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影神三首

形影神三首

此詩在藝術上也是頗有特色的,全詩用了寓言的形式,以形、影、神三者之間的相互問答來展開論述,可謂奇思異想,令這一哲學上的討論富有生動活潑的意趣,即使在說理之中也時時注意到附合寓言中形象的個性。如形對影的贈言中說:“願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辭。”正如一位主人請一位朋友來對酌而惟恐其推辭,後來李白《月下獨酌》中說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等等,也是取陶詩之意。此詩的遣詞造句一氣流走,自然矯健,無過多的修飾成份,如《神釋》中說:“人為三才中,豈不以我故?”說明神為形體之主的道理,十分簡明有力。

作品信息

【名稱】《形影神三首》
【年代】東晉
【作者】陶淵明
【體裁】五言詩

作品原文

形影神三首
貴賤賢愚,莫不營營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極陳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釋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
形贈影
天地長不沒,山川無改時。
草木得常理,霜露榮悴之。
謂人最靈智,獨復不如茲。

適見在世中,奄去靡歸期。
奚覺無一人,親識豈相思。
余平生物,舉目情淒
我無騰化術,必爾不復疑。
願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辭
影答形
存生不可言,衛生每苦拙。
誠願游昆華,邈然茲道絕。
與子相遇來,未嘗異悲悅。
憩蔭若暫乖,止日終不別。
此同既難常,黯爾俱時滅。
身沒名亦盡,念之五情熱。
立善有遺愛,胡為不自竭?
酒雲能消憂,方此詎不劣!
神釋
大鈞無私力,萬理自森著。
人為三才中,豈不以我故。
與君雖異物,生而相依附。
結托既喜同,安得不相語。
三皇大聖人,今復在何處?
彭祖愛永年,欲留不得住。
老少同一死,賢愚無複數。
日醉或能忘,將非促齡具。
立善常所欣,誰當為汝譽?
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
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
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1]

