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命鳥[許地山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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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命鳥》是收錄在許地山小說集《綴網勞蛛》的小說。

基本信息

簡介

許地山許地山
敏明坐在席上,手裡拿著一本《八大人覺經》,流水似地念著。她的席在東邊的窗下,早晨的日光射在她臉上,照得她的身體全然變成黃金的顏色。她不理會日光曬著她,卻不歇地抬頭去瞧壁上的時計,好像等什麼人來似的。
那所屋子是佛教青年會的法輪學校。地上滿鋪了日本花席,八九張矮小的几子橫在兩邊的窗下。壁上掛的都是釋迦應化的事跡,當中懸著一個( )字徽章和一個時計。一進門就知那是佛教的經堂。
敏明那天來得早一點,所以屋裡還沒有人。她把各樣功課念過幾遍,瞧壁上的時計正指著六點一刻。她用手擋住眉頭,望著窗外低聲地說:“這時候還不來上學,莫不是還沒有起床?”
敏明所等的是一位男同學加陵。他們是七八年的老同學,年紀也是一般大。他們的感情非常的好,就是新來的同學也可以瞧得出來。
“鏗鐺……鏗鐺……”一輛電車循著鐵軌從北而來,駛到學校門口停了一會。一個十五六歲的美男子從車上跳下來。他的頭上包著一條蘋果綠的絲巾;上身穿著一件雪白的短褂;下身圍著一條紫色的絲裙;腳下踏著一雙芒鞋,儼然是一位緬甸的世家子弟。這男子走進院裡,腳下的芒鞋拖得拍答拍答地響。那聲音傳到屋裡,好像告訴敏明說:“加陵來了”
敏明早已瞧見他,等他走近窗下,就含笑對他說:“哼哼,加陵!請你的早安。你來得算早,現在才六點一刻咧。”加陵回答說:“你不要譏誚我,我還以為我是第一早的。”他一面說一面把芒鞋脫掉,放在門邊,赤著腳走到敏明跟前坐下。
加陵說:“昨晚上父親給我說了好些故事,到十二點才讓我去睡,所以早晨起得晚一點。你約我早來,到底有什麼事?”敏明說:“我要向你辭行。”加陵一聽這話,眼睛立刻瞪起來,顯出很驚訝的模樣,說:“什麼?你要往哪裡去?”敏明紅著眼眶回答說:“我的父親說我年紀大了,書也念夠了,過幾天可以跟著他專心當戲子去,不必再像從前念幾天唱幾天那么勞碌。我現在就要退學,後天將要跟他上普朗去。”加陵說:“你願意跟他去嗎?”敏明回答說:“我為什麼不願意?我家以演劇為職業是你所知道的。我父親雖是一個很有名、很能賺錢的俳優,但這幾年間他的身體漸漸軟弱起來,手足有點不靈活,所以他願意我和他一塊兒排演。我在這事上很有長處,也樂得順從他的命令。”加陵說:“那么,我對於你的意思就沒有換回的餘地了。”敏明說:“請你不必為這事納悶。我們的離別必不能長久的。仰光是一所大城,我父親和我必要常在這裡演戲。有時到鄉村去,也不過三兩個星期就回來。這次到普朗去,也是要在那裡耽擱八九天。請你放心……”
加陵聽得出神,不提防外邊早有五六個孩子進來,有一個頑皮的孩子跑到他們的跟前說:“請‘玫瑰’和‘蜜蜂’的早安。”他又笑著對敏明說:“‘玫瑰’花里的甘露流出來咧。”——他瞧見敏明臉上有一點淚痕,所以這樣說。西邊一個孩子接著說:“對呀!怪不得‘蜜蜂’捨不得離開她。”加陵起身要追那孩子,被敏明攔住。她說:“別和他們胡鬧。我們還是說我們的罷。”加陵坐下,敏明就接著說:“我想你不久也得轉入高等學校,盼望你在念書的時候要忘了我,在休息的時候要記念我。”加陵說:“我決不會把你忘了。你若是過十天不回來,或者我會到普朗去找你。”敏明說:“不必如此。我過幾天準能回來。”
說的時候,一位三十多歲的教師由南邊的門進來。孩子們都起立向他行禮。教師蹲在席上,回頭向加陵說:“加陵,曇摩蜱和尚叫你早晨和他出去乞食。現在六點半了,你快去罷。”加陵聽了這話,立刻走到門邊,把芒鞋放在屋角的架上,隨手拿了一把油傘就要出門。教師對他說:“九點鐘就得回來。”加陵答應一聲就去了。
加陵回來,敏明已經不在她的席上。加陵心裡很是難過,臉上卻不露出什麼不安的顏色。他坐在席上,仍然念他的書。晌午的時候,那位教師說:“加陵,早晨你走得累了,下午給你半天假。”加陵一面謝過教師,一面檢點他的文具,慢慢地走回家去。
加陵回到家裡,他父親婆多瓦底正在屋裡嚼檳榔。一見加陵進來,忙把沫紅唾出,問道:“下午放假么?”加陵說:“不是,是先生給我的假。因為早晨我跟曇摩蜱和尚出去乞食,先生說我太累,所以給我半天假。”他父親說:“喔,曇摩蜱在道上曾告訴你什麼事情沒有?”加陵答道:“他告訴我說,我的畢業期間快到了,他願意我跟他當和尚去,他又說:這意思已經向父親提過了。父親啊,他實在向你提過這話么?”婆多瓦底說:“不錯,他曾向我提過。我也很願意你跟他去。不知道你怎樣打算?”加陵說:“我現在有點不願意。再過十五六年,或者能夠從他。我想再入高等學校念書,盼望在其中可以得著一點西洋的學問。”他父親詫異說:“西洋的學問,啊!我的兒,你想差了。西洋的學問不是好東西,是毒藥喲。你若是有了那種學問,你就要藐視佛法了。你試瞧瞧在這裡的西洋人,多半是幹些殺人的勾當,做些損人利己的買賣,和開些誹謗佛法的學校。