謂盂嘗君日:“猿猴錯②木據水,則不若魚鱉;歷險乘危,則騏驥不如狐狸。 曹沫③奮三尺之劍,一軍不能當。使曹沫釋其三尺之劍‘而操銚鎒④與農夫居壠畝之中,則不若農夫。故物舍其所長,之其所短,堯⑤亦有所不及矣。今使人而不能,則謂之不肖;教人而不能,則謂之拙。拙則罷之,不肖則棄之,使人有棄逐,不相與處,而來害相報者,豈用世立教⑥之道哉?” 孟嘗君日:“善!”乃弗逐。 (選自《戰國策·齊策》)
注釋
①舍人:門客。
②錯:通“措”,放棄。
③曹沫:春秋 魯莊公時武士。
④銚鎒(yáo nòu):農 具。
⑤堯:傳說中的遠古聖君。
⑥用世立教:治理國家,教化百姓。
譯文
孟嘗君 田文因為瞧不起他食客中的某人,因而就想把他趕走, 魯仲連對他說:“猿猴如果離開樹木浮游水面,它們動作沒有魚鱉靈敏;要說經過險阻攀登危岩,良馬也趕不上狐狸。曹沫手提三尺長劍,整個軍隊都不能抵擋;假如叫曹沫丟下他的三尺長劍,讓他改拿耕田的家具,和農夫一樣在田裡工作,那他連一個農夫都不如。由此可見,一個人如果捨棄他的所長,改而使用他的所短,即使是堯舜也有做不到的事。現在讓人乾他不會幹的,別人會說你無才;教人做他做不了的,就說他笨拙。所謂笨拙就斥退他,所謂無才就遺棄他,假使人人驅逐不能共處的人,將來那些被放逐的人必然逃往國外,並且謀害我們以報往日的怨恨,怎么能用治理國家,教化百姓的方法呢?”孟嘗君說:“先生的話很有道理。”於是決定還是留下這個食客。
課外連結
原文
齊宣王見顏斶,曰:“前!”亦曰:“王前!”宣王不悅。左右曰:“王,人君也。斶,人臣也。王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可乎”斶對曰:“夫斶前為慕勢,王前為趨士。與使斶為慕勢,不如使王為趨士。”王忿然作色曰:“王者貴乎?士貴乎?”對曰:“士貴耳,王者不貴。”王曰:“有說乎?”?曰:“有。”昔者秦攻齊,令曰:‘有敢去柳下季壟五十步而樵採者,罪死不赦。’令曰:‘有能得齊王頭者,封萬戶侯,賜金千鎰。’由是觀之,生王之頭,曾不若死士之壟也。”宣默然不悅。
左右皆曰:“斶來,斶來!大王據千乘之地,而建千石鐘,萬石?。天下之士,仁義皆來役處;辯知並進,莫不來語;東西南北,莫敢不服。求萬物不備具,而百無不親附。今夫士之高者,乃稱匹夫,徒步而處農畝,下則鄙野、監門、閭里,士之賤也,亦甚矣!”
對曰:“不然。聞古大禹之時,諸侯萬國。何則?德厚之道,得貴士之力也。故舜起農畝,出於野鄙,而為天下。及湯之時,諸侯三千。當今之世,南面稱寡者,乃二十四。由此觀之,非得失之策與?稍稍誅滅,滅亡無族之時,欲為監門、閭里,安可得而有乎哉?
