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學體系
推動史學普及,使史學走向公眾,一直是史學界思考的問題。20世紀六七十年代,美國興起了公共史學。這種公共史學是指在公共領域套用的實用史學,主要涉及三大領域:博物館、歷史遺址、歷史劇製作等與史學關係密切的領域;城市規劃、公共政策制定等公共領域;家族、公司等私人領域。美國公共史學其實仍是史家本位,強調史學的套用服務,目的是在公共領域找到史學的服務對象,而在人人參與、書寫人人方面並不突出,沒有解決公眾本位問題。而我們現在提出的公眾史學,顯然比美國的公共史學走得更遠,是為了解決史學的公眾本位問題。
從歷史知識的生產來說,無非是代理與自理兩種。幾千年來,人類的歷史服務方式主要是代理制,史學是在職業代理人的執行下出現的,即政府職業史官記錄國家公共歷史,專業史家編纂國家公共歷史。作為國家、政府及其精英的史學可以代理,但民間歷史的記錄與編纂僅有代理是遠遠不夠的,因為民間歷史太多,無法全部代理,必須人人動手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傳統的史學服務,也往往是由職業人生產出成品提供給別人來享受。提供通俗史學產品供普通人來消費,就是通俗普及史學,這在中國有著悠久的傳統。但這樣的史學服務,主動權還是在提供方手中,容易出現偏差,有時難以滿足人們的真正需要。我們常說站在人民立場上從事歷史知識生產,這一想法固然進步,但仍屬代理。到了21世紀的現代社會,我們更要提倡人人參與,自己寫自己的歷史,寫自己認知的時代歷史,這是公眾自理,也就催生出了公眾史學。公眾史學的研究對象是公眾歷史,具體地說就是研究公眾歷史的參與、生產與消費三大活動。公眾史學提出了三大口號:書寫公眾、公眾參與、公眾消費。它由六個分支(公眾歷史書寫、公眾口述史學、公眾影視史學、公眾歷史檔案、公眾文化遺產、通俗普及史學)組合而成學科群。這是一個全方位與公眾相關聯的史學體系。和美國公共史學不一樣,中國公眾史學從某種意義上說走的是梁啓超提出的“民史”之路。梁啓超認為,19世紀以前的史學是“君史”,20世紀以後是“民史”。到21世紀,我們提出的“公眾史學”是民史書寫的專門化與君史成果的通俗化,是兼二者於一體的。
公眾史學的發展,可以實現史學由小眾參與到大眾參與的轉變。歷史上的史學參與者史官與史家,人數不多,可稱為“小眾參與”,公眾史學則提倡人人參與。美國歷史學家貝克爾說,“人人都是他自己的歷史學家”。這話容易引起歧義,因為在我們看來“歷史學家”是一個崇高的稱號,即便職業史家也沒有幾個人敢自稱歷史學家。但說“人人是歷史認識者”,既是自己歷史的認識者,也是所處時代歷史的認識者,當不成問題,貝克爾的原意也確實如此。人人是歷史認識者,如此人人的歷史認識就得到了肯定與鼓勵,這當然是歷史觀念的一大進步。大眾參與史學的方式,主要有說歷史、寫(編、制)歷史、聽(看)歷史、傳歷史、保檔案、保文物六大方式。這表明,人既是歷史的創造者,同時也是歷史記錄者、歷史享受者、歷史知識生產者。大眾參與的方式使公眾史學成為關乎人類自身活動記錄的學科,關乎每個人、每個家庭、每個社區、每個組織的歷史證據保存。它是與人人相關聯的一種大眾性的史學活動,可以職業從事,更多的是業餘從事,是一項人人可業餘參加的史學活動,不影響人的正常職業,具有無窮潛力。
發展公眾史學,可以較好解決史學跟普通人相關聯的問題。有學者提出“史學的關聯性”,思考史學跟哪些人相關聯的問題。如果史學只是跟帝王將相相關聯、與學者相關聯,公眾在現實生活中看不見跟自己相關聯的史學,史學對公眾來說就是沒用的東西。如果公眾史學能建立一套機制化、形態化的史學體系,使史學成為每個人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對每個人都有用,這樣就可以進一步解決史學的功用問題。