什麼聖保羅因斯提丟啦、聖約翰海斯苦爾啦,沒有一間不是誹謗佛法的。我說你要求西洋的學問會發生危險就在這裡。”加陵說:“誹謗與否,在乎自己,並不在乎外人的煽惑。若是父親許我入聖約翰海斯苦爾,我準保能持守得住,不會受他們的誘惑。”婆多瓦底說:“我是很愛你的,你要做的事情,若是沒有什麼妨害,我一定允許你。要記得昨晚上我和你說的話。我一想起當日你叔叔和你的白象主(緬甸王尊號)提婆底事,就不由得我不恨西洋人。我最沉痛的是他們在蠻得勒將白象主擄去;又在瑞大光塔設駐防營。瑞大光塔是我們的聖地,他們竟然叫些行兇的人在那裡住,豈不是把我們的戒律打破了嗎?……我盼望你不要入他們的學校,還是清清淨淨去當沙門。一則可以為白象主懺悔;二則可以為你的父母積福;三則為你將來往生極樂的預備。出家能得這幾種好處,總比西洋的學問強得多。”加陵說:“出家修行,我也很願意。但無論如何,現在決不能辦。不如一面入學,一面跟著曇摩埤學些經典。”婆多瓦底知道勸不過來,就說:“你既是決意要入別的學校,我也無可奈何,我很喜歡你跟曇摩蜱學習經典。你畢業後就轉入仰光高等學校罷。那學校對於緬甸的風俗比較保存一點。”加陵說:“那么,我明天就去告訴曇摩蜱和法輪學校的教師。”婆多瓦底說:“也好。今天的天氣很清爽,下午你又沒有功課,不如在午飯後一塊兒到湖裡逛逛。你就叫他們開飯罷。”婆多瓦底說完,就進臥房換衣服去了。
原來加陵住的地方離綠綺湖不遠。綠綺湖是仰光第一大、第一好的公園,緬甸人叫他做乾多支。“綠綺”的名字是英國人替它起的。湖邊滿是熱帶植物。那些樹木的顏色、形態,都是很美麗,很奇異。湖西遠遠望見瑞大光,那塔的金色光襯著湖邊的椰樹、蒲葵,真像王后站在水邊,後面有幾個宮女持著羽葆隨著她一樣。此外好的景致,隨處都是。不論什麼人,一到那裡,心中的憂鬱立刻消滅。加陵那天和父親到那裡去,能得許多愉快是不消說的。
過了三個月,加陵已經入了仰光高等學校。他在學校里常常思念他最愛的朋友敏明。但敏明自從那天早晨一別,老是沒有訊息。有一天,加陵回家,一進門僕人就遞封信給他。拆開看時,卻是敏明的信。加陵才知道敏明早已回來,他等不得見父親的面,翻身出門,直向敏明家裡奔來。
敏明的家還是住在高加因路,那地方是加陵所常到的。女僕瑪彌見他推門進來,忙上前迎他說:“加陵君,許久不見啊!我們姑娘前天才回來的。你來得正好,待我進去告訴她。”她說完這話就速速進裡邊去,大聲嚷道:“敏明姑娘,加陵君來找你呢。快下來罷。”加陵在後面慢慢地走,待要踏入廳門,敏明已迎出來。
敏明含笑對加陵說:“誰教你來的呢?這三個月不見你的信,大概因為功課忙的緣故罷?”加陵說:“不錯,我已經入了高等學校,每天下午還要到曇摩蜱那裡……唉,好朋友,我就是有工夫,也不能寫信給你。因為我抓起筆來就沒了主意,不曉得要寫什麼才能叫你覺得我的心常常有你在裡頭。我想你這幾個月沒有信給我,也許是和我一樣地犯了這種毛病。”敏明說:“你猜的不錯。你許久不到我屋裡了,現在請你和我上去坐一會。”敏明把手搭在加陵的肩胛上,一面吩咐瑪彌預備檳榔、淡巴菰和些少細點,一面攜著加陵上樓。
敏明的臥室在樓西。加陵進去,瞧見裡面的陳設還是和從前差不多。樓板上鋪的是土耳其絨毯。窗上垂著兩幅很細緻的帷子。她的奩具就放在窗邊。外頭懸著幾盆風蘭。瑞大光的金光遠遠地從那裡射來。靠北是臥榻,離地約一尺高,上面用上等的絲織物蓋住。壁上懸著一幅提婆和率斐雅洛觀劇的畫片。還有好些繡墊散布在地上。加陵拿一個墊子到窗邊,剛要坐下,那女僕已經把各樣吃的東西捧上來。“你嚼檳榔啵。”敏明說完這話,隨手送了一個檳榔到加陵嘴裡,然後靠著她的鏡台坐下。
加陵嚼過檳榔,就對敏明說:“你這次回來,技藝必定很長進,何不把你最得意的藝術演奏起來,我好領教一下。”敏明笑說:“喔,你是要瞧我演戲來的。我死也不演給你瞧。”加陵說:“有什麼妨礙呢?你還怕我笑你不成?快演罷,完了咱們再談心。”敏明說:“這幾天我父親剛剛教我一套雀翎舞,打算在涅槃節期到比古演奏,現在先演給你瞧罷。我先舞一次,等你瞧熟了,再奏樂和我。這舞蹈的譜可以借用‘達撒羅撒’,歌調借用‘恩斯民’。這兩支譜,你都會嗎?”加陵忙答應說:“都會,都會。”
加陵擅於奏巴打拉(一種竹製的樂器,詳見《大清會典圖》),他一聽見敏明叫他奏樂,就立刻叫瑪彌把那種樂器搬來。等到敏明舞過一次,他就跟著奏起來。
敏明兩手拿住兩把孔雀翎,舞得非常的嫻熟。加陵所奏的巴打拉也還跟得上,舞過一會,加陵就奏起“恩斯民”的曲調,只聽敏明唱道:
孔雀!孔雀!你不必贊我生得俊美;
我也不必嫌你長得醜劣。
咱們是同一個身心,
同一副手腳。
我和你永遠同在一個身里住著,
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
別人把咱們的身體分做兩個,
是他們把自己的指頭壓在眼上,
所以會生出這樣的錯。
你不要像他們這樣的眼光,
要知道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