是故《易傳》不云乎。’居上位,未得其實,以喜其為名者,必以驕奢為行。據慢驕奢,則凶從之。是故無實而喜其名者削,無德而望其福者約,無功而受其祿者辱,禍必握。’故曰:‘矜功不立,虛願不至。’此皆幸樂其名,華而無其實德者也。是以堯有九佐,舜有七友,禹有五丞,湯有三輔,自古及今而能虛成名於天下者,無有。是以君王無羞亟問,不愧下學;是故成其道德而揚功名於後世者,堯、舜、禹、湯、周文王是也。故曰:‘無形者,形之君也。無端者,事之本也。’夫上見其原,下通其流,至聖人明學,何不吉之有哉!老子曰:‘雖貴,必以賤為本;雖高,必以下為基。’是以侯王稱孤寡不穀,是其賤必本於非!夫孤寡者,人之困賤下位也,而侯王以自謂,豈非下人而尊貴士與?夫堯傳舜,舜傳禹,周成王任周公旦,而世世稱曰明主,是以明乎士之貴也。”
宣王曰:“嗟乎!君子焉可侮哉,寡人自取病耳!及今聞君子之言,乃今聞細人之行,願請受為弟子。且顏先生與寡人游,食必太牢,出必乘車,妻子衣服麗都。”
顏斶辭去曰:夫玉生於山,制則破焉,非弗寶貴矣,然夫璞不完。士生乎鄙野,選而祿焉,非不貴也,然形神不全。願得歸,晚食以當肉,安步以當車,無罪以當貴,清靜貞正以自虞。制言者王也,盡忠直言者?也。言要道已備矣,願得賜歸,安行而反臣之邑屋。”則再拜辭去也。
?知足矣,歸反於朴,則終身不辱也。
譯文
齊宣王召見顏斶喊道:“顏斶你上前。”顏斶也叫道:“大王您上前。”齊宣王滿臉不悅。左右臣都責備顏斶:“大王是一國之君,而你顏斶,只是區區一介臣民,大王喚你上前,你也喚大王上前,這樣做成何體統?”顏斶說:“如果我上前,那是貪慕權勢,而大王過來則是謙恭待士。與其讓我蒙受趨炎附勢的惡名,倒不如讓大王獲取禮賢下士的美譽。”齊宣王怒形於色,斥道:“究竟是君王尊貴,還是士人尊貴?”顏不卑不亢回答說:“自然是士人尊貴,而王者並不尊貴?”齊王問:“這話怎么講?”答道:“以前秦國征伐齊國,秦王下令:‘有敢在柳下惠墳墓周圍五十步內打柴的,一概處死,決不寬赦!’又下令:‘能取得齊王首級的,封侯萬戶,賞以千金。’由此看來,活國君的頭顱,比不上死賢士的墳墓。”宣王啞口無言,內心極不高興。
左右侍臣都叫道:“顏斶,顏斶!大王據千乘之國,重視禮樂,四方仁義辯智之士,仰慕大王聖德,莫不爭相投奔效勞;四海之內,莫不臣服;萬物齊備,百姓心服。而即便是最清高的士人,其身份也不過是普通民眾,徒步而行,耕作為生。至於一般士人,則居於鄙陋窮僻之處,以看守門戶為生涯,應該說,士的地位是十分低賤的。”
顏斶駁道:“這話不對。我聽說上古大禹之時有上萬個諸侯國。什麼原因呢?道德淳厚而得力於重用士人。由於尊賢重才,虞舜這個出身於鄉村鄙野的農夫,得以成為天子。到商湯之時,諸侯尚存三千,時至今日,只剩下二十四。從這一點上看,難道不是因為政策的得失才造成了天下治亂嗎?當諸侯面臨亡國滅族的威脅時,即使想成為鄉野窮巷的尋常百姓,又怎么能辦到呢?
