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

《老舍》

《老舍》京華出版社出版於2008年6月精選老舍於1932年至1959年所創作的具有代表性的小說、散文作品。包括大悲寺外、微神、柳家大院、黑白李、上任、月牙兒、老字號、斷魂槍、我這一輩子、不成問題的問題、趵突泉的欣賞、有聲電影、抬頭見喜、觀畫記、小麻雀、小動物們、春風、何容何許人也、想北平等。

(圖)《老舍》《老舍》

作者: 老舍
出 版 社: 京華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08-6-1
字數:
版次: 1
頁數: 258
印刷時間:
開本: 16開
印次:
紙張:
I S B N : 9787807245308
包裝: 平裝
所屬分類: 圖書 >> 小說 >> 作品集 >> 中國

內容簡介

老舍以長篇小說和劇作著稱於世。他的作品大都取材於市民生活,為中國現代文學開拓了重要的題材領域。他所描寫的自然風光、世態人情、習俗時尚,運用的民眾口語,都呈現出濃郁的“京味”。優秀長篇小說《駱駝樣子》、《四世同堂》便是描寫北京市民生活的代表作。他的短篇小說構思精緻,取材較為寬廣,其中的《柳家大院》、《上任》、《斷魂槍》等篇各具特色,耐人咀嚼。他的作品已被譯成20餘種文字出版,以具有獨特的幽默風格和濃郁的民族色彩,以及從內容到形式的雅俗共賞而贏得了廣大的讀者。 本書精選老舍於1932年至1959年所創作的具有代表性的小說、散文作品。
本書精選老舍於1932年至1959年所創作的具有代表性的小說、散文作品。包括大悲寺外、微神、柳家大院、黑白李、上任、月牙兒、老字號、斷魂槍、我這一輩子、不成問題的問題、趵突泉的欣賞、有聲電影、抬頭見喜、觀畫記、小麻雀、小動物們、春風、何容何許人也、想北平等。
一、本書精選老舍於1932年至1959年所創作的具有代表性的小說、散文作品。
二、本書所收作品依寫作時間的先後順序排列。
三、本書在文字編輯過程中,為儘可能保持作品原貌,對與目前的規範漢字不一致的個別文字未加改動。

目錄

小說
 大悲寺外
 微神
 柳家大院
 黑白李
 上任
 月牙兒
 老字號
 斷魂槍
 我這一輩子
 不成問題的問題
散文
 趵突泉的欣賞
 有聲電影
 抬頭見喜
 觀畫記
 小麻雀
 小動物們
 春風
 何容何許人也
 想北平
 英國人
 有了小孩以後
 搬家 
 大明湖之春
 東方學院
 宗月大師
 詩人
 自述
 敬悼許地山先生
 我的母親
 文牛
 北京的春節
 貓

書摘插圖

大悲寺外
黃先生已死去二十多年了。這些年中,只要我在北平,我總忘不了去祭他的墓。自然我不能永遠在北平;別處的秋風使我倍加悲苦:祭黃先生的時節是重陽的前後,他是那時候死的。去祭他是我自己加在身上的責任;他是我最欽佩敬愛的一位老師,雖然他待我未必與待別的同學有什麼分別;他愛我們全體的學生。可是,我年年願看看他的矮墓,在一株紅葉的楓樹下,離大悲寺不遠。
已經三年沒去了,生命不由自主的東奔西走,三年中的北平只在我的夢中!
