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作者
維克多·雨果(Victor Hugo,1802年2月26日—1885年5月22日),法國作家,19世紀前期積極浪漫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家,人道主義的代表人物,法國文學史上卓越的資產階級民主作家,被人們稱為“法蘭西的莎士比亞”。一生寫過多部詩歌、小說、劇本、各種散文和文藝評論及政論文章,在法國及世界有著廣泛的影響力。
原文
這些觀眾看見四名軍警從早上九點鐘就站在刑台的四角,就預料到將要執行什麼樣的刑罰,即使不是絞刑,也會是笞刑、割耳或別種苦刑。人群很快聚攏來,最後那四個軍警被擠得太厲害,便只好不止一次地用馬屁股和鞭子把他們“趕開”,這是當時人們的說法。
民眾有等候觀賞公開行刑的習慣,所以並沒有表現出十分不耐煩的樣子,他們用觀看刑台——一個十呎高的中空的水泥台子——來消磨時間。從一個被人稱作“梯子”的粗糙的石級,可以走到頂上的平台,台上有一個平放著的橡木輪盤,人們把雙手反綁的犯人綁在那個輪盤上,一個木頭的輪軸藏在輪盤中心,輪軸轉動時,輪盤也跟著轉動,這樣便把犯人的臉連續不斷地向四面八方呈露著,這就是所謂給犯人“示眾”。
像人們看到的那樣,格雷沃廣場的刑台遠不如菜市場的刑台那樣好看。它沒有什麼建築藝術的意趣,也算不得怎么宏偉,沒有鐵十字頂,沒有八角燈,沒有那些突出在屋頂邊上的有飾花和葉板的精緻的柱子,沒有神秘古怪的水槽,沒有空花鏤刻,沒有深深凹進石頭的雕刻。
只好看看那碎石砌成的四個樁子和兩根支柱,以及旁邊那可惡的絞刑架,又細又禿。
對於愛好哥德式藝術的人們,這種款待也許太菲薄了吧?可是對於中世紀那些傻瓜們,什麼建築都是有趣的,他們並不怎么關心一個刑台是否美觀。
犯人終於給綁在一輛車子後面帶來了。當他給拖到刑台頂上的時候,當人們能夠從各方面看見他被人用繩子和皮條綁在刑台的輪盤上的時候,場內爆發了一陣笑聲和喊聲,人們認出他就是伽西莫多。
那的確是他,就在他昨天被埃及公爵、土恩王和加利利皇帝伴送,被人崇拜,被人稱為愚人王的同一個地方,他竟被綁在刑台上了,這個變化太奇怪哪。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人群中沒有一個人,包括一會兒是勝利者一會兒又是受刑者的伽西莫多本人在內,弄得清這兩種處境之間有什麼連繫,甘果瓦同他的哲學也沒見過這一場面。
我們國王陛下的司號員米歇爾·羅亞爾馬上打了一個手勢叫人們肅靜,在宣讀了根據總督的命令草擬的判決書之後,他便帶領他那些穿制服的隨員們繞到車子後面去了。
對當時法務部所謂的“又緊又牢的捆綁”,伽西莫多連眉毛都沒有抬一下,他認為一切反抗都是徒然的,這就是說,繩子和皮條一直陷進他的肉里去了,何況監獄和囚犯這種傳統還沒有丟失,腳鐐手銬(還有徒刑和斷頭台)至今依舊寶貴地在我們這些文明的溫和的有人性的人中間傳下去。
他任人又拖又推又抬,綁了又綁,人們從他的臉上只能看到一個野人或笨人受驚後的表情,人們知道他是個啞巴,還可能把他當成瞎子。
人家叫他跪在那塊圓形底座上,他照著做了。人家脫掉了他的上衣和襯衣,直到露出胸膛,他也聽之任之。人家又用許多皮條把他綁在輪盤上,他聽任人家捆綁,只不過時時粗聲地喘氣,就象一條牛垂頭耷腦地給綁在屠夫的車沿上。
“這笨蛋!”磨房的若望·孚羅洛向他的朋友羅班·普斯潘說道,(這兩個學生當然隨著犯人到這兒來了,)“他還沒有一隻關在盒子裡的金龜子明白呢。”
民眾看見了伽西莫多赤裸的駝背,突起的胸脯,長著許多硬皮和汗毛的肩膀,便爆發出一陣鬨笑。正當大家笑鬧的時候,一個穿著官府制服的結實的矮個子男人爬上了平台,到了犯人身邊。他的姓名立即在民眾當中傳遍了,他就是比埃拉·多爾得許,沙特雷法庭施笞刑的大頭目。
他先把一隻黑色的鐘漏放在刑台的一角,那鐘漏的上一層裝滿了紅色的沙子,不斷向下面一層漏去。隨後他便脫掉他那兩色的外衣,人們看見他右胳膊上掛著一條用許多長長的、閃光的、緊扎的、尖端包著金屬的白皮條紮成的鞭子。他用左手隨便地把襯衣的右邊那隻袖子捲起來,一直卷到腋下。
這時,若望·孚羅洛抬起他那棕發的小巧的頭,在眾人的頭頂上喊道(他就是為了叫喊才爬到羅班·普斯潘的肩上去的):“來看呀,先生們,太太們!他可要狠狠地鞭打我哥哥若札斯副主教先生的敲鐘人伽西莫多了。他是一個好象東方建築似的怪物,脊背象圓拱頂,兩腿象彎曲的柱子!”
