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鬥經過
1937年9月底,晉綏軍34軍196旅旅長姜玉貞奉命率部堅守原平鎮,阻截日軍南下。10月4日,日軍一部逼近原平鎮,被姜旅官兵擊退。
10月8日,崞縣城陷落後,日軍增兵原平,姜玉貞率全旅官兵據城堅守。
10月10日,日軍在飛機、大炮的狂轟濫炸下,多次發動攻擊,原平鎮城垣工事遭到嚴重破壞,姜玉貞即命令部隊退守街道,堅守房院,與日軍展開激烈巷戰。到10日黃昏,部隊彈盡拼殺,姜玉貞犧及全旅官兵壯烈牲。
日軍占領原平後,未及逃離的700餘名居民被槍殺。附近居民因協助姜旅運送傷員在炮火中死傷2 000餘人。鎮內大小商號300餘家,民房1 200餘間被焚毀。
《將軍無頭》
作者崔濟哲,新華社副社長,高級記者,安徽蕭縣人,生於1950年。本文 發表於《上海文學》2013年第1期 。
1937年的深秋,晉西北大地出奇地冷。乾裂的西北風裹著陣陣硝煙,從大同、陽高、天鎮、懷仁向南直撲而來。隱隱約約傳來的重炮聲猶如天際邊響起的悶雷。日本侵華關東軍正挾數勝之威,直撲忻口,勢在必得太原。
北路南下如群蝗遮天而來的日本軍隊必過的彈丸小鎮就是原平。
那時候原平既不是縣,也不是市,只是崞縣屬下的一個鎮,但其居大同直通忻州的要道之口,其勢如“街亭”。原平一失,由國民革命軍第二戰區司令長官閻錫山親自坐鎮指揮的忻口戰役,將在大幕未啟之際就要草草收場,更可怕的是它將導致出一場類似山西北部防線的大潰退,日本人將毫無阻擋地進行一場野蠻的血腥屠殺。
十萬火急,軍情如山!
原平不能丟,原平必須死守!
閻錫山發給正以急行軍速度趕赴原平的晉綏軍196旅旅長姜玉貞的電報只有六個字:死守原平七日。但這字字千鈞,字字都繫著人頭熱血。這張薄薄的電報紙讓姜玉貞攥出了一層層汗,他知道這六個字是需要他和他的四千多兄弟們用鮮血和生命去完成。
1937年9月30日,深秋的太陽已經在原平土城城垣上漸漸隱沒時,姜玉貞才帶著他的部隊急匆匆地趕到原平鎮。姜將軍勒住他那匹高大的白馬,未進原平鎮先下了第一道將軍令:全旅人不解甲,馬不下鞍,構築工事,準備和鬼子決一死戰!
原平鎮晉商李宅大院內,四盞高懸的戰地馬燈下,一片青剌剌的男人的光頭。196旅連以上的軍官全部都筆直地站在當院,人人一臉嚴肅,人人瞪大雙眼,人人咬著槽牙。姜玉貞高高地揚起手上的命令,把命令上的六個字,一字一句念了三遍。
姜旅長操著一口濃重的山東菏澤口音,晃動著高大魁梧的身軀大聲說:軍令如山,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們就在這裡打鬼子!七日之內天塌下來,196旅也得頂住。有196旅在,日本鬼子休想從原平過!七日之內誰要敢退出原平一步,我姜玉貞軍法伺侯。我姜玉貞要是腿軟了,全旅官兵人人可誅!從現在起,全旅官兵依城修築工事,迎頭打日本鬼子一悶棒,讓小鬼子醒醒盹兒。這兒是原平的196旅,不是大同天鎮的61軍。
姜玉貞近乎一米九零的身高,兩百多斤的體重,走起路來地動山搖,說起話來虎虎生風。從扛搶算起,他從伍整整二十五年了。往哪兒一坐都是上身筆挺,往哪兒一站都是兩腿筆直。姜旅長分配完任務,最後又下了一道將軍令:不管遇到什麼困難,不管想什麼辦法,半夜十二點一定要把熱氣騰騰的肉包子送到構築工事的弟兄們手裡。到時候我要看見有弟兄們還趴在戰壕里啃冷窩窩頭,別怪我姜玉貞翻臉不認人。
將軍一拳砸在擺在面前的條案上,震得古老的條案來回亂顫。
將軍令行禁止。全旅上下誰不怕?
