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一多:給城市注入詩意
詩人、學者、鬥士是三種身份,在聞一多身上結合成一個人。1930年,應楊振聲之聘,聞一多來到青島,出任國立青島大學文學院院長兼中文系主任。期間,破格錄取臧克家入讀,顯示了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膽識。1932年,他從青島轉赴清華大學任教。兩年之間,他以浪漫詩人和古典文學史學者所特有的精神氣質為青島注入了詩意。在青島,他留下的唯一詩作是《奇蹟》,1931年寫成。這是一部帶有文學與自我共同覺醒價值的作品,有一種神光內斂的唯美格調。當時他已經很久不寫詩了,所以徐志摩說“聞一多三年不鳴,一鳴驚人,出了‘奇蹟’”。
在青島的聞一多,雖然依舊是新月派主將,但已開始告別唯美的耽溺,在領受唯美奇蹟的同時告別了唯美時代。格律是“戴著腳鐐跳舞”,他卸下了腳鐐,乃至放棄了舞蹈,轉而沉潛於古典文學研究,探索著《詩經》、《楚辭》和唐詩的奧秘。
“沉潛”是青島時期聞一多的主要精神特徵,他實現了從詩人到學者的轉換。
梁實秋:重啟莎學東方之門
梁實秋是和聞一多一起來青島的,不過離開得較晚,多待了兩年。他是跨青大與山大兩個時期的人物,任外文系主任兼圖書館館長。他與聞一多及其助手陳夢家、沈從文、女詩人方令孺、孫大雨等同為新月派人物,使青島一時演為新月派的橋頭堡,處於各種文學與歷史目光的交匯點上。也正因此,魯迅戲言青島是 “梁實秋教授傳道的聖境”。可推演的時空中,新月派青島也成為一個文化符號,這時的新月派是一種餘輝狀態,長日將近之際的緬想隱現於海平面上。
不過,梁實秋的青島功行主要並不體現在新月一維,人們更多感念的是另一件事:1930年,應胡適之約,在魚山路33號寓所著手傳譯莎士比亞,重啟莎學的東方之門。在性情上,他與青島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吻合,淡遠而優雅。這也是1932年聞一多告別,而他不忍離去的一個原因。他看重青島的“君子國”品質,謂此“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的地方是天下無二的理想安居之所,如是說:
我雖然足跡不廣,但北自遼東,南至百粵,也走過了十幾省,竊以為真正令人流連不忍去的地方應推青島。(《憶青島》)
晚年,他讓女兒專程來青島尋訪舊跡,特意取回了一瓶青島海沙,念念不忘青島和青島的故人們。當年,大學教授們善飲酒,形成了一個小圈子,托古為名,號稱“酒中八仙”,演繹出一段意氣風發的旖旎往事。其中,他與楊振聲、聞一多、趙太侔和女詩人方令儒是這圈子的鐵桿成員,另外三位游弋其中,大致不出以下人物:外文系教授趙少侯、理學院院長黃際遇、會計主任劉本釗、秘書長陳季超和校醫鄧仲純,首任教務長張道藩起初也是這圈子中的一員。關於此事,梁實秋有述:
……於是呼朋聚歡,三日一小飲,五日一大宴,豁拳行令,三十斤花雕一壇,一夕而罄。七名酒徒加上一位女史,正好八仙之數,乃自命為酒中八仙。有時且結夥遠征,近則濟南,遠則南京,不自謙抑,狂言“酒壓膠濟一帶,拳打南北二京”,高自期許,儼然豪氣乾雲的樣子。(《憶青島》)
趙少侯:以翻譯家身份出現