民眾大笑起來,小孩們和姑娘們笑得格外厲害。
最後劊子手用腳去踏輪盤,輪盤轉動起來,伽西莫多在他的繩綁中發抖,他奇醜的臉上忽然顯出的蠢笨表情更加引起了民眾一陣鬨笑。
轉動的輪盤忽然把伽西莫多高聳的駝背送到了比埃拉面前,比埃拉抬起胳膊,那精緻的皮鞭就揮起在半空中,發出水蛇般的嘶嘶聲,一鞭又一鞭瘋狂地落到那可憐人的肩膀上。
伽西莫多好象忽然驚醒似的蹦了一下,他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蜷縮在繩綁里,一陣驚惶和痛苦的抽搐散布到他臉上每一根筋絡,但是他沒有嘆一口氣,只是把頭向後轉轉,向右轉轉,又向左轉轉,並且把頭搖得象腰上被牛虻叮過的公牛。
一鞭接一鞭,接著是第三鞭,第四鞭,沒完沒了。輪盤不停地轉動,皮鞭不斷象雨點般落在身上,很快就打出血來了。人們看見成千條血水在那駝子的黝黑的肩膀上流淌,皮鞭在空中揮動時就把一些血珠濺到觀眾的身上。
看起來伽西莫多至少又恢復了先前的冷靜沉著,他默默地好象不十分費勁地在掙脫繩綁。人們看見他眼睛冒火,筋脈鼓起,四肢蜷曲,一下子就把皮條和鏈子都掙開了。他的力氣那么大,那么不可思議,出人意外。但是總督府的舊鐐銬依然在他身上,只是軋軋地響了幾聲就算了。伽西莫多又顯出筋疲力盡的樣子,他臉上的呆笨表情變成了痛苦和懊喪,他閉上獨眼,把頭垂到胸前,仿佛死去了似的。
從這時起他就不再動彈一下了,再沒有什麼能引起他輕微的動作,無論是他身上不停地流出的血,加倍瘋狂地落到他身上的皮鞭,沉醉在行刑里的施刑人發作出來的怒氣以及那可怕的皮鞭揮動時的嘶嘶的響聲。
最後,從行刑開始時就站在石級旁邊的一個穿黑衣騎黑馬的沙特雷法庭守門人把一根烏木杖向鐘漏伸去,輪盤停止了轉動,施刑人停止了鞭打。伽西莫多慢慢地張開眼睛。
笞刑算是執行完了,那該詛咒的施刑人的兩個下手給犯人沖洗了肩膀,塗上某種立刻治癒一切創傷的藥膏,扔了一件好象神甫穿的披風似的黃衣服到他身上。這時比埃拉·多爾得許才把被血染紅了的皮鞭上的血滴抖落在石板地上。
可是對於伽西莫多,這還不算全部完事,他還要在刑台上挨完孚羅韓·巴爾倍第昂十分準確地加添在羅貝爾·代斯杜特維爾的判決書上的那一個鐘頭。若望·德·居門的那句關於生理學和心理學的古老戲言“聾即愚蠢”真該大加讚賞呢。
於是又把鐘漏撥轉,又把那駝背綁在台上,以便把刑罰執行到底。
人民,尤其是中世紀的人民,在社會上就象孩子們在家庭里一樣,他們長久停留在原始的無知狀態里,停留在道德與智力的幼稚階段,可以用形容兒童的話來形容他們:
在這種年紀是沒有憐憫心的。
我們已經讓讀者知道,伽西莫多的確是被大家借種種理由厭恨著,人群里沒有誰有理由或者覺得有理由去憐憫聖母院的可惡的駝子,人們看見他出現在刑台上都覺得非常高興,他剛才所受的酷刑的悲慘景象,不但沒有使他們心腸變軟,反倒給他們提供了一樁樂趣,使他們的厭惡情緒表現得更為惡毒。
當“公訴”(按照法官們至今沿用的行話)執行完畢,就輪到千萬種私人的報復了。在這裡就象在大廳里一樣,婦女們特別起勁,她們全都對他懷著某種憎恨,有的恨他奸詐,有的恨他醜陋,而以後一種人的憎恨最為厲害。
“邪教的怪物!”一個說。
“騎掃帚把的傢伙!”另一個嚷道。
“做個悽慘的怪笑吧,”第三個說,“那樣你就能當上愚人王了,要是今天變成了昨天!”
