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楊絳(1911-),原名楊季康,江蘇無錫人,生於7月17日,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員,作家、評論家、翻譯家、劇作家。1932年畢業於蘇州東吳大學,成為清華大學研究院外國語文研究生。1935年至1938年與丈夫錢鍾書一同留學於英、法等國,回國後歷任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學院外語系教授、清華大學西語系教授。1953年,任北京大學文學研究所,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的研究員。劇本有《稱心如意》 .《弄真成假》、《風絮》;小說有《倒影集》、《洗澡》;論集有《春泥集》 、《關於小說》;散文《將飲茶》《幹校六記》;譯作有《1939年以來的英國散文選》、《小癩子》、《吉爾·布拉斯》、《堂·吉訶德》等。整體把握
這篇課文寫老王的幾個生活片斷。老王一輩子很苦。靠一輛破舊的三輪車活命。“文革”期間載客的三輪車被取締,他的生計就更加窘迫,只能湊合著打發日子。他打了一輩子光棍,孤苦伶仃。他住在荒僻的小胡同里,小屋破破爛爛的,眼睛又不好,他的一生淒涼艱難。
但是老王心好,老實厚道,有良心,關心人。他需要錢,可是他做生意從不多收一分錢,而且非常講感情,講仁義,常願意盡義務,或者少收錢。
小說詩歌文學作品寫到“文化大革命”,那是荒唐的動亂的年代。學術權威被認作“反動學術權威”,被造反派打翻在地,踩在腳下。但是,任何邪風對老王都沒有絲毫影響。他照樣尊重作者夫婦倆。他認準他們是好人,知恩必報,臨死也要去謝謝好心人。作者筆下的老王雖然窮苦卑微,但是精神上沒有受到任何污染,他一本做人的道德良心,是極其純樸的好人。
問題研究
《老王》 |
從文章看,最主要的是平等觀念。在作者那裡,人是生而平等的,各人境遇不同,甚至差別很大,不過是幸運與不幸造成的差別。所謂幸與不幸,包括天賦條件、成長條件、生理條件,幸運者只有關愛不幸者的責任,沒有歧視不幸者的理由。有平等意識,才會平等對話,才會感覺人家上門來“沒請他坐坐喝口茶水”是很抱歉的。
再是人道主義精神。這種精神要求社會關心個人、同情個人,尊重個人對社會作出的貢獻,尊重人格,維護社會成員的基本權利,並促進全體勞動者的全面發展。作者一家對老王是懷有這種精神的。知道老王有夜盲症,就送了大瓶魚肝油。他們總是照顧老王生意,坐他的車,讓他掙點錢。老王收錢常常客氣,他們總是照原價付。平板三輪不敢坐了,還是關心老王是否能維持生活。總之,對不幸者懷有一顆愛心,才能這么關心人,愛護人。
老王在生命最後的日子裡,身子僵直,樣子非常怕人,作者心裡只有同情和悲酸。老王死了好幾年了,作者每每想起來還感覺有愧於這個不幸者,總覺得在他生前,對他關愛不夠。所有這些,都是社會主義人道主義精神,正是公民道德建設所提倡的。
2.這篇寫人記事的散文,材料瑣碎,但是經過作者的組織,成為一個有機整體。作者是怎樣組織的?
