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仇之旅
接過那柄孔雀長翎刀的時候,天山雪無意觸到了母親冰涼的手指。她看見刀面上雕刻著一朵含苞待放的雪蓮。母親告訴她,當年五個殺夫仇人的血和淚能使這朵雪蓮在刀身上綻放。
那一天,天山雪剛滿十八歲。這個自小在天山腳下長大的女孩,手握孔雀長翎刀,黑紗蒙面,被命運之手決絕地一推,就此踏上了復仇之旅。
晚風呼嘯著馳騁在廣袤的原野上,閃電像利刃撕裂天邊的烏雲,天山鐵一般的脊樑像沉睡的巨人伏在荒原盡頭。
走上大道後,天山雪不由回頭一望。她看見自己和母親隱居的房屋呈現出夕陽般的顏色。紅色的火焰貼著茅屋在晚風中獵獵起舞。她聽到了茅屋破碎時分裂的響聲,看到了如水珠般四濺的火星。在初春的驚雷聲中,那堆火焰轟然倒塌,像水一樣在地上洋溢開去。
天山雪絲毫未動容,她只是冷冷地轉身,沿著大道繼續往前走。道路在她腳下,面無表情地向前延伸開去。母親自焚而死的用意,她深深領悟到了。在此後漫長的歲月里,這世上已無她的棲身之處。父輩恩怨的具體細節,她無從知曉,而這些已不再重要。她心中僅存一個明確的信念:復仇。
汗血寶馬
時光如掌心中的流沙,攥得越緊,滑落得越快。之後的一年,從西域到長安,一路上,快意恩愁,天山雪成功終結了四個仇人的生命。
而面蒙黑紗﹑行蹤不定﹑出手似電的她,漸漸成為江湖中爭相傳誦的傳奇。
及至這一年的四月初六,清明之日,天山雪來到了大唐西陽關[1]。
她在尋找一個叫公孫三娘的女人。此人早已隱退江湖多年。據說,她在馳騁武林多年後,晚年時心生懺悔,自廢畢生武學,隱居於大漠深處。
而想進入這無垠沙漠,沒有好的坐騎和好的嚮導是萬萬不行的。
天山雪走進聞名遐邇的玉螭坊,她告訴坊主,自己想挑選一匹好馬直穿沙漠。
坊主姓韓名乾,是一青年俊秀男子。他見天山雪選中了一匹精壯純血公馬,連稱不妥。
天山雪問他為何。他娓娓解釋道:“純血馬雖速度驚人,卻過於嬌貴,且此馬正值壯年,自控力和持久力都未到火候。如果你要過沙漠,這馬是萬萬不合適的。”
天山雪冷冷瞅他一眼,眉毛一挑:“那有勞你給我推薦一匹好馬。”
韓乾讀出了她眼神中的挑釁。到底是年輕氣盛,他將她引進自己的後院。天山雪看見一匹棕色駿馬靜靜佇立在庭院的草垛旁,眼神安靜溫順,身體卻雄厚矯健。韓幹得意地說:“這是玉螭坊最寶貴的一匹馬,我從未給外人看過,你是第一個。這汗血寶馬是世上最神秘的馬種,持久力和耐力都相當驚人,騎它過沙漠是再好不過了。”
天山雪自幼便與母親相依為命,對凡世生活的規則毫不諳熟。她看中這匹馬,便決意要買。
韓乾哭笑不得,這汗血寶馬乃世間罕品,他一手將它養大,感情深厚,自己不過逞一時之快,有意在她面前顯耀一番,豈可說賣就賣。
天山雪見韓乾不肯,便說:“既然這馬你不捨得賣,不如暫借我一用,同時有勞你帶路,和我同進沙漠,待我完成手頭之事,將馬還給你便是。”
這蒙面女子,真是不可理喻。韓乾疑惑地瞥她一眼。
天山雪見他不語,繼續道:“我並不想連累你。只要你帶我進沙漠,找到一個叫公孫三娘的女人,我自然讓你安然回來做你的坊主。”
韓乾神色突變,一字一頓道:“我絕對不會跟你去的!”
