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歲的際遇

十三歲的際遇

十三歲便進入北京大學西語系英美文學專業的田曉菲,為了紀念北京大學建校90周年而寫這篇文章時,她已經是大三年級的“老生”了。在這篇詩意盎然的文章中作者回顧了自己與北大的淵源,特別是在北大兩年學習與生活的感受,表達了熱愛北大、讚美北大以及為了北大而必將離開北大的複雜感情和渴望自由飛翔、渴望創造的精神。

基本信息

作品原文

田曉菲 田曉菲

第一次知道這世界上存在著一個“北大”,是在我七歲的時候。那天,偶爾從抽屜里翻出一張泛黃的照片,上面是一片沉靜而美麗的湖光塔影。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似曾相識的風景,一些莫名的驚奇、喜悅與感動,從自己那充滿渴望的內心悄悄升起。母親告訴我:這,就是北大。

10歲,乘汽車從北大校門口經過。身邊的阿姨喚我快看快看,我卻扭過頭去,口裡說著:才不呢!現在若看了,以後再來上學不就“不新鮮”了嗎?

我從未懷疑過我要成為北大的學生。那份稚氣十足的自信,似乎預示了一段奇妙的塵緣。只是我沒有想到,我會這么快就實現了童年的夢想;而且,在白駒過隙的一瞬,這已是我來到北大的第三個秋天。

驀然回首,我仿佛認出了兩年前的自己:短短的頭髮,天真的目光,還不滿14歲,完全是個一腦子浪漫念頭的小女孩,對什麼都充滿了興趣與好奇。紛揚的白雪裡,依稀看到她穿著藍色羽絨衣,在冰凍的湖面擲下一串雪團般四處迸(bèng)濺的清脆笑聲。如今,秋風又起,樹枝樹葉交織出金色的穹(qióng)隆。落葉遍地,踩上去很柔軟,好像此時此刻不勝涼意的心情。眼看87級新生穿著軍訓的綠軍衣滿校走,我才恍悟到自己已是三年級的“老生”了。悄立在朋友般親切的35號樓下,不由地感到有些茫然若失……

秋天,是成熟的季節了。我似乎應該對你說點兒什麼,北大。不是已經和你朝夕相處整整兩年了嗎?不是已經長成亭亭少女、就要度過自己的16歲生日了嗎?但平時常在嘴邊的歌這會兒全都沉默了。我望著熟悉而又陌生的你,北大,兩年里積攢下來的那么多話,竟全部悄悄沉澱了下來。

才進校門,高年級同學就帶著我們參觀北大圖書館。當時,好像還看了一個介紹圖書館的紀錄片。入學之初那句頗為雄壯的誓言——“我不僅為北大感到驕傲,也要讓北大為我感到自豪”——在圖書館大樓的映襯下驟然顯得蒼白無力。我緊閉著嘴,心頭湧起一種近乎絕望的感覺:400萬冊圖書!實在難以想像。而其中我所讀過的,大概連這個數目字的最小的零頭都不到吧!不知怎么,我回憶起了1983年在青島過夏令營時發生的一件事情:記得那時燈已熄了,我們在黑暗裡躺在床上,隨意聊著天兒。我和領隊的那個女老師正說得津津有味,我上鋪的女孩卻忽然哭了起來。我們驚訝地問她怎么了,她嗚咽著答道:“你們知道得那么多,可我什麼也不懂……”如今,我和女老師的談話早忘得一乾二淨了,可那女孩子的嗚咽反倒長久而清晰地留存在心中。當我隨著面孔尚未記熟的新同學一起走出圖書館的時候,我似乎剛剛理解了那因為自己的無知而抽泣的女孩……

自從小心翼翼地佩戴上那枚白色校徽起,北大就不再是照片上的影像,不再是車窗外一掠而過的建築,不再是小女孩心中珍藏的夢想,而成了需要用全部清醒的意識來對付的、不折不扣的現實。假如一生可以被分成許多階段,那么與北大的際遇,便是又一個新的開始。