敏明唱完,又舞了一會。加陵說:“我今天才知道你的技藝精到這個地步。你所唱的也是很好。且把這歌曲的故事說給我聽。”敏明說:“這曲倒沒有什麼故事,不過是平常的戀歌,你能把裡頭的意思聽出來就夠了。”加陵說:“那么,你這支曲是為我唱的。我也很願意對你說: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他們二人的感情幾年來就漸漸濃厚。這次見面的時候,又受了那么好的感觸,所以彼此的心裡都承認他們求婚的機會已經成熟。
敏明願意再幫父親二三年才嫁,可是她沒有向加陵說明。加陵起先以為敏明是一個很信佛法的女子,怕她後來要到尼庵去實行她的獨身主義,所以不敢動求婚的念頭。現在瞧出她的心志不在那裡,他就決意回去要求婆多瓦底的同意,把她娶過來。照緬甸的風俗,子女的婚嫁本沒有要求父母同意的必要,加陵很尊重他父親的意見,所以要履行這種手續。
他們談了半晌工夫,敏明的父親宋志從外面進來,抬頭瞧見加陵坐在窗邊,就說:“加陵君,別後平安啊!”加陵忙回答他,轉過身來對敏明說:“你父親回來了。”敏明待下去,她父親已經登樓。他們三人坐過一會,談了幾句客套,加陵就起身告辭。敏明說:“你來的時間不短,也該回去了。你且等一等,我把這些舞具收拾清楚,再陪你在街上走幾步。”
宋志眼瞧著他們出門,正要到自己屋裡歇一歇,恰好瑪彌上樓來收拾東西。宋志就對她說:“你把那盤檳榔送到我屋裡去罷。”瑪彌說:“這是他們剩下的,已經殘了。我再給你拿些新鮮的來。”
瑪彌把檳榔送到宋志屋裡,見他躺在席上,好像想什麼事情似的。宋志一見瑪彌進來,就起身對她說:“我瞧他們兩人實在好得太厲害。若是敏明跟了他,我必要吃虧。你有什麼好方法叫他們二人的愛情冷淡沒有?”瑪彌說:“我又不是蠱師,哪有好方法離間他們?我想主人你也不必想什麼方法,敏明姑娘必不至於嫁他。因為他們一個是屬蛇,一個是屬鼠的(緬甸的生肖是算日的,禮拜四生的屬鼠,禮拜六生的屬蛇),就算我們肯將姑娘嫁給他,他的父親也不願意。”宋志說:“你說的雖然有理,但現在生肖相剋的話,好些人都不注重了。倒不如請一位蠱師來,請他在二人身上施一點法術更為得計。”
印度支那間有一種人叫做蠱師,專用符咒替人家製造命運。有時叫沒有愛情的男女,忽然發生愛情;有時將如膠似漆的夫妻化為仇敵。操這種職業的人以暹羅的僧侶最多,且最受人信仰。緬甸人操這種職業的也不少。宋志因為瑪彌的話提醒他,第二天早晨他就出門找蠱師去了。
晌午的時候,宋志和蠱師沙龍回來。他讓沙龍進自己的臥房。瑪彌一見沙龍進來,木雞似的站在一邊。她想到昨天在無意之中說出蠱師,引起宋志今天的實行,實在對不起她的姑娘。她想到這裡,就一直上樓去告訴敏明。
敏明正在屋裡念書,聽見這訊息,急和瑪彌下來,躡步到屏後,傾耳聽他們的談話。只聽沙龍說:“這事很容易辦。你可以將她常用的貼身東西拿一兩件來,我在那上頭畫些符,念些咒,然後給回她用,過幾天就見功效。”宋志說:“恰好這裡有她一條常用的領巾,是她昨天回來的時候忘記帶上去的。這東西可用嗎?”沙龍說:“可以的,但是能夠得著……”
敏明聽到這裡已忍不住,一直走進去向父親說:“阿爸,你何必擺弄我呢?我不是你的女兒嗎?我和加陵沒有什麼意,請你放心。”宋志驀地里瞧見他女兒進來,簡直不知道要用什麼話對付她。沙龍也停了半晌才說:“姑娘,我們不是談你的事。請你放心。”敏明斥他說:“狡猾的人,你的計我已知道了。你快去辦你的事罷。”宋志說,“我的兒,你今天瘋了嗎?你且坐下,我慢慢給你說。”
敏明哪裡肯依父親的話,她一味和沙龍吵鬧,弄得她父親和沙龍很沒趣。不久,沙龍垂著頭走出來;宋志滿面怒容蹲在床上吸菸;敏明也忿忿地上樓去了。
敏明那一晚上沒有下來和父親用飯。她想父親終久會用蠱術離間他們,不由得心裡難過。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繡枕早已被她的眼淚濕透了。
第二天早晨,她到鏡台梳洗,從鏡里瞧見她滿面都是鮮紅色,——因為繡枕褪色,印在她的臉上——不覺笑起來。她把臉上那些印跡洗掉的時候,瑪彌已捧一束鮮花、一杯咖啡上來。敏明把花放在一邊,一手倚著窗欞,一手拿住茶杯向窗外出神。
她定神瞧著圍繞瑞大光的彩雲,不理會那塔的金光向她的眼瞼射來,她精神因此就十分疲乏。她心裡的感想和目前的光融洽,精神上現出催眠的狀態。她自己覺得在瑞大光塔頂站著,聽見底下的護塔鈴叮叮噹噹地響。她又瞧見上面那些王侯所獻的寶石,個個都發出很美麗的光明。她心裡喜歡得很,不歇用手去摩弄,無意中把一顆大紅寶石摩掉了。她忙要俯身去撿時,那寶石已經掉在地上,她定神瞧著那空兒,要求那寶石掉下的緣故,不覺有一種更美麗的寶光從那裡射出來。她心裡覺得很奇怪,用手扶著金壁,低下頭來要瞧瞧那空兒裡頭的光景。不提防那壁被她一推,漸漸向後,原來是一扇寶石的門。
那門被敏明推開之後,裡面的光直射到她身上。她站在外邊,望里一瞧,覺得裡頭的山水、樹木,都是她平生所不曾見過的。她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向前走了幾十步。耳邊恍惚聽見有人對她說:“好啊!你回來啦。”敏明回頭一看,覺得那人很熟悉,只是一時不能記出他的名字。她聽見“回來”這兩字,心裡很是納悶,就向那人說:“我不住在這裡,為何說我回來?你是誰?我好像在哪裡與你會過似的。這是什麼地方?”那人笑說:“哈哈!去了這些日子,連自己家鄉和平日間往來的朋友也忘了。肉體的障礙真是大喲。”敏明聽了這話,簡直莫名其妙。又問他說:“我是誰?有那么好福氣住在這裡。我真是在這裡住過嗎?”那人回答說:“你是誰?你自己知道。若是說你不曾住過這裡,我就領你到處逛一逛,瞧你認得不認得。”
