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內容
《我在這世上太孤獨》是由弋舟長做的報告文學,原載於《北京文學》2015年第11期。
2016年2月,《我在這世上太孤獨》入選2015年中國當代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
內容原文
起初接受這個寫作計畫時,我一直拿不定主意。對於我國老齡化社會所面臨的諸般問題,儘管早有耳聞,並且自己的家庭也有切身的體會,但嚴肅地以文字方式去觸碰,卻一直沒有動過念頭。首先,這個問題在我心裡,隱隱地便可以感覺到其格外的蕪雜和龐大,大到似乎難以靠一己之力去觸摸;其次,這個問題所隱含的那種幾乎不用說明的“悲劇性”氣質,也令人內心不自覺地便予以了規避。這就像是死亡本身,儘管是我們永恆的困境,但誰都不願主動地提前感受——就讓它懸浮在我們頭頂,只作為一個似乎與己無關的“偽命題”,一來二去,靠著這份規避的態度,仿佛就忘記了那種終極性的壓迫。
最終促使我決定寫這本書的動因,是一則在不經意中看到的新聞。
關於空巢老人的新聞,其實如今早已經滿目皆是,翻開報紙,打開網路,時不時會有這樣的訊息閃過——老實說,充斥著的,大多都是些負面的訊息。這些訊息夾雜在鋪天蓋地的信息洪流中,幾乎已經成了我們這個世界的常態,因為成了常態,所以多少便讓人覺得麻木。人就是這樣的奇怪,當某種常態時刻裹挾著我們的時候,因為司空見慣,倒仿佛是可以忽略不計的事情了。這就好比空氣品質的糟糕,由於人人領受,由於無外如此和只能如此,於是作為個人,呼吸時反而不會覺得十分窒息。
這則新聞就是在這樣的情緒下進入我的視野:
2013年3月中旬的一天,上午九時許,宜春120急救中心接到報警,稱中心城區東風大街一名九十五歲老人在家割腕自殺,急需搶救。當趕到老人家中時,醫務人員發現,老人平躺在床,面色蒼白,昏睡不醒,床前的地面上一攤鮮血,老人左手腕傷口處流血不止,情況十分危急。醫務人員給予緊急處理後,快速將老人送往醫院接受進一步治療。途中,家屬說出了老人自殺的原因——可能由於年後一些親人外出務工,身邊的家人也忙於工作,在家陪伴老人的時間越來越少,疏於對老人的關心,老人心裡充滿孤獨感,一時間無法承受,這才做出輕生的舉動。
訊息配發有照片。被救的老人躺臥在病榻之上,形容枯萎,但神情寧靜,仿佛根本不曾有過酷烈的決絕,抑或肉體遭受的創傷並不在他的意識之內——就是神形之間的這份落差,突然令我感到了震驚。
我在想,究竟是何等力量,能夠讓一個活到了九十五歲這般高齡的老人選擇從容赴死?訊息稱,這位老人此番已是第二次試圖結束自己的生命,唯一的原因,只是因其獨守空巢,害怕孤獨而失去了生活的勇氣。此中邏輯,似乎在我們的經驗之內,又千真萬確地超乎我們的想像之外。在我的經驗和想像中,高齡老人往往對自己的生命懷有格外珍惜之情,這完全符合生命應有的邏輯——告別之際,便要格外留戀。而且,在我想來,人之暮年,大多會因為歷經了太多的塵世悲喜,於是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對於生命,會有著更為寬闊與豁達的體認,由此,對於諸般痛苦便理所應當地有了更為強大的領受能力。
在我的心目中,九十五歲高齡的老人,幾乎就是一位“神”了。
新聞中提及的“孤獨感”,在我看來格外醒目,這是家屬給出的老人赴死的最大動因。那么,是什麼樣的孤獨感,能讓一位“神”用鋒利的刀片對著自己的手腕割下?能讓一位耄耋老者,毅然地選擇了離開?