研究這個問題,可以先列提綱,再探究為什麼這樣安排。可以看出,作者是兼用邏輯順序和時間順序來編排的。開頭四段先寫老王的三點基本情況。這三點是按邏輯順序安排的。一是職業,這是老王的謀生手段,二是生理缺陷,這是老王謀生的困難,三是居住條件,這是前兩點的結果,收入少,當然生活苦。下面三段,按時間順序,回憶老王的工作與為人,兩個片斷寫他為人好,一個片斷寫“文革”時期,他的生計越來越艱難。最後一個片斷,是老王離世前一天的事情,最能見出老王心地善良。
除段落安排有序之外,還應該探究貫穿全文的線索。可以看出,作者是以與老王的交往為線索的。坐老王的三輪,一路說說閒話,作者平易近人,老王也肯把身世相告。寫老王眼疾,說到女兒給他大瓶魚肝油,可見一家人對老王很照顧。老王對錢家也好,在服務費上雙方總是非常客氣。三輪改平板三輪,沒法坐了,作者還是很關心老王,對老王有好處,所以老王總覺得欠了一筆人情,在生命最後的日子也要表示感謝。以彼此交往為線索,全文一脈相承,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
時代背景
首先,老王的善良是文章的唯一描寫內容嗎?我覺得不是。文章一開頭就寫道:“北京解放後,蹬三輪的都組織起來,那時候他‘腦袋慢’‘沒繞過來’‘晚了一步’,就‘進不去了’,他感嘆自己‘人老了,沒用了’。老王常有失群落伍的惶恐,因為他是單幹戶,他靠著活命的只是一輛破舊的三輪車。”這僅僅是寫老王的老實善良嗎?這其實不僅僅是寫老王的老實與善,更是對那個黑白顛倒的年代的諷刺與控訴。所以,作者寫老王的善良,是放在一個大的背景之下--那是一個惡的年代。
其次,老王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那么,楊絳一家呢?文章中多次寫到楊絳一家如何對待老王,可以看到楊絳一家人的善良,這種善良一直延續到了他們女兒的身上。也就是說,這篇文章不僅僅寫了一個人的善良,而是寫一個異常善良的人對另一個異常善良的人的懷念,是寫善良的人們在惡的年代裡的相互取暖。
最後,文章中最核心的一句是:“幾年過去了,我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這一句話始終沒有進行很好的理解。首先我必須問一句話:楊絳是一個幸運的人嗎?答案是否定的。文章中有這樣一個細節:“我一定要給他錢,他啞著嗓子悄悄問我:‘你還有錢嗎?’我笑著說有錢,他拿了錢卻還不放心。”由此可以窺見楊絳一家人的艱苦不易。而且我們知道,楊絳一家人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裡受了許多苦,而且先後失去了女婿女兒。一般的知識分子經歷了文革以後都會以自身的不幸去控訴,而楊絳面對老王卻說自己是一個幸運的人,這裡面體現出一種對待苦難的態度。“同是天涯淪落人”,既然如此,楊絳一家又對待老王不錯,那么愧疚從何而來?這才是這篇文章核心的大問題。
我留意到課文前面的提示:“在我們周圍,有一些像老王這樣生活艱難的人。他們不被重視,卻有一顆金子般的心。你體悟到這些人的善良了嗎?你是怎樣對待他們的?讀一讀這篇課文吧,也許你會有不少感觸。”我覺得很有些意見。楊絳的散文中閃過時代的影子,在這種大時代下看老王的善良別有一番意味,這種意味絕不僅僅是對善良的肯定,它包含著更為複雜的東西。在我看來,一個真正善良努力的人,像老王這樣艱難地生活,最後螻蟻般地死去,絕對是這個社會的恥辱,充分地說明了這個社會並不是一個正常的社會。我相信,這篇散文的豐富性就表現在這裡。
楊絳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已經度過了混亂年代。她在追憶混亂年代遇到的這些善良的人們時,我們感覺到的更多的不是控訴,而是對人性中善的信任。或者說,因為自己的善良,她更容易忽略苦難,看到苦難年代裡人性的光輝。評課時,有同事說,楊絳的生活雖然不幸,但相對於老王總是幸運的。我覺得這種解釋不大合理,因為知識分子的幸與不幸不能夠僅僅以生活水準來衡量,(何況楊絳的生活也確實困難)不幸對於不同人的含義是不一樣的。而在那個年代裡,沒有人能夠幸免於難,你只有兩種選擇,要么同流合污,要么堅守自己的善良或者說良知。對於老王來說,也有一種選擇,比如參加蹬三輪車的組織。(“組織”在特殊的年代裡是一個耐人尋味的辭彙)而我相信,在任何一個社會裡,人們都應該息息相關。這種感覺類似於基督教里的原罪。因此在楊絳看來,對於那個黑白顛倒的年代的每一個善良的不幸者,我們都應該感到內疚。
