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柳絮飄搖的日子,暖熱的風划過波光粼粼的水面。又是一個人坐在河邊,夕陽燦爛得仿佛想要把一切都淹沒,我手裡仍舊還是捏著一封信,也仍舊是晶的信。近來,她的信越來越短,雖然仍舊是每個星期寄來一次。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是要堅持,就像我不明白晶為什麼還要堅持一樣。兩個人都是那樣小心的彼此試探,表面看來像是在費盡心機的了解對方的生活,而實際上是在努力地維護著那份生硬的堅持。晶去了上海,離開的時候她對我說她會賺很多錢,然後去西藏,她將在那兒找到真誠的愛情和一生的歸宿。
其實,當時我並不明白晶的意思,只清楚她是要賺很多錢,然後去西藏,即便只是清楚這些我也並不相信晶能夠做到,因為晶說這是她的夢想,而我總是認為夢想往往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幻覺,就像是夜晚遙遠的星空,美麗卻永不可及。晶是我兒時便有的玩伴,忘了是怎樣認識的了,只記得第一次見她便覺得她高得出奇,同齡人大多都和我一樣,而她卻像是一群孩子中的小阿姨,生得有些笨重卻是一臉的天真快活。童年就像是追不到手的蝴蝶,最純潔的幸福在無畏的放逐中盛開,沒有人知道盛開之後會是什麼,當你忽然發覺追逐的時候你的眼中不再只有蝴蝶,那么童年便會在一陣陣淡淡的花香里隱沒不見了。一起上完了國小和國中,國中畢業時我們舉家搬遷,我和晶便在那樣匆忙的搬遷之後徹底的分開了。
國小和國中我們都住在農村,自然學校也是農村的學校,老師管得不很嚴,一放學我們都會跑去學校旁邊的河堤上去玩,偶爾也會逃課,不過很少被逮到。河堤上長滿了高大的楊樹和槐樹,那時我們喜歡用小刀在那些樹上刻自己的名字或是自己想說的話,從未想過樹會不會痛,只覺得那是很“偉大”而值得驕傲的“作為”。在那兒的最後一個夏天裡,我在河堤上的每棵樹上都刻上了我還有晶的名字,我對晶說,我會給她寫信,我們還是會在一起,而高我一頭的晶則低頭看看我,顯露出些許迷茫中的信任,然後用力的點頭。高中是場很奇怪的經歷,很難說結果是什麼,好像只是深綠色的課桌還有一堆怎么讀也讀不完的書。時間在那些課桌和那些書之間流逝的更加瘋狂,總結起來是晶寫給我的一抽屜的信。那信裡面仿佛存著生活的答案,我常常花一天的時間去撫摸它,閱讀它,重溫它的存在。每次收到信,我都會來這個河邊,它很像我家鄉的河,只是這兒只有一排纖瘦的柳樹,暖風中亭亭玉立卻經不起任何細微的雕琢。我是不會在那上面刻名字的,因為晶不在,晶和賢是不可能不在一起的。就在這裡晶第一次告訴我她那個關於西藏的夢想。我知道想是件很快樂的事情,它受不得任何吵嚷,它需要靜靜的在充滿自信的在陽光中發芽,當時是真的為晶感到高興,雖然她說她將離開很遠——我說你去吧,我會寫信給你,我們還是會在一起。
