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身份
1943年,周幼馬出生在延安的窯洞裡,大概算得上窯洞裡出生的第一個外國人。當時,馬海德是毛澤東的保健大夫,而妻子蘇菲和江青早年在上海一起演電影,到延安又相見,自然比較熟絡。李訥比周幼馬大一兩歲,兩家人住在同一個院子裡,其樂融融。1947年,國民党進攻延安,撤離的時候一個騾子兩個筐,母親牽著牲口,這邊是周幼馬,那邊是楊尚昆的兒子楊少怡,“所以後來楊少怡見著我媽都叫乾媽,李訥每次見我都管我叫弟弟。”
如果說父親的美國人身份曾讓他們一家與中央領導們相對親近,那么解放後,同樣是因為美國身份,在當時“一切學習蘇聯”的中國,周幼馬第一次體會到人情的疏離。
“雖然是中共黨員,雖然是老革命,但我父親也知道自己是美國人,他知道這個時候應該怎么做。”解放後馬海德復員,主動到衛生部做顧問,扛著行李卷,帶著醫療隊,翻山越嶺下農村,仿佛一切又回到了1936年。就沖這一點,周幼馬敬重父親“是個爺們兒”。“他在解放後不當官不做領導,而是從事連普通醫生都不願意做的、最髒最不好辦的事情,但是他做到了。”
在周幼馬看來,父親的偉大不僅僅在於解放前不懼艱苦毅然加入解放事業,更在於解放後仍然堅持過艱苦的生活。“上世紀三十年代,父親去見毛澤東,賀子珍從屋裡端出一盆黑黢黢的東西,我父親吃了,‘哎呦’就叫了一聲,是那么酸的杏,一點兒糖不擱就醃起來,當時在陝北還是比較奢侈的小吃。”而這種艱苦,解放後也同樣在經歷著,不過其中也有很多喜悅。比如給人治病,治好了的病人生了孩子,遇到馬海德回訪,少數民族的人就送一團羊油作為重禮,回到北京,煉成油,做炸醬,再出去的時候,吃它就乾糧……
抗美援朝期間,美國成為敵人,那時周幼馬正在八一幹部子弟學校就讀。美國人的血統,讓他體會到人生的壓力,“老師們一旦抗美援朝的熱情上來了,就把我叫過來,過來過來,給我過來,學個美國兵投降,我就把棉帽子那個帶兒扒拉下去,像個豬耳朵一樣,一舉手,好好好,走吧……”
周幼馬還記得,和父親一起去頤和園,看見廁所牆上寫著的外文,他問父親,這是你的字兒嗎?父親說,不,這是俄文,我講英文。周幼馬覺得奇怪:是因為俄國人特別多嗎?父親回答他:現在是俄國人多,但將來也還會寫上英文的。
給宋慶齡當攝影師
因為學習不好,後來周幼馬沒考上好中學,就上了北安河鷲峰下的一所鄉村中學。高中從清華附中轉到二十二中,緊緊巴巴畢業。事實上,周幼馬的心思不在此處,而在攝影。
高中畢業後,面臨上大學的問題,正好父親衛生部的戰友在籌建醫科大,周幼馬問父親學醫行嗎?父親連連搖頭,算了,你要照相照壞了還可以再照,當醫生當壞了那可不行,你照相去吧。就考電影學院,竟然給考上了。大學生活周幼馬如魚得水,不想兩年不到就趕上文革。
文革對周幼馬及其家人的衝擊不可謂不大。他不想放棄攝影愛好,也不想跟著打打鬧鬧,於是就做了《紅衛兵報》的攝影記者,也因此拍下許多歷史瞬間:第一次斗彭真,王光美第一次戴桌球當項鍊在清華大學挨斗,毛主席接見紅衛兵……
到了文革後期,父親因為美國身份受到懷疑,而在北影廠工作的母親則被作為黑導演批鬥,“在北京電影製片廠門口,一群跪著的人當中就有我媽媽,旁邊就是謝芳(曾出演《早春二月》)。”周幼馬也曾勸說父母,給林彪寫封信吧,打仗的時候都給他看過病;給江青寫封信吧,都一塊兒過來的,她還不了解你。然而父親和母親給誰都沒寫那封信。
當別的外國友人紛紛寫大字報,參與批鬥時,馬海德選擇了另外一種方式,他與好友路易·艾黎·米勒躲在家裡,聊天、講過去,吃吃喝喝。
看著昔日的戰友紛紛被打倒,馬海德的心裡並不理解,他很苦惱也很難過,但仍然選擇相信中國共產黨。“這是他的信念。”周幼馬說。
再苦再可怕的時代,也總會向前推移。上世紀七十年代,周幼馬被分配去了張家口,又回到最原始的農村,掏糞、挑渠、澆水、吃小米飯……這都不算什麼,然而最令他痛苦的是不能照相,手癢心癢。
