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背景
新文化運動興起,倡導文字革命,主張廢掉古文。錢玄同申申其詈林紓等三個古文家是桐城餘孽。林紓性子急,故寫了兩篇文章《荊生》《妖夢》來影射攻擊新文化。小說發表在《新申報》中特意為林紓設計的專欄《蠡叟叢談》上。
原文
周官太卜,掌三兆三易三夢之法。三夢一曰致夢,二曰觭夢,三曰鹹陟。註:致夢言夢之所至,夏後氏作焉;觭,得也,言夢之所得,殷人作焉;鹹,皆也,陟,亦得也,言夢之皆得,周人作焉,實則皆足以占國家之吉凶。夫吉莫吉於人人皆知倫常,凶莫凶於士大夫甘為禽獸,此妖夢之所以作也。有鄭思康者,陝西之甘泉人,執贄余門。一日謁余,忽曰,康夢不詳,意其死乎!余曰,何夢?吾為爾占之。鄭曰,十月之十七日,康被酒而臥,忽夢有長髯人,邀康往游陰曹。康大驚曰,吾其死乎?髯曰,陰曹有大異事,姑招爾觀之,俾爾悟後,亦足以曉世人,知世人之所智慧型,鬼亦解之。康曰,何謂也。髯曰,凡不逞之徒,生而為惡,死亦不改,仍聚黨徒,張其頑焰。康曰,其人如何?髯曰,狂人也,已系二鬼馬於門外,遂引而登,沿路風沙,渺無人行。
尋入一城市,來往憧憧。遂並轡至一廣場之上,有高閥,大書曰,白話學堂。門外大書一聯雲,白話通神,《紅樓夢》,《水滸》,真不可思議;古文討厭,歐陽修,韓愈,是甚么東西。康觀之,汗出如濯。髯曰,校長元緒,教務長田恆,副教務長秦二世,皆鬼中之傑出者也,試入面之。遂投刺延見。入第二門,匾上大書斃孔堂。又一聯雲,禽獸真自由,要這倫常何用;仁義太壞事,須從根本打消。康怒極,謂髯曰,世言有閻羅,閻羅又安在?髯曰,陽間無政府,陰間那得有閻羅。已而元緒出見,則謙謙一書生也。田恆二目如貓頭鷹,長喙如狗。秦二世似歐西之種,深目而高鼻。左右元緒而出。談次問名未竟,二世曰,足下思康,思鄭康成耶?孔丘尚是廢物,何況鄭玄。田恆曰,鄭玄作死文字,決不及活文字,非我輩出而提倡,則中華將被此腐儒弄壞矣。而五倫五常,尤屬可恨,束縛至於無轉旋地步。 康不期發聲問曰,倫常既不可用,將用何人為師?田曰,武則天聖主也,馮道賢相也,卓文君賢女也。無馮道則世無通權達變之人,無文君,則女子無自由之權利。且不讀《水滸》,世間無英雄,不讀《紅樓》,則家庭無樂事。汝以為何如者。時元緒點首稱賞不已。康氣如結轖,興辭而出。髯亦微笑同行。行可三里許,忽見金光一道,遠射十數里,路人皆辟易,言羅睺羅阿修羅王至矣。金光濃處,見王身長十餘丈,張口圓徑可八尺,齒巉巉如林,直撲白話學堂,攫人而食。食已大下,積糞如丘,臭不可近。康竟霍然而醒。余大笑曰,快哉,羅睺羅。見大智度論釋初品中,王欲啖月,月天子怖,疾到佛所,佛所偈言,羅睺即疾放月。須知月可放,而無無倫之禽獸不可放,化之為糞,宜矣。此無關爾之吉凶,果如是者,國家承平矣。
蠡叟曰:“死文字三字,非田恆獨出之言也。英國大師迭更先生,已曾言之:指臘丁羅馬希臘古文也,夫以迭更之才力,不能滅臘丁,詎一田恆之力,能滅古文耶?即彼所尊崇之《水滸》,非從古書出耶?《水滸》中所用,多岳珂《金陀萃編》中之辭語;而《紅樓》一書,尤經無數博雅名公,竄改而成。譬之珠寶肆中,陳設之物,欲得其物,須入其肆檢之,若但取其商標,以為即珠寶也,人亦將許之乎?作白話須先讀書明理,說得通透,方能動人。若但以白話教白話,不知理之所以出,則騾馬市引東洋車之人,亦知白話,何用教耶?此輩不能上人,特作反面文字,務以驚眾,明理者初不為動,所患者後生小子,國小堂既無名師,而中學堂又寡書籍,一味枵腹,聞以白話提倡,烏能不喜。
此風一扇,人人目不知書,又引掖以背叛倫常為自由,何人不逐流而逝,爭趨禽獸一路。善乎西哲畢困腓士特之言曰,智者愚者,俱無害,唯半智半愚之人,最為危險。何者?謂彼為愚,則出洋留學,又稍知中國文字,不名為愚;若指為智,則哲學僅通皮毛,中文又僅知大略,便自以為中外兼通。說到快意,便罵詈孔孟,指斥韓歐,以為倫常文字,均足陷人,且害新學。須知古文無害於科學,科學亦不用乎古文,兩不相涉,盡人知之。唯懶惰不學之少年,則適為稱心之語,可以欺瞞父母,靡不低首下拜其言。矧更有家庭革命之說,則無知者,歡聲雷動矣。吾恨鄭生之夢不實。若果有啖月之羅睺羅王,吾將請其將此輩先嘗一臠也。”
作者簡介
林紓(1852~1924年),近代文學家、翻譯家。字琴南,號畏廬,別署冷紅生,福建閩縣(今福州市)人。翻譯外國小說180多部,工詩工畫,古文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