我要承認,正是這個意象令我決定走進這個寫作計畫,而這個意象的核心詞,便是——孤獨。
我從來以為,相對於物質力量對於我們的壓迫,人類心靈上巨大的困境,更為強烈地作用在我們的生命中。肉體的病痛,物質的匱乏,乃至種種的天災與人禍,這些似乎都是外力,有時候幾乎是不可辯駁與無法迴旋的;而心靈專屬於我們,我永遠在意的是,是什麼,讓我們的心靈都無法自已?如果說,空巢,衰老,對於我們還是未來之事,那么,孤獨,此刻便潛藏在我們每個人的內心,它柔韌地蟄伏著,伺機荼毒我們的靈魂。
我想知道,隨著我們年華老去,當肉體漸趨衰敗的時刻,我們肉體中內心裡的那種孤獨感,是因何反而逆向生長,越來越蓬勃,越來越龐大,直至茁壯到先於肉體的衰亡來熄滅我們生命的殘燭?
我想了解這位暮年赴死的九十五歲高齡的老人(們),想了解他的子孫(們)——作為生命的個體。並且想深入了解產生如此傷痛的我們這個老齡化時代的構成方式,了解事實真相——就像走進霧霾里,去化驗糟糕空氣中真實的化學分子,而不再僅僅是無動於衷地將之呼吸進肺里。
當然,網路上的這則新聞不是讓我走進這個寫作計畫的唯一理由。孤獨這一命題,早就是驅動我個人寫作的基本動力。但它的確是一個導火索。那位老人安詳的面容之下,就是驚心動魄的酷烈。他孱弱的軀體裡,藏有駭人的力量,是這個力量,能讓他舉起那看似輕如鴻毛、實則重若千鈞的薄薄的刀片。
以後不久,我就具體展開了訪問空巢老人的行動。同時,我還做出了一個決定,那就是——我要利用假期,利用一切可能的時間段,帶著自己的兒子一同來完成這樣的任務。兒子只有十三歲,正是顢頇無憂的年紀,但我知道,作為他的父親,我自己終將會有那個概念意義上的九十五歲,關鍵的是,兒子他也終將會迎來自己的九十五歲。這算不得是未雨綢繆,令生命更加完整地呈現在兒子的眼前,卻是我願意嘗試著賦予他的教育。
於是,這些對於老人的訪問,基本上是在2013年的暑假期間和大多數周末完成的。我們父子倆在這一年,走街串巷,深入鄉間,頻繁地共同聆聽著一個個垂暮的故事。直接面對同意“聊聊”的空巢老人,傾聽大約兩個小時左右,把對話錄在錄音筆里。兩個小時左右,當然這只是平均數,也有用時一個上午或者更長的時候——因為孤獨,老人們的訴說欲往往超乎我的想像。他們的訴說,大多數似乎與我們的採訪目的沒有太多直接的關聯,但對於老人整體的生命存在狀態而言,卻都是彌足珍貴的呈現。
不用說,對話大多相當冗長。而且,一如我們的日常交談,大部分話題的跳躍性太大,老人們幾乎不約而同地熱衷於回憶自己的過去,相反,對於自己如今的境遇,他們反而有種近乎羞澀的矜重。這種落差,卻讓我對此番寫作有了某種更進一步的著迷。人性的複雜與深邃,鮮活與生動,在一次次與老人們的“聊聊”中,一次次地被我感受著。
採訪當然也有被拒絕的。這本來就在我的估計之內,我將之視為這項工作有機的組成部分。老人們奇特的、有時幾乎可被稱為“乖僻”的性情,本身就是我要做的這項工作的基本內容之一。事實上,被拒絕的某些場景,如果記錄下來,也很能夠生動地反映出空巢老人的日常狀態——對於這個世界果斷地拒絕和粗暴地否定。但由於和整個計畫的寫作體例不相符合,這種情景大多只好忍痛割愛了。
如何向老人們介紹自己,起初頗令我為難。我很難跟老人們說明我是一個作家,在我看來,這似乎不是一個最利於我與老人們閒聊的身份。好在老人們往往有自己先入為主的判斷,他們幾乎大多數不由分說地將我視為“政府的人”,其中最接近的判斷,是將我當作了媒體的記者。對此,我基本上不予澄清,只要老人們願意對我開口,我未嘗不可以來扮演一位“政府的人”,或者是一位“記者”。
但是,這種身份的混淆,在某些時刻又的確困擾了我,尤其當我不自覺地以“政府的人”自居時,聆聽老人們的訴說乃至訴苦,就格外有了一份沉重;如果我下意識地將自己當作了一名“記者”,那么,為老人們的境遇大聲疾呼,差不多就會成為彼時心裡強烈的願望。
