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創造主未完成之工作,讓我們接過來,繼續創造。
宗教家創造出神來供自己崇拜。最高的造出上帝,其次造出英雄之神,再其次造出財神、土地公、土地婆來供自己崇拜,省事者把別人創造現成之神來崇拜。
戀愛無上主義者造出愛人來崇拜。笨人借戀愛之名把愛人造成醜惡無恥的蕩婦來糟踏,糟踏愛人者不是奉行戀愛無上主義,而是奉行萬惡無底主義的魔鬼,因為他把愛人造成魔鬼婆。
美術家如羅丹,是一面造石像,一面崇拜自己的創造。
教育者不是造神,不是造石像,不是造愛人。他們所要創造的是真善美的活人。真善美的活人是我們的神,是我們的石像,是我們的愛人。教師的成功是創造出值得自己崇拜的人。先生之最大的快樂,是創造出值得自己崇拜的學生。說得正確些,先生創造學生,學生也創造先生,學生先生合作而創造出值得彼此崇拜之活人。倘若創造出醜惡的活人,不但是所塑之像失敗,亦是合作塑像者之失敗。倘若活人之塑像是由於集體的創造,而不是個人的創造,那未這成功失敗也是屬於集體而不是僅僅屬於個人。在一個集體當中,每一個活人之塑像,是這個人來一刀,那個人來一刀,有時是萬刀齊發。倘使刀法不合於交響曲之節奏,那便處處是傷痕,而難以成為真善美之活塑像。在刀法之交響中,投入一絲一毫的雜聲,都是中傷整個的和諧。
教育者也要創造值得自己崇拜之創造理論和創造技術。活人的塑像和大理石的塑像有一點不同,刀法如果用得不對,可以萬像同毀,刀法如果用得對,則一筆下去,萬龍點睛。
有人說:環境太平凡了,不能創造。平凡無過於一張白紙,八大山人揮毫畫他幾筆,便成為一幅名貴的傑作。平凡也無過於一塊石頭,到了飛帝亞斯,米開朗基羅的手裡可以成為不朽的塑像。
有人說:生活太單調了,不能創造。單調無過於坐監牢,但是就在監牢中,產生了正氣歌,產生了蘇聯的國歌,產生了尼赫魯自傳。單調又無過於沙漠了,而雷塞布(Lesseps)竟能在沙漠中造成蘇彝士運河,把地中海與紅海貫通起來。單調又無過於開肉包鋪子,而竟在這裡面,產生了平凡而偉大的平老靜。
可見平凡單調,只是懶惰者之遁辭。既已不平凡不單調了,又毋需乎創造。我們是要在平凡上造出不平凡;在單調上造出不單調。
有人說:年紀太小,不能創造,見著幼年研究生之名而哈哈大笑。但是當你把莫扎特、愛迪生及衝破父親數學層層封鎖之帕斯加爾(Pascal)的幼年研究生活翻給他看,他又只好啞口無言了。
有人說:我是太無能了,不能創造,但是魯鈍的曾參傳了孔子的道統。不識字的慧能,傳了黃梅的教義。慧能說:“下下人有上上智。”我們豈可以自暴自棄呀!可見無能也是藉口。蠶吃桑葉,尚能吐絲,難道我們天天吃米飯,除造糞之外,便一無貢獻嗎?
有人說:山窮水盡,走投無路,陷入絕境,等死而已,不能創造。但是遭遇八十一難之玄奘,畢竟取得佛經;糧水斷絕,眾叛親離之哥侖布,畢竟發現了美洲;凍餓病三重壓迫下之莫扎爾特,畢竟寫出了安魂曲。絕望是懦夫的幻想。歌德說:沒有勇氣一切都完。是的,生路是要勇氣探出來,走出來,造出來的。這只是一半真理;當英雄無用武之地,他除了大無畏之斧,還得有智慧之劍,金剛之信念與意志,才能開出一條生路。古語說,窮則變,變則通,要有智慧才知道怎樣變得通,要有大無畏之精神及金剛之信念與意志才變得過來。
所以:處處是創造之地,天天是創造之時,人人是創造之人,讓我們至少走兩步退一步,向著創造之路邁進吧。
像屋檐水一樣,一點一滴,滴穿階沿石。點滴的創造固不如整體的創造,但不要輕視點滴的創造而不為,呆望著大創造從天而降。
東山的樵夫把東山的茅草割光了,上泰山割茅草,泰山給他的第一印象是:茅草沒有東山多,泰山上的“經石峪”、“無字碑”;“六賢祠”、“玉皇頂”;大自然雕刻的奇峰、怪石、瀑布,豢養的飛禽、走獸、小蟲,和幾千年來農人為後代種植的大樹,於他無用,都等於沒有看見。至於那種登泰山而小天下之境界,也因急於割茅草看不出來。他每次上山拉一堆屎,下山撒一泡尿,挑一擔茅草回家。尿與屎是他對泰山的貢獻,茅草是他從泰山上得到的收穫。茅草是平凡之草,而泰山所可給他的又只有這平凡之草,而且沒有東山多,所以他斷定泰山是一座平凡之山,而且從割草的觀點看,比東山還平凡,便說了一聲:“泰山沒有東山好。”被泰山樹苗聽見,想到自己老是站在寸土之中,終年被茅草包圍著,徒然覺得平凡、單調、煩悶、動搖,幻想換換環境。一根樹苗如此想,二根樹苗如此想,三根樹苗如此想,久而久之成趨向,便接二連三的,一天一天的,聽到樹苗對樵夫說:“老人家,你願意帶我到東山去玩一玩么?”樵夫總是隨手一拔,把它們一根一根的和茅草捆在一起,挑到東山給他的老太婆燒鍋去了。我們只能在樵夫的茅草房的煙囪里偶爾看見冒出幾縷黑煙,誰能分得出那一縷是樹苗的,那一縷是茅草的化身?
割草的也可以一變而成為種樹的老農,如果他肯迎接創造之神住在他的心裡。我承認就是東山樵夫也有些微的創造作用——為泰山剃頭理髮,只是我們希望不要把我們的鼻子或眉毛剃掉。
創造之神!你回來呀!你所栽培的幼苗是有了幻想,樵夫拿著雪亮亮的鐮刀天天來,甚至常常來到幼苗的美夢裡。你不能放棄你的責任。只要你肯回來,我們願意把一切——我們的汗,我們的血,我們的心,我們的生命——都獻給你,當你看見滿山的幼苗在你監護之下,得到我們的汗、血、心、生命的灌溉,一根一根的都長成參天的大樹,你不高興嗎?創造之神!你回來呀!只有你回來,才能保證參天大樹之長成。
羅丹說:“惡是枯乾。”汗幹了,血幹了,熱情幹了,僵了,死了,死人才無意於創造。只要有一滴汗,一滴血,一滴熱情,便是創造之神所愛住的行宮,就能開創造之花,結創造之果,繁殖創造之森林。
關於作者
陶行知(1891—1946),中國人民教育家、思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