1930年8月國立青島大學甫一誕生,趙少侯即來校任教,直到1937年春,是幾乎貫穿戰前大學全程的一個人物。七年之間,他習慣了青島的生活,如果不是1937年春天的校園風波,也捨不得離開青島。他有很深的法語造詣,所開設的法文課很受歡迎,包括老舍也忍不住要跟著學,而且還要按時交作業。在青島,趙少侯開啟了他的跨語言傳譯之路,開始以一名翻譯家的身份出現。他的第一批譯作有《迷眼的沙子》、《山大王》和《恨世者》等,後來逐漸將 《羊脂球》、《項鍊》、《偽君子》、《海的沉默》以及《最後一課》等著名法語文學作品譯成了中文。
他在青島的文學創作活動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小說方面,1936年與老舍合著書信體長篇小說《天書代存》,然未完即輟;再者,就是1935年夏作為《避暑錄話》十二同仁之一而進行的散文寫作,有 《無題》、《舊都避暑記》、《傻瓜》等刊出。由此,我們也看到了文人雅集的一幕,臧克家回憶道:
青島有個頗有點名望的餐館,名叫“厚德福”,據說梁實秋先生就是它的股東之一,我們在這兒聚過餐。文友中,趙少侯先生酒量最大,家中酒罐子一個又一個。老舍先生也能喝幾杯,他酒量不大,但划起拳來卻感情充沛,聲如洪鐘。(《<避暑錄話>與<星河>》)
這是島上文人生活的一個片段,說的正是1935年夏季共創《避暑錄話》的光景,他們一邊推杯換盞,一邊討論文稿。在文人宴飲中,那特殊年月的“避暑”真言誕生了。
沈從文:“小說是在青島醞釀的”
青島對於沈從文來說意義非凡,特別是在構建文學精神和穩定心理世界方面,他完成了一個自我救贖與自我超越的過程。他是1931年抵達的,在青島大學文學院做講師。此前,他在上海過得很鬱悶,到了青島也面臨著精神孤獨,不過致其一度墮入痛苦深淵的並非地域因素,而是好友胡也頻和徐志摩的死。有那么一段時間,他幾乎被打垮了,日日獨坐海岸,沉思著“生存還是死亡”的問題。幸有自然之賜,純淨的山海靈光有救贖和洗禮的作用,引導他走出了精神危機,生活與創作都進入了一個理想時期。
兩年間,他陸續寫出了幾十篇作品,其中包括三篇傳記:《記胡也頻》、《記丁玲女士》和《從文自傳》。小說方面,尤以《八駿圖》為代表,寫的是八位教授的故事,基本情節就出自他所居住的福山路3號教授宿舍,表現了道德形象與世俗情慾的衝突,意在揭露虛偽而返歸真實,其中難免要暴露一些隱私的,這可惹怒了一些人。另外,有《月下小景》、《都市一婦人》、《如蕤》、《一個女劇員的生活》等小說問世。他的代表作《邊城》寫的是湘西的故事,風俗純正,一部詩性小說充滿著對人性本真的讚美。
言及作品與青島的關係,他說,小說是在青島醞釀的,翠翠這一形象的原型與嶗山北九水遇見的一位清純少女有關,其長詩《從悲多汶樂曲所得》所記 “嶗山前小女孩恰如一個翠翠”是同一個意思。
沈從文也收穫了自己的愛情,與蘇州姑娘張兆和走到了一起。那句“鄉下人,喝杯甜酒吧”的表白成為流傳一時的愛情口禪。
這是青島記憶中的一段歡樂頌。
陳夢家:夢幻在青島起航
陳夢家是以一位詩意助教的身份出現在大學校園中的。1932年3月,自中央大學畢業後,他追隨恩師聞一多來青大任助教。
作為新月的後起之秀,如所言 “我是一個受過洗禮的孩子”,宗教家庭背景給他帶來了影響,他懷著聖徒般的虔誠熱情投入到了創作之中,在青島陸續寫出了 《在蘊藻濱的戰場上》、《一個兵的墓銘》、《老人》、《哀息》、《海》、《小詩》等作品,基本擺脫了格律的窠臼。雖然青島歲月很短暫,然意義深遠,他從迷惘走向了堅定,不僅個人詩風發生了積極轉變,也給新月派帶來了嶄新語言,在新月派運動的餘音中喚起了一種可迴轉的青春狀態。