晶真的走了。也還是8角錢的郵票,可那種真實的遙遠我還是在這寧靜的小河邊慢慢體會到了。繁華的街道,高大的樓房,擁擠的人流和計程車,我在一堆照片和文字之中咀嚼出晶的腳步開始在工廠,後來在酒店,再後來便是在髮廊,照片中的晶瘦弱而嫵媚。可晶仍舊寄信給我,也還會提到她那個有關西藏的夢,我越來越聽不懂她的話,也越來越無法看清她的生活,她的信越來越生澀而奇怪。終於有一天她問我她的選擇究竟是錯還是對,我說每個為了夢想而做出選擇的人都該無怨無悔。後來我看到她哭了——紅色的格線間布滿了凸凸凹凹的圓圈,雪白的紙像是在水裡浸皺了似的。“賢,今天我20歲了,明年的夏天我們去西藏吧。”我竟忘了她20歲的生日,上次寫信我什麼也沒向她說,沒有任何禮物,任何祝福的話。她好像忘了我還在上學,尚且沒有經歷過什麼,平平淡淡之中雖已經開始學著像個大人一樣憂慮,但我畢竟還不懂得為自己的未來去主張些什麼。學校就像是到處撒滿農藥的菜園,每粒種子都被要求成為參天大樹,每個人都努力,每個人都將在農藥的保護中失去在其他任何一個地方生長的能力。“等我,等我大學畢業了我們一起去。生日快樂,20歲是個美麗的年齡,好好珍惜。”我拚命不去讓自己認為這是在逃避,現實的種種總是令人無法超越,我第一次在晶的面前感覺到自己的軟弱。
伴著那份倔強的堅持,在這個世界緩慢的遊走,我去上了大學——米黃色的課桌,木木的文字,無味的書,還有界於理想與現實間的奇妙的幻覺。晶說她在最不恰當的時間遇到了最不應該卻是最令她難以割捨的愛情。愛情?是的,愛情,那不是夢嗎?坐在海邊我一邊看信一邊迎著海風發出這樣的疑問。晶說她是一個司機,有老婆和孩子,可是她確定他是她想要的愛情。我想說那么你逃吧,哪怕現在就去西藏。海水可以撫平沙灘所有的憂傷,當愛情成為記憶,就像憂傷的沙成為海的一部分,那么沉入海底的傷將不再有痛,被遺忘的記憶也一樣。可我沒這么說,因為我覺得自己還不懂什麼叫做愛情,我所想像的一切都只是猜測。我想晶之所以對我說這些是想讓我給她勇氣。
我說:“晶,你去問他,他究竟選擇什麼,你或者其他。如果他不選擇你,那你就逃吧,哪怕現在就去西藏。”不知道晶聽到我說這些會是什麼時候,時間的距離讓人覺得沉重而且焦急。
我實在不懂什麼愛情,20歲,我還從未真正的去愛過一個人。對我來說愛情就像一個謎,甜蜜,充滿誘惑而又包含著感傷,渴望還有憂慮。漫長的等待晶一下子變得沒有訊息,我越來越感到害怕,於是不停地寫信,可沒有任何回音。晶好像突然蒸發了一樣。終於,晶的母親找到了我們學校,她問我晶有沒有寫信給我,我說沒有,一個看來沉穩微微有些發胖的婦人竟在我宿舍里當著那么多同學痛哭流涕。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很害怕,照進宿舍的柔弱的夕陽仿佛搖搖欲墜。“晶,我的晶!她竟死了!嗚……嗚……竟死在了上海……”
據說晶是從一座十多層的樓房上跳下來摔死的,那人,也就是晶的父親告訴我時我沒哭,也並不想哭,我只是疑惑,為所謂的愛情,還有淹沒了晶的那個漂泊不定的世界。晶的家人離開的第二天我便收到了她的信。瘋狂的海風,冰冷的空氣,已將沉默的太陽還有奮起激昂的海浪。“……我病了,每天都必須浸泡在醫院陌生而令人生厭的味道里……他一直沒有來過……我想逃,卻忽然感覺那個夢很遙遠……很想哭,卻不知道哭給誰看……忽然發現有很長時間沒有這么想你了。每天我都睜大眼睛匆忙而認真的走在這個城市裡,我以為我會是幸福的,為著我的夢想我也該是快樂的,而直到今天,當我閉上眼睛,第一次觸到身旁冰冷的牆壁,我才覺得自己像是觸到了真正的生活,我才發現,賢,原來我們一直都是那么的寂寞……“
在沙灘上狂奔,我想將這不動聲色的孤獨踩亂,像海浪一樣,我的淚仿佛正在把一切都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