所以《易傳》中這樣講,身居高位而才德不濟,只一味追求虛名的,必然驕奢傲慢,最終招致禍患。無才無德而沽名釣譽的會被削弱;不行仁政卻妄求福祿的要遭困厄;沒有功勞卻接受俸祿的會遭受侮辱,禍患深重。所以說,‘居功自傲不能成名,光說不做難以成事’,這些都是針對那些企圖僥倖成名,華而不實的人,正因為這樣,堯有九個佐官,,舜有七位師友,禹有五位幫手,湯有三大輔臣,自古至今,還未有過憑空成名的人。因此,君主不以多次向別人請教為羞,不以向地位低微的人學習為恥,以此成就道德,揚名後世。唐堯、虞舜、商湯、周文王都是這樣的人。所以又有‘見微知著’這樣的說法。若能上溯事物本源,下通事物流變,睿智而多才,則哪裡還有不吉祥的事情發生呢?《老子》上說:‘雖貴,必以賤為本;雖高,必以下為基。’所以諸侯、君主皆自稱為孤、寡或不穀,這大概是他們懂得以賤為本的道理吧。孤、寡指的是生活困窘、地位卑微的人,可是諸侯、君主卻用以自稱,難道不是屈已尚賢的表現嗎?像堯傳位給舜、舜傳位給禹、周成王重用周公旦,後世都稱他們是賢君聖主,這足以證明賢士的尊貴。”
宣王嘆道:“唉!怎么能夠侮慢君子呢?寡人這是自取其辱呀!今天聽到君子高論,才明白輕賢慢士是小人行徑。希望先生能收寡人為弟子。如果先生與寡人相從交遊,食必美味,行必安車,先生的妻子兒女也必然錦衣玉食。”
顏斶聽到此話,就要求告辭回家,對宣王說:“美玉產於深山,一經琢磨則破壞天然本色,不是美玉不再寶貴,只是失去了它本真的完美。士大夫生於鄉野,經過推薦選用就接受俸祿,這也並不是說不尊貴顯達,而是說他們的形神從此難以完全屬於自己。臣只希望回到鄉下,晚一點進食,即使再差的飯菜也一如吃肉一樣津津有味;緩行慢步,完全可以當作坐車;無過無伐,足以自貴;清靜無為,自得其樂。納言決斷的,是大王您;秉忠直諫的,則是顏斶。臣要說的,主旨已十分明了,望大王予以賜歸,讓臣安步返回家鄉。”於是,再拜而去。
劉向讚嘆說:“顏斶的確是知足之人,返樸歸真,則終身不辱。”
評析
要使自己的口才能夠上一個較高的境界,要使自己的論辯和遊說具有邏輯上的強大說服力,就不能不掌握哲學中的辨證思維。這種思維將事物看成是矛盾的統一體,矛盾之間既相互對立,又相互依存、轉化,這種依存性決定了互相必須以對方的存在為前提。顏斶就是用這種辨證思維闡述了高貴與低賤、君與臣之間相互依存的關係。孤家、寡人必須以大臣、民眾為根本,百姓、賢臣是君王們之所以存在、顯貴的根本依據。在現代社會,作為領導者也要認清自己的地位和民眾的重要性,那種蔑視人才、輕視民眾的人實際上也使自己失去了存在的合理性。
在論述璞石與美玉、顯貴與歸隱的關係時,顏斶同樣也運用辨證思維對社會和人生進行了哲理思考,流露出他對人的價值和生命的本真意義的追求,也反映出他“視富貴如浮雲”的剛直不阿的知識分子人格。美玉雕琢後失去了璞石的天然、本真和樸實,而人顯貴後就要依附於身份、爵位,他就失去了自由和真正的自我,這實際上不是幸運而是可悲,不是顯達而是淪落。通過這樣全面地、從相反角度來闡釋、理解問題,顏的論辯具有了無可置疑的說服力,使我們也不得不對他的人生觀由衷欽佩、心嚮往之。
讀解
公元前266年,趙惠文王死,太子趙孝成王即位。由於趙孝成王還小,他的母親執政,即是趙威后。齊襄王派使臣問侯趙威后。趙威后還沒有拆開齊襄王的問侯信,就首先問使臣:“歲亦無恙耶?民亦無恙耶?王亦無恙耶”。正是這三個問題的先後順序,讓我們看出趙威后已經認識到了人民在國家中的根本作用和地位,具有了樸素的民本思想。
