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處
按:甲戌本、己卯本、楊繼振藏《紅樓夢稿》本、蒙古王府本及戚蓼生序本,都作“壽昌公主”。庚辰本作“壽昌公”,其下漏-“主”字。舒元煒序本作“壽長主”,“長”下旁添“公”字。夢覺主人序本、程偉元、高鶚序本也作“壽昌公”
今存各種刻本,包括解放後出版的多種校本,無一不錯。這“壽昌公主”實是“壽陽公主”之訛誤。《太平御覽》卷三十“時序部”引《雜五行書》云:“宋武帝女壽陽公主人日臥於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額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幾時。經三日,洗之乃落。宮女奇其異,竟效之,今梅花妝是也。”宋代程大昌《演繁露》有“含章梅妝”條,記載與此同,文字稍簡。著名詞人姜夔在《疏影》中寫道:“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即用此事。
曹雪芹所寫的“於含章殿下臥的榻”,也是自壽陽公主梅花妝的故事蛻化而出。這榻當然高貴華美,然而卻是沒有專門名稱的。至於“連珠帳”則不然,它出於唐代蘇鶚的《杜陽雜編》:“同昌公主堂中設連珠之帳,績真珠為之也”。
典故解讀
壽昌公主與同昌公主的典故就是劉心武捏造秦氏出身皇家公主一段宮廷秘事的重要依據。但排除秘史的干擾後,會看到兩位公主與秦氏有著更加奇妙的關聯。
[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寶榻]
壽昌公主,本作壽陽公主,南朝宋武帝女。史載:
“宋武帝女壽陽公主人日臥於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額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幾時,經三日,洗之乃落。宮女奇其異,竟效之,今梅花妝是也。”(《太平御覽》卷三十“時序部”引《雜五行書》)
故事著眼於“梅花妝”,寓指秦氏精於美容化妝。
壽昌之父宋武帝劉裕也是有故事的人,辛棄疾贊他“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他身為皇帝,卻生活簡樸,史書贊他“清簡寡慾,嚴整有法度,未嘗視珠玉輿馬之飾,後庭無紈綺絲竹之音”“財帛皆在外府,內無私藏”(《宋書·武帝本紀》)。
劉裕的故事與秦氏對應關係如下:
劉裕出身寒微、生活簡樸,對應秦業宦囊羞澀、勤儉持家;
劉裕一生南征北戰,終於在晚年建立了自己的王朝,建國後勵精圖治,造福後世,為下一代的元嘉之治鋪平了道路,對應寧、榮二公和焦大他們篳路藍縷“九死一生掙下這家業”;
壽昌發明梅花妝時,劉裕曾批評她這個妝扮太妖艷,她嚴守父訓,果然變得端正大方,對應秦氏精於美容化妝,秦業也曾教她端莊一點。
顯然,這個故事寓有紅顏禍水、女色誤國的意思。如果說壽昌險些成為禍水卻因劉裕教導有方終於避免了禍水的危途,那么秦氏則走到了壽昌的反面。因公公賈珍的變態溺愛,以及寧府家風豪奢,致使秦氏一改小時候在家的勤儉習慣,變得奢靡艷冶起來,果然成為賈府大廈傾、好事終的禍水。
千古梅花妝
《紅樓夢》中的史湘雲,人生最美的瞬間就是醉臥花叢。壽昌公主的人生也是這樣,她幾乎是沒有“生平”的,但卻因為一次醉臥,在詩歌注釋中出現了無數次。