敏明聽見那人要領她到處去逛逛,就忙忙答應,但所見的東西,敏明一點也記不清楚,總覺得樣樣都是新鮮的。那人瞧見敏明那么迷糊,就對她說:“你既然記不清,待我一件一件告訴你。”
敏明和那人走過一座碧玉牌樓。兩邊的樹羅列成行,開著很好看的花。紅的、白的、紫的、黃的,各色齊備。樹上有些鳥聲,唱得很好聽。走路時,有些微風慢慢吹來,吹得各色的花瓣紛紛掉下:有些落在人的身上;有些落在地上;有些還在空中飛來飛去。敏明的頭上和肩膀上也被花瓣貼滿,遍體熏得很香。那人說:“這些花木都是你的老朋友,你常和它們往來。它們的花是長年開放的。”敏明說:“這真是好地方,只是我總記不起來。”
走不多遠,忽然聽見很好的樂音。敏明說:“誰在那邊奏樂?”那人回答說:“那裡有人奏樂,這裡的聲音都是發於自然的。你所聽的是前面流水的聲音。我們再走幾步就可以瞧見。”進前幾步果然有些泉水穿林而流。水面浮著奇異的花草,還有好些水鳥在那裡游泳。敏明只認得些荷花、溪鶒,其餘都不認得。那人很不耐煩,把各樣的東西都告訴她。
他們二人走過一道橋,迎面立著一片琉璃牆。敏明說:“這牆真好看,是誰在裡面住?”那人說:“這裡頭是喬答摩宣講法要的道場。現時正在演說,好些人物都在那裡聆聽法音。轉過這個牆角就是正門。到的時候,我領你進去聽一聽。”敏明貪戀外面的風景,不願意進去。她說:“咱們逛會兒再進去罷。”那人說:“你只會聽粗陋的聲音,看簡略的顏色和聞污劣的香味。那更好的、更微妙的,你就不理會了。……好,我再和你走走,瞧你了悟不了悟。”
二人走到牆的盡頭,還是穿入樹林。他們踏著落花一直進前,樹上的鳥聲,叫得更好聽。敏明抬起頭來,忽然瞧見南邊的樹枝上有一對很美麗的鳥呆立在那裡,絲毫的聲音也不從他們的嘴裡發出。敏明指著向那人說:“只只鳥兒都出聲吟唱,為什麼那對鳥兒不出聲音呢?那是什麼鳥?”那人說:“那是命命鳥。為什麼不唱,我可不知道。”
敏明聽見“命命鳥”三字,心裡似乎有點覺悟。她注神瞧著那鳥,猛然對那人說:“那可不是我和我的好朋友加陵么,為何我們都站在那裡?”那人說:“是不是,你自己覺得。”敏明搶前幾步,看來還是一對呆鳥。她說:“還是一對鳥兒在那裡,也許是我的眼花了。”
他們繞了幾個彎,當前現出一節小溪把兩邊的樹林隔開。對岸的花草,似乎比這邊更新奇。樹上的花瓣也是常常掉下來。樹下有許多男女:有些躺著的,有些站著的,有些坐著的。各人在那裡說說笑笑,都現出很親密的樣子。敏明說:“那邊的花瓣落得更妙,人也多一點,我們一同過去逛逛罷。”那人說:“對岸可不能去。那落的叫做情塵,若是望人身上落得多了就不好。”敏明說:“我不怕。你領我過去逛逛罷。”那人見敏明一定要,過去就對她說:“你必要過那邊去,我可不能陪你了。你可以自己找一道橋過去。”他說完這話就不見了。敏明回頭瞧見那人不在,自己循著水邊,打算找一道橋過去。但找來找去總找不著,只得站在這邊瞧過去。
她瞧見那些花瓣越落越多,那班男女幾乎被葬在底下。有一個男子坐在對岸的水邊,身上也是滿了落花。一個紫衣的女子走到他跟前說:“我很愛你,你是我的命。我們是命命鳥。除你以外,我沒有愛過別人。”那男子回答說:“我對於你的愛情也是如此。我除了你以外不曾愛過別的女人。”紫衣女子聽了,向他微笑,就離開他。走不多遠,又遇著一位男子站在樹下,她又向那男子說:“我很愛你,你是我的命。我們是命命鳥,除你以外,我沒有愛過別人。”那男子也回答說:“我對於你的愛情也是如此。我除了你以外不曾愛過別的女人。”
敏明瞧見這個光景,心裡因此發生了許多問題,就是:那紫衣女子為什麼當面撒謊,和那兩位男子的回答為什麼不約而同?她回頭瞧那坐在水邊的男子還在那裡,又有一個穿紅衣的女子走到他面前,還是對他說紫衣女子所說的話。那男子的回答和從前一樣,一個字也不改。敏明再瞧那紫衣女子,還是挨著次序向各個男子說話。她走遠了,話語的內容雖然聽不見,但她的形容老沒有改變。各個男子對她也是顯出同樣的表情。
敏明瞧見各個女子對於各個男子所說的話都是一樣;各個男子的回答也是一字不改,心裡正在疑惑,忽然來了一陣狂風把對岸的花瓣颳得乾乾淨淨,那班男女立刻變成很兇惡的容貌,互相齧食起來。敏明瞧見這個光景,嚇得冷汗直流。她忍不住就大聲喝道:“噯呀!你們的感情真是反覆無常。”
敏明手裡那杯咖啡被這一喝,全都瀉在她的裙上。樓下的瑪彌聽見樓上的喝聲,也趕上來。瑪彌瞧見敏明周身冷汗,撲在鏡台上頭,忙上前把她扶起,問道:“姑娘你怎樣啦?燙著了沒有?”敏明醒來,不便對瑪彌細說,胡亂答應幾句就打發她下去。
敏明細想剛才的異象,抬頭再瞧窗外的瑞大光,覺得那塔還是被彩雲繞住,越顯得十分美麗。她立起來,換過一條絳色的裙子,就坐在她撲臥榻上頭。她想起在樹林裡忽然瞧見命命鳥變做她和加陵那回事情,心中好像覺悟他們兩個是這邊的命命鳥,和對岸自稱為命命鳥的不同。她自己笑著說:“好在你不在那邊。幸虧我不能過去。”
她自經過這一場恐慌,精神上遂起了莫大的變化。對於婚姻另有一番見解,對於加陵的態度更是不像從前。加陵一點也覺不出來,只猜她是不舒服。