作品鑑賞

形神問題是中國哲學中的一個重要命題,特別是老莊哲學中涉及形神關係的論述很多,如《文子·下德》中引老子語曰:“太上養神,其次養形。”《淮南子·原道訓》中說:“以神為主者,形從而利;以形為制者,神從而害。”都表示了以神為主,以形為輔,神貴於形的觀念。同時也指出了形神一致,不可分割的聯繫,如《淮南子·原道訓》中說:“夫形者,生之舍也;氣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一失位,則三者傷矣。”即指出了形、氣、神三者對於生命雖各有各的功用,然三者互相聯繫,不可缺一。又如漢初推崇黃老思想的司馬談在《論六家要指》中說:“凡人之所生者,神也;所託者,形也;神太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離則死。”更直接地指出了形神合一,這便是老莊哲學中樸素唯物主義思想的體現。然而,在佛教興起之後,佛教徒鼓吹形滅神不滅,靈魂永恆的唯心思想,如與陶淵明同時的沙門慧遠曾作《形盡神不滅論》、《佛影銘》以發揮此種理論,《佛影銘》中就說:“廓矣大象,理玄無名,體神入化,落影離形。”意在宣揚神形分離,各自獨立的主張,這種對形、影、神三者關係的見解代表了佛教徒對形骸與精神的認識,在當時的知識界曾有過廣泛影響。慧遠就曾命其弟子道秉遠至江東,請深受佛教影響的著名的文學家謝靈運制銘文,以充刻石。陶淵明的這組詩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寫成的。慧遠本人與淵明也有交誼,如慧遠曾於公元414年(義熙十年)在廬山東林寺召集一百二十三人結白蓮社,講習佛教,他曾邀淵明參加,而淵明卻“攢眉而去”,可見他們在論學旨趣上並不一致,如對形影神的看法就有很明顯的分歧。淵明對此的認識可以說基本上本於道家的自然思想,這在他自己的小序中已加說明,陶淵明以為世間的凡夫俗子,不管貧富智愚,都在拚命地維持生命,其實是十分糊塗的事,因而他極力陳述形影的苦惱,而以神來辨明自然的道理,解除人們的疑惑。他揭出“自然”兩字,以明其立論之根本。《老子》上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可見道家學說也以取法自然為核心,由此可知陶淵明的思想淵藪。此組詩中他讓形影神三者的對話來表明自己的看法。
首先是形體對影子說道:天地永恆地存在,山川萬古如斯,草木循著自然的規律,受到風霜的侵襲而枯萎,得到雨露的滋潤而復榮,然而身為萬物之靈的人類卻不能如此。人活在世上,就像匆匆的過客,剛才還在,倏忽已去,再也不能回來,而人們從此便忘了他,似乎世上從未有過這樣一個人。親戚朋友也不再思念他,只留下了些生前遺物,令人見了感傷不已。我作為形體又沒有飛天成仙的本領,你影子也用不著懷疑我這最終的歸宿,但願聽取我的勸告,開懷暢飲,不必推辭,還是在醉鄉去尋求暫時的歡樂吧。
接下去是影子回答形體的話:想求長生不老來維持生命是不可靠的,欲保養生命也往往落得苦惱又拙劣的下場。一心一意要去崑崙山修仙學道,卻會發現此路的渺茫與不通。自從我影子與你形體相遇以來,一直同甘共苦,憂喜合一。我如憩息在樹蔭下,你就同我暫時分手;我若停在陽光下,你就和我不分離。這種形影相隨的狀況也難以永久持續,當我一旦離世,你便也不復存在。人死名也隨之而盡,想起此事便令人心憂如焚,五情俱熱。因而影勸形道:唯有立善可以立下美名,為何不去努力留名後世呢?雖說酒能消憂,但同立善相比較,豈不等而下之了! 最後是神作的闡釋:造化沒有偏愛,萬物都按著自己的規律成長繁衍,人所以能躋身於“三才”(天地人)之中,豈不就是因為有了我精神的緣故。我與你們形和影雖然不相同,但生來就互相依附,既然我們結合托體於一身,怎么能不坦誠地說說我的看法:上古時的三皇被稱作大聖人,而今他們卻在何處?活到了八百多歲的彭祖雖力求長生,但也留不住他人間的生命,老的、少的、聰明的、愚笨的都將同樣走向墳塋,沒有什麼回生的運數可以挽救他們。每日沉緬於酒中或能忘憂,然如此豈不是反而促使生命儘快結束嗎?立善常常是人們喜歡做的事,可是當你身後,誰會加以稱讚呢?極力去思索這些事情難免喪害了自身,還是聽其自然,隨命運的安排去吧。在宇宙中縱情放浪,人生沒有什麼可喜,也沒有什麼可怕,當生命的盡頭來臨,那么就讓生命之火熄滅吧,不必再有什麼顧慮了。
在這三首詩中陶淵明表達了他的人生哲學,後人甚至說:“淵明一生之心寓於《形影神》三詩之內,而迄莫有知之者,可嘆也。”(馬陶詩本義》卷二)故此三詩對理解陶淵明一生的思想極為重要。據陳寅恪先生《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係》所述,淵明篤守先世崇奉之天師道信仰,故以道家自然觀為立論之本,既不同於魏晉時期的自然崇仰者,以放情山水,服食求仙為尚,如嵇康、阮籍等人,又不同於魏晉時期的尊奉孔孟、標舉名教者,如何曾之流,而淵明既接受了老莊的思想,又有感於晉宋之際的社會現實,於是創為一種新的自然說。《形影神》這組詩中就典型地體現了這種思想。故此詩不僅體現了淵明個人之哲學觀,而且對理解自曹魏末至東晉時士大夫政治思想、人生觀念的演變歷程有極重要之意義。按此說法,《形贈影》一首就是擬托舊自然說的觀點,並加以批評。其中主旨在於說明人生之短暫,不如自然之永恆,這正是嵇康、阮籍等人對自然所抱的看法。持舊自然說的人又大多求長生,學神仙,而淵明詩中說:“我無騰化術,必爾不復疑”,其抨擊長生求仙之術的立場明顯可見。同時魏晉之間崇尚自然的人又往往於酒中求得解脫,以求在亂世中苟全性命,如阮籍與劉伶等人,故陶詩中也擬其說而有“得酒莫苟辭”的說法。