趙威后提出了年成、百姓和君王這三個在國家治理過程中需要正確處理其間關係的要素。齊國的使者心裡是沒有這樣的思想高度的,所以他錯誤地認為治理國家國君是第一位的,因此趙威后禮節性的詢問必須先問國君的情況然後再說其它的方面。趙威后立刻就給這位本末顛倒的使者上了一課。她通過兩個反問表明她對三個要素之間關係的認識,“苟無歲,何以有民?苟無民,何以有君”,指出年成是百姓生活的根本,而百姓是國家的根本。趙威后能夠在戰國時期就提出這樣的觀點,是在是難能可貴的。
接下來,趙威后又問及齊國對待幾個賢德之人的情況。她推崇鍾離子、葉陽子、嬰兒子是齊國的賢德之人,應該對他們進行任用和表彰。而子仲是齊國的一個隱士,“上不臣於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諸侯”,是一個敗壞社會風氣的人,應該殺掉他。這裡也可能有擔心子仲出來做官會對趙國不利的考慮。
趙威后對於賢德之人的觀點,在治理國家過程中也是值得採用的。她提出了樹立好的和壞的兩個方面的典型對倡導良好的社會風氣的重要作用,這即使是在現代管理群體的時候也應該效仿的。
課外連線
【原文】
張儀事秦惠王。惠王死,武王立左右惡張儀,曰:“儀事先生不忠。”言未已,齊讓又至。張儀聞之,謂武王曰:“儀有愚計,願效之王。”王曰:“奈何?”曰:“為社稷計者,東方有大變,然後王可以多割地。今齊王臣憎張儀,儀之所在,必具兵而伐之。故儀願乞不肖身而之梁,齊必即舉兵而伐之。齊、梁之兵連於城下,不能相去,王以其間伐韓,入三川,出兵函谷而無伐,以臨周,祭器必出,挾天子,案圖籍,此王業也。”王曰:“善。”乃具革車三十乘,納之梁。齊果舉兵伐之。梁王大恐。張儀曰:“王勿患,請令罷齊兵。”乃使其舍人馮喜之楚,借使之齊。齊、楚之事已畢,因謂齊王:“王甚憎張儀,雖然,厚矣王之託儀於秦王也。”齊王曰:“寡人甚憎張儀,儀之所在,必舉兵伐之,何以托儀也?對曰:“是乃王之託儀也。儀之出秦,固與秦王約曰:‘為王計者,東方有大變,然後王可以多割地。齊王甚憎儀,儀之所在,必舉兵伐之。’故儀願乞不肖身而之梁,齊必舉兵伐梁。梁、齊之兵連於城下不能去,王以其間伐韓,入三川,出兵函谷而無伐,以臨周,祭器必出,挾天子,案圖籍,是王業也。’秦王以為然,與革車三十乘而納儀於梁。而果伐之,是王內自罷而伐與國,廣鄰敵以自臨,而信儀於秦王也。此臣之所謂托儀也。”王曰:“善。”乃止。
【譯文】
張儀侍奉秦惠王,惠王死,武王即位。武王的左右近臣乘機毀謗張儀,指責他過去不忠於惠王。禍不單行,齊王這時又派使者前來譴責武王,說他不該重用張儀。張儀聽說這些事後,跑來對武王說:“臣有一條計策,雖然並不高明,還望大王裁決。”武王問他:“有何計策?”張儀說:“為國家社稷利害考慮,其最上策莫如山東諸國發生變亂,大王乘勢攻城掠地,擴充疆土。如今齊王對臣恨之入骨,無論臣走到哪裡,他都會不顧一切發兵攻打。所以臣願意捐棄不肖之身前往魏國,從而挑動齊王出兵攻魏。當齊、魏兵馬在大梁城下打得不可開交之時,大王可乘機侵入韓國三川之地,使秦兵東出函谷暢通無阻,麾兵直逼兩周地界,索取天子祭器,然後挾天子,按圖籍,君臨天下,這可是萬世不移的帝王基業啊!”武王稱善,於是派出30輛兵車,把張儀送到魏都大梁。齊王果然發兵攻魏。魏王震恐。這時張儀站出來說:“大王不要憂心,臣可令齊國退兵。”於是張儀授計舍人馮喜,把他派往楚國。