自從敏明回來,加陵沒有一天不來找她。近日覺得敏明的精神異常,以為自己沒有向她求婚,所以不高興。加陵覺得他自己有好些難解決的問題,不能不對敏明說。第一,是他父親願意他去當和尚;第二,縱使準他娶妻,敏明的生肖和他不對,頑固的父親未必承認。現在瞧見敏明這樣,不由得不把衷情吐露出來。
加陵一天早晨來到敏明家裡,瞧見她的態度越發冷靜,就安慰她說:“好朋友,你不必憂心,日子還長呢。我在咱們的事情上頭已經有了打算。父親若是不肯,咱們最終的辦法就是‘照例逃走’。你這兩天是不是為這事生氣呢?”敏明說:“這倒不值得生氣。不過這幾晚睡得遲,精神有一點疲倦罷了。”
加陵以為敏明的話是真,就把前日向父親要求的情形說給她聽。他說:“好朋友,你瞧我的父親多么固執。他一意要我去當和尚,我前天向他說些咱們的事,他還要請人來給我說法,你說好笑不好笑?”敏明說:“什麼法?”加陵說:“那天晚上,父親把曇摩蜱請來。我以為有別的事要和他商量,誰知他叫我到跟前教訓一頓。你猜他對我講什麼經呢?好些話我都忘記了。內中有一段是很有趣、很容易記的。我且念給你聽:
“佛問摩鄧曰:‘女愛阿難何似?’女言:‘我愛阿難眼;愛阿難鼻;愛阿難口;愛阿難耳;愛阿難聲音;愛阿難行步。’佛言:‘眼中但有淚;鼻中但有洟;口中但有唾;耳中但有垢;身中但有屎尿,臭氣不淨。’”
“曇摩蜱說得天花亂墜,我只是偷笑。因為身體上的污穢,人人都有,那能因著這些小事,就把愛情割斷呢?況且這經本來不合對我說;若是對你念,還可以解釋得去。”
敏明聽了加陵末了那句話,忙問道:“我是摩鄧嗎?怎樣說對我念就可以解釋得去?”加陵知道失言,忙回答說:“請你原諒,我說錯了。我的意思不是說你是摩鄧,是說這本經合於對女人說。”加陵本是要向敏明解嘲,不意反觸犯了她。敏明聽了那幾句經,心裡更是明白。他們兩人各有各的心事,總沒有盡情吐露出來。加陵坐不多會,就告辭回家去了。
涅槃節近啦。敏明的父親直催她上比古去,加陵知道敏明明日要動身,在那晚上到她家裡,為的是要給她送行。但一進門,連人影也沒有,轉過角門,只見瑪彌在她屋裡縫衣服。那時候約在八點鐘的光景。
加陵問瑪彌說:“姑娘呢?”瑪彌抬頭見是加陵,就陪笑說:“姑娘說要去找你,你反來找她。她不曾到你家去嗎?她出門已有一點鐘工夫了。”加陵說:“真的么?”瑪彌回了一聲:“我還騙你不成。”低頭還是做她底活計。加陵說:“那么,我就回去等她。……你請。”
加陵知道敏明沒有別處可去,她一定不會趁瑞大光的熱鬧。他回到家裡,見敏明沒來,就想著她一定和女伴到綠綺湖上乘涼。因為那夜的月亮亮得很,敏明和月亮很有緣;每到月圓的時候,她必招幾個朋友到那裡談心。
加陵打定主意,就向綠綺湖去。到的時候,覺得湖裡靜寂得很。這幾天是涅槃節期,各廟裡都很熱鬧,綠綺湖的冷月沒人來賞玩,是意中的事。加陵從愛德華第七的造像後面上了山坡,瞧見沒人在那裡,心裡就有幾分詫異。因為敏明每次必在那裡坐,這回不見她,諒是沒有來。
他走得很累,就在凳上坐一會。他在月影朦朧中瞧見地下有一件東西,撿起來看時,卻是一條蟬翼紗的領巾。那巾的兩端都繡一個吉祥海雲的徽識,所以他認得是敏明的。
加陵知道敏明還在湖邊,把領巾藏在袋裡,就抽身去找她。他踏二彎虹橋,轉到水邊的樂亭,瞧沒有人,又折回來。他在山丘上注神一望,瞧見西南邊隱隱有個人影,忙上前去,見有幾分像敏明。加陵躡步到野薔薇垣後面,意思是要嚇她。他瞧見敏明好像是找什麼東西似的,所以靜靜伏在那裡看她要做什麼。
敏明找了半天,隨在樂亭旁邊摘了一枝優缽曇花,走到湖邊,向著瑞大光合掌禮拜。加陵見了,暗想她為什麼不到瑞大光膜拜去?於是再躡足走近湖邊的薔薇垣,那裡離敏明禮拜的地方很近。
加陵恐怕再觸犯她,所以不敢做聲。只聽她的祈禱。
女弟子敏明,稽首三世諸佛:我自萬劫以來,迷失本來智性,因此墮入輪迴,成女人身。現在得蒙大慈,示我三生因果。我今悔悟,誓不再戀天人,致受無量苦楚。願我今夜得除一切障礙,轉生極樂國土。願勇猛無畏阿彌陀,俯聽懇求接引我。南無阿彌陀佛。
加陵聽了她這番祈禱,心裡很受感動。他沒有一點悲痛,竟然從薔薇垣里跳出來,對著敏明說:“好朋友,我聽你剛才的祈禱,知道你厭棄這世間,要離開它。我現在也願意和你同行。”
敏明笑道:“你什麼時候來的?你要和我同行,莫不你也厭世嗎?”加陵說:“我不厭世。因為你的原故,我願意和你同行。我和你分不開。你到那裡,我也到那裡。”敏明說:“不厭世,就不必跟我去。你要記得你父親願你做一個轉法輪的能手。你現在不必跟我去以後還有相見的日子。”加陵說:“你說不厭世就不必死,這話有些不對。譬如我要到蠻得勒去,不是嫌惡仰光,不過我未到過那城,所以願意去瞧一瞧。但有些人很厭惡仰光,他巴不得立刻離開才好。現在,你是第二類的人,我是第一類的人,為什麼不讓我和你同行?”敏明不料加陵會來,更不料他一下就決心要跟從她。現在聽他這一番話語,知道他與自己的覺悟雖然不同,但她常感得他們二人是那世界的命命鳥,所以不甚阻止他。到這裡,她才把前幾天的事告訴加陵。加陵聽了,心裡非常的喜歡,說:“有那么好的地方,為何不早告訴我?我一定離不開你了,我們一塊兒去罷。”
那時月光更是明亮。樹林裡螢火無千無萬地閃來閃去,好像那世界的人物來赴他們的喜筵一樣。
加陵一手搭在敏明的肩上,一手牽著她。快到水邊的時候,加陵回過臉來向敏明的唇邊啜了一下。他說:“好朋友,你不親我一下么?”敏明好像不曾聽見,還是直地走。