去年,也不記得為了什麼事,我跑回去一次,只住了三天。雖然才過了中秋,可是我不能不上西山去;誰知道什麼時候才再有機會回去呢。自然上西山是專為看黃先生的墓。為這件事,旁的事都可以擱在一邊;說真的,誰在北平三天能不想辦一萬樣事呢。
這種祭墓是極簡單的:只是我自己到了那裡而已,沒有紙錢,也沒有香與酒。黃先生不是個迷信的人,我也沒見他飲過酒。
從城裡到山上的途中,黃先生的一切顯現在我的心上。在我有口氣的時候,他是永生的。真的;停在我心中,他是在死里活著。每逢遇上個穿灰布大褂,胖胖的人,我總要細細看一眼。是的,胖胖的而穿灰布大衫,因黃先生而成了對我個人的一種什麼象徵。甚至於有的時候與同學們聚餐,“黃先生呢?”常在我的舌尖上;我總以為他是還活著。還不是這么說,我應當說:我總以為他不會死,不應該死,即使我知道他確是死了。
他為什麼作學監呢?胖胖的,老穿著灰布大衫!他作什麼不比當學監強呢?可是,他竟自作了我們的學監;似乎是天命,不作學監他怎能在四十多歲便死了呢!
胖胖的,腦後折著三道肉印;我常想,理髮師一定要費不少的事,才能把那三道彎上的短髮推淨。臉象個大肉葫蘆,就是我這樣敬愛他,也就沒法否認他的臉不是招笑的。可是,那雙眼!上眼皮受著“胖”的影響,松松的下垂,把原是一對大眼睛變成了倆螳螂卵包似的,留個極小的縫兒射出無限度的黑亮。好象這兩道黑光,假如你單單的看著它們,把“胖”的一切註腳全勾銷了。那是一個胖人射給一個活動,靈敏,快樂的世界的兩道神光。他看著你的時候,這一點點黑珠就象是釘在你的心靈上,而後把你象條上了鉤的小白魚,釣起在他自己發射出的慈祥寬厚光朗的空氣中。然後他笑了,極天真的一笑,你落在他的懷中,失去了你自己。那件松松裹著胖黃先生的灰布大衫,在這時節,變成了一件仙衣。在你沒看見這雙眼之前,假如你看他從遠處來了,他不過是團蠕蠕而動的灰色什麼東西。
無論是哪個同學想出去玩玩,而造個不十二分有傷於誠實的謊,去到黃先生那裡請假,黃先生先那么一笑,不等你說完你的謊——好象唯恐你自己說漏了似的— —便極用心的用蘇字給填好“準假證”。但是,你必須去請假。私自離校是絕對不行的。凡關乎人情的,以人情的辦法辦;凡關乎校規的,校規是校規;這個胖胖的學監!
他沒有什麼學問,雖然他每晚必和學生們一同在自修室讀書;他讀的都是大本的書,他的筆記本也是龐大的,大概他的胖手指是不肯甘心傷損小巧精緻的書頁。他讀起書來,無論冬夏,頭上永遠冒著熱汗,他決不是聰明人。有時我偷眼看看他,他的眉,眼,嘴,好象都被書的神秘給迷住;看得出,他的牙是咬得很緊,因為他的腮上與太陽穴全微微的動彈,微微的,可是緊張。忽然,他那么天真的一笑,嘆一口氣,用塊象小床單似的白手絹抹抹頭上的汗。
先不用說別的,就是這人情的不苟且與傻用功已足使我敬愛他——多數的同學也因此愛他。稍有些心與腦的人,即使是個十五六歲的學生,象那時候的我與我的學友們,還能看不出:他的溫和誠懇是出於天性的純厚,而同時又能絲毫不苟的負責是足以表示他是溫厚,不是懦弱?還覺不出他是“我們”中的一個,不是“先生” 們中的一個;因為他那種努力讀書,為讀書而著急,而出汗,而嘆氣,還不是正和我們一樣?