馮喜借用楚國使者的名義前往齊國。馮喜到齊,處理完齊、楚之間的事務後藉機對齊王說:“素來聞說大王恨張儀入骨,可是令臣奇怪的是,大王為何在秦王面前如此抬舉張儀呢?”齊王奇怪的問道:“寡人非常憎恨張儀,張儀在哪裡,寡人必定攻打哪裡,令其無處藏身,先生何故說寡人抬舉張儀?”馮喜說:“這正是大王抬舉張儀之處。張儀離開秦國之時,曾與武王密謀計議。張儀說:‘為大王計,莫如東方戰亂大起,秦國便可乘機擴張土地。齊王對臣十分痛恨,無論臣在何處安身,不管山高水遠,不管多高的代價,必然引兵來伐。臣願以身為餌,到魏為臣,使齊王攻魏。當兩國兵連禍結之時,大王可乘勢攻韓,取三川,出函谷,直逼兩周,收取天子祭器,而後挾天子,按圖籍,以圖王業。’秦王覺得很是不錯,就依計而行,用30輛兵車,送張儀到魏。大王果然中了張儀的詭計,為一個張儀而引兵伐魏,此舉對內使民眾疲弊,對外交惡盟國、廣樹仇敵於鄰邦,使自己陷於不利境地,而且更重要的是使張儀更得到秦王的寵信。這就是臣所說的‘抬舉張儀。’”齊王醒悟,趕忙停止進攻魏國。
譯文
齊王想發兵攻打魏國。淳于髡對他說:“韓子盧,是天下跑得最快的狗,東郭逡則是世上數得著的狡兔。韓子盧追逐東郭逡,接連環山追了三圈,翻山跑了五趟,前面的兔子筋疲力盡,後面的狗也筋疲力盡,大家都跑不動了,各自倒在地上活活累死。有個老農夫看到了,不費吹灰之力撿走了它們。與此相同,要是齊、魏兩國相持不下,雙方士兵百姓都疲憊不堪,臣擔憂秦、楚兩個強敵會抄我們後路,以博取農夫之利。”齊王聽後很是害怕,就下令休養將士,不再出兵。
先生王斗
原文
先生王斗造門而欲見齊宣王,宣王使謁者延入。王斗曰:“斗趨見王為好勢,王趨見斗為好士,於王何如?”使者復還報。王曰:“先生徐之,寡人請從。”宣王因趨而迎之於門,與入,曰:“寡人奉先君之宗廟,守社稷,聞先生直言正諫不諱。”王斗對曰:“王聞之過。斗生於亂世,事亂君,焉敢直言正諫。”宣王忿然作色,不說。
有間,王斗曰:“昔先君桓公所好者五,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天子受籍,立為大伯。今王有四焉。”宣王說,曰:“寡人愚陋,守齊國,惟恐失?之,焉能有四焉?”王斗曰:“否。先君好馬,王亦好馬。先君好狗,王亦好狗。先君好酒,王亦好酒。先君好色,王亦好色。先君好士,是王不好士。”宣王曰:“當今之世無士,寡人何好?”王斗曰:“世無騏麟?耳,王駟已備矣。世無東郭逡、廬氏之狗,王之走狗已具矣。世無毛嬙、西施,王宮已充矣。王亦不好士也,何患無士?”王曰:“寡人憂國愛民,固願得士以治之。”王斗曰:“王之憂國愛民,不若王愛尺?也。”王曰:“何謂也?”王斗曰:“王使人為冠,不使左右便辟而使工者何也?為能之也。今王治齊,非左右便辟無使也,臣故曰不如愛尺?也。”
宣王謝曰:“寡人有罪國家。”於是舉士五人任官,齊國大治。
譯文
王斗先生登門造訪,求見宣王。宣王吩咐侍者接人。王斗說:“我趕上前去見大王是趨炎附勢,而大王主動來見我,則是求賢禮士,不知大王意思怎樣?”侍者回報。宣王趕緊說:“先生慢行,寡人親自來迎接!”於是快步前去迎見王斗入宮。宣王說:“寡人不才,有幸得以事奉先王宗廟,管理社稷,我平時聽說先生能直言進諫,無所諱言。”王斗回答說:“大王聽錯了,我生於亂世,事奉昏君,怎么能直言進諫?”宣王極為不快,不禁忿然作色。