他們走入水裡,好像新婚的男女攜手入洞房那般自在,毫無一點畏縮。在月光水影之中,還聽見加陵說:“咱們是生命的旅客,現在要到那個新世界,實在叫我快樂得很。”
現在他們去了!月光還是照著他們所走的路;瑞大光遠遠送一點鼓樂的聲音來;動物園的野獸也都為他們唱很雄壯的歡送歌;惟有那不懂人情的水,不願意替他們守這旅行的秘密,要找機會把他們的軀殼送回來。

小說品讀

許地山的作品,無論小說、詩歌還是散文,都以“詩質”見長,正如沈從文所說:“以佛經中邃智明辨筆墨,顯示散文的美與光,色香中不缺少詩,落花生為最本質的使散文發展到一個和諧的境界的作者之一……最散文的詩質的是這人的文章。”其中意象的有意設定是一重要因素,這些意象既有豐富的美學內涵,又是他生命哲學的承載體,因此是理解他作品主題和藝術風格的關鍵。他的前期作品受佛教影響甚深,其成名作《命命鳥》尤為明顯。他借鑑了大量佛教意象並加以改造,形成與當時文學主流截然不同的文風,當時就引起文壇許多名家的關注。然而時至今日,評論者們對《命命鳥》的解讀,要么研究佛教對該文本的影響,要么放在該篇文體的詩化特徵上,卻沒有進一步探討主題是如何顯現的,以及詩一般的意境由何而來。本篇擬從意象角度對《命命鳥》進行重新解讀,闡釋這些意象對文本結構、主題和風格的影響,以期更接近《命命鳥》的原初狀態。
貫穿《命命鳥》始終又使人渾然不覺的意象是“光”。由“日光”經“佛光”至“月光”,是敏明與加陵經歷了愛情的萌動、生長、受阻終至寂滅,生命也走到盡頭的過程。光的變幻與他們的命運流轉密切相關。
文章開篇即出現了日光:“早晨底日光射在她臉上,照得她的身體全然變成黃金的顏色。”這日光有著多重涵義。日光從古至今,因其光明普照而成為生機的象徵,這裡以日光這一意象展開故事也有此意。就在這美好的日光中,敏明與加陵的愛情如春苗般蓬勃滋長,走過青澀,走向成熟。同時,日光又與佛教有極深的淵源,佛經中常用日光來喻佛法,取其日出暗消,普照四方之意,喻佛法無邊,可以普度眾生。日光與敏明手中的《八大人覺經》擱在一起,顯得極有佛教意味。而日光打在敏明身上呈黃金顏色,這“金色光”更是佛教的重要意象。《佛說觀無量壽佛經》第八觀雲:“佛菩薩像,皆放光明。其光金色。”第十五觀雲:“見阿彌陀佛與諸眷屬,放金色光。”佛光所照之物,受佛光明,也呈金色,如《七佛神咒經一》雲:“其中所有一切萬物,皆如金色。”又如《大乘無量壽佛莊嚴經》中說《法華》放光現瑞時:“照於東方萬八千土,皆作金色。”這金色光於施者是濟度,於受者是受佛接引。日光、《八大人覺經》與日光下敏明身體的黃金顏色組合在一起,暗示著敏明與佛的厚緣及將來的命運,結合下文,這開篇即出現的“日光”意象成為主題呈顯不可或缺的一環。
隨著瑞大光塔的佛光的幾次出現,敏明與加陵的愛情也出現了外力的阻撓,敏明對佛顯出愈來愈親和的態勢,最終在佛光中開悟,與加陵共赴涅槃。可以說,佛光不但伴隨著他們愛情的陡轉與寂滅,而且是促使這一系列事件發生的重要契機。
瑞大光為仰光佛塔,塔頂祥雲繚繞,金光四射。文中提到瑞大光塔的佛光的文字有以下幾處,其中前兩次,加陵與敏明分別與佛光接觸,這裡的佛光也為金色:
“湖西遠遠望見瑞大光,那塔的金色光襯著……不論什麼人,一到那裡,心中的憂鬱立刻消滅。”(——加陵)
“瑞大光的金光遠遠地從那裡射來”。(——敏明)
最後一次提及的佛光是敏明所遇:
她定神瞧著圍繞瑞大光的彩雲,不理會那塔的金光向她的眼瞼射來,她精神因此就十分疲乏……她又瞧見上面那些王侯所獻底寶石,個個都發出很美麗的光明……那寶石已經掉在地上。她定神瞧著那空兒,要求那寶石掉下底原故,不覺有一種更美麗的寶光從那裡射出來。
上文已經提及,“金色光”在佛教中是極尊貴的佛光,如《佛說大乘無量壽莊嚴清淨平等覺經》雲:“如是光明,普照十方一切世界。其有眾生,遇斯光者,垢滅善生,身意柔軟。若在三途極苦之處,見此光明皆得休息。命終皆得解脫。”敏明就是在這金色光中走進幻境,得佛接引,看到自己與加陵的本來面目,找回迷失本性,終至雙雙投水,完成涅槃的。這佛光意象是故事扭轉的關鍵,無此後來的故事就無法依作者意圖發展。
“佛光”意象消隱之後,繼之而來的是“月光”意象。月光反覆出現,陪伴著敏明與加陵完成了他們告別塵世的旅行:
“因為那夜底月亮亮得很,敏明和月亮很有緣……。”
“那時月光更是明亮。”
“在月光水影之中,還聽見加陵說:‘咱們是生命底旅客,現在要到那個新世界,實在叫我快樂得很。’”
“月光還是照著他們所走底路……。”
早在原始時期,人們就感覺到晝夜、日月的更替與萬物由生而死的變化過程的相似性。白天世界是人活動的空間,夜晚似乎是鬼魂出沒的場所,這種思維與日月的自然屬性有關——日光熱,月光寒。在文學中,這一意象又衍生出與此相關的多種象徵意韻。這裡的“月光”意象與敏明與加陵的死相連,又與開篇的“日光”意象遙相照應,暗示一個生命的迴環。月光柔和而清涼,帶有母性的某些特徵,又賦予死回家、回來的感覺,沖淡了死本身的恐怖色彩,而有一種靈魂脫離肉體的束縛,回原來應該在的地方去的浪漫味道,讓死變得淒絕美絕。
在光的流轉中,上演了一對“命命鳥”在塵世的一次從迷失到回歸的故事。