10月1日,一整天,日本人“光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參謀長谷泰放下望遠鏡不解地看著姜玉貞。自古兵貴神速,日本人作戰講究快、猛、狠,為何二十四小時按兵不動?
姜玉貞自信地說,日本人以為我們早被嚇得提著褲子向後跑呢,他是給地方上的漢奸一點時間,讓他們組織好維持會,打著太陽旗列隊歡迎皇軍呢!
10月2日,姜玉貞又傳下將軍令:各團各營各部都要注意隱蔽,日本飛機來了不射擊不暴露,打開城門,不許暴露一個人。姜玉貞說鬼子肯定會派飛機偵察,咱給小鬼子使條“空城計”,叫他們放心大膽地來,打他一個迎頭大悶棍!
果然一架日本偵察機飄飄悠悠地飛來了,既不打機槍,也不扔炸彈,晃晃悠悠地又飛走了。
196旅391團報告,抓到一日本特務。姜玉貞說絕不能放這小子回去。親下了一道將軍令:活剮了這個漢奸,割下頭來,掛在城門上。對敵人就要狠!據說再也沒有一個漢奸敢溜進原平城。鬼子一直以為原平的晉綏軍統統嚇跑了,就等著皇軍去接收了。
10日3日,日軍先頭部隊估計有一個中隊的騎兵部隊,大搖大擺地開往原平城。原平城不見一人一旗。鬼子真以為小小的原平城,不過彈丸之地,軍民早已逃跑一空,將不費“皇軍”一兵一卒、一槍一彈就能拿下原平城。當他們挺著胸,昂著頭,大背著槍,以武士道的自豪準備入城時,196旅槍炮齊鳴,這一“悶棍”一下子就要了好幾十個鬼子的命。姜玉貞傳令:抓緊打掃戰場,把鬼子的刀槍鋼盔水壺讓四城的弟兄們都看看,小鬼子不是刀槍不入的妖魔鬼怪,一槍也鑽個兩頭通。196旅士氣大振,人人摩拳擦掌,要和小鬼子較量。姜旅長還是那道命令:人不離槍,不離工事,熱騰騰的大肉包子要保證送到工事裡,送到弟兄們手中。
真正的戰鬥開始了。衝上來的都是老鬼子,身上都掛著關里關外的硝煙,雙手都沾過中國人老百姓的鮮血,殺氣騰騰,兇狠殘暴。一到原平城外,先把大炮排開,把對空聯繫的紅白指示板擺好,四架日本飛機立即飛來,擦著原平城城門樓俯衝掃射,黑乎乎的炸彈一串串投下來。三十多門大炮集中開火。鬼子飛機炸彈投得非常準,炮也打得準,彈著點校正準確及時,很多196旅的士兵連頭還沒抬起就被炸得支離破碎。有的一個班一個碉堡被炸得蹤跡不見。炮聲剛剛一停,飛到半空中的碎石破磚連同人的肢體剛剛落地,陣地上已是一片密集的輕重機槍聲。鬼子把上百挺輕重機槍架成一排,向原平城下的依託工事潑水般迎頭掃來,緊接著尖利亢奮的衝鋒號響了,鬼子上來了。這些關東軍都是訓練有素的老兵,狂妄囂張,從關外打到雁北,認為中國軍隊皆豆腐渣。隨著號聲個個都是挺直腰板平端著槍,昂著頭,撕破嗓子,嗷嗷怪叫著往上沖。鬼子的刺刀在陽光下閃著寒光,鬼子的眼睛都因仇恨而血紅圓瞪著。兩百米到一百五十米的距離,鬼子是平端著槍,既不臥倒也不瞄準快步跑著。抬搶就打,幾乎槍槍命中。再看鬼子軍官,都是左手打槍右手輪刀,張牙舞爪,奮不顧身,餓狼一樣往上沖。那架勢別說沒打過仗的新兵,就是鑽過槍林彈雨的老兵心裡也不由自主地直打顫。哪兒槍響得最緊,哪兒打得最吃緊,姜旅長就提著衝鋒鎗帶著特務排衝到哪裡。他穿著一身黃燦燦的將軍服,胸前掛著兩個大號手榴彈。他的特務排排長黃洪友不讓他穿黃呢子制服,說太顯眼,日本鬼子槍法準,太危險。姜將軍說,我要的就是顯眼,要讓陣地上的弟兄們一眼就能看見我,看見旅長在,陣地一定在!