過了一會兒,王斗說:“先主桓公,有五樣愛好,後來九合諸侯,匡扶周室,周天子賜給封地,承認他為諸侯領袖。現在大王有四種愛好與先主相同。”宣王高興了,但仍極力謙辭:“寡人才識疏淺,治國安邦還擔心力有不及,又怎能有先主的四樣愛好?”王斗說:“當然有。先主好馬,王也好馬;先主好狗,王也好狗;先主好酒,王也好酒;先君好色,王也好色;先主好士,王卻不是那樣。”宣王勉強說:“當今世上沒有優秀的人才,寡人如何喜愛他們?”王斗說:“當世沒有騏驥、?耳這樣的駿馬,盧氏那樣的良犬,大王的馬匹、獵狗已經夠多的了;當世沒有毛嬙、西施一類的美女,可大王的後宮俱已充盈。大王只是不喜歡賢士而已,那裡是因為當世無賢士?”宣王說:“寡人憂國憂民,心底里就盼望聘得賢士共治齊國。”王斗進一步說:“臣以為大王憂國憂民遠不如愛惜一尺縐紗。”宣王問道:“此話怎講?”回答說:“大王做帽子,不用身邊的人而請能工巧匠,原因何在?是因為他們手藝高超,會做帽子。可是現在大王治理齊國,不問才德,非親不用,故我私下以為在大王心中,國家社稷不若一尺縐紗。”
宣王頓悟,謝罪道:“寡人於國有罪。”於是,選拔五位賢士任職,齊國因而大治。
評析
對居於上位的統治者進言,一定要在氣勢上壓倒對方、也一定要找到一個可以壓倒他的事物來折服他。對於齊宣王而言,九合諸侯的先主齊桓公是他不能不折服的,王斗用先主與宣王作類比,找到了兩者不同之處、也即宣王的不足之處。有齊桓公的光輝形象與功業在那裡,宣王能不承認錯誤、反省和改正自己嗎?
齊人有馮諼原文
齊人有馮諼者,貧乏不能自存,使人屬孟嘗君,願寄食門下。孟嘗君曰:“客何好?”曰:“客無好也。”曰:“客何能?”曰:“客無能也。”孟嘗君笑而受之曰:“諾。”左右以君賤之也,食以草具。
居有頃,倚柱彈其劍,歌曰:“長鋏歸來乎!食無魚。”左右以告。孟嘗君曰:“食之,比門下之魚客。”居有頃,復彈其鋏,歌曰:“長鋏歸來乎!出無車。”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嘗君曰:“為之駕,比門下之車客。”於是乘其車,揭其劍,過其友,曰:“孟嘗君客我。”後有頃,復彈其劍鋏,歌曰:“長鋏歸來乎!無以為家。”左右皆惡之,以為貪而不知足。孟嘗君聞:“馮公有親乎?”對曰:“有老母。”孟嘗君使人給其食用,無使乏。於是馮諼不復歌。
後孟嘗君出記,聞門下諸客:“誰習計會,能為文收責於薛乎?”馮諼署曰:“能。”孟嘗君怪之,曰:“此誰也?”左右曰:“乃歌夫‘長鋏歸來’者也。”孟嘗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負之,未嘗見也。”請而見之謝曰:“文倦於事,憒於憂,而性?愚,沉於國家之,開罪於先生。先生不羞,乃有意欲為收責於薛乎?”馮諼曰:“願之。”於是約車治裝,載券契而行,辭曰:“責畢收,以何市而反?”孟嘗君曰:“視吾家所寡有者。”驅而之薛,使吏召諸民當償者,悉來合券。券遍合,起,矯命以責賜諸民,因燒其券,民稱萬歲。
長驅到齊,晨而求見。孟嘗君怪其疾也,衣冠而見之,曰:“責畢瓿乎?來何疾也!”曰:“收畢矣。”“以何市而反?”馮諼曰:“君雲‘視吾家所寡有者,’臣竊計,君宮中積珍寶,狗馬實外廄,美人充下陳。君家所寡有者,以義耳!竊以為君市義。”孟嘗君曰:“市義奈何?”曰:“今君有區區之薛,不拊愛子其民,因而賈利之。臣竊矯君命,以責賜諸民,因燒其券,民稱萬歲。乃臣所以為君市義也”孟嘗君不說,曰:“諾,先生休矣!”