到了我們有了什麼學生們的小困難——在我們看是大而不易解決的——黃先生是第一個來安慰我們,假如他不幫助我們;自然,他能幫忙的地方便在來安慰之前已經自動的作了。二十多年前的中學學監也不過是掙六十塊錢,他每月是拿出三分之一來,預備著幫助同學,即使我們都沒有經濟上的困難,他這三分之一的薪水也不會剩下。假如我們生了病,黃先生不但是殷勤的看顧,而且必拿來些水果,點心,或是小說,幾乎是偷偷的放在病學生的床上。
但是,這位困苦中的天使也是平安中的君王——他管束我們。宿舍不清潔,課後不去運動……都要挨他的雷,雖然他的雷是伴著以淚作的雨點。
世界上,不,就說一個學校吧,哪能都是明白人呢。我們的同學裡很有些個厭惡黃先生的。這並不因為他的愛心不普遍,也不是被誰看出他是不真誠,而是偉大與藐小的相觸,結果總是偉大的失敗,好似不如此不足以成其偉大。這些同學們一樣的受過他的好處,知道他的偉大,但是他們不能愛他。他們受了他十樣的好處後而被他申斥了一陣,黃先生便變成頂可惡的。我一點也沒有因此而輕視他們的意思,我不過是說世上確有許多這樣的人。他們並不是不曉得好歹,而是他們的愛只限於愛自己;愛自己是溺愛,他們不肯受任何的責備。設若你救了他的命,而同時責勸了他幾句,他從此便永遠記著你的責備——為是恨你——而忘了救命的恩惠。黃先生的大錯處是根本不應來作學監,不負責的學監是有的,可是黃先生與不負責永遠不能聯結在一處。不論他怎樣真誠,怎樣厚道,管束。
他初來到學校,差不多沒有一個人不喜愛他,因為他與別位先生是那樣的不同。別位先生們至多不過是比書本多著張嘴的,我們佩服他們和佩服書籍差不多。即使他們是活潑有趣的,在我們眼中也是另一種世界的活潑有趣,與我們並沒有多么大的關係。黃先生是個“人”,他與別位先生幾乎完全不相同。他與我們在一處吃,一處睡,一處讀書。
半年之後,已經有些同學對他不滿意了,其中有的,受了他的規戒,有的是出於立異——人家說好,自己就偏說壞,表示自己有頭腦,別人是順竿兒爬的笨貨
經過一次小風潮,愛他的與厭惡他的已各一半了。風潮的起始,與他完全無關。學生要在上課的時間開會了,他才出來勸止,而落了個無理的干涉。他是個天真的人——自信心居然使他要求投票表決,是否該在上課時間開會!幸而投與他意見相同的票的多著三張!風潮雖然不久便平靜無事了,可是他的威信已減了一半。
因此,要頂他的人看出時機已到:再有一次風潮,他管保得滾。謀著以教師兼學監的人至少有三位。其中最活動的是我們的手工教師,一個用嘴與舌活著的人,除了也是胖子,他和黃先生是人中的南北極。在教室上他曾說過,有人給他每月八百圓,就是提夜壺也是美差。有許多學生喜歡他,因為上他的課時就是睡覺也能得八十幾分。他要是作學監,大家豈不是入了天國!每天晚上,自從那次小風潮後,他的屋中有小的會議。不久,在這小會議中種的子粒便開了花。校長處有人控告黃先生,黑板上常見“胖牛”,“老山藥蛋”……同時,有的學生也向黃先生報告這些訊息。忽然黃先生請了一天的假。可是那天晚上自修的時候,校長來了,對大家訓話,說黃先生向他辭職,但是沒有準他。末後,校長說,“有不喜歡這位好學監的,請退學;大家都不喜歡他呢,我與他一同辭職。”大家誰也沒說什麼。可是校長前腳出去,後腳一群同學便到手工教員室中去開緊急會議。
第三天上黃先生又照常辦事了,臉上可是好象瘦減了一圈。在下午課後他召集全體學生訓話,到會的也就是半數。他好象是要說許多許多的話似的,及至到了台上,他第一個微笑就沒笑出來,楞了半天,他極低細的說了一句:“咱們彼此原諒吧!”沒說第二句。
暑假後,廢除月考的運動一天擴大一天。在重陽前,炸彈爆發了。英文教員要考,學生們不考;教員下了班,後面追隨著極不好聽的話。及至事情鬧到校長那裡去,問題便由罷考改為撤換英文教員,因為校長無論如何也要維持月考的制度。雖然有幾位主張連校長一齊推倒的,可是多數人願意先由撤換教員作起。既不向校長作戰,自然罷考須暫放在一邊。這個時節,已經有人警告了黃先生:“別往自己身上攏!”
