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沈西苓(1904 — 1940.12.19.) 導演,
編劇。原籍浙江德清。
主要作品:《女性的吶喊》(1933)、《上海二十四小時》(1933)、《船家女》(1935)、《十字街頭》(1936)等。
《船家女》作者自述
這劇本的產生
從十年前說起——
當我還是箇中學生的時候,那時,杭垣正有一件轟動的大事,便是全杭的工人大罷工!——因為工人內部的分化,(當時有這樣的社會環境)械鬥,於是有數十工人,都被打得頭破血流;在我家的鄰屋裡,便成了女哭兒啼,受傷人呻吟的地獄。
當時,我的父親,是在杭垣一家最大的織綢廠里擔任著重要職司的。所以,我們一家也便靠近這家最大的綢廠,同時和職工員的宿舍成了比鄰。
我心裡懷著驚恐的餘悸,耳邊聞著隔鄰的慘呼,我小小的心房,便被劃上了深深的一條裂痕。我的父親說:“愈是幾個傷重垂危的工人,愈是平日最誠懇的……”尤其是裡面有一個十年不缺一天的老年工。他有一個女兒,也在同廠繅絲部做工的。
過了幾年之後,我又知道,他的女兒是成了一個跑跑旅館的了……。
我到現在還是感到了那一種陰慘的血腥氣;我便想用這個素材來編製成一個故事(Story)。可是,一開手,我就又不得不擱下筆。這樣的題材,是不是為客觀環境所許可的呢!並且這樣陰慘的氣味,我是否一定要給大家嘗到呢!我終於擱了筆,想另一條路。
在有一個暑期的夏天,我曾經在西湖長住過兩個月。我認識了一個老船夫,大約有六十八九歲了。發眉雪白,但他身體很健康,鶴髮童顏,說話也很爽 亮,他也有點小名氣,船家都叫他做“楊六郎”。至於他們為什麼叫他這個諢號,是否是為了他性直豪爽,抑或是為了他的高齡體壯,那我可不知道;不過在那個時候,我們一老一少是做了好朋友了。
我常坐他的船,他總是那么陽氣地提著嗓子和我說笑。在湖上,我們談東說西,什麼雷峰塔下的白蛇娘娘,什麼葛嶺山上面的葛仙翁啦;我倒很愛和他玩,他有北方人的氣概。因為我那時又是一個熱心畫畫的學生。我一到高興的時候,總拿出畫具來應個景兒。所以他得等我,看我畫;他空了,更喜歡東拉西說了。
有一天,他可有點格別,他往常帶紅的臉色也不大好看了,我覺得有點奇怪;問他身體可好,他卻告訴我,“他有一個老朋友,他的女兒給人賣了……”
“賣了?賣到哪兒去?”
“賣到拱辰橋呵,那個女孩子你也見到過的。”
“是不是有時在湖裡遇到的那個姑娘……?”
“正是她呵,她爸爸病了,她得出來搖。天不照應,她爸爸老是病……那姑娘多好……”
“賣了?”
“賣了……”
他聲浪有點發顫。嘴上的鬍子掛上了一點鼻涕。眼向著穹空。
“西湖里通了汽車,綢廠一家一家的關,我們比不得你們少爺。畫畫,游游湖,將來賺幾百塊錢一個月。我們可真是有點過不了活呵。要不是同我這樣一個光乾兒的。”
“房錢,船租,米,油,鹽,醬,醋,那一樣不是要從這條划槳兒上換來的……”
我心裡深深地又被刺痛了。因為我也曾經看見過那個姑娘,並且當她和楊六郎對面搖過的時候,她總是喊一聲“伯伯”。同時,在楊六郎嘶長了聲浪答應她的時候,我總在想,畫這么一張划船的姑娘倒不錯。雖然,我到現在還沒有畫到……。
“她這樣大了還不出嫁嗎?”
“她爸爸給她許了一個機紡司務(織工),
以前總以為機紡司務有出息,比船家好,可是,現在那個機紡司務也只有在家坐吃,更不打正經……”
我們於是也談到那個老頭兒……
以上是五六年前的事,我到現在還記得清楚。因為它太使我傷感!太使我自愧了。
於是在五六年後的今天,我將它拿來作為我的電影製作的素材。
我將以上的兩個片斷的素材,多少加了一點聯繫,(但後來罷工是改了要求開工的),我又將我的心靈的善惡面,分析成二個的不同的男性。我把我的善性,創造了一個高占非飾的工人的性格;我又將我的惡性分給了孫敏、孫敬飾的闊少。同時我又把我所看到的幾個漂亮的只喊口號不成事體的新青年,來做了這戲裡的楔子中的人物。我再把我的沒有力量的、消極的、哀吟式的情緒,安放在嚴工上先生所飾的老人身上……。
朋友們!我不是沒有更高的情熱,我並不想我的善的一面,只能做到一個“個人的英雄主義”!但是,現在,我只有這樣的情緒,我只能做到這樣的地步……。
當製造作完了以後
當製作完了以後,我深深地吐了一口冷氣。因為,我把原來的劇本和現在的一比較,那是有很多的地方不同了。
第一點
當我們在西湖上拍外景,因天雨而停止工作進行的時候,我是常和兩個主角在一起的。我發覺了我劇中人物的個性,還有許多地方和他們原來的性情不相合的地方。譬如徐來吧,原來劇中人的性質是帶點靜,柔,陰性的。但她卻那樣陽氣,好動,不想一想便說,說錯了便和小孩一樣嘩啦嘩啦的一鬧。——我便隨時的改。改變劇中的人物,使她更容易做。同時在老高方面,也是同樣地為了想更顯露出他的爽直、誠懇,和帶一點膽液質的味兒的緣故,把以前略帶一點神經質的性格除去,外加了一個“小老鼠”,一個懦弱性格來陪襯他。(我以前的幾個戲中的男性,都是神經質的,因為我自己也是神經質的人,比較能更容易體會的緣故。)
第二點
為了要想不要使觀眾看了太慘的緣故,我沒有把朱老頭兒打死,後面再給他和女兒會面……(當然,會面後怎樣,便不是我主題上所必要的了,任她仍去做妓女也好,或者,父女相會,便能跳出樊籠也好)。劇本以前原意可並不是這樣的。
至於第二點所改的結果,是否比原來好一點,那連我自己也不能說。
我得感謝的
當我們到了西湖,要我幾位畫家和音樂家來點綴西湖,那可真不是容易的事。後來深幸我的先輩周天初先生和他弟弟天裕兄,代我介紹了西湖藝專的諸位同學,丘璽、任昌瑞、費曼爾等先生女士來收入畫面。這是不能使我不感謝的。
其次,得上海國立音專的幾位同學,郎毓秀、胡然、陳玠、胡投諸先生女士的代我灌“西湖春曉”的四部合唱,這也是應當首先道謝的。
梅熹,這次我很委屈了他。因為是好友,不說了。
結尾
錯誤是不免的,失敗的地方盡有著。只有一點,使我自己感到僥倖的,便是音樂和對白的(Dubbing)那樣多,那樣冒險,(我是用著不合理的方法做的)。可還沒有弄出大笑話來。——沒破壞了劇中的情緒。
( 原載《明星半月刊》第三卷第4期,1935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