後期年,有毀孟嘗君於閔王,齊王謂孟嘗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為臣。”孟嘗君就國於薛,未至百里,民扶老攜幼,迎君道中。孟嘗君顧謂馮諼:“先生所為文市義者,乃今日見之。”馮諼曰:“狡兔有三窟,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臥也。請為君復鑿二窟。”孟嘗君予車五十乘,金五百斤,西遊於梁,謂惠王曰:“齊放其大臣孟嘗君於諸侯,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強。”於是,梁王虛上位,以故相為上將軍,遣使者,黃金千斤,車百乘,往聘孟嘗君。馮諼先驅,誡孟嘗君曰:“千金,重幣也;百乘,顯使也。齊其聞之矣。”梁使三反,孟嘗君固辭不往也。
齊王聞之,君臣恐懼,遣太傅齎黃金千斤,文車二駟,服劍,封書謝孟嘗君曰:“寡人不祥,被於宗廟之祟,沉於諂諛之臣,開罪於君,寡人不足為也。願君顧先王之宗廟,姑反國統萬人乎?”馮諼誡孟嘗君曰:“願請先王之祭器,立宗廟於薛。”廟成,還報孟嘗君曰:“三窟已就,君姑高枕為樂矣。”
孟嘗君為相數十年,無纖介之禍者,馮諼之計也。
譯文
齊國有個名叫馮諼的人,家境貧困,難以養活自己,托人請求孟嘗君,願意寄食門下。孟嘗君問:“先生有什麼愛好嗎?”馮諼說:“沒有。”孟嘗君又問:“先生有什麼特長嗎?”他說:“也沒有。”孟嘗君笑了笑,接納了他:“好的。”孟嘗君身邊的人因為主人不太在意馮諼,就拿粗茶淡飯給他吃。住了不久,馮諼就背靠柱子,彈劍而歌:“長劍呀,咱們回去吧,吃飯沒有魚。”左右把這件事告訴孟嘗君。孟嘗君吩咐說:“給他一般門客待遇,讓他吃魚吧。”住了不久,馮諼又彈著他的劍,唱道:“長劍呀,我們還是回去吧,出門沒有車坐。”孟嘗君說:“替他配上車,按照車客的待遇。”於是馮諼駕車帶劍,向他們的朋友誇耀:“孟嘗君尊我為上客。”這樣過了一段日子,馮諼復彈其劍,唱道:“長劍呀,咱們回去吧,無以養家。”左右的人都厭惡他,認為他貪得無厭。孟嘗君問道:“馮先生有父母嗎?”左右答道:“有個老母。”孟嘗君資其家用,不使他母親窮困,而馮諼從此不再唱牢騷歌了。
後來,孟嘗君出了一通告示,問門下食客:“請問哪一位通曉賬務會計,能替我到薛地收債呢?”馮諼署上名字說:“我能。”孟嘗君看了很詫異,向左右隨從:“這是誰呀?”人們答道:“就是那個唱‘長劍呀,我們回去吧’的人。”孟嘗君笑道:“他果然有才能,我真對不起他,還未曾見過面呢。”於是請他來相見,道歉說:“田文每日為瑣事所煩,心身俱累,被憂愁弄得神昏意亂,而且生來懦弱笨拙,只因政務纏身,而怠慢了先生。好在先生不怪我,先生願意替我到薛地收債嗎?”馮諼說:“願效微勞。”於是孟嘗君替他備好車馬行裝,讓他載著債券契約出發。辭別時,馮諼問:“收完債後,買些什麼回來?”孟嘗君回答:“先生看著辦,買點我家缺少的東西吧。”
馮諼趕著馬車到薛地,派官吏把該還債的百姓都叫來核對債券,全部核對之後,馮諼站了起來,假託孟嘗君的名義將債款賞給這些百姓,並燒掉了那些券契文書,百姓感激得歡呼萬歲。