可不,是開始——開始做美得有點迷離的夢,開始對從未涉足過的世界進行探尋。當我在圖書館裡一排一排落上了些許灰塵的書架間徜徉,我覺得自己就像是童話里的女孩,懷著激動不安的心情啟開了閃閃發光的仙宮大門,有時,並不急著翻檢借閱,只在書垛給我留出的窄窄小徑上慢慢地走來走去,以目光撫愛每冊圖書。中文的、英語的,都在以互不相同的沉默的聲音,向我發出低低的絮語和呼喚。漸漸地,我的心情也變得和它們一樣:沉靜,愉悅,安詳。

就這樣,簡單而又美好地,北大為一個渴望以有限的生命擁抱永恆的小女孩打開了一扇神奇的窗子,從這微風吹拂的視窗,透進一片純潔的真理之光。宇宙與人開始以全新面目向我揭示和呈現,我開始思索,開始疑問,開始摒(bìng)棄,開始相信。北大為我展示了一個動人的新世界,在這令我驚喜的天地里,我渴望生活,渴望創造,渴望有一副輕靈的翅膀,擺脫這沉重的肉體的束縛(fù),在無際的天空自由地飛翔!

喜歡讀北大的書,更喜歡讀北大的人。有時,我特別願意靜靜地站在圖書館閱覽室的門口,看那些伏案讀書者專注而入迷的神情;也願意一邊走向第三教學樓,一邊聽身旁經過的人高聲爭論著什麼問題——吸引我的,往往不是他們爭辯的題目,而是北大人特有的敏感,學生特有的純潔,言談的犀利與機智,精神狀態的生機勃勃;更願意站在廣告欄前,一張一張細細地讀那些五顏六色的海報,為的是永不厭倦地重溫北大清新自由的氣氛。

寫到這裡,不由吐了吐舌頭,因為北大老師們的肖像,也一視同仁地留在了我的寫生畫冊上:有的紳士風度,有的和藹可親,這個怪僻,那個瀟灑,或於談笑風生間“檣(qiáng)櫓(lǔ)灰飛煙滅”,或於古樸凝重之中形成另一番風格……我喜歡由這些親切的手牽引著走上令人耳目一新的通幽曲徑,我喜歡師生之間那種平易而自然的關係。嚴謹治學,誠懇做人,我第一次體會到了“老師”二字的真正含義。我常想,北大就是一條生命飽滿的河流,它從九十年前的源頭出發,向那充滿希望的未來流淌。儘管兩岸風景變換,河上卻始終有著渴望渡向美麗彼岸的船客,也有著代代相傳的辛勤的舵手與船工。

喔,北大,北大,你委於我心的實在是太多,太多。因此,當有人問我大學兩年收穫了什麼又失落了什麼的時候,你叫我怎能以輕巧的“得失”二字,來衡量這因浸透了汗水、淚水與歡笑而格外充實的時光?

“ 沒有什麼使我停留/除了目的/縱然岸旁有玫瑰、有綠陰、有寧靜的港灣/我是不系(xì)之舟。”

不止一次把這些詩句悄悄念給你,北大。千言萬語,有時只能凝聚為這最濃最濃的幾行。是的,我是一隻不系之舟,曾經那樣安恬地依偎在未名湖的臂抱里,但我的心無時無刻不在嚮往大海的波濤。我沒有忘記我的誓言,我渴望發現新的大陸,渴望從海洋深處為你、北大,擷取最燦爛的珍珠。

不過,自七歲起便結識便熱愛的地方是永遠無法忘記的。“讓我俯首感謝所有星球的相助”,為了我能在北大校園裡度過一生中最美好的時期。正是在北大,我從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向成熟。北大早已不僅僅是哺育我的母校,它是師長,是朋友,是我的一部分,一部分的我。它珍藏在內心最柔軟的角落裡,流淌在我的血液里,和愚蠢又美好的少年的回憶一起,永遠無法分割開來。

“啊,也許有一天意志是我,不系之舟是我。縱然沒有智慧,沒有繩索和帆桅。”