學辨
當下中國正處於“公眾史學”學科的建設期,相當多的基本問題需要學界來回答。譬如,在中國到底是用公共史學或公眾史學好?大眾史學與公眾史學相通嗎?公眾史學是中國史學發展的內在需要抑或外來輸入的結果?中國的公眾史學能成為一股新的史學思潮嗎?本文擬對這些問題作更為周詳的學理回答。
一、公眾史學與公共史學
英語世界的“public history”,到中國大陸以後,有人譯為“公共史學”[1],有人稱為“大眾史學”[2]。到了中國香港,喜歡使用“公眾史學”[3]。到了中國台灣,喜歡用“大眾史學”[4]。
“名”是“實”的提煉。如果名稱不統一,則學科的推廣會受到很大的制約。那么在中國,到底是用公共史學好?還是公眾史學好呢?筆者主張有必要對二個概念作明確的辨析,只有指出了公共史學術語的低合理性,說明了公眾史學的高合理性,才能引導大家使用公眾史學。為了說清楚,筆者擬從直接的概念與間接的內涵二個方面加以辨析。
英語的Public,作為形容詞,主要有公眾的;公共的,公用的;公務的、政府的;公開的,當眾的。作為名詞,表公眾、民眾、大眾。[5]至於漢語中的“公共”,從相關的古漢語文獻來看,主要有三種解釋:1、公有的;公用的。如“法者,天子所與天下公共也。”[6]2、猶公眾。如“蓋陶唐欲推大器於公共,故先以不肖之名廢之。”[7]3、猶共同。如 “臣願陛下明詔臣等公共商議。”[8]古漢語中的“公共”,按其詞性,可分三種,一是作形容詞,表示“公有的”、“公用的”;二是作副詞,表示“共同”;三是作名詞,表“公眾”。從“公共史學”概念討論來看,作副詞用的“共同”含義可以排除,需要討論的是作形容詞與名詞的二層含義。
中文“公共”與英文“Public”基本可以對應起來,均可作形容詞或名詞使用。如果將“公共史學”之“公共”理解為形容詞,則表示“公用的史學”;如果將“公共史學”之“公共”理解為名詞,則意為“公眾史學”。從直觀的字面意義來理解,將“公共史學”理解為“公用的史學”或“公眾史學”,兩種用法均是相通的。不過,從其他領域的使用來看,則以形容詞為主。譬如公共空間、公共權力、公共管理、公共英語、公共服務、公共事務、公共記憶、公共關係。在這些場合,顯然“公用的”與“公眾”二層含義是無法替換的。如此,將“公共史學”理解為“公用的史學”,似乎更合漢語表達習慣。如果“公共史學”就是“公用的史學”,那么,“公用的史學”又到底是什麼史學呢?這是頗讓人難以回答的。從性質上來說,凡是史學都是公用的,難道還有私用的史學嗎?希望通過使用“公共史學”概念來強化史學的公共性,完全是多餘的。而且,“公共史學”的內涵過於寬泛,讓外行不知所指。美國的公共史學有特定的含義,是指在公共領域套用的實用史學。這必須作專門的解釋,別人才能理解。
相反,使用“公眾史學”概念的好處是,主體明確,建設目標明確。漢語的“公眾”,早在南宋時代已經出現,如“譬如一事,若系公眾,便心下不大段管”[9]。西方的“公眾”出現於17世紀的法國,指宮廷與城市中上流階層。[10]“公眾”的重心在“眾”字,而非“公”字。“眾”是會意字,三人為眾。“三”表示眾多,“眾”表示眾人站立。在甲骨文中,[11],象許多人在烈日下勞動。所以,“眾”的本義是“眾人”、“大家”,從詞性來說,它是一個名詞。“公眾”是一個由公民個體組成的群體概念,可以理解為“公民大眾”的簡稱。從史學的服務對象來看,它有向上(政府)與向下(公眾)兩大方向。“公眾”與“史學”組合成“公眾史學”,體現的是史學與公眾關係的重新建構問題。公眾史學是公眾本位的新史學,區別於傳統帝王本位的舊史學。公眾史學是“公眾自己的史學”,是“我們的歷史”[12]。從歷史大類相關的學科來看,考古學中已經出現“公眾考古學”。甚至,今天整個人文學科都面臨著與公眾關係的重新建構問題,出現了“公眾人文學科”。由此來看,當然使用“公眾史學”好。
二、公眾史學與大眾史學
