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門五載
宮的淫樂生涯,嬪妃宮女是必不可少的工具。這些宮中女子相競在自詡為“好色憐才,雨露普施”的隋煬帝面前,竭儘自己的姿色、風情、才華和心計爭寵獻媚,以便得到榮華富貴。他們中間幸運者倍受恩寵,甚至福澤蔭及家庭,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而大多數卻只能冷落幽宮,在無盡的期盼中耗盡青春紅顏,有的甚至到老死也無緣見上皇帝一面。侯巧文就是隋煬帝宮中這樣一位飽嘗冷落孤寂之苦的才人。
侯巧文出生於書香官宦之家,先祖原是北魏的文學近臣,父親院靖頗受北周武帝的信任,入隋後攜家隱居在宛城鄉曲,過著耕讀課子,與世無爭的恬淡生活。侯巧文自幼飽受父兄董陶,作得一手空靈秀逸的詩文,更寫得一手娟秀無比的好字。十七歲那年,適逢隋煬帝的西宛建造完成,隋煬帝下詔徵選天下美女,品貌端莊秀麗、性情嫻靜柔和的侯巧文應選來到洛陽,被分配在槐陰深處的挹翠亭,擔任數名宮女灑掃、烹茶的指揮工作,身份是“才人”。
西苑的富女是定期選撥的,選中的就被送到十六院伺奉隋帝,那樣就有接近皇帝和獻媚爭寵的機會。依照侯才人的身份、姿貌、才情,原本是應可入選的,卻因不肯賄賂主持選撥工作的許廷輔,以至於名落孫山。侯才人手下的宮女都勸她說:“作人不妨稍微圓滑些,花些心思打通關節,才能有希望獲得皇帝的恩寵。”侯才人知書通史,自恃才貌雙全,總想與名垂青史的漢宮王昭君相比,不肯放棄氣節,賄賂鑽營,因此她始終被冷落在挹翠亭中,一憑芳華虛度。
宮院深深,長夜漫漫,燈昏夢醒之際,她常感嘆日月如流,韶光易逝,自己的妙齡芳顏、滿懷柔情就這樣伴著孤燈無聲地流走。每到春光明媚,鳥語花香的時節,就是西苑選撥宮女的時候,這時,她總是刻意妝扮自己,企望幸運和奇蹟的降臨;然而,卻一次又一次的換來了失望和落寞。遙聞遠處傳來的笙歌笑語,她心中十分不平,內心充滿了幽怨的情懷,因而寫成“自感”詩三首。
其一:
庭絕玉輦跡,芳草漸成窠;
隱隱聞蕭鼓,君恩何處多?
其二:
欲泣不成淚,悲來反強歌;
庭花方爛漫,無計奈春何?
其三:
春陽正無際,獨步意如何?
不聞閒花草,反承雨露多!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蝸居在挹翠亭畔的宮舍中,遙望十六院的繁花似錦,自己卻冷清清、孤零零地打發著寂寞無奈的時光,使得侯才人那顆柔弱而機敏的心受盡了煎熬。
她時常聽人說起十六院那邊有座豪華之極的“迷樓”,那裡金虬環繞,玉獸拱衛。朱牖迎風,重門復戶,百轉千回,曲廊雕欄,繡帷層垂,王光珠色,日月相映,華麗無比,宮女與皇上穿梭嬉戲其間,宛於瑤台仙境。這一切令侯才人多么嚮往,卻始終無緣。只因自己在選入西苑之初,憑著才貌被定位在挹翠亭中,反而不能象其他低一級的宮女那樣,隨時可有調換宮院的機會,自己甚至不被準許進入十六院窺覽一番。
迷樓是當時隋煬帝縱情極欲的溫柔鄉,除了建築華麗、陳設豪奢之外。牆壁上到處都掛著春情爛漫的艷畫。半裸的宮女們穿梭來往,一個個爭奇鬥豔,冀望贏得隋煬帝的垂青,便可平步青雲,一夜之間改變此生的命運。十六院的嬪妃們更是千嬌百媚,想盡了討隋煬帝歡心的辦法,引得煬帝整天整夜的心旌搖盪、神魂顛倒,根本無法管理朝政,又更哪有精力和時間來顧及身處偏僻挹翠亭中的侯才人呢?多少妙齡佳麗全自願或不自願地系在一個荒淫君王身上,又有幾人能得到真情的回報?宮中女子的感情悲劇,一千多年來就這樣不斷地上演著。
一元復始,萬象更新。又一個春天到來,侯巧文再一次醞釀她的希望之夢,盼望新的際遇能同新春一同到來,於是打起精神梳洗妝扮、剛收拾完畢,忽然隔窗瞥見臘梅迎著春雪綻開了花蕾,心中一動,吟出“春梅”詞一闋:
砌雪無消日,卷審時自顰;
庭梅對我有憐處,先露枝頭一點春。
香消寒艷好,誰識是天真;
玉梅謝後陽和至,散與群芳自在春。
侯巧文被選入隋宮西苑已經五年了,不但未蒙隋煬帝寵幸,甚至連煬帝的影子也難得見到。春花秋月,時光飛逝,閒愁惱人,無法排遣,看到許多描寫閨怨的詩句,深有刻骨銘心的同感,不禁自言自語慢吟道:“妝成自多惜,夢好卻成悲;不及楊花意。春來到處飛。”事實上的確如此,與其在寂寞深宮中苦捱淒清的歲月,不如象楊花、象村姑民女那樣自在生活呢。女性是需要愛情滋潤的,一個候才人這樣的有著錦繡才情,又極富柔情的青春女子,生活中沒有愛情的撫慰,就象鮮花沒有雨露的滋潤一般。在這種孤苦無奈的生活中,侯巧文的心漸漸枯萎了,甚至失去了生活下去的毅力和信心。
容顏姣好原本是女子的一種資本,而侯巧文的美貌不但沒為她帶來幸福,反而把她帶入宮中,禁錮在一個沒有愛的小天地中,她不由得自嘆“色美反成棄,命薄何可量。”在宮中找不到幸福,又再不能返回宮外的自由天地,沒有愛情、沒有親情、沒有自由、沒有希望,這種情形,她一個弱女子除歸究於命薄之外,又還能有什麼主張呢?絕望之中她只有選擇死,死則一了百了。於是揮筆和淚寫下了她最後的兩首詩:
其一:
懸帛朱樑上,肝腸如沸湯;
毅然就死地,從此歸冥鄉。
秘洞房仙卉,雕窗鎖玉人;
毛君真可戮,不及寫昭君。
侯巧文與王昭君命運有相似之處,她慕昭君之氣節不肯屈服於選妃官宦,始終遭受冷落;王昭君不討好畫師毛延壽,久不被君識,但命運給了她一次機會,她毅然拋棄了安適的宮中生活,選擇了出塞和親的路,用蒼涼的大漠和悲亢的琵琶,奏寫了自己壯麗的下半生。而侯巧文連這種機會都不曾有,她只有用自己的雙手把自己送上茫茫冥路。如果說王昭君的一生是可歌可泣的,那么侯巧文的一生就只能是可悲可泣的了。
臨死前,侯巧文有計畫地把平時寄興感懷的詩句抄錄在金彩箋上,裝入錦囊系在羅襦襟上;用三尺白綾往挹翠亭橫樑一搭,就這樣結束了她短暫而幽怨的一生。
這是一個涼風蕭瑟的秋日,當時隋煬帝正與一群穿紅著綠的嬪妃在十六院玩著“剪彩為花”的遊戲,試圖留住大自然的春天,卻不料一位含苞欲放的花蕾般的女子,正為了他而在這時悄然結束了生命的春天。侯巧文自縊的訊息傳到十六院,自恃是雨露普施的多情角色隋煬帝,驀然聽到一個才人因幽怨而香消玉殞,不免泛起一絲黯然的情緒。讀到她留下來的詩句,剎那間引起了震撼,心想:宮中竟有如此才情的人兒,更有如此的幽怨情懷,自己竟然沒有及時發現。隨即吩咐內侍移駕挹翠亭探視侯才人的遺容,侯才人雖然已經氣絕身亡,尚且顰眉含愁,兩腮猶如桃花帶露,隋煬帝不禁頓足道:“已死顏色,尚且美艷如花,可痛!可惜!咫尺之間,為何如此無緣。”為此,他處死了負責挑選美女的許廷鋪;接著,追贈侯巧文為四品夫人,位與十六院嬪妃並列,並下詔以夫人之禮予以厚葬;且破例親自為生前未曾謀面的侯夫人撰寫祭文,洋洋灑灑的展露自己的惜香憐玉之情,祭文中有這樣的句子:
長門五載,冷月寒煙;妃不遇朕,誰將妃憐?妃不遇朕,晨夜孤眠;朕不遇妃,遺恨九泉;朕傷死後,妃若生前。
然而,這些誥封,這些厚葬,這些祭文,對已經長眠不醒的侯巧文又有多少意義呢?隋煬帝的感嘆中,又有幾分是對侯巧文真正的哀念呢?更多恐怕還是為自己不能發現和消受這樣一位才貌雙全的女子而後悔吧。他未必不知道,他的宮中還有多少女子正在走著與侯巧文同樣悲寂的路,他又願意為她們的悲歡考慮多少呢?
剪彩為花
更妙的還有‘剪彩為花”一項,因為秋冬時季草木凋零、園中肅瑟,隋煬帝為之悶悶不樂。當時西苑十六院的眾嬪妃們集議商量出一策,用五彩綢緞剪製成鮮花嫩葉,點綴在樹木枝丫之間,紅嬌綠嫩,恍如春滿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