後來斯諾來了,美國的叔叔也獲準來探親,周幼馬被父親叫回北京,去機場接叔叔。後來,周幼馬寫了封信給周恩來總理:我是電影學院學生,很希望繼續攝影,不想回張家口。周恩來很快回覆:可以到宋慶齡的《中國建設》雜誌。
送了幾張片子過去,宋慶齡很喜歡,說你來吧,順便也給我做私人攝影記者。
就這樣,周幼馬當了十年宋慶齡的攝影師,她生命中最後十年的每一張照片,都是周幼馬拍的,直到去世。“這是我一生中(惟一)有一點兒閃亮的地方,”周幼馬說,“當年宋慶齡把我父親接來,最後我和父親又把她送走了。”
個人信仰
1988年,馬海德因工作中體力不支而去世。令周幼馬深感羞愧的是,父親生前對他最大的願望是能加入中國共產黨,但他一向自由散漫,直到父親去世,都沒能入黨。在父親的葬禮上,鄧穎超當時拉著周幼馬的手說:幼馬呀,你一定要成為像你父親一樣優秀的共產黨員。後來,旁邊的媒體記者問周幼馬:你是黨員嗎?周幼馬說:不是。直到三年後,1991年,周幼馬才終於像他父親一樣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在信仰的問題上,周幼馬看得很明確:“我沒有第二條路”。在他看來,共產主義是父母堅持一生的信念。尤其父親是第一個外國人身份的中國共產黨員,也第一個加入中國籍,文革也沒能動搖他對中國共產黨的信心和對共產主義的信念。
在心底里,周幼馬認為自己就是一個徹底的中國人,是個吃過苦,經過了各式各樣運動的中國人。他不只看到年輕新中國的這幾十年,也體驗了已經過去的那個時代,這種身份上的問題從不會困擾他。“有人問我這個社會足夠好嗎,我說沒有足夠好的社會,全世界都沒有。一切問題都是發展中的問題,腐敗、效率低、幹部隊伍(數量)過大,這些問題需要的是一一解決。”周幼馬說。
回憶父親
作為馬海德與中國女演員蘇菲的獨子,如今擔任《今日中國》雜誌社高級記者的周幼馬,毫無疑問是馬海德五十多年中國歲月的最佳見證者。
對於周幼馬而言,父親的故事在當年並不見得多么吸引自己,但日後講得越多,便越覺得父親了不起,那一代人了不起。
父親的一生都奉獻在中國
馬海德與中國的故事,開始於1933年。那之前,他還叫喬治·海德姆,窮苦出身的黎巴嫩人後裔,苦苦求學後終於考取醫學博士。畢業那年,他和三個朋友週遊世界,到了上海,發現在上海講英文完全能活得下來,掙錢也容易,就留下了,從此再沒離開。
1936年,在上海一家書店,馬海德偶遇進步人士,並經引薦結識了宋慶齡。在宋慶齡的幫助下,馬海德與埃德加·斯諾一起去陝西保全訪問,隨後便留下來參加了紅軍。跟隨紅軍轉移到延安後,馬海德開始擔任八路軍總衛生部的顧問,籌建八路軍軍醫院。值得一提的是,他的顧問身份一直延續到建國後,那時他沒有選擇做官,而是繼續擔任衛生部顧問,長年下農村,致力於消滅中國偏遠農村和少數民族地區的性病和麻風病。上世紀五十年代,中國宣布消滅梅毒後,馬海德立刻開始研究麻風病,直到1988年去世前,他代表中國官方向全世界宣布:中國基本上消滅了麻風病。
從參加紅軍到八路軍、解放軍,從土地革命到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再到新中國經濟建設,身為外國人的馬海德一直默默地參與其中。
“父親這一生千辛萬苦,卻也很偉大”,多年後,周幼馬才得出這個結論。他說,一切也許是潛移默化的,很多事情現在回想起來比當時給自己的震動更大。
晚年生活
現在,周幼馬仍然住在自家後海邊的四合院裡,每天接送孫子上幼稚園是他的一件樂事。平時參加政協的活動、寫寫文章,看上去更像一個標準的中國退休幹部的晚年,他說,自己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