是的,總有一天,北大,我也會離你而去。你卻永遠年輕著,微笑著,擁抱一代又一代青年人的夢想,激勵一屆又一屆學子的抱負,也撫慰一年又一年桃李開落的惆悵。那么,我還會回到你的身邊來,是夢是真,又有什麼相干!我只要像當初一樣,在老朋友般的三十五樓下小立片刻,那么我相信,所有逝去的歲月都會重新開花結果,所有往昔的夢幻都會再現,我將不顧頭上蒼蒼的白髮,再次像個十六歲的女孩那樣,輕依在你湖光塔影的胸前……

1987年10月於燕園

解讀教材

第一部分(1—5):寫“我”進了北大,實現了童年的夢想;

第二部分(6—12):寫“我”在北大兩年里的學習和收穫;

第三部分(13-17):抒發“我”對北大的熱愛和依戀之情。

這樣三個部分層次清楚,重點突出:從過去寫到現在,從現在寫到未來;從嚮往寫到進校,從校內的三年生活再寫到對北大的讚美歌頌。

7歲時 見到一張泛黃的北大照片,第一次知道世界上存在著一個“北大”。

10歲時 過北大校門而不顧,堅信自己會成為北大的學生,要保持新鮮感。

13歲時 考入北大,從此在北大成長。

16歲時 為紀念北大九十年校慶之際創作此文回顧兩年北大生活,展望未來,渴望創造與飛翔。

明確:七至十六歲的生活:

7歲 初知北大 莫名的驚奇、喜悅與感動 夢想

10歲 初見北大 固執地扭過頭 信心

13歲 進入北大 沒想到這么快際遇

16歲 感悟北大 不勝涼意茫然若失

本文以“我”對北大的情誼作為貫穿全文的感情線索。7歲時對北大的渴望,自信中含有一種驕狂,不滿14歲來到北大,仍是一個滿腦子浪漫念頭、對凡事都充滿了興趣與好奇的小姑娘,然而兩年里,北大已經改變了自己。從入學站在北大圖書館面前的那一天起,“我”感到了自己的無知,於是收起了驕狂,在北大這個知識的海洋里暢遊,在北大老師的諄諄教導下自己從幼稚走向成熟,北大重新讓我認識了自己和世界,更激活了我心中的夢想。作者有對北大的感情、眷戀到渴望離開北大,開闢新天地,去創造生活,去為北大爭光,這條線索很明晰,也真切的表達了作者對北大的感激和愛戴之情。

文章以第一人稱“我”來寫,便於抒發感情也使讀者感到親切自然。但有時用第三人稱,比如第四段,寫“我”在兩年後回顧兩年前的自己,這就突破了“我”活動的時間和空間,把時間由北大的第三個秋天,一下就挪到了兩年前把空間有“35號樓下”已到了“冰凍的湖面上”。就這樣,現在的“我”與“她”—兩年前的“我”,此時的景與兩年前的景交替出現,類似電影畫面上的意識流,使文章顯的變化多姿。本文實屬佳文,寫出了極大的生機勃勃,值得人們去嚮往,去追求在北大的學海中遨遊。

作者簡介

田曉菲,筆名宇文秋水,1971年生。天津人,五六歲時,在家長的引導下讀了很多詩和其它文學作品,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書呆子”。後來又學習寫作,並在國中時出了一本詩集,她的詩作還獲得“世界兒童詩歌比賽”的國內獎。她13歲從天津13中學直接升入北京大學西語系讀英美文學專業,1989年畢業於北京大學西語系。1991年獲得美國內布拉斯加州立大學英國文學碩士學位。1998年獲得哈佛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學位。現任教於哈佛大學東亞系。出版作品有《愛之歌》(詩集,1988),《生活的單行道》(散文集,1993),《秋水堂論金瓶梅》(2002),《赭城》(2006);學術著作《塵幾錄:陶淵明與手抄本文化》(2005;中譯本2007),《留白:寫在秋水堂論金瓶梅之後》(2009),《烽火與流星:蕭梁時代的文學與文化》(2007;中譯本2010)。譯著包括《毛主席的孩子們:紅衛兵一代的成長與經歷》(合譯,1988),《後現代主義與大眾文化》(2001),《他山的石頭記:宇文所安自選集》(2002),《“薩福”:一個歐美文學傳統的生成》( 20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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