將軍在前沿陣地上就下了一道軍令:長官必須釘在陣地上,長官在老兵就不慌,老兵不慌新兵就不怕。只要頂住鬼子的集團衝鋒,打破皇軍不敗的神話,原平就保住了。鬼子就這么兩下子,一定要把鬼子打趴下!196旅的拿手戲就是甩手榴彈,從旅長開始,人人胸前掛著、腰裡別著、背後挎著都是大號山西太原兵工廠生產的手榴彈。鬼子一衝上來,紛飛的手榴彈像雨點似的落下去,然後輕重機槍一起掃射,再也聽不見老鬼子哇啦哇啦嗷嗷的怪叫聲。按姜旅長的命令,各營都組織神槍手,專射張牙舞爪的鬼子軍官,打死一個賞大洋,打死三個獎軍功,打死五個戰場提級升官。
原平的攻守戰打得越來越慘烈,雙方都紅了眼,雙方都拚了命,雙方都拿出了看家的本領。196旅傷亡慘重,陣亡的弟兄來不及往下撤,活著的就趴在死人堆里射擊。日本人的坦克轟隆隆地開上來。姜玉貞親自指揮旅直屬炮兵營把山炮直接推到前沿陣地上,瞄準坦克直接打,又組織了炸坦克敢死隊,把三顆大號手榴彈一次塞到鬼子坦克的履帶里。鬼子算真知道196旅的厲害了。入夜,雙方未打一槍,鬼子也忙著拉死屍,撤傷兵。196旅也一樣,不同的是姜旅長還是那道將軍令:必須把熱騰騰的肉包子送到前沿陣地,送到每個兄弟們手裡。當時原平鎮中儲備的白面多達一萬多袋,從太原忻口開過來的載重車每天送兩樣東西,一是彈藥,二是羊肉。姜將軍有令:包子必須是羊肉大蔥,皮薄餡大。姜玉貞在陣地上說,咱們196旅是管飽,一是槍炮子彈管鬼子飽,二是羊肉熱包子管自己飽。要是誰扔手榴彈把胳膊甩腫了,加獎高粱白燒酒一瓶。
原平難啃,像顆鐵蠶豆。196旅終於把日本鬼子打趴下了。鬼子再衝鋒,再也不敢直著腰挺著胸像接受檢閱似的衝鋒了,他們也貓著腰,提著槍,利用地形地貌,該趴著趴著,該爬著爬著。
戰鬥越來越殘酷。日本鬼子突襲196旅往外撤的傷兵隊,兩百多名傷兵和醫務人員無一倖免,全部被小鬼子用刺刀開了膛,穿軍官制服的全部被小鬼子割了頭,女護士全部被輪姦開膛。姜玉貞兩眼噴火,下了道死命令:傷員後撤要派敢死隊護送,抽不出部隊就不送,要死死在一塊兒。今後遇見日本鬼子的傷兵一律就地處決,這些畜牲。血要血償,命要命還!
傷亡越來越大,一股鬼子終於突進了原平城裡。這也是一股敢死隊,小鬼子個個頭上都纏著太陽旗。姜玉貞也在全旅組織了八十多人的敢死隊。他在敢死隊面前端著斷魂酒,激動地說:“本來我要率領你們去殺了這股小鬼子,弟兄們不讓,曹營長代我去,弟兄們是替我去先死。我就在弟兄們的身後,你們倒下了,我就上。這酒是咱山西地道的老汾酒,讓我們幹了這碗酒,上陣殺鬼子去。乾!”一片豪情萬丈的狂吼,一片瓷碗摔在青石上的震耳欲聾的破碎聲。196旅的壯士,八十多人的敢死隊幾乎無人生還,但突入城內的鬼子敢死隊也全部身首異處,命歸西天。
七天,終於到了。姜玉貞的心卻揪得更緊了,眉頭皺得更深了。他手裡又攥著一張閻長官的軍令:“再守原平三日。”參謀長的淚幾乎下來了,“再守三日,眼下三小時、三分鐘都難守。團以下長官非亡即傷,連排長有的已經換了三四茬,所有建制都打得非缺即殘,我們憑什麼再守三天?”姜玉貞使勁咬著後槽牙,把一根當拐棍用的棗木硬棍生生掰折了。“軍令如山,為了抗日,守不住也得守!”參謀長又說:“旅座夫人剛逝,母老孩幼,何以為繼?”這次姜玉貞漸漸兩眼模糊,不禁長嘆長噓。三個月前妻子病逝,扔下三個年幼兒女,老母親一直體弱多病,跟著他從家鄉菏澤來到山西陽泉。