《影答形》一首,則是依託主名教者的口吻而對舊自然說進行的非難,並提出了對人生的看法。此詩首先指出長生不可期,神仙不可求,即意在指責主自然說者的虛無荒誕,同時,以為死生無常,形影相隨,一旦離世,則形影俱滅,名同身亡。因而,他們主張由立善而留名,始可不朽,希望通過精神上的長生來達到永恆,這種主張得力於儒家立德、立功、立言為三不朽的思想,以為人有美名則可流芳百世,萬古長存,因而不滿於以酒消愁的處世態度,提倡追求身後之名。
《神釋》一首即體現了淵明新自然說的主張,借神的話批評了代表舊自然說的形和代表名教說的影。“三皇大聖人,今復在何處”及“立善常所欣,誰當為汝譽”等語意在詆諆主名教者鼓吹的立善可以不朽之說;“彭祖愛永年”以下六句則破除主舊自然說者的長生求仙與沉緬醉鄉之論。最後提出縱浪大化,隨順自然,使個人成為自然的一部份,而無須別求騰化升仙之術,如此便可全神,死猶不亡,與天地共存。
陶淵明主張冥契自然,渾同造化的思想是取於老莊哲學,如《莊子·天地》中就說:“執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聖人之道也。”即充分肯定了神的重要,同時它是建立在德全與形全的基礎之上的,即強調了神與形與德(此詩中稱之為“影”)的一致。陶詩中對賢愚壽夭的等量齊觀也一本於《莊子》思想,故方東樹說:“《形影神》三詩,用《莊子》之理,見人生賢愚、貴賤、窮通、壽夭、莫非天定,人當委運任化,無為欣戚喜懼於其中,以作庸人無益之擾,即有意於醉酒立善,皆非達道之然。”(《昭昧詹言》)也說明了陶詩的主旨出於《莊子》。陶淵明在形神的認識上有一個很不同於佛教徒的主張,即他認為形神的相互依賴與一致,《神釋》中說“生而相依附”,“結托既喜同”都表達了這種觀點,這與稍後的唯物主義思想家范縝的意見相近,范氏說:“形者神之質,神者形之用;是則形稱其質,神言其用;形之與神,不得相異。”(《神滅論》)又說:“神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則神存,形謝則神滅也。”(同上)陶淵明可以說是范縝的先驅者,他對形神問題的看法具有樸素唯物主義的因素。
此詩在藝術上也是頗有特色的,全詩用了寓言的形式,以形、影、神三者之間的相互問答來展開論述,可謂奇思異想,令這一哲學上的討論富有生動活潑的意趣,即使在說理之中也時時注意到附合寓言中形象的個性。如形對影的贈言中說:“願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辭。”正如一位主人請一位朋友來對酌而惟恐其推辭,後來李白《月下獨酌》中說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等等,也是取陶詩之意。又如寫影對形的說話云:“誠願游昆華,邈然茲道絕。”因影子本身沒有行動的能力,所以用一“願”字說明其欲求成仙,可只是一種不可實現的願望而已。又如“與子相遇來,未嘗異悲悅”數語狀寫形影不離的情景,可謂維妙維肖。
此詩的遣詞造句一氣流走,自然矯健,無過多的修飾成份,如《神釋》中說:“人為三才中,豈不以我故?”說明神為形體之主的道理,十分簡明有力。至如“縱浪大化中”四句,氣勢開闊,直出胸臆,而音調高朗,擲地可作金石之聲,故陳祚明評此曰:“如此理語,矯健不同宋人,公固從漢調中脫化而出,作理語必琢令健,乃不卑。”(《采菽堂古詩選》)就對此詩能作理語而不落熟套,能寓辨論於剛健明快的詩句之中作了充分的肯定。[2]

作者簡介

陶淵明 (365~427),晉宋時期詩人、辭賦家、散文家。一名潛,字元亮,私謚靖節。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出生於一個沒落的仕宦家庭。曾祖陶侃是東晉開國元勛,祖父作過太守,父親早死,母親是東晉名士孟嘉的女兒。陶淵明一生大略可分為三個時期。第一時期,28歲以前,由於父親早死,他從少年時代就處於生活貧困之中。第二時期,學仕時期,從公元393年(晉孝武帝太元十八年)他29歲到公元405年(晉安帝義熙元年)41歲。第三時期,歸田時期,從公元406年(義熙二年)至公元427年(宋文帝元嘉四年)病故。歸田後20多年,是他創作最豐富的時期。陶淵明被稱為“隱逸詩人之宗”,開創了田園詩一體。陶詩的藝術成就從唐代開始受到推崇,甚至被當作是“為詩之根本準則”。傳世作品共有詩125首,文12篇,後人編為《陶淵明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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