天山雪何時嘗過被拒絕的滋味?她見韓乾骨骼清奇,談吐不俗,且熟悉沙漠地情,心裡早已決定擄他一起走。她冷冷嗤笑一聲:“只怕由不得你了。”
話音剛落,她便上前一把抓起他,拋於馬背上,自己隨後也躍然而上。韓乾乃一介書生,天山雪的力氣和舉動驚得他說不出話來。
驟雨初至
天山雪快馬揚鞭,十餘日後,兩人已到沙漠邊緣。當晚,他們就在沙漠外的胡楊林中歇息。
半夜,韓乾躡手躡腳地起身,試圖解開韁繩騎馬逃跑。天山雪何等機警,箭步上前,一把攥住他,也不言語,任其叫罵和反抗,徑直將他綁在一棵胡楊樹下。
韓乾在一旁掙扎叫罵,天山雪卻兀自安然睡下,似乎周遭寂靜無聲。
他徒勞掙扎良久,終於累了,靠著樹幹沉沉睡去。
清晨,暴雨驟至。他被雨聲驚醒。卻見自己頭頂枝葉盤錯,滴雨不漏,顯然是她採摘而來,置於他頭上的枝椏間。而她正倚在另一棵樹下歇息。初晨光線寥落,他依稀看見面紗後她皎潔的面龐。
他內心有暖流涌動:這人並沒有自己想像得那么壞。
他們終於進入了沙漠的腹地。沿途越來越荒涼,視野里除了天空中偶爾路過的鷹,便是無盡的黃沙。
五月初五。立夏之日。驕陽似火。風是可怕的,因那是緩緩推動的熱浪,所到之處,可以聽見空氣里“嗶剝嗶剝”的聲音。
饑渴交迫的他們,仍在沙漠裡艱難前行。天山雪有不祥的預感:或許這翩翩書生帶錯了路?但她又不能發作,一則他跟她進沙漠已屬不易,再則她本是寡言之人。
就在兩人的步伐變得踉踉蹌蹌的時候,他們突然看見前方出現了一片集市,人群攘動,小攤前擺滿熱氣騰騰的食物和新鮮瓜果。
他們眼前一亮,縱馬狂奔。
而那集市始終遙不可及,直至變得越來越飄渺,最終完全消失。
他們頓悟自己所看到的不過是一場海市蜃樓,沮喪地從馬座上齊齊跌落下來。
進入正午,烈日當頭,他們的身體狀況越來糟糕。韓乾眼前金星閃現,眼皮不自覺地貼在一起。而天山雪的承受力也到了極限。
就在韓乾昏昏噩噩,幾乎要永遠睡去的時候,耳畔突然傳來天山雪的大喝:下馬!
他激靈得一哆嗦,從馬背上掉了下來。
他努力睜開眼睛,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見天山雪的刀已如閃電刺進了汗血寶馬體內。
那馬仰天嘶鳴一聲,卻也不跑,只是緩緩彎倒前肢,跪拜下來。
他的眼淚奔涌而出。這馬是他一手帶大的,感情甚篤,如今卻死在這個女人手上。
而她接下來的舉止更是令他瞠目——她開始生吃馬肉,飲馬血。
那馬不鳴叫,亦不掙扎,任利刀在自己體內穿梭。只是眼角漸漸流出淚水,眼皮漸漸合攏。
半晌,她吃飽喝足,轉過頭來,斜望他一眼:“還不過來吃?”嘴唇淨是嫣紅。
“你這個惡毒的女人!”他簡直出離地憤怒了,他開始懷疑面前這個女人還是不是人。
“你不吃,就只有死在這沙漠裡了。”她冷冷道。“這馬心裡是願意我們這樣做的。”
他知道她所說的句句屬實,也知道這馬之所以到死都不掙扎,就是已經決定了犧牲自己來拯救主人。
他硬著頭皮吃下第一口馬肉,強烈的血腥味,他差點沒嘔出來。他吃得自己眼淚汪汪的。
他們的體力終於恢復了一些,一前一後,繼續行走在荒漠中。
“如果明天我們還走不出這沙漠該怎么辦?”他問她。“我們已經沒有任何可吃的了。”
“我會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她的表情依然冷漠,語氣依舊冰冷。
四周熱浪襲來,他卻哆嗦了一下。這個女人性格酷烈率真,說出就一定做得到。
流沙之印
他們的運氣來了。第二天,就在兩人已快徹底崩潰之際,他們發現了一小片綠洲。這一次,絕非海市蜃樓。
但這樣的補充顯然是有限的。當他們再一次在荒漠中迷途的時候,不得不再次直面死亡的鋒刃。
五月二十日。小滿。這天傍晚,在翻過一座沙丘時,天山雪突然感覺腳下一松,然後整個身子,不可遏止地往下沉陷。她越努力往上掙扎,身體卻下沉得越快。她知道自己已經陷進了流沙。那種無法自救、眼睜睜看著自己陷落的感覺,深深印在了她腦海里。
哈哈。韓乾卻笑了起來。報復的機會終於來了。
他以為她會放下一路的矜持,大呼救命。
出乎他意料的是,這女子卻一言不發,只是默默地看著遠方的斜陽,久久地,雙眸汪出兩泓淚水。
“你怎么不讓我救你呢?”他好奇地望著她。
“我母親從小就告訴我,不要欠任何人的情,那是世間最難償還的債。”
“如果我一定要救你呢?”