接到命令時,行伍多年的姜玉貞就預感到大戰在即,恐無結果,幾乎一夜未眠,無奈之中,給老母行三跪大禮,淚如雨下,不能自抑。姜玉貞家貧如洗,父親積勞成疾,在他出生四個月就因病而逝。母親含辛茹苦,一掬淚一把汗地把他拉扯大。不到十八歲,姜玉貞就離家別母去扛搶當兵。而如今母恩未報就要去前線打仗。倒是老母親把他扶起來替他擦乾眼淚,臨別贈言:“放心去吧,國和家不能兩顧,忠和孝不可兩全。你是國家忠臣,打日本義不容辭!娘讓你放心,兒女我一定帶好帶大!”那夜姜玉貞把三個兒女一遍遍叮囑,一遍遍交待,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又帶著孩子到亡妻墳上培了土,焚了香,磕了頭。然後,飛身上馬,頭都沒回,帶兵出發。
鬼子讓196旅逼瘋了。飛機、大炮、坦克、敢死隊,小小的原平城竟然巋然不動。黔驢技窮,日本鬼子竟然使用毒氣彈。鬼子終於衝進了原平城。巷戰、庭院戰、房屋戰,196旅的壯士至死不退,一巷一院,一房一牆都用鮮血和生命保衛。傷兵都坦然地圍靠在彈孔累累的殘牆上,胸前腰上綁滿了手榴彈。傷兵們都明白,與其被鬼子開膛破肚,還不如一拉弦拉上幾個小鬼子墊背上路。三天終於堅持到了,196旅幾乎打得沒人了。槍炮聲漸漸稀疏下來,姜玉貞帶領幾名弟兄退守到了最後一個院落,鬼子緊咬著不放。弟兄們在姜玉貞的指揮下終於打退了鬼子的進攻。弟兄們都勸旅長趕快撤,守七日、再守三日的任務已經完成,196旅不能一顆種子也不留。姜玉貞不撤,他說,打到這個份上了,我當旅長的不能撤。又說196旅忘不了原平,原平也忘不了196旅。眼看鬼子的衝鋒號又響起來,特務排長示意幾個兄弟架起姜玉貞就順著地洞鑽出原平城。姜將軍是最後一名撤出原平城的中國士兵。終於被鬼子發現了,鬼子的坦克又追上來連發幾炮,姜玉貞重傷仰臥在地上,血流如注,時而昏迷,時而清醒。特務排長黃洪友要背他攙他,但怎么也弄不動他。姜玉貞又清醒過來,他對黃排長說:“鬼子馬上就追上來了,你快走,留得青山在,報仇打鬼子!”黃洪友曾經當過姜玉貞多年的警衛員,至死不走。姜玉貞虎眼一瞪:“我已經不行了,你快走,這是命令,是我最後的一道命令,走!”一股股鮮血從姜將軍的身上、嘴中湧出來,鬼子騎兵已經衝過來,黃排長灑淚而別,躲進高粱地。他遠遠看見鬼子圍住了姜玉貞,先是用刺刀亂捅,然後一個鬼子軍官用指揮刀把姜將軍的頭顱砍下來,血淋淋地拎走了。
將軍無首,死不瞑目。將軍壯志,以身殉國。那年姜玉貞將軍年滿四十三歲。國民政府授予196旅榮譽稱號,通令表彰姜玉貞將軍,並追授他為陸軍中將,以彰忠烈。1938年3月12日,毛澤東在《在紀念孫總理逝世二十三周年及追悼抗敵陣亡將士大會上的演講詞》中說:“我們真誠地追悼這些死者,表示永遠紀念他們,從……姜玉貞諸將到每一個戰士,無不給了全中國人以崇高偉大的模範。”
1939年農曆七月十五,日軍在原平建立了一座“中國無名戰士慰靈塔”。碑文譯文如下:“為了永遠悼念在原平戰鬥中戰死的四千三百餘名中國無名戰士的靈魂,建設慰靈塔。民國二十八年中元節,柳下部隊長大田熊太郎。”此碑現存放在原平市博物館中。
魔鬼的讚譽也是讚譽。
將軍無頭,將軍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