要想辨析兩者的不同,須對“大眾”作一辨析。在西方,大眾是上層精英之外的多數下層“民眾”[13],帶有較多的輕蔑色彩。進入近代以後,隨著民主化進程的加快,輕蔑色彩逐步被洗白,成為“普通民眾”。在漢語中,“公眾”與“大眾”是可以通用的。當然,從語意來來看,“公眾”比“大眾”更為正規些,“大眾”一詞過於俗化,難以成為學術語言。在中國,“大眾”的使用更早,也更為普遍,譬如“大眾文化”、“大眾電影”、“大眾文藝”。相比之下,“公眾”的使用是在近十多年頻繁起來的。
20世紀80年代後期出現的“大眾史學”概念,有兩種不同的理解,有人將之理解為大眾文化意義上的史學。“大眾史學具有通俗易懂,文字生動活潑,語言簡練,選題廣泛,同時集知識、趣味和科學性於一體,很容易為多種不同層次文化水平的讀者所接受和喜愛的特點”[14]。如此,更接近於“通俗史學”,即歷史知識的普及化與通俗化。張廣智曾對比精英史學,詳細討論了兩者間的五個方面的不同。[15]
也有人將美國公共史學譯為“大眾史學”。周樑楷的突出貢獻是將“public history”的內涵作了擴充,認為“大眾史學”應包括三個部分:大眾的歷史、寫給大眾閱聽的歷史、由大眾來書寫的歷史。他將學術史學定位為“小眾部”,而大眾史學則定位為“大眾部”。
最近,王記錄在教育部“愛課程”網開講的視頻課程《走向大眾的歷史》,也涉及了“大眾史學”的概念。他是從學術型史學與普及型的史學二元概念來劃分的,涉及了歷史知識的大眾化與歷史書寫者的大眾化,不過重點仍是傳播層面的通俗史學。
如果將“大眾史學”局限於通俗史學層面,則範圍過狹,無法涵蓋“公眾史學”;如果將“大眾史學”等同於“公眾史學”,則不必過多辨析了。從目前中國語境來看,“大眾史學”的出現頻率不多。從未來公民社會的發展趨勢來看,使用“公眾史學”更為理想。
三、公眾史學的中國本土性
幾位在美國工作的華人學者以為,當下中國公共史學學科建設存在一個“public history”如何翻譯、如何中國化問題。2014年3月的美國公共史學年會,甚至提出一個話題“中國有可能有公共史學嗎”?這樣的提法,當然是不受國內學界歡迎的。我們發現,中國人理解的公眾史學內涵與美國的公共史學很不相同,他們僅在名稱資源上、學科化建設路徑上有所借鑑而已。
美國的公共史學是指在公共領域套用的實用史學,主要用於三大領域,即博物館、歷史遺址、歷史劇製作等與歷史學關係緊密的領域;城市規劃、公共政策制定等公共領域;家族、公司等私人領域。這是近年多數中國學人對美國公共史學內容的理解所在。也有人有不同的理解,稱其內部主要有三派:一是歷史題材創作,二是套用歷史學,三是寫人民史。有鑒於此,主張將public理解為公眾、大眾。[16]如果這樣的理解不錯的話,美國的“公共史學”譯為“公眾史學”更合適。
香港梁元生將“公眾史學”定義為三個方面的內容:“套用的歷史”、“公眾的/人民的歷史”和“公共事務及全體利益的歷史”[17]。這三大內容,體現了美國公眾史學的核心精神。
中國的公眾史學內涵應包括哪些東西?不同的學人會有不同的理解。筆者理解的“中國公眾史學”內涵,至少包括六個部分:即通俗普及史學、公眾歷史書寫、公眾口述史學、公眾歷史寫作、公眾影像史學、公眾文化遺產。通俗普及史學是一個文化領域傳播概念,提供的是史學精神食糧;公眾歷史書寫是一個書寫對象擴大概念,提供的是人人動手書寫小歷史的機會;公眾歷史寫作屬歷史解釋權的開放,提供的是人人可以解釋、書寫歷史的機會;公眾口述史學是大眾歷史書寫的入門之道;公眾影像史學是用圖像記錄歷史與再現歷史;公眾文化遺產是“大眾可以觸摸的歷史”。可以說,公眾史學是一個個體兼群體、書寫兼研究、專業兼業餘於一體的綜合概念。公眾史學是一個多層面、多視角的學科框架,所以 梁元聲教授將之稱為“一個嶄新的史學範疇”。這樣的概括是非常到位的,否則也無法建立一個公眾史學專業碩士學位。