可是誰叫黃先生是學監呢?他必得維持學校的秩序。況且,有人設法使風潮往他身上轉來呢。
校長不答應撤換教員。有人傳出來,在職教員會議時,黃先生主張嚴辦學生,黃先生勸告教員合作以便抵抗學生,黃學監……
風潮及轉了方向,黃學監,已經不是英文教員,是炮火的目標。
黃先生還終日與學生們來往,勸告,解說,笑與淚交替的揭露著天真與誠意。有什麼用呢?
學生中不反對月考的不敢發言。依違兩可的是與其說和平的話不如說激烈的,以便得同學的歡心與讚揚。這樣,就是敬愛黃先生的連暗中警告他也不敢了:風潮象個魔咒捆住了全校。
我在街上遇見了他。
“黃先生,請你小心點,”我說。
“當然的,”他那么一笑。
“你知道風潮已轉了方向?”
他點了點頭,又那么一笑,“我是學監!”
“今天晚上大概又開全體大會,先生最好不用去。”“可是,我是學監!”
“他們也許動武呢!”
“打‘我’?”他的顏色變了。
我看得出,他沒想到學生要打他;他的自信力太大。可是同時他並不是不怕危險。他是個“人”,不是鐵石作的英雄——因此我愛他。
“為什麼呢?”他好似是詰問著他自己的良心呢。“有人在後面指揮。”
“嘔!”可是他並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據我看;他緊跟著問:“假如我去勸告他們,也打我?”
我的淚幾乎落下來。他問得那么天真,幾乎是兒氣的;始終以為善意待人是不會錯的。他想不到世界上會有手工教員那樣的人。
“頂好是不到會場去,無論怎樣!”
“可是,我是學監!我去勸告他們就是了;勸告是惹不出事來的。謝謝你!”
我楞在那兒了。眼看著一個人因責任而犧牲,可是一點也沒覺到他是去犧牲— —一聽見“打”字便變了顏色,而仍然不退縮!我看得出,此刻他決不想辭職了,因為他不能在學校正極紊亂時候抽身一走。“我是學監!”我至今忘不了這一句話,和那四個字的聲調。

果然晚間開了大會。我與四五個最敬愛黃先生的同學,故意坐在離講台最近的地方,我們計議好:真要是打起來,我們可以設法保護他。
開會五分鐘後,黃先生推門進來了。屋中連個大氣也聽不見了。主席正在報告由手工教員傳來的訊息——就是宣布學監的罪案——學監進來了!我知道我的呼吸是停止了一會兒。
黃先生的眼好似被燈光照得一時不能睜開了,他低著頭,象盲人似的輕輕關好了門。他的眼睜開了,用那對慈善與寬厚作成的黑眼珠看著大眾。他的面色是,也許因為燈光太強,有些灰白。他向講台那邊挪了兩步,一腳登著台沿,微笑了一下。
“諸位同學,我是以一個朋友,不是學監的地位,來和大家說幾句話!”
“假冒為善!”
“漢奸!”