“得哪!”一個老婦人說,“那就是刑台上的怪笑了。什麼時候他才在絞刑架上做怪笑呢?”
“你什麼時候才會在百尺黃泉下把你的大鐘頂在頭上呢,可惡的敲鐘人?”
“敲晚禱鐘的就是這個魔鬼呀!”
“啊,聾子!獨眼!駝背!怪物!”
“這個醜像比所有的醫藥還能使孕婦流產呢!”
那兩個學生——磨房的若望和羅班·普斯潘——尖著嗓子哼起那段民間古老的迴旋曲的疊句來了:
一根藤條子,
對付一個惡漢子!
一條木棍兒,
對付一隻老猴兒!
別的成千種侮辱性的語句象雨點般落在他身上,場上處處都有人詛咒他,嘲笑他,向他叫罵,向他投石子。
伽西莫多雖然耳聾,但他看得很清楚,民眾的狂怒表現在臉上的並不比表現在話語裡的少,向他投來的石子也能說明民眾是在鬨笑。
他起先一直默不作聲,但那在施刑人的鞭打下已達到極限的忍耐力,在這些殘酷的蟲豸的刺激下卻漸漸減弱甚至喪失,對西班牙鬥牛士的打擊向來不在意的阿斯杜里公牛,卻被狗和槍刺激怒了。
他先是慢慢地對民眾投去恫嚇的眼光,但因為他是被綁著的,光是看一眼並不能趕開那些叮在他傷口上的蒼蠅,於是他在繩綁中掙扎,他狂怒地扭動,把那老舊的輪盤弄得軋軋響。這情況使嘲罵和叫喊更加厲害起來。
於是那可憐人象無法掙脫鎖鏈的野獸一般,只好又不動彈了,他胸膛裡間或迸出一聲粗重的嘆息,他既不羞愧也不臉紅,他太遠離社會生活,太接近自然狀態,不可能知道什麼是羞恥。而且在那十分醜陋的臉上,還能表現出什麼羞恥呢?但是憤怒、憎恨、失望,逐漸在那可怕的臉上增多,成了一片厚厚的陰雲,逐漸蓄滿了電流,變成了千萬道電光,在那怪人的獨眼裡閃閃發亮。
當一頭騾子載著一位神甫經過那裡的時候,他臉上的陰雲化開了一會。
他遠遠望見那頭騾子和那個神甫,這可憐人的臉色就溫和起來,一直控制著他的那種憤怒變成了奇特的充滿了難以形容的甜蜜寬厚而溫和的微笑。那神甫愈走近他,他的笑容就愈加明顯,愈加清晰,愈加光輝燦爛,簡直象是不幸的人所崇敬的救主降臨了似的。可是當那頭騾子靠近了刑台,使騎在它背上的神甫看清了犯人是誰的時候,那神甫卻低下眼睛,用兩隻踢馬刺踢著騾子急忙轉身走開了,好象在逃避一聲恥辱的呼喚似的,他很不願意在那種場合被一個不幸的人認出來並且向他致敬呢。
那個神甫正是副主教堂·克洛德·孚羅洛。
伽西莫多的臉色又黯淡起來了。微笑還在一片陰雲間停留了一會,但那是痛苦的、無力的、帶著深深悲哀的微笑。
時間一點點過去,他在那兒至少待了一個半鐘頭,被人不停地折磨,虐待,嘲笑,甚至被人投石子。
突然他又帶著加倍的失望在鎖鏈里掙扎,把他身子底下的木板都震動了,他打破了一直固執地保持著的緘默,用又嘶啞又憤怒的聲音吼叫,這聲音不象人的聲音倒很象動物的咆哮聲:“給水喝!”這個聲音把人們叫罵的聲音都蓋沒了。