他的學術生涯也是從青島開始的,後漸成古文字學和考古學大家。在青島,他還翻譯並解讀了所羅門王所作的 《歌中之歌》(即《聖經·雅歌》),為之深深陶醉。早晨,聽見不遠處福音堂的鐘聲,會想起童年父親給他講耶穌的時光,因為“我是一個受洗的孩子。”1932年7月告別青島之後,對這一段詩意的歲月,他作出了追述:
我與遠處的燈塔與海上的風/說話,我與古卷上的賢明詩人/在孤燈下聽他們的詩歌:像我/所在的青島一樣,有時間長風/怒濤在山谷間奔騰,那是熱情; /那是智慧明亮在海中的浮燈, /它們在海浪上吐出一口光, /是黑夜中最勇敢而寂寞的歌聲。(《往日》)
洪深:與青島結緣甚早
洪深是中國現代戲劇上的一位路標式的人物,在文明戲向現代話劇轉型過程中具有篳路藍縷之功,“話劇”一名即肇創於他。同時,他也是中國電影的開山者之一,在早期電影創製方面發揮了關鍵作用。洪深與青島結緣甚早,深刻性在於其家族直接經歷了青島歷史的複雜變故。1913年,其父洪述祖因宋教仁案而舉家避來青島,初居中山路,後在嶗山南九水築廬卜居,別墅名觀川台。1914年日本占領青島,觀川台也隨之淪入敵手,洪家被迫返回市內居住。
告別八年之後,洪深重返青島,1934年加盟山東大學,出任外文系主任。由於他的到來,山大的戲劇活動搞得有聲有色,他指導學生排演了英國戲劇家台維斯的三幕喜劇 《寄生草》,全市公演獲得成功。同時,他還參加了 設於三江會館的票友組織——和聲社的活動。
1934年,感憤祖產被日人霸占之事,他寫出《我的失地》。轉年,又以此為本,寫出了《劫後桃花》,這被認為是中國第一部正規的電影文學劇本,表現的是晚清遺老在青島的家族生活與歷史畸變,內中隱含著自己的家族記憶。
1935年,由上海明星電影公司投拍的同名電影在青島拍攝,青島灣、匯泉灣、海濱公園、八大關、太平角、沙子口、火車站、總督府舊址等多處景觀被攝入了鏡頭,內景主要取自匯泉路上的瑪麗達尼·列夫斯基別墅。當時洪深本人就在青島,親臨現場指導。這次拍攝活動,拉開了青島為電影拍攝勝地的序幕。
1942年,根據老舍作品《二馬》改編的同名電影在太平角一路上的英國總領事署別墅拍攝內景。
洪深故居位於福山路 1號,居高臨下,視野開闊,建築造型和裝飾上帶有某些新藝術色彩,是青島的文化名人故居之中景觀價值很突出的一座。
老舍:書寫“黃金時代”
文學史素有 “魯郭茅巴老曹”之說,指的是六位取得了最高文學成就的現代文學巨匠。其中,除老舍之外,其他諸位與青島未發生實質性的直接聯繫。魯迅在與梁實秋的論戰中多次提及青島,1934年10月9日夜復蕭軍信,寄荒島書店轉,行跡上曾船行過境,並未上岸。巴金曾在1932年9月短暫逗留青島一周,住沈從文寓所,在其小說《砂丁》序言中提到過這次遊歷。其他諸位均未在三十年代青島的人文記憶中出現過,郭沫若和曹禺曾於五十年代在八大關休養過,茅盾筆下偶爾提及青島。1934年9月到1937年8月,在青島的三年是老舍的黃金時代,其中前兩年在山大任教,最後一年辭職為職業寫家。其文學創作活動蔚然大觀,就體裁之多樣、主題之深刻與品質之純粹而言都是空前絕後的。戲劇之外,幾乎他的所有體裁的代表作均出自青島,長篇小說有《駱駝祥子》,中篇小說有《月牙兒》和《我這一輩子》,短篇小說有《櫻海集》和《蛤藻集》,文學創作經驗有《老牛破車》,舊體詩有《詩三律》,新體詩有《禮物》,散文有《五月的青島》和《想北平》。由於《駱駝祥子》的誕生,中國現代文學獲得了重大突破,真正實現了對城市貧民主的真正關注和博大同情。