後邊有人喊。
黃先生的頭低下去,他萬也想不到被人這樣罵他。他決不是恨這樣罵他的人,而是懷疑了自己,自己到底是不真誠,不然……
這一低頭要了他的命。
他一進來的時候,大家居然能那樣靜寂,我心裡說,到底大家還是敬畏他;他沒危險了。這一低頭,完了,大家以為他是被罵對了,羞愧了。
“打他!”這是一個與手工教員最親近的學友喊的,我記得。跟著,“打!” “打!”後面的全立起來。我們四五個人彼此按了按膝,“不要動”的暗號;我們一動,可就全亂了。我喊了一句。
“出去!”故意的喊得很難聽,其實是個善意的暗示。他要是出去——他離門只有兩三步遠——管保沒有事了,因為我們四五個人至少可以把後面的人堵住一會兒。可是黃先生沒動!好象蓄足了力量,他猛然抬起頭來。他的眼神極可怕了。可是不到半分鐘,他又低下頭去,似乎用極大的懺悔,矯正他的要發脾氣。他是個 “人”,可是要拿人力把自己提到超人的地步。我明白他那心中的變動:冷不防的被人罵了,自己懷疑自己是否正道;他的心告訴他——無愧;在這個時節,後面喊 “打!”:他怒了;不應發怒,他們是些青年的學生——又低下頭去。
隨著說第二次低頭,“打!”成了一片暴雨。
假如他真怒起來,誰也不敢先下手;可是他又低下頭去——就是這么著,也還只聽見喊打,而並沒有人向前。這倒不是大家不勇敢,實在是因為多數——大多數 ——人心中有一句:“憑什麼打這個老實人呢?”自然,主席的報告是足以使些人相信的,可是究竟大家不能忘了黃先生以前的一切;況且還有些人知道報告是由一派人造出來的。
我又喊了聲,“出去!”我知道“滾”是更合適的,在這種場面上,但怎忍得出口呢!
黃先生還是沒動。他的頭又抬起來:臉上有點笑意,眼中微濕,就象個忠厚的小兒看著一個老虎,又愛又有點怕憂。
忽然由窗外飛進一塊磚,帶著碎玻璃碴兒,象顆橫飛的彗星,打在他的太陽穴上。登時見了血。他一手扶住了講桌。後面的人全往外跑。我們幾個攙住了他。
“不要緊,不要緊,”他還勉強的笑著,血已幾乎蓋滿他的臉。
找校長,不在;找校醫,不在;找教務長,不在;我們決定送他到醫院去。
“到我屋裡去!”他的嘴已經似乎不得力了。
我們都是沒經驗的,聽他說到屋中去,我們就攙扶著他走。到了屋中,他擺了兩擺,似乎要到洗臉盆處去,可是一頭倒在床上;血還一勁的流。
校役張福進來看了一眼,跟我們說,“扶起先生來,我接校醫去。”
校醫來了,給他洗乾淨,綁好了布,叫他上醫院。他喝了口白蘭地,心中似乎有了點力量,閉著眼嘆了口氣。校醫說,他如不上醫院,便有極大的危險。他笑了。低聲的說:“死,死在這裡;我是學監!我怎能走呢——校長們都沒在這裡!”
老張福自薦伴著“先生”過夜。我們雖然極願守著他,可是我們知道門外有許多人用輕鄙的眼神看著我們;少年是最怕被人說“苟事”的——同情與見義勇為往往被人解釋作“苟事”,或是“狗事”;有許多青年的血是能極熱,同時又極冷的。我們只好離開他。連這樣,當我們出來的時候還聽見了:“美呀!黃牛的乾兒子!”
第二天早晨,老張福告訴我們,“先生”已經說胡話了。
校長來了,不管黃先生依不依,決定把他送到醫院去。
可是這時候,他清醒過來。我們都在門外聽著呢。那位手工教員也在那裡,看著學監室的白牌子微笑,可是對我們皺著眉,好象他是最關心黃先生的苦痛的。我們聽見了黃先生說:
“好吧,上醫院;可是,容我見學生一面。”
“在哪兒?”校長問。
“禮堂;只說兩句話。不然,我不走!”
鐘響了。幾乎全體學生都到了。
老張福與校長攙著黃先生。血已透過繃布,象一條毒花蛇在頭上盤著。他的臉完全不象他的了。剛一進禮堂門,他便不走了,從繃布下設法睜開他的眼,好象是尋找自己的兒女,把我們全看到了。他低下頭去,似乎已支持不住,就是那么低著頭,他低聲——可是很清楚的——說:“無論是誰打我來著,我決不,決不計較!”
他出去了,學生沒有一個動彈的。大概有兩分鐘吧。忽然大家全往外跑,追上他,看他上了車。
過了三天,他死在醫院。
誰打死他的呢?