這個寫作計畫的完成,是我迄今最頻繁的與數字相遇的一個寫作過程。譬如:全國老齡委辦公室公布的數據顯示,截至2011年年底,中國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已達1.85億人,占總人口的13.7%;預計到2013年年底,中國老年人口總數將超過2億,到2025年,中國老年人口總數將超過3億,2033年超過4億,平均每年增加1000萬老年人口。
不消說,對於數字,我頗為牴觸,尤其是這些用於數據的數字,動輒以千萬計,所表示出的規模,由於太過龐大,反而似乎只具備了某種象徵性的意義,降低了它所應有的那種有溫度的力量。還有一類數字,是老人們的壽齡。老人們的年歲,作為數字本身,不過百歲,但此類數字我卻願意詳加記錄。因為,這些在自然數中不過一百的歲數,一旦置換為人的壽命,卻都盡顯其大。
老實說,在這樣一個龐大的基數上,找到數十位老人進行採訪,看起來並不是一件格外困難的事,但事情做起來卻沒有我想像的那么輕而易舉。這是因為,囿於我們傳統觀念的約束,老人們陷於“空巢”生活,多多少少都會指向對於兒女們的隱性譴責。實際上,在採訪過程中,老人們除了抱怨子女對自己的忽視,更多擔心的是——我說的話不會被他們知道吧?不會給他們帶來負面影響吧?於是,老人們便會積極地去為子女們進行辯解,仿佛自己如今的境遇,若能“不拖累”孩子,就已經是人生殘年全部的正面價值了。箇中滋味,我當然可以理解,但這種狀況,有可能會令我採訪到的內容有不少“偽飾”的成分,令我難以傾聽到老人們內心真正的聲音。
我甚至如此想像那位新聞報導中兩度自殺的老人——他在日常生活中也許是安然沉默著的,平和地思念著兒女,獨自忍受著莫大的孤獨,或許對鄰里們提及子女之時,還是一派誇讚之情,在世人的眼中,他是位福壽雙至的老人。但是,他卻向著自己的手腕舉起了利刃。
因此,對於老人們的話語,我力圖如實還原,但經過整理後的內容,一定又會有我的主觀色彩。這樣一來,對於自己的寫作,我也不免擔憂,我怕自己會誤判了老人們真實的內心。本書以“非虛構”的寫作要求為基本宗旨,但在某些段落,的確摻雜了我的某些想像。這種想像,其一是為了在行文中保持某種邏輯的連貫性,其二也使我在面對這個題材時,更能感受到其獨具的魅力。我認為,只要本著懇切的理解,我就不會背離“非虛構”的宗旨,用心去面對一個個活生生的老人,我們便不會脫離上帝所給予的人類生命的邊界。
訪問對象中以女性老人居多,這不是我刻意選擇的結果,其中只反映出一個客觀的事實,那就是:老年喪偶者,往往是女性多一些,先走的那一位,多是男性。而且,也許是我個人的推測——老年男性大概對這類打擾更加懷有牴觸情緒。事實上,拒絕我們採訪的,也的確都是些男性老人。這種現象頗為有趣,但已經是兩性心理學研究的範疇。也許,女性壽命長於男性的奧秘之一,便在於她們更願意言說。訴說,如果成為人類延壽的奧秘之一,那么,空巢老人生活中的難以言說,便成了一個致命的匱乏。孤獨,由此便更凸顯了它有違人道的殘忍。作為一個整體,空巢老人的境遇大致相仿,幾個規定性的指標便可以將其概括,但由於社會身份的不同,個體家庭的差異,又使得每位空巢老人的狀態各不相同。因此,儘管空巢老人如今已蔚為大觀,成為我們這個社會的主要現象之一,但找出能夠均衡反應“空巢老人現象”的受訪對象,卻是極花時間極費思量的勞作。我力圖用不同的側面,儘可能地全面呈現空巢老人們所面臨的困境,並且並不諱言由於困境的逼迫,部分老年人會成為社會秩序的擾亂者。但這些願望無疑是難以悉數抵達的。我期望,這部書的讀者們,能夠從這數十位作為個體的老人的生命中,體味出某種更為遼闊的人類普世的況味。
這裡所需要依賴的,只有每一個閱讀者自己內心的情感了。
