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萸集 布老虎叢書隨筆系列 文章節選
小引:與“十年磨一劍”的專業著述不同,隨筆集之出版,更是“看似尋常成卻艱”――藉助某種機緣或道具,串起一大片原先四處飛濺的筆墨,使其顯得“煞有介事”,需要頗為高超的技巧。愚鈍如我輩,因而常有捉襟見肘的感覺。照實說了,此乃近年所撰短文的結集,說不上有什麼完整的構思――原先沒有,現在更不敢妄自追加。沒有完整的構思,不等於沒有一以貫之的關注。編學術集刊,我強調“有情懷的專業研究”;寫學術隨筆,則希望是“有專業背景的揮灑才情”。談章太炎,談胡適之,談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職業相”一望便知,並非理想之舉;我更傾心於那種不露痕跡的表現。似乎是誰都能說的家常話,其中卻蘊涵著專家的眼光;將多年的苦心經營,化做一揮而就的瀟灑;與專業著述相反,凸顯文筆和精神,學問則退居二線;與讀者平起平坐,拒絕故作高深,避免給對方造成壓迫感……如此“從容”但不“輕鬆”的寫作,在我,只是“心嚮往之”。集中自認庶幾近之的,僅有《不該消逝的校園風景》、《“〈讀書〉時代”的精靈》、《無法迴避的“1968”》等寥寥數則。
全書“品相”如何,作者的吹噓,基本上不起任何作用;我願意談的,一是古老的“茱萸”,一是時尚的“網路”。
選擇原先不知為何物的“茱萸”作為書名,當然不是為了炫耀自己的植物學知識;除了書中前兩輯的懷舊思親諸作與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詩意境接近,更因集中“茱萸”一文的產生,背後有段故事。先參加“中華古詩文經典誦讀工程”座談會,之後,方才應邀為《人民日報》的“我讀古詩文”專欄撰稿(順便說一句,編者原先設計的專欄名稱乃高屋建瓴的“如何閱讀古詩文”,後從善如流,改為私人敘事性質的“我讀古詩文”。如此轉向,我以為可取)。故必須將座談會上的發言,與這則《不知茱萸為何物》連結,方能明了作者壓在紙背的意願。
由中國青少年發展基金會發起的“中華古詩文誦讀工程”,在社會上引起巨大反響,“讀千古詩文,做華夏赤子”在青少年中蔚然成風。主持者計畫用十年時間吸引300萬少年兒童參加此誦讀工程,並直接影響到2000萬成年人。有感於工程啟動一年多,進展極為順利,社會各界普遍持歡迎態度,主持者於1999年4月3日在上海召開座談會,我應邀參加,並在會議上做了發言。《人民日報》和《文匯報》兩大媒體分別做了報導,都引用大段我的發言,可二者互相交叉,讓我大開眼界。兩報記者素質都很好,記錄及表達均相當準確,只是著眼點不同,故所聞所見自然有異。
讀多了明顯是由主辦單位提供的“通稿”,忽然間發現了此類真正的“新聞”,大為感慨。近年讀書,對晚清以降頗為時尚的“從演講到文章”很感興趣,希望藉此探尋白話文產生及發展的另一途徑。口頭與書面的差異,有目共睹;可更重要的“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卻不見得會被認真對待。其實,記錄整理者的工作,遠不只是接受和轉換,更包括過濾、篩選、重組乃至創造。看看自己的即席發言,竟有如此精彩的不同版本,焉能不深思?
有一點必須說明,兩報報導的規模和方式不太一樣,也是制約其策略選擇的原因。1999年4月23日《人民日報》以整版篇幅發表《讓民族文化血脈相傳――海內外學者暢談“中華古詩文誦讀工程”》,分六小節介紹二十位學者的發言,我主要占據“先背誦,後理解”節;而刊於1999年4月17日《文匯報》上的《古詩誦讀宜重詩教》,篇幅只有四分之一版,但有兩句醒目的提要:“‘中華古詩文經典誦讀工程’引動古詩文選本出版浪潮”;“北大學者陳平原提醒:編輯選本應尊重少兒教育規律”。前者與會議主辦人密切合作,以正面宣傳為主,故必須涵蓋全局;後者側面觀察,自我命題,志在補闕拾遺,必要時還可矯枉救弊。應該說,二者的選擇都是明智的。
至於我發言的主體部分,即詳細分析十二冊《中華古詩文讀本》編纂時的利弊得失,因稍顯專業特長,自認為是用心處,現場反應也很好,卻被乾脆利落地刪除。這正是新聞報導不同於學術論文的地方――只要結論,無須論證。單看報導,你會覺得我說話的口氣很武斷。反過來想想,時下評論文章之喜歡“棒喝”,而不擅長、也不屑於條分縷析,或許正是受傳媒報導方式的影響?