丁庚。
可是在那時節,誰也不知道丁庚扔磚頭來著。在平日他是“小姐”,沒人想到 “小姐”敢飛磚頭。
那時的丁庚,也不過是十七歲。老穿著小藍布衫,臉上長著小紅疙疸,眼睛永遠有點水銹,象敷著些眼藥。老實,不好說話,有時候跟他好,有時候又跟你好,有時候自動的收拾宿室,有時候一天不洗臉。所以是小姐——有點忽東忽西的小性。
風潮過去了,手工教員兼任了學監。校長因為黃先生已死,也就沒深究誰扔的那塊磚。說真的,確是沒人知道。
可是,不到半年的工夫,大家猜出誰了——丁庚變成另一個人,完全不是“小姐”了。他也愛說話了,而且永遠是不好聽的話。他永遠與那些不用功的同學在一起了,吸上了香菸——自然也因為學監不干涉——每晚上必出去,有時候嘴裡噴著酒味。他還作了學生會的主席。
由“那”一晚上,黃先生死去,丁庚變了樣。沒人能想到“小姐”會打人。可是現在他已不是“小姐”了,自然大家能想到他是會打人的。變動的快出乎意料之外,那么,什麼事都是可能的了;所以是“他”!
過了半年,他自己承認了——多半是出於自誇,因為他已經變成個“刺兒頭”。最怕這位“刺兒頭”的是手工兼學監那位先生。學監既變成他的部下,他承認了什麼也當然是沒危險的。自從黃先生離開了學監室,我們的學校已經不是學校。
為什麼扔那塊磚?據丁庚自己說,差不多有五六十個理由,他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個最好,自然也沒人能斷定哪個最可靠。
據我看,真正的原因是“小姐”忽然犯了“小姐性”。他最初是在大家開會的時候,連進去也不敢,而在外面看風勢。忽然他的那個勁兒來了,也許是黃先生責備過他,也許是他看黃先生的胖臉好玩而試試打得破與否,也許……不論怎么著吧,一個十七歲的孩子,天性本來是變鬼變神的,加以臉上正發紅泡兒的那股忽人忽獸的鬱悶,他滿可以作出些無意作而作了的事。從多方面看,他確是那樣的人。在黃先生活著的時候,他便是千變萬化的,有時候很喜歡人叫他“黛玉”。黃先生死後,他便不知道他是怎回事了。有時候,他聽了幾句好話,能老實一天,趴在桌上寫小楷,寫得非常秀潤。第二天,一天不上課!
這種觀察還不只限於學生時代,我與他畢業後恰巧在一塊作了半年的事,拿這半年中的情形看,他確是我剛說過的那樣的人。拿一件事說吧。我與他全作了國小教師,在一個學校里,我教初四。已教過兩個月,他忽然想換班,唯一的原因是我比他少著三個學生。可是他和校長並沒這樣說——為少看三本卷子似乎不大好出口。他說,四年級級任比三年級的地位高,他不甘居人下。這雖然不很象一句話,可究竟是更精神一些的爭執。他也告訴校長:他在讀書時是作學生會主席的,主席當然是大眾的領袖,所以他教書時也得教第一班。校長與我談論這件事,我是無可無不可,全憑校長調動。校長反倒以為已經教了快半個學期,不便於變動。這件事便這么過去了。到了快放年假的時候,校長有要事須請兩個禮拜的假,他打算求我代理幾天。丁庚又答應了。可是這次他直接的向我發作了,因為他親自請求校長叫他代理是不好意思的。我不記得我的話了,可是大意是我應著去代他向校長說說:我根本不願意代理。
及至我已經和校長說了,他又不願意,而且忽然的辭職,連維持到年假都不乾。校長還沒走,他捲鋪蓋走了。誰勸也無用,非走不可。
從此我們倆沒再會過面。
看見了黃先生的墳,也想起自己在過去二十年中的苦痛。墳頭更矮了些,那么些土上還長著點野花,“美”使悲酸的味兒更強烈了些。太陽已斜掛在大悲寺的竹林上,我只想不起動身。深願黃先生,胖胖的,穿著灰布大衫,來與我談一談。
遠處來了個人。沒戴著帽,頭髮很長,穿著青短衣,還看不出他的模樣來,過路的,我想;也沒大注意。可是他沒順著小路走去,而是舍了小道朝我來了。又一個上墳的?
