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必無訧兮。絺兮綌兮,淒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邶風·綠衣》[1]
《綠衣》,《序》[2]曰:“衛莊姜傷己也。妾上僭,婦人失位而作是詩也。”《箋》[3]曰:“綠當為‘褖’,故作‘褖’,轉作‘綠’,字之誤也。”又云:“褖兮衣兮者,言褖衣自有禮制也。諸侯夫人祭服以下,鞠衣為上,展衣次之,褖衣次之。……鞠衣黃,展衣白,褖衣黑,皆以素紗為里。今褖衣反以黃為里,非其禮制也,故以喻妾上僭。”《疏》[4]曲附《箋》,以為“詩者詠歌,宜因其所有而言,不宜舉實無之綠衣以為喻。”[5]此後,朱熹、姚際恆、方玉潤也都從“莊姜傷己”說。[6]
自《序》以來,“自傷”的說法長期被廣泛接受。《詩集傳》雖從這種觀點,但又說:“莊姜事見《春秋傳》,本詩無所考,姑從《序》說”[7]可見,朱子對這種說法也是存在疑問的。《綠衣》的字裡行間,並為言明莊姜,那么以她自傷來解這首詩,就缺乏足夠的依據。
《序》本以“移風俗,美教化”為旨,[8]每篇必附會為“文王后妃”之類。而“鄭學深於三禮,往往以禮箋詩。”[9]又《禮記》中言褖衣者甚眾,如《雜記》曰:“婦人服褖衣褕翟。”《喪大記》曰:“士妻以褖衣”,因此鄭玄將“綠”解為“褖”的誤用。以為“今褖衣反以黃為里,非其禮制也,故以喻妾上僭。”[10]然《箋》大旨從《序》而來,若此詩與莊姜無涉,並未言及嫡妾尊卑之類,那么,“綠衣”之“綠”僅指顏色,未嘗不可。
至於孔穎達以“間色之綠為衣,正色之黃反為里”和《玉藻》“衣正色,裳間色”相違來注詩,[11]未免拘泥。殊不見《禮》:“縓衣黃里,下士黃裳,雜裳可也i。”[12]《易·坤》:“黃裳元吉”,《象傳》:“黃裳元吉,文在中也。”(聞一多按:中亦里也)[13]足見古人以黃為里、為裳,並非異事。
而且,試題自古即為《綠衣》,孔子《詩論》中也說“《綠衣》之憂,思古人也。”[14]這樣,綠為“褖”誤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綠衣》既然是思古人所作,所思“古人”所指為何就成了解讀此時的一個關鍵。《毛傳》[15]釋為“古之君子”,孔穎達認為:“《傳》以章首二句皆責莊公不能定其嫡妾之禮,故以為思古之君子,謂能定尊卑,使妻妾次序者也。”[16]而鄭孔朱姚方諸家亦皆以為然。
而“古”,也可作“故”。《爾雅·釋詁》《說文·古部》並云:“古,故也。”《詩經》中也有此類用法,如《日月》篇及《烝民》篇,《毛傳》皆云:“古,故也”[17]不知此處為何執著於“古之聖人制禮者”。[18]
“風”既為民歌,何不自陌上水畔解之?尋常男女,生老病死,愛戀,別離,亦足以歌之詠之。秋風起時憶及故人,也是再自然不過。
今之學者多將“古”作“故”解,“故人”引申為“已故之人”,《綠衣》也就被解讀為“悼亡之作”。[19]
前二章“綠衣黃里”、“綠衣黃裳”,寫作者目睹亡妻的衣服。[20]物猶在,人已亡。當時言笑,如在耳畔;舊時衣裳,尚有餘香。昔卿與我,如影如形,何忍離去,留我獨自承受日夜不絕的憂傷?
此時涼風已淒淒,身上還是夏日單衣。[21]已然習慣,你在我想到之前便置辦好一切。[22]自卿別後,無語問添衣。開箱翻找袷衣,那“綠兮絲兮”,是你生前手制,針腳細密。
滿紙儘是一個男子的思念與哀傷,我思古人,字短情長。
是以夏傳才贊《綠衣》為“中國悼亡詩之祖”。[23]
“悼亡”說尚待進一步考證確定,但後世悼亡詩的寫作手法與《綠衣》確有許多暗合之處。
如潘岳《悼亡詩》其一:
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幃屏無仿佛,翰墨有餘跡。
流芳未及歇,移掛猶在壁。悵恍如或存,回惶忡驚惕。
……
與一、二章意境相似。
其二:
凜凜秋風起,始覺夏衾單。豈曰無重纊,誰與同歲寒?
和元稹《遣悲懷》之二:
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卻如全從三、四章化來。[24]
而今讀《綠衣》,太多經學家的言語讓其本來面目變得模糊不清。但是,與其費力揣摩青銅銘文般刻板冰冷的文字,倒不如靜心體味一個男子滿懷深情的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