如果以上框架界定不錯的話,則可以發現,這些史學資源多來自中國本土。通俗史學早在宋代以後就逐步出現了,80年代以後頗盛;近二十年,公眾歷史書寫(個人史、家族史、社區史)在大陸與台灣發展昌盛[18];21世紀初以來,因網路而崛起一批民間歷史寫手[19];中國不少大學建立了博物館學專業、文化遺產學專業,這些均是當下中國正在進行著的與公眾史學相關的史學實踐活動。只有口述史學,可以確定來源於西方。
由此可見,中國公眾史學內涵有自身的形成過程,有著自己的史學資源與實踐活動。它是中國物種,不是外來的。美國的歷史才三百多年,中國的歷史學有著二千多年的悠久歷史,中國的史學資源更為豐富。只是,中國人一直不加區分,將之放在歷史學中,沒有獨立出分支學科而已。現在,我們從美國的公共史學的學科化發展中得到靈感,借用其名稱,借用其學科化建設思維,努力建設中國特色的公眾史學學科而已。我們僅是藉助美國“公眾史學”術語,將當下中國這些民間史學活動概括為一個“公眾史學”框架,即在幾個小房間上面加了一個公共的屋頂,這個屋頂取名“公眾史學”。對中國公眾史學學科建設來說,美國的公眾史學是值得借鑑的“它山之石”,而不是如何將它移植到中國、積極推廣套用問題。我們要建設的是中國特色的公眾史學學科體系。
四、公眾史學是一股史學思潮
美國的公共史學從1978年以來,已近40年歷史。然而,遺憾的是,系統的學科建設成果並不多見。何以如此?原來,美國的公共史學偏重“套用的歷史”[20],是史學在公共領域中的套用,是從史學專業學生出路角度提出的改革方向。20世紀70年代,因為經濟危機影響,美國大學的歷史學專業畢業生面臨就業危機,得改行才能找到就業機會。這對大學生來說是一種專業學習的浪費,對大學歷史系來說是一種專業教學存在的懷疑,那樣的結果必然會陷入惡性循環之路。為此,部分大學歷史系教授主動尋找適合新的專業出路,於是有了公共史學。由此可知,美國公共史學的出現,正是史學研究職業化所帶來的問題。於是,只好目光向外,在其他公共領域中尋找更多職業發展方向。學了公共史學的歷史系畢業生,畢業以後不須要改行,可以在公共領域直接找到繼續靠歷史學專業知識吃飯的職業。它與“學院派史學”相對應,要求將史學知識套用於公共生活領域,不做純粹的知識生產,而更重視知識的社會套用。不過,由於過度重視其套用性,實際難以成為一種新的學術思潮。
中國公眾史學學科建設起步雖晚,但起點高,學科建設成就不容忽視。一個學科要想生存下來,不能沒有自己的學理。中國的公眾史學建設更關注史學主體的大眾化,其學理來源有二,一是20世紀初以來的“民史”思想資源,二是後現代主義理論,強調發揮人的主體能動性。[21]使用“公眾”,意味著門檻的降低。只要個人願意,人人有資格參與進來,從而有可能實現史學主體的大眾化。公共史學,沒有自己的學理,難以長存。公眾史學,主體明確,目標明確,那就是一切圍繞“公眾”來建設新史學,將史學由“小眾之學”建設成為“大眾之學”,讓史學由小道走向陽關大道。而且,不同於美國公共史學初始的改革動力來自高校,中國公眾史學的發展動力來自民間社會。今日中國,網路歷史寫作、通俗歷史寫作、小歷史的書寫、影視史學,均處於興盛發展之中。高校專家們是在民間史學蓬勃發展之後才關注這種現象的。公眾史學應是大家共同擁有、共同使用、共同解釋、共同書寫的史學形態。中國的公眾史學是一股學術思潮,它期望能創造出一種全新形態的民間化史學,自然會更有發展前途。
未來中國,會在高校開設公眾史學的本科課程模組,也會在史學理論及史學史專業下開設公眾史學研究方向,甚至會開設公眾史學的專業碩士課程。在習慣了“公共”概念的中國,很多人會一時難以接受“公眾”這個新概念,但只要公眾史學圈內部統一,持之以恆地推廣使用,相信在未來的歲月里,“公眾史學”會逐步為大家所接受的。那是中國歷史學社會化的希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