他好象走到墳前才看見我,猛然的站住了。或者從遠處是不容易看見我的,我是倚著那株楓樹坐著呢。“你,”他叫著我的名字。
我楞住了,想不起他是誰。
“不記得我了?丁——”
沒等他說完我想起來了,丁庚。除了他還保存著點“小姐”氣——說不清是在他身上哪處——他絕對不是二十年前的丁庚了。頭髮很長,而且很亂。臉上烏黑,眼睛上的水銹很厚,眼窩深陷進去,眼珠上許多血絲。牙已半黑,我不由的看了看他的手,左右手的食指與中指全黃了一半。他一邊看著我,一邊從袋裡摸出一盒 “大長城”來。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一陣悲慘。我與他是沒有什麼感情的,可是幼時的同學…… 我過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顫得很厲害。我們彼此看了一眼,眼中全濕了;然後不約而同的看著那個矮矮的墓。
“你也來上墳?”這話已到我的唇邊,被我壓回去了。他點一枝煙,向藍天吹了一口,看看我,看看墳,笑了。
“我也來看他,可笑,是不是?”他隨說隨坐在地上。我不曉得說什麼好,只好順口搭音的笑了聲,也坐下了。他半天沒言語,低著頭吸他的煙,似乎是思想什麼呢。煙已燒去半截,他抬起頭來,極有姿式的彈著菸灰。先笑了笑,然後說:
“二十多年了!他還沒饒了我呢!”
“誰?”
他用菸捲指了指墳頭:“他!”
“怎么?”我覺得不大得勁;深怕他是有點瘋魔。
“你記得他最後的那句?決——不——計——較,是不是?”
我點點頭。
“你也記得咱們在國小教書的時候,我忽然不幹了?我找你去叫你不要代理校長?好,記得你說的是什麼?”“我不記得。”
“決不計較!你說的。那回我要和你換班次,你也是給了我這么一句。你或者出於無意,可是對於我,這句話是種報復,懲罰。它的顏色是紅的一條布,象條毒蛇;它確是有顏色的。它使我把生命變成一陣顫抖;志願,事業,全隨顫抖化為— —秋風中的落葉。象這顆楓樹的葉子。你大概也知道,我那次要代理校長的原因?我已運動好久,叫他不能回任。可是你說了那么一句——”
“無心中說的,”我表示歉意。
“我知道。離開國小,我在河務局謀了個差事。很清閒,錢也不少。半年之後,出了個較好的缺。我和一個姓李的爭這個地位。我運動,他也運動,力量差不多是相等,所以命令多日沒能下來。在這個期間,我們倆有一次在局長家裡遇上了,一塊打了幾圈牌。局長,在打牌的時候,露出點我們倆競爭很使他為難的口話。我沒說什麼,可是姓李的一邊打出一個紅中,一邊說:‘紅的!我讓了,決不計較!’ 紅的!不計較!黃學監又立在我眼前,頭上圍著那條用血浸透的紅布!我用盡力量打完了那圈牌,我的汗濕透了全身。我不能再見那個姓李的,他是黃學監第二,他用殺人不見血的咒詛在我魂靈上作祟:假如世上真有妖術邪法,這個便是其中的一種。我不幹了。不幹了!”他的頭上出了汗。
“或者是你身體不大好,精神有點過敏。”我的話一半是為安慰他,一半是不信這種見神見鬼的故事。