在技術上,鑒於保護老人們隱私的需要,我都做了相應的處理。我可以保證,在讀者眼裡,每一個老人都更接近於“書中的老人”。但對於我個人,他們卻都是活生生的現實之中的長輩。有些老人,儘管我們之間只有區區幾個小時的交談,但他們提供出的密集的、帶著體溫的生命信息,卻不啻是向我這個傾聽者交付了一生的秘密,由此,珍惜並且敬重老人們這樣的交付,對於我就是一種必要的心情。我想,沒有這樣的一種心情,這個寫作計畫的全部意義也將完全喪失。
這部書在我的寫作中由此成為一個特例。它在某種程度上講,不是一本我寫給無數未知讀者的書,它幾乎就是我和這數十位受訪老人之間私密的對話,他們中的大多數不會閱讀到付梓後的這本書,但這本書的真正作者,卻只能是他們。
這是我寫作時的態度——在觸碰一個巨觀現象的同時,我在領受老人們個體心靈的交付。這種態度給這個工作增添了難度。成稿後兩位老人拒絕公開發表——哪怕是以匿名的方式。既然老人說不,那么只能放棄。我自始至終想在這部書中堅持懇切與順服,就像一個晚輩在長輩面前應有的那種態度,否則幹這件事情的意義對我便會大打折扣。
這部書因孤獨之名,所以我只能尊重每一個老人孤獨的選擇。
我力圖收在這部書里的,完全是老人們本人自發的、積極的表述。不做過多的文字潤色,不做誘導,不做勉強。對於我寫作能力的考驗,在這次工作中只集中於一點——如何才能原封不動地採用老人的話語並且做到使其容易閱讀。
訪問時,我最先需要了解的是老人們的基本人生背景:今年高壽幾何,曾經做過什麼職業,如今的身體狀況,家中子女在哪裡高就等。在老人的個人背景上如此花時間和占如此大的比重,是因為想讓“空巢老人”在我這裡成為每一個具體而微的個人,而不願意讓我面前每位活生生的老人變成“空巢老人”這樣一個泛指。這可能是一個小說家的天性在作祟,而另一方面,我對空泛的“整體”無法駕馭,也難以產生興趣,只對每一個具體的、不能替換的“個人”懷有敬意。在這個意義上,很多時候,我都會忘記了坐在我對面的,是一位“空巢老人”。面對老人,我只在有限的時間內,儘可能竭盡全力去深入具體地理解對方是個怎樣的老人,並力圖以其本來面目記錄下來。
我想我採取的這個態度,或許對於完成這部書稿也是有益的。因為“空巢老人”這個概念,作為一個重要的社會學意義上的存在,已經被我們廣為知曉,而作為具體的“空巢老人”,他們的形象卻因為屢見不鮮而顯得輪廓模糊。在我面前出現的這些老人,如果不是因為這樣的採訪,連我都會將他們混淆在大而無當的概念里,認為他們就只是、也只是生活的本身而已,他們仿佛僅僅只被賦予概念的意味,我們極少能夠有機會,甚或有耐心,側耳傾聽他們獨特的聲音。要知道,通過媒體,他們大體也是被同一種敘述範式所描述的。
無疑,老人們都是艱難的,這是自然規律使然,儘管程度各有不同。但我卻必須將他們一一分別,讓他們成為唯一的那一個空巢老人。在我眼裡,讓每一個人成為他們自己的,無一例外,都事關“孤獨”。是“孤獨”這樣的存在,令人之個體彰顯了自己的與眾不同。相較於肉體衰敗這樣的自然規律,孤獨,就顯得格外沉痛。因為前者不可逆,所以我們面對起來反而易於接受,而所謂孤獨,似乎是一個可以人為調劑的情緒——儘管人之孤獨,亦是不可辯駁的生命本質——所以強加於己的時候,才如此令人神傷。
對於孤獨感的存在,老人們的表現也各不相同。有幾位生活條件不錯、個性也頗為外向樂觀的老人,如果不加分辨,從他們的話語中你幾乎難以捕捉到孤獨的陰影,但作為一個親臨現場的傾聽者,我卻能夠從他們瞬間的語氣或者神情中,感受到那無所不在的憂傷。
我認為這不是我的個人猜度。在這個寫作計畫整個的執行過程中,一首里爾克的詩始終縈繞在我耳畔——
我在這世上太孤獨,但孤獨得
還不夠
使這鐘點真實地變神聖。
……
是的,我在這世上太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