“隨便你。你不救,我也不會怪你;你若救我,我日後自會還你這情。”
韓乾笑了笑:“我倒有個辦法,誰也不欠誰的。”話音剛落,他便用一枝枯木揭開了她的面紗,雖是驚鴻一瞥,卻驚為天人。
“我救了你一命,但我看了你的樣子。這樣,我們誰也不欠誰的了。”他把馬鞭丟給她,用力向後拉,硬生生將她從流沙里拽了出來。
她背對著他,席地而坐。吐掉嘴中的浮沙,她突然說:“我欠你一條命。”聲音依然是漠漠的,語氣卻有些輕柔,仿佛話一出口,便被狂風吹落於這漫漫黃沙之中。
良久,他小心翼翼地問道:“你不是漢人?”
“我父親是突厥人,母親是漢人。”她頓了頓,聲音有些嘶啞,“就因為這個,他們為江湖所不容,我要找的公孫三娘,就是我的第五個殺父仇人。完成這件事,我的心裡,也就沒什麼牽絆了。”
在沙漠裡躑躅十餘天后,他們終於走到了窮途末路。
只是天山雪沒有想到,最先倒下的會是自己。沙面上熱氣騰騰,她眼前一黑,便再也無法站起。
迷迷糊糊中,她感覺自己被他背了起來,踉踉蹌蹌地,繼續穿行在荒漠中。
男女豈可有肌膚之親?她想叫,可是內心中一直努力支撐著的堅強,瞬間被一種溫柔的東西擊潰、消融。她渾身無力,突然覺得被一個男人這樣背著也挺好的。
這時,她感到身下的人,和她一樣,也倒下了。
她重重地摔了下來。陽光象金屬一樣切割著她的肌膚。她想,就這樣讓我睡去吧,實在是太累了。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看到一個奇怪的畫師向她走來。
她問畫師:我們現在走的路對嗎?可以到達我們想去的地方嗎?
畫師說:每一條路,都可能通往幸福或不幸。就看你自己如何選擇了。
她問:那個和我一起走的人,他願意背著我一直走下去嗎?
畫師說:他是願意的,可你是否願意呢?
她疑惑道:可是,這有什麼矛盾的呢?
畫師淡淡地笑了笑:其實,你要殺的公孫三娘,早已去世多年,而她,正是韓乾的母親。我救了你們後,你一直昏迷不醒,是他冒險去天山為你採到了救命的雪蓮。你很快就會醒來,走哪一條路,就看你自己的選擇了。
她看著眼前的畫師漸漸飄渺淡化,她上前伸出手,卻無法觸及,一切就象立夏之日經歷過的那場海市蜃樓。
從此山水不相逢
這時,天山雪猛然驚醒。她發現自己躺在玉螭坊的紗帳里。
“你醒了。”一雙熟悉的眼睛關切地看著她。
天山雪心頭一凜。剛才夢境裡畫師的話猶在耳畔。她立刻坐立起來,正色道:“公孫三娘是你什麼人?”
韓乾咬咬牙,語氣凝重地說:“她是我母親!”
天山雪迅疾抽刀,刀尖直指他的咽喉。
“當初我得知你要找我母親,便已知你是江湖中的蒙面刀客天山雪。我承認,在沙漠中,是我故意帶錯路的。可我母親已去世多年,臨終前仍念念不忘當年自己不慎犯下的錯。你說過,你欠我一條命!難道一條命還不能抵消你心中對我母親的仇恨嗎?”韓乾輕闔雙眼,刀鋒的涼意直沁咽喉之間。他的眼淚淌落下來,順著刀緣劃落,沾濕了刀身上那朵雪蓮。
天山雪驚訝地看見,那朵雪蓮,正在恢復最初的鮮活,一瓣一瓣地,綻放開來。
母親的遺願仍銘刻在她的腦海里。
可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她的耳畔還回想著夢中畫師的話:你一直昏迷不醒,是他冒險去天山為你採到了救命的雪蓮。
她突然感覺此刻的自己,正在陷進另一片流沙,越陷越深,無力掙扎。
良久,她手中的刀垂落下來。
“一命還一命,我們扯平了。以後不要讓我再見到你,否則我刀不留情。”她的語氣依然是冷冷的,“就這樣吧,從此山水不相逢。”
她走出幃帳,信手牽了一匹馬。
縱身上馬,她決絕地扯動韁繩,馬兒仰天長嘯一聲,絕塵而去。
韓乾看著她的身影馳騁在天地之際,一顆沉甸甸的心,仿佛同她的背影一樣,正漸漸融入夕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