“我起誓,我一點病沒有。黃學監確是跟著我呢。他是假冒為善的人,所以他會說假冒為善的惡咒。還是用事實說明吧。我從河務局出來不久便成婚,”這一句還沒說全,他的眼神變得象失了雛兒的惡鷹似的,瞪著地上一顆半黃的雞爪草,半天,他好象神不附體了。我輕嗽了聲,他一哆嗦,抹了抹頭上的汗,說:“很美,她很美。可是——不貞。在第一夜,洞房便變成地獄,可是沒有血,你明白我的意思?沒有血的洞房是地獄,自然這是老思想,可是我的婚事老式的,當然感情也是老式的。她都說了,只求我,央告我,叫我饒恕她。按說,美是可以博得一切赦免的。可是我那時鐵了心;我下了不戴綠帽的決心。她越哭,我越狠,說真的,折磨她給我一些愉快。末後,她的淚已乾,她的話已盡,她說出最後的一句:‘請用我心中的血代替吧,’她打開了胸,‘給這兒一刀吧;你有一切的理由,我死,決不計較你!’我完了,黃學監在洞房門口笑我呢。我連動一動也不能了。第二天,我離開了家,變成一個有家室的漂流者,家中放著一個沒有血的女人,和一個帶著血的鬼!但是我不能自殺,我跟他乾到底,他劫去我一切的快樂,不能再叫他奪去這條命!”“丁:我還以為你是不健康。你看,當年你打死他,實在不是有意的。況且黃先生的死也一半是因為耽誤了,假如他登時上醫院去,一定不會有性命的危險。” 我這樣勸解;我準知道,設若我說黃先生是好人,決不能死後作祟,丁庚一定更要發怒的。
“不錯。我是出於無心,可是他是故意的對我發出假慈悲的原諒,而其實是種惡毒的詛咒。不然,一個人死在眼前,為什麼還到禮堂上去說那個呢?好吧,我還是說事實吧。我既是個沒家的人,自然可以隨意的去玩了。我大概走了至少也有十二三省。最後,我在廣東加入了革命軍。打到南京,我已是團長。設若我繼續工作,現在來至少也作了軍長。可是,在清黨的時節,我又不幹了。是這么回事,一個好朋友姓王,他是左傾的。他比我職分高。設若我能推倒他,我登時便能取得他的地位。陷害他,是極容易的事,我有許多對他不利的證據,但是我不忍下手。我們倆出死入生的在一處已一年多,一同入醫院就有兩次。可是我又不能拋棄這個機會;志願使英雄無論如何也得辣些。我不是個十足的英雄,所以我想個不太激進的辦法來。我託了一個人向他去說,他的危險怎樣的大,不如及早逃走,把一切事務交給我,我自會代他籌畫將來的安全。他不聽。我火了。不能不下毒手。我正在想主意,這個不知死的鬼找我來了,沒帶著一個人。有些人是這樣:至死總假裝寬厚大方,一點不為自己的命想一想,好象死是最便宜的事,可笑。這個人也是這樣,還在和我嘻嘻哈哈。我不等想好主意了,反正他的命是在我手心裡,我對他直接的說了— —我的手摸著手槍。他,他聽完了,向我笑了笑。‘要是你願殺我,’他說,還是笑著,‘請,我決不計較。’這能是他說的嗎?怎能那么巧呢?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凡是我要成功的時候,‘他’老借著個笑臉來報仇,假冒為善的鬼會拿柔軟的方法來毀人。我的手連抬也抬不起來了,不要說還要拿槍打人。姓王的笑著,笑著,走了。他走了,能有我的好處嗎?他的地位比我高。拿證據去告發他恐怕已來不及了,他能不馬上想對待我的法子嗎?結果,我得跑!到現在,我手下的小卒都有作團長的了,我呢?我只是個有妻室而沒家,不當和尚而住在廟裡的——我也說不清我是什麼!”乘他喘氣,我問了一句:“哪個廟事?”
“眼前的大悲寺!為是離著他近,”他指著墳頭。看我沒往下問,他自動的說明:“離他近,我好天天來詛咒他!”
不記得我又和他說了什麼,還是什麼也沒說,無論怎樣吧!我是踏著金黃的秋色下了山,斜陽在我的背後。我沒敢回頭,我怕那株楓樹,葉子不是怎么紅得似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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