以下兩段我的“發言”,前者錄自《人民日報》,後者見於《文匯報》。
古詩文選本要充分考慮幼兒心理和啟蒙教育的特點,多以情感、境界而不是立場、觀點來選材,注重性情和審美趣味。選本與教科書的區別在於:教科書希望用這一代人的知識把事情講清楚,表面上看是幫助孩子,實際上是限制了他們的眼界;而選本是讓你自己讀、自己體會,不懂的以後再說。我欣賞“中華古詩文經典誦讀工程”倡導的“直面經典”的原則,防止由於我們這一代人的知識局限而導致的先天缺陷。
所謂“誦讀”,其實也不僅是記憶,而且有理解,在抑揚頓挫中理解古詩文。一句“燕趙多感慨悲歌之士”,換幾口氣、變幾個調,念得驚心動魄。近年文懷沙、葉嘉瑩、陳貽�{等人為公眾誦讀古詩文,腔調不一,各具特色。當然,考慮到大面積推廣的需要,不可能要求大家都像從前那樣“誦”,我想大概只能採用播音員字正腔圓的辦法。但從前的“誦”畢竟是值得懷念的。
陳平原認為,像《千家詩》、《唐詩三百首》這樣的著名詩歌選本,已有幾百年歷史,現在有編選更有時代性選本的必要,但它們的一些編選思路值得借鑑,特別是涉及到蒙學的問題,怎么尊重少兒教育規律,有一些問題需要研究。針對北大的新選本,他提出兩點意見,第一,編選時最好以文體為標準,而不要以文學史發展脈絡為線索。以作品的朝代順序來編目是學者的思路,而以文體為根據才更符合兒童記憶、誦讀的特點。第二,應重“詩教”,而不是強調“文以載道”。他說,從朗朗上口、便於誦讀的角度來說,詩歌優於文章,而且,兒童背誦古詩文,最重要的意義是陶冶性情,應以境界、神氣的養成為第一,而不是以培養情操和立場為第一;詩歌的最大優點就是含義的豐富和不明確,對“道”的解釋有多樣性的蘊藏。這樣對陶冶性情最為有利。陳平原說,片面強調文以載道,一方面會在選目時選一些過分注重講道理的篇章,另一方面就是在這個活動過程中,出現過分重視對詩文作解釋的現象,一定要講出一個道道來,這容易導致對“道”的單一解釋。含義太明確既損傷詩文的豐富性,又容易過時。他作為一個曾經有過做國小教員經歷的人,感到非常痛心的一點,就是那時讓孩子們背的一些文章,以後變得毫無用處。這是做選本的人應該注意的。
陳平原提出的兩點意見,得到了與會專家及主辦單位的首肯,特別是對“詩教說”的推崇,對“文以載道”的警惕。與會者普遍提到,由於現在中學語文教學中存在一些弊病,古詩文誦讀工程要是弄不好,就會和這些弊病一起相互推波助瀾,既起不到應有的效果,又辜負了發起人的一片苦心良意。他們談到,古詩文誦讀工程是一件有價值的、能對社會產生廣泛深入影響的事,應該有學者對此作出嚴肅的發言。即席發言與撰寫文章,一是只有結論未見論證的“大話”,一是感情色彩很濃的私人敘事,二者互相映照,起碼可以讓讀者明白,學者們書齋里的思考,其實並非“空穴來風”。
要說閉門讀書的學者,不可能真的“兩耳不聞窗外事”,最恰當的例子,還屬第四輯“尷尬線上”中兩篇談論網路的文章。《數碼時代的人文研究》原是為韓國全南大學召開的“新千年:全球化格局中的人文學”國際研討會而撰,沒想到後來竟“大有用武之地”。“當代中國”並非我的專業領域,這些年來,利用外出參加學術會議的機緣,逼著自己每年至少撰寫一文,保持與當下日常生活的血肉聯繫。文章尚未完稿,因到重慶參加中國現代文學理事會,應邀在重慶師範學院做一專題演講,即以此為題。後又曾在北京大學、香港科技大學、北京師範大學等處演講過――臨場固然多有發揮,但基本觀點沒有大的變化。文章初稿出來後,先是《南方周末》以《數碼時代的寫作與閱讀》為題做了摘登(2000年7月7日);全文刊於《學術界》2000年5期,《文摘報》同年10月8日摘要轉載時,題為《面對數碼時代挑戰,人文學者喜憂參半》。《南方周末》和《文摘報》都是發行量很大的報紙,而摘選時又都偏於“喜憂參半”的“憂”,以至有堅決捍衛網路者表示,願無償為我“啟蒙”。其實,我更看重發行量很小的《學術界》版本,因其包含著我與北大中文系研究生的對話。
每次就此題發表演講,總會招來不少精彩的質疑,但一句“由於時間限制,演講到此結束”,總讓人感覺意猶未盡。只有在北大那次,因彼此知根知底,雙方都放得開,對話的效果最好。事後,請幾位學生將自己的想法整理成文,一併送《學術界》刊出。這些受過人文專業訓練,且對網路大感興趣的年輕一代,與我的觀點形成某種對峙或補充。這次編《茱萸集》,徵得他們的同意,將其收錄,以便讀者對照閱讀。我相信,讀者會欣賞這種“眾聲喧譁”的局面。這五位現正在讀的文學專業研究生,只有一位本科念的是中文,其他四位分別學工、學醫、學美術、學德文。仔細辨認,你還是能看出一點蛛絲馬跡的。
在辟除惡氣的“茱萸”與虛擬人生的“網路”之間,到底還有多少值得一品的“感覺”與“精氣神兒”,實在不敢妄自推薦,只好寄希望於有緣的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