“命命鳥”是佛經中的一種鳥:“梵語耆婆耆婆迦。法華涅槃經等謂之命命鳥,勝天王般若經謂之生生鳥,雜寶藏經謂之共命鳥,阿彌陀經謂之共命之鳥,乃一身兩頭之鳥也。” 耆婆耆婆:“鷓鴣之類,由鳴聲而名,耆婆為命或生之意,故云共命鳥。”該鳥和極樂國土上的其他鳥一樣,是宣揚法音的:“彼國常有種種奇妙雜色之鳥。白鶴、孔雀、鸚鵡、舍利、迦陵頻伽、共命之鳥,是諸眾鳥,晝夜六時,出和雅音,其音演暢五根五力,七菩提分,八聖道分,如是等法,其土眾生,聞是音已,皆悉念佛念法念僧……是諸眾鳥,皆是阿彌陀佛,欲令法音宣流,變化所作。”從上可以看出命命鳥是一身兩頭、不可分離之鳥,且是生命的象徵。在極樂國土,命命鳥和其他諸鳥一樣,是阿彌陀佛的化身,目的是為了宣揚佛法。許地山把“命命鳥”作為本文的主題意象顯然借鑑了佛教中該意象的意蘊。本文中的“命命鳥”顯然與佛教有厚緣,他們在塵世為敏明和加陵,時時感到彼此在對方身體之中,不可分離:
加陵:“不曉得要寫些什麼才能叫你覺得我的心常常有你在裡頭”。
敏明:“咱們是同一個身心,/同一副手腳。/我和你永遠同在一個身里住著。/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你不要象他們這樣的眼光。/要知道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
加陵:“我也很願意對你說: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塵世中的“命命鳥”(也即敏明和加陵)有著彼岸命命鳥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自覺意識,又有不同於彼岸命命鳥的地方,具體表現為貪戀對方,執著塵世,是世俗化的“命命鳥”。
幻象中的“命命鳥”與此有同有別:“南邊的樹枝上有一對很美麗的鳥呆立在那裡,絲毫底聲音也不從他們底嘴裡發出。”作者著重強調了這裡的“命命鳥”是一對無語的呆鳥。緣何無語?我們可以理解為因為他們的肉身還在塵世,迷失於俗戀之中,沒有回來,所以不能像其他鳥一樣宣唱法音。同時作者也通過這一意象來表達他對人與人關係的理解,呆立無語意味著無法對話與溝通,象徵著生命個體之間無可消除的隔閡,無論如何相愛也無法真正懂得對方。試想,相愛如敏明和加陵尚且如此,何況其他俗人呢?結合故事情節,我們能很清楚地看到這一點。如對宗教,敏明是用情感去信仰,加陵是用理性去評說,故加陵非難佛經中關於穢淨的觀點敏明頗不贊同。對於愛情,敏明比加陵更看重靈的契合,這就有了加陵想得到敏明的吻,敏明卻“好象不曾聽見”。最有趣味的是,他們連自殺也不是基於同樣的原因,敏明是通過幻象看破世事而情願棄絕塵世,“轉生極樂國土”。加陵卻是因為“未到過那城,所以願意去瞧一瞧”,加之離不開敏明。由此我們可以看出,作者借鑑佛教中的“命命鳥”意象的同時又賦予這一意象更多的意蘊,這裡的“命命鳥”還象徵著人與人之間與生俱來、無處不在的的隔膜,同時也表達了作者對愛情的獨特理解,認為這種狀態已經是愛情的最好境界了。愛的欲望使人渴望身心交融,隔膜卻使人無言相向。愛與隔膜的衝突通過這一意象刻畫得既富有詩情畫意又如此的刻骨銘心。
何以如此呢?看看“彼岸”(注:幻象中的“彼岸”是以極樂國土為“此岸”而言的對岸,實指塵世)的“命命鳥”們就明白了。幻象中另一岸的命命鳥們則更為不堪,他們立在“情塵”的花瓣雨中,相互對一切異性說著相同的情話,繼而翻臉無情,甚至互相齧食,和這對無語的呆鳥根本不能相提並論。
許地山就這樣通過“命命鳥”的不同狀態表達了他對人生、愛情的認識,把一個普通的愛情悲劇上升到探討人生本相的高度,主題也不僅僅是演繹個體愛情的悲歡,而是浸染著濃厚佛教氣息的獨特的生命哲學。
命命鳥本從極樂世界而來,當然應回極樂世界中去。從這一理解出發,我們方能理解結尾處許地山描述他們之死時隱隱的喜悅,因為從佛教的角度看,“死”只是兩隻命命鳥迷途知返,重新回到原來的世界罷了。
在幻象世界中,圍繞著“命命鳥”這一意象的還有很多意象,和“命命鳥”一起組成了一個和諧的意象群落。其中“此岸”(也即佛教中的極樂世界)由種種美好事物組成,與佛教淨土宗所宣揚的彌陀佛極樂世界極為相似:
“兩邊的樹羅列成行,開著很好看的花。紅的、白的、紫的、黃的,各色齊備。樹上有些鳥聲,唱得很好聽。走路時,有些微風慢慢吹來,吹得各色的花瓣紛紛掉下:有些落在人的身上;有些落在地上;有些還在空中飛來飛去。”
“……有些泉水穿林而流。水面浮著奇異的花草,還有好些水鳥在那裡游泳。”
佛教中的極樂世界是這樣的:
“風吹散華,遍滿佛土,隨色次第,而不雜亂,柔軟光澤,馨香芬烈,足履其上,陷下四寸,隨舉足已,還復如故。……,隨其時節,風吹散華,如是六反。又眾寶蓮華,周滿世界,一一寶華,百千億葉……一一華中,出三十六百千億光……。”(《無量壽經》)
“如意珠玉……其光華為百寶色鳥,和鳴哀雅,常贊念佛念法念僧。”
“一一池水,七寶所成……其摩尼水,流注華間,尋樹上下,其聲微妙。”