馮諼又馬不停蹄地返回齊國都城臨淄,一大早求見孟嘗君,孟嘗君很奇怪他回來得這么快,穿好衣服接見他說:“收完債了嗎?何以回來得這般快捷?”馮諼答道:“都收完了。”“先生替我買了些什麼回來?”馮諼說:“殿下曾言‘買些家中缺乏的東西’,臣暗想,殿下宮中珠寶堆積,犬馬滿廄,美女成行。殿下家中所缺少的,惟有仁義了,因此臣自作主張為殿下買了仁義回來。”孟嘗君說:“你怎么買仁義的?”馮諼答道:“殿下封地只有小小薛地,不但不好好體恤薛地子民,反而像商人一樣在他們身上榨取利益。臣為君計,私自假傳殿下的命令,將所有的債款都賜給他們,並焚毀債券,百姓莫不吹呼萬歲,這就是臣替殿下買的仁義呀!”孟嘗君很不高興,說:“我知道了,先生退下休息吧。”
一年以後,齊王對孟嘗君說:“寡人不敢用先王的舊臣為臣。”孟嘗君回到封地薛,還差百里未到,當地百姓扶老攜幼,在路旁迎接孟嘗君。孟嘗君回頭對馮諼說:“先生為我買的‘義’,今天方才看到。”馮諼對孟嘗君接著進言說:“狡兔三窟,才可得以免死。如今殿下只有一洞穴,尚未能得以高枕無憂,臣願替殿下再鑿兩穴。”孟嘗君便給他五十輛車,五百斤金去遊說魏國。馮諼西入大梁,對惠王說:“齊國放逐了大臣孟嘗君,諸侯誰先得到他,誰就能富國強兵。”於是魏王空出相位,讓原來的相國做上將軍,派出使節,以千斤黃金、百乘馬車去聘孟嘗君。馮諼先趕回薛地對孟嘗君說:“千斤黃金是極貴重的聘禮,百乘馬車是極隆重的使節,咱們齊國該知道這件事了。”魏國使者接連跑了三趟,可孟嘗君堅決推辭不就。
齊王聽到這個訊息,君臣震恐,連忙派遣太傅帶著一千斤黃金,兩乘四馬花車及寶劍一把,外附書信一封向孟嘗君道歉說:“都是寡人行為的兆頭不吉祥,遭受祖宗降下的神禍,聽信讒言,得罪了先生。寡人無德,雖不足以輔佐,但請先生顧念先王宗廟,暫且回國執掌政務。”馮諼勸孟嘗君說:“希望殿下索取先王的祭器,立宗廟於薛。”宗廟落成,馮諼回報說:“三窟已就,殿下可安心享樂了。”
孟嘗君為相幾十年,沒有纖介之微的禍患,倚靠的正是馮諼的謀劃啊!
評析
馮諼具有非凡的才智,但他卻抱著“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的心理,從一開始就不斷的索要,以檢驗自己準備輔佐的領導到底是不是一個胸懷寬廣、禮賢下士的真正領袖。當他試探後發現孟嘗君是一個不勢利、非常大度、值得為他出謀劃策的領袖時,毅然為孟嘗君行了眾多好事。我們在輔佐他人前,也要學學馮諼,要試探對方的胸懷和眼光,如果對方斤斤計較、心胸狹窄,那么完全不值得與他合作。
馮諼為孟嘗君幹得第一件好事就是在常人看來愚蠢之極的“千金買義”。說它愚蠢是因為它放棄了諸多眼前的金錢利益。而正是這一點體現了馮諼的戰略性眼光和深刻的洞察力,眼光短淺的常人只能看到眼前的小利,他卻以損失眼前的利益換來了長遠的更大的利益,常人只能看出多少多少的實物價值,他卻評估出了“仁義”二字的巨大無形資產價值,實際上他是最為精明和最會算計的人中之傑。
“狡兔三窟”,任何人都要在一定時候想好、安置好自己的退路和後路。馮諼為孟嘗君造“三窟”的過程非常有謀略。他善於左右造勢、哄抬價值,他深知人性的奧妙,凡人都是失去的才覺得珍貴,凡人都拒絕他人直接推銷自己,而如果由第三方推薦或者與第三方競爭人才,那么人們會非常珍重人才。馮諼使魏王珍重、競爭孟嘗君,引起了齊王的高度重視,失去的才覺得珍貴了,馮諼遂成大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