因此,僅僅把楊絳的這篇散文解讀為送老大爺過馬路之類的善良,是教參的搞笑之處。而裡面所包含的更為豐富的對特定年代的諷刺與控訴,對人性中善良的肯定與呼喚,對人與人之間關係的思考,都被省略掉了。
原文欣賞
我常坐老王的三輪。他登,我坐,一路上我們說著閒話。據老王自己講:北京解放後,登三輪的都組織起來;那時候他“腦袋慢”,“沒繞過來”,“晚了一步”,就“進不去了”。他感嘆自己“人老了,沒用了”。老王常有失群落伍的惶恐,因為他是單幹戶。他靠著活命的只是一輛破舊的三輪車;有個哥哥死了,有兩個侄兒“沒出息”,此外就沒什麼親人。
老王不僅老,他只有一隻眼,另一隻是“田螺眼”,瞎的,乘客不願坐他的車,怕他看不清,撞了什麼。有人說,這老光棍大約年輕時候不老實,害了什麼惡病,瞎掉一隻眼。他那隻好眼也有病,天黑了就看不見。有一次,他撞在電桿上,撞得半面腫脹,又青又紫。那時候我們在幹校,我女兒說他是夜盲症,給他吃了大瓶的魚肝油,晚上就看得見了。他也許是從小營養不良而瞎了一眼,也許是得了惡病,反正同是不幸,而後者該是更深的不幸。
有一天傍晚,我們夫婦散步,經過一個荒僻的小胡同,看見一個破破落落的大院,裡面有幾間塌敗的小屋;老王正登著他那輛三輪進大院去。後來我坐著老王的車和他閒聊的時候,問起那裡是不是他的家。他說,住那兒多年了。
有一年夏天,老王給我們樓下人家送冰,願意給我們家帶送,車費減半。我們當然不要他減半收費。每天清晨,老王抱著冰上三樓,代我們放入冰櫃。他送的冰比他前任送的大一倍,冰價相等。胡同口登三輪的我們大多熟識,老王是其中最老實的。他從沒看透我們是好欺負的主顧,他大概壓根兒沒想到這點。
“文化大革命”開始,默存不知怎么的一條腿走不得路了。我代他請了假,煩老王送他上醫院。我自己不敢乘三輪,擠公共汽車到醫院門口等待。老王幫我把默存扶下車,卻堅決不肯拿錢。他說:“我送錢先生看病,不要錢。”我一定要給錢,他啞著嗓子悄悄問我:“你還有錢嗎?”我笑說有錢,他拿了錢卻還不大放心。
我們從幹校回來,載客三輪都取締了。老王只好把他那輛三輪改成運貨的平板三輪。他並沒有力氣運送什麼貨物。幸虧有一位老先生願把自己降格為“貨”,讓老王運送。老王欣然在三輪平板的周圍裝上半寸高的邊緣,好像有了這半寸邊緣,乘客就圍住了不會掉落。我問老王憑這位主顧,是否能維持生活。他說可以湊合。可是過些時老王病了,不知什麼病,花錢吃了不知什麼藥,總不見好。開始幾個月他還能扶病到我家來,以後只好托他同院的老李來代他傳話了。
有一天,我在家聽到打門,開門看見老王直僵僵地鑲嵌在門框裡。往常他坐在登三輪的座上,或抱著冰傴著身子進我家來,不顯得那么高。也許他平時不那么瘦,也不那么直僵僵的。他面色死灰,兩隻眼上都結著一層翳,分不清哪一隻瞎、哪一隻不瞎。說得可笑些,他簡直像棺材裡倒出來的,就像我想像里的殭屍,骷髏上繃著一層枯黃的乾皮,打上一棍就會散成一堆白骨。我吃驚地說:“啊呀,老王,你好些了嗎?”
他“唔”了一聲,直著腳往裡走,對我伸出兩手。他一手提著個瓶子,一手提著一包東西。
我忙去接。瓶子裡是香油,包裹里是雞蛋。我記不清是十個還是二十個,因為在我記憶里多得數不完。我也記不起他是怎么說的,反正意思很明白,那是他送我們的。
我強笑說:“老王,這么新鮮的大雞蛋,都給我們吃?”
他只說:“我不吃。”
我謝了他的好香油,謝了他的大雞蛋,然後轉身進屋去。他趕忙止住我說:“我不是要錢。”
我也趕忙解釋:“我知道,我知道——不過你既然自己來了,就免得托人捎了。”
他也許覺得我這話有理,站著等我。
我把他包雞蛋的一方灰不灰、藍不藍的方格子破布疊好還他,他一手拿著布,一手攥著錢,滯笨地轉過身子。我忙去給他開了門,站在樓梯口,看他直著腳一級一級下樓去,直擔心他半樓梯摔倒。等到聽不見腳步聲,我回屋才感到抱歉,沒請他坐坐喝口茶水。可是我害怕得糊塗了,那直僵僵的身體好像不能坐,稍一彎曲就會散成一堆骨頭。我不能想像他是怎么回家的。
過了十多天,我碰見老王同院的老李。我問“老王怎么了?好些沒有?”
“早埋了。”
“呀,他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死的?就是到您那兒的明天。”
他還講老王身上纏了多少尺全新的白布——因為老王是回民,埋在什麼溝里。我也不懂,沒多問。
我回家看著還沒動用的那瓶香油和沒吃完的雞蛋,一再追憶老王和我對答的話,捉摸他是否知道我領受他的謝意。我想他是知道的。但不知為什麼,每想起老王,總覺得心上不安。因為吃了他的香油和雞蛋?因為他來表示感謝,我卻拿錢去侮辱他?都不是。幾年過去了,我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