兩相對比,可以看出,這幻象世界幾乎是佛經故事中極樂世界的再現。書中的視覺意象、聽覺意象、嗅覺意象皆來自佛經,在佛教中這些色、聲、香與味、觸、法合為“六塵”,在極樂國土,因為為佛所化,一一圓明具德,故見光、見樹、聞聲、嗅香,莫不增益善根。所以有緣人若“目睹其色,鼻知其香,口嘗其味,身觸其光,心以法緣,皆得甚深法忍,住不退轉,至成佛道,六根清澈,無諸惱患。”然而即使是這樣的色聲香與佛法相比也粗劣的。正如“那人”對貪戀於此的敏明所說:“你只會聽粗陋的聲音,看簡略的顏色和聞污劣的香味。那更好的、更微妙的,你就不理會了。”
與佛教極樂世界所不同的,是在本文中這一切作為命命鳥活動的背景而存在,同時還設定了一個與此相反相對的“彼岸”世界。
這裡試以花意象和流水意象為例,具體作一分析。
這個世界也有花,卻是“情塵”,這“情塵”對葬身其中的“命命鳥”們不但無宜,反而有害:其一表現為使人感情反覆無常,其二則更等而下之——使人互相殘害齧食。同為花,卻對人或宜或害,很不一樣。為何?也與佛教有關。因為佛教認為塵世中的花為色,屬“六塵”,使人迷失原來智性的原因之一,所以稱花為“情塵”,迷失其中將害人害己。而極樂國土上的所有生物都是佛的化身,自然與此不同。敏明在兩種花的截然不同中,看到人世間感情的無常,懂得人生痛苦的真諦,完成了思想的轉變。
本文中的流水意象也是富有多重意蘊的自然意象。流水作為生命之源,由此衍生出復活與再生的功能,同時水可以洗濯萬物,包括自身,所以又被引申為可以潔淨靈魂之物。因而“水的再生功能,就較直接地滲透到喪葬、成年、嫁娶與誕生這四大人生禮儀中……中國自古文人多水死。許多列女也以自溺求得靈魂潔淨”,P.E.威爾賴特曾解釋洗禮的意義說:“來自於它的復活的特性:水既是潔淨的媒介,又是生命的維持者。因為水既象徵著純潔又象徵著新生命。”《尸子》曰:“水有四德:沐浴群生,通流萬物,仁也;揚清激濁,盪去滓穢,義也;柔而難犯,弱而能勝,勇也;導江疏河,惡盈流謙,智也。”水的這些意蘊為佛教所利用改造,成為富有八種妙用之物。《稱讚淨土經》雲:“何等名為八功德水?一者澄淨,二者清冷,三者甘美,四者清軟,五者潤澤,六者安和,七者飲時除饑渴等五兩過患,八者飲已定能長養諸根四大,增益種種殊勝善根。多福眾生,長樂受用。”《佛說無量壽經》認為,水“開神悅體,盪除心垢,清明澄潔,淨若無形。”在本文中,流水意象顯然沿用了水的這些功用。
文中最先出現的水意象是綠綺湖:“綠綺湖是仰光第一大、第一好的公園……不論什麼人,一到那裡,心中的憂鬱立刻消滅。”這裡的水雖然是塵世中的水,但在常人眼裡,自然是讓人舒服愉快的。接下來出現的水意象是幻象中的泉池,伴隨著好聽的樂音,這水與前水不同,因受佛光明而具佛性,自然發樂音,是開釋眾生之物,因此接引人藉此來點化敏明。結尾處的水是敏明與加陵去往極樂國土的媒介,與涅槃節、月光、優缽曇花等意象放在一起,帶有極濃的神聖意味,是再生與潔淨的統一體,這裡所謂再生指的是永不生不死的狀態,潔淨是洗去滾滾紅塵中所沾染的種種污垢,現出原來具足的本性,許地山安排敏明和加陵投水而死,顯然也是受佛教文學的影響。
以上種種意象與文中的諸如芒鞋、孔雀翎等有著異域情調和佛教色彩的其他意象聚集在一起,構成了小說柔和、寧靜的敘述筆調和淒婉而不哀傷、甚而有些淡淡的喜悅的整體氛圍,同時參與文章的敘事,共同形成一種“圓圈”式的敘事結構,並豐富了小說的主題,使小說有了多種闡釋可能性。因為這些意象的存在,這篇小說就不單單是一對痴情男女在封建家長制的壓迫下以死抗爭,成為封建制度的犧牲品的故事,也可以看成是極樂國土的一對命命鳥墮入凡塵,由貪戀對方到其中一隻於幻境中開悟,雙雙涅槃,回歸原來所在樂土的過程。其主題除了揭露封建制度的壓制人性與歌頌美好純真愛情之外,更在幻象和現實的對比中,探討了生命的悲劇本質,特別是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冷漠,世事情感的反覆無常等,從這一點看,這篇小說又是一則帶有濃厚佛教文化色彩的人生寓言,是許地山獨特的生命哲學的載體。
從文學傳承方面看,文本中的這些意象對古典美學意象尤其是佛教意象有明顯的借鑑之處,其中一部分直接取自佛經,如命命鳥、佛光、優缽曇花等,有些自然意象如花草意象、流水意象,其意蘊也深受佛教影響。如此大量地在小說中運用這些意象,建構成神秘奇幻的意境,在20世紀20年代文壇上是罕見的,這也許是許地山小說一打上文壇就引起極大關注的原因之一。然而毋庸諱言,這份新奇終究是建立在借鑑之上的,即使有所改造,總免不了給人似曾相識之感,可以說既是特點又是局限。探討《命命鳥》一文的意象,也是為了更好地研究許地山作品特別是早期作品的藝術特點和主題內涵。

作者簡介

許地山現代作家、學者。出生於台灣一個愛國志士的家庭。1917年考入燕京大學文學院,1920年畢業留校任教。期間與瞿秋白、鄭振鐸等人聯合主辦《新社會》旬刊,積極宣傳革命。“五·四”前後從事文學活動,後轉入英國牛津大學曼斯菲爾學院研究宗教學、印度哲學、梵文等。1935年應聘為香港大學文學院主任教授,遂舉家遷往香港。在港期間曾兼任香港中英文化協會主席。一生著作頗多,有《空山靈雨》、《綴網勞蛛》等。現在徐聞縣有他的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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