這聲悲慘的呼喚,並沒有引起同情,反而使刑台四周的巴黎善良市民更加笑得厲害。應該說明,他們的殘忍和狠心並不亞於我們給讀者介紹過的那個可怕的乞丐集團里的人,那都是民眾當中最下層的人物。除了嘲笑那不幸的犯人的口渴之外,四周沒有人出聲。的確,那當兒他的樣子不止顯得可憐,而更是顯得古怪和難以接近。他那漲得紫紅的臉上淌著汗,眼睛閃著狂野的光,嘴裡冒著憤怒和痛苦的泡沫,舌頭一半吐出在嘴唇外面。還得說明,在那當兒,人群中找不出哪個好心的男人或女人敢於送給那受苦受難的人一杯水,那刑台的可惡的石級被當做十分可恥和醜惡的東西,善人們是不願意上去的。
幾分鐘後,伽西莫多用失望的眼睛掃視了人們一遍,又用更加令人心碎的聲音喊道:“給水喝!”
仍然只引起一陣鬨笑。
“喝這個吧!”羅班·普斯潘叫喊著,把一塊在陰溝里泡過的海綿扔到他臉上,“拿去吧,惡漢!算我欠你的情哪!”
有個婦人把一塊石子向他頭上扔去:“這是給你在黑夜裡用那些倒霉的鐘驚醒我們的教訓!”
“喂,小子!”一個跛腳使勁拄著拐杖走到他跟前喊道,“你還在聖母院塔頂上咒罵我們不?”
“這隻碗給你去喝水!”一個男人把一個破瓦罐向他的胸脯扔去,“我老婆就是因為看見你從她面前走過,才生下了一個兩個腦袋的娃娃!”
“我的母貓生下了一隻六隻腳的小貓!”一個老婦把一塊瓦片向他頭上扔去,尖聲嚷道。
“給水喝!”伽西莫多喘息著喊了第三遍。
這時他看見人群里閃開一條路,走出了一位裝束奇特的姑娘,身邊帶著一隻金色犄角的雪白的小山羊,手裡拿著一面小鼓。
伽西莫多的獨眼閃了一下,原來就是他昨晚曾經想搶走的那個波希米亞姑娘呀。他模糊地意識到正是因為那件事他此刻才在這裡受懲罰的呢。何況這種事在這個世界上並不算稀罕,他不是由於不幸耳聾,又由於被一個聾法官審問,才受到了懲處的么?他十分相信她也是來向他報復的,也是象別人一樣來打他的。
看見她真的迅速走上了石級,憤怒和輕視使他透不過氣,他真想把刑台打個粉碎,假若他的獨眼能夠發出雷電,那波希米亞姑娘一定會給雷電擊斃,上不了刑台啦。
她一言不發地走近那扭著身子枉自躲避她的犯人,從胸前取出一隻葫蘆,溫柔地舉到那可憐人乾裂的嘴邊。
這時,人們看見他那一直乾燥如焚的獨眼裡,滾出了一大顆眼淚,沿著那長時間被失望弄皺了的難看的臉頰慢慢流下來。這也許是那不幸的人生平第一次流出的眼淚。
這時他竟忘記要喝水了,那埃及姑娘不耐煩地扁了扁小嘴,微笑著把水倒在伽西莫多張著的嘴裡,他一口氣喝著,他顯然是渴到極點了。
喝完水,那可憐人便伸出黑黑的嘴,無疑是想吻一吻那幫助了他的美麗的小手。但那姑娘有些疑惑,想起了前一晚那件未遂的暴行,便象小孩害怕被野獸咬著似的,驚恐地把手縮回去了。
於是那可憐的聾子把充滿責怪和無限悲哀的眼光望著她。
那漂亮、鮮艷、純潔、迷人而又那么嬌弱的姑娘,竟會那樣好心腸地跑去救助一個如此可憐醜惡的傢伙,那情景無論如何是很動人的,而這件事又發生在一個刑台上,那就更為動人了。
觀眾也都被感動了,大家拍著手喊道:“好極了,好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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