作為老舍黃金時代的家,作為《駱駝祥子》的誕生地,黃縣路12號小樓伴隨著這一切。這是以現代文學史為景深的一個有紀念意義的場所,今已闢為駱駝祥子博物館,是我國第一家以現代文學名著命名的博物館。
臺靜農:青島燃燈歲月
臺靜農曾被稱為 “中國新文學的燃燈者”之一,以其厚重、質樸的鄉土文學顯名,深得魯迅賞識,言其“將鄉間的死生,泥土的氣息,移在紙上。”1936年秋,他來到山東大學文學院任講師,講授中國文學史,住黃縣路與恆山路路口一幢小樓(今黃縣路19號),開始了青島燃燈歲月。臺靜農還是一名書法家和金石學家,對青島及周邊地區的相關遺產自然也會有敏感關注,通過康有為的 《廣藝舟雙楫》了解到被譽為“隸楷極則”的天柱山鄭文公碑,遂趨身遠遊,考察了那裡的摩崖石刻,品懷北朝書風,心神超逸有所得,後來還發表了 《鄭羲碑與鄭道昭諸刻石》論文。
年僅三十四歲的臺靜農,一襲長衫,頗有些古雅風度。他與當時已辭去山大教席的老舍一見如故,常相聚飲,那沉鬱中的灑脫勁令人感動,觥籌交錯之際,老舍會乘興來上一段二簧清唱,一旁的臺靜農則閉目擊節,已然忘憂了。幾年後,他寫下了《我與老舍與酒》一文,感念良多。
1947年秋,臺靜農身在台灣,某日忽然得到友人帶來的問候:兩瓶苦老酒(即墨老酒)。飲之,恍若隔世,為一種魂牽夢繞的真滋味出神,喚醒了“對於青島的懷想”:
……我僅能藉此懷想昔年在青島作客時的光景:不見汽車的街上,已經開設了不止一代的小酒樓,雖然一切設備簡陋,卻不是一點名氣都沒有,樓上燈火明蒙,水氣昏然,照著各人面前酒碗裡濃黑的酒,雖然外面的東北風帶了哨子,我們卻是酒酣耳熱的。(《談酒》)
印象派畫家不曾這樣勾勒一幅海上酒家圖,色彩氤氳,心神浩大。想當年,與老舍、顏實甫和葉石蓀等友人宴飲於島上,多少豪氣盡在其中。那是學者們所共有的一段愜意時光。
王統照:本埠文學的拓荒者
在前述多位客居青島的學者眼中,王統照就是青島人,他也常盡地主之誼,在觀海二路寓所熱情款待老舍等友人,契闊談宴,給出三十年代風雨中的一幕溫馨圖景。自1927年舉家遷來青島以後,他的寓所觀海樓就成為青島新文學力量的聚集之處,也正是從這裡,我們看到一位為青島開闢新文學道路的拓荒者。1929年,他主導創辦了島上最早的文學期刊 《青潮》,1933年發表了長篇小說 《山雨》。三十年代活躍在文壇上的一批年輕作家如臧克家、吳伯蕭、王亞平、杜宇、孟超等人均深得其惠。
他是新文化運動的先驅者之一,1921年初,與周作人、沈雁冰、鄭振鐸、郭紹虞等12人發起成立了新文化運動史上的第一個文學團體——文學研究會,倡導“為人生的藝術”。在三十年代,雖說尚未加盟山大,但他與前述大部分學者相識相知,是貫通校園內外的一個關鍵人物,實質性參與了青島現代文化平台的建設。1946年2月,山大在青島復校,他應聘出任中文系主任。
1934年3月29日,王統照寫下《青島素描》一文,對居住地的歷史、建築與風光做了一番刻畫,並以“東方花園”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