某天,冬日很暖,壽昌公主在含章殿的屋檐下擺了一張榻,白日而臥。殿前有幾棵臘梅樹,有幾朵梅花飄下來了,其中一朵輕柔地打著旋兒,落到壽昌公主的額頭上。壽昌公主看來跟史湘雲一樣,是嬌憨的姑娘。她醒來之後,對額頭上的梅花渾然不覺,頂著它走來走去。宮女們笑著上來幫她摘掉花瓣,但是公主的額頭上已經印上了花痕,就像投影上去一樣,栩栩如生,洗也洗不掉,三天后,才漸漸淡了。
宮女們覺得額頭上裝飾幾朵梅花花瓣,更顯嬌俏,也學著在額頭上粘花瓣。這種妝就成了宮廷日妝。但臘梅不是四季都有,於是她們就用很薄的金箔剪成花瓣形,貼在額上或者面頰上,叫做“梅花妝”。這種裝扮傳到民間,世間女子都學了起來,像《木蘭詩》中木蘭恢復女兒身後,“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花黃就是面部的貼花,又稱花鈿。
“梅花妝”後來有所發展,不只是黃色,還有紅色綠色;也不只是梅花形,也有動物形,比如小鳥小魚小蝴蝶;材料也不只是金箔,還有紙片、玉片、乾花片、魚鱗片,最妙的是用蜻蜓翅膀。宋人陶谷在《潸異錄》上說:“後唐宮人或網獲蜻蜓,愛其翠薄,遂以描金筆塗翅,作小折枝花子。”“花子”就是貼花,把蜻蜓翅膀剪成花瓣形,塗上金粉,貼在額上,比金片更輕薄精緻。到宋代以後,女子漸漸不貼花鈿了,但後來只要形容艷妝或精緻的妝容,就用“梅花妝”一詞。
再說回壽昌公主。傳說就是傳說,經常傳著傳著,就背離了事實。且不說含章殿是宮廷正殿,大臣太監出來進去的,大姑娘躺在那裡實在不太可能。而且大冬天的,一躺就睡過去了,宮女們也不照料喚醒,任她著涼,也不太可能。花痕洗之不去,就更不可能了。
那么,“梅花妝”只能是壽昌公主有意為之,也許是掩蓋水痘疤痕什麼的——算了,破壞傳說是煞風景的行為,現在還是來探討另外兩個話題。
一是“梅花妝”為什麼會流行起來?壽昌公主是宋武帝的女兒,這個“宋”是六朝(東吳、東晉、南北朝時期宋齊梁陳)的那個“宋”。六朝的社會審美就是喜歡綺靡之風,衣裙多繁複裝飾,甚至織進金線。金、翠、紅是主色調,頭飾和衣飾是搭配的。在這樣的艷妝之下,寡淡著一張臉顯然很不協調,所以社會審美迅速認可了在面部也貼金描翠的方式。隋唐兩代延續了這種審美,特別是唐代,貼花鈿的風氣很強勁。花鈿變得很大隻,一張臉甚至貼好幾片——大約唐代女子的臉胖大,不多貼些顯得太空曠。到了宋代,女子的服裝色彩漸漸素淡,“梅花妝”就漸漸消失了。
二是為什麼要在面部貼花?這其實有動物的求偶特徵。大凡動物,面部都有對稱的花紋。六朝以來直到唐代,女子的求偶環境比較寬鬆,特別是未婚女子,貼上花鈿,等於在臉上寫了徵婚啟事。儘管沒有明文規定說已婚女子不可以貼花,但“黃花閨女”——只有閨女,才可以貼黃花,成為約定俗成。現代女孩子也有在臉上貼星形亮片的,但中年婦女貼亮片就有點神經了。
到了晚唐,面部貼花似乎越來越紅火,而且是以翡翠玉片(一說翠鳥羽毛)為主——“臉上金霞細,眉間翠鈿深”,“翠鈿貼靨輕如笑,玉鳳雕釵裊欲飛”。玉片是有點重量的,用米飯粘肯定不行,勞作出汗還會掉下來,很麻煩,容易讓人分神。唐李復言《續玄怪錄·定婚店》里說,韋固妻“眉間常貼一鈿花,雖沐浴、閒處,未嘗暫去”。可見貼花鈿的膠粘性很強,用的是方便的“呵膠”——刷在貼花背面,呵口氣就有了黏性,比貼郵票還方便。呵膠是用魚鰾搗熬製成,叫魚鰾膠,粘家具木器都不成問題,貼在臉上對皮膚也沒傷害(還有豐富的膠原蛋白呢),用熱水泡一下就自行脫落了。
宋武帝女壽昌公主人日臥於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額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幾時,經三日,洗之乃落。宮女奇其異,竟效之,今梅花妝是也。
——《太平御覽·雜五行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