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入朔漠
青衣小帽,一個其貌不揚的少年客商領一隊疲態漸顯的載貨猛獁,這支商隊在河中烈陽郡經過的時候,恰值祖丁帝32年的初秋。喜歡曬太陽的村老亶甲伯正好在河邊看到這一行慢慢走過長堤。
初秋的時節,昨夜的微雨讓天氣一下子涼了許多,亶甲伯的短衣穿不住,把過冬的棉袍披在外面,讓村子裡的年輕後生很是取笑了幾句。亶甲伯也不在意,年近八旬,早已過了和年輕人爭強好勝的年紀。
“天冷就添衣,還管它好看難看?難道叫我老人家打扮得櫻柴花一樣去扮新郎官?”亶甲伯鋪開一塊老躍羊的皮在堤邊的圓石上,還是心疼他那唯一的一件灰布棉袍。
落柳河的水流頗為湍急,這在烈陽這個平陸地區也算是件奇事。聽老輩人講,落柳河的河源在烈陽北山,山腹中有處水眼,上連天河,下接八方水脈。落柳河水多急流且飲之微鹹,正是由於山中水眼通海所致。亶甲伯年紀大了,太陽暖暖的一曬,不一會就起了鼾聲。
載貨猛獁頸下銅鈴的叮噹把亶甲伯吵醒的時候,天色已近午時,亶甲伯睡眼惺忪,看到了這支商隊從堤上緩緩走過。高大的猛獁此刻疲態盡顯,身上隱隱已經水汽蒸騰。這些猛獁三頭為一駕,拖一輛巨輪大車,這些大車鉛皮包角,銅釘鉚扣,每車馱一口巨大的鑄鐵箱,沉重異常,這些猛獁每走一步顯然都吃力不少。一行六架大車,在車夫的驅趕下走的穩穩噹噹。為首的一位,是個少年客商,青衣白馬,樣貌平凡,身後倒俱是些高大魁梧,體格過人的夥計伴當。
亶甲伯惱這商隊驚了他的好睡,往河裡狠狠吐了口唾沫,拾起躍羊皮,拍拍棉袍起身觀望。
“現在的少年人,做事真是蹊蹺,可不知有多么貴重的貨物,要用這偌大鐵箱裝運?若是換成輕便木箱,可省了這些牲口不少腳力,”亶甲伯自言自語,“卻不知是所運何物啊,真是怪事……
不多時,商隊已到近前,亶甲伯湊上前去,想要看個究竟。
長刀劈下時,亶甲伯只覺得風聲在耳邊一閃。
這一刀,在他回村跟好事的後生們描述的時候,可費了不少口舌,可在此時,卻只是一轉瞬的事情。
“那刀劈來時只不過是青光一道,沒成想是如此快法,我頭皮一乍,無奈就地一滾,堪堪躲過此刀。誰料那刀如影隨形般貼了上來,分毫不離老漢我的咽喉,我縱是天大本事,此刻怕也難逃此劫了。。。。。。”亶甲伯棉袍都脫在一邊,就似一個講故事的賣藝人,口沫橫飛,手舞足蹈,直說得滿頭大汗。
村口的茶水攤邊聚了十幾個後生閒漢,把亶甲伯圍在中央,聽老漢講到此節,歲數大些的便滿面惶色,年輕後生們便嘟嘟囔囔有些將信將疑,一夥人鼓譟爭論,亶甲伯幾次咳嗽都壓不下,不禁有些氣惱。
“老先生怎么不講下去了?我們二人可是聽得正入迷呢!”
茶棚邊樹下繫著兩匹青馬,有兩個頭戴風帽的行路人坐在一旁,後生們一直鼓譟,亶甲伯一直講得起勁,都沒注意到這兩個人。
此刻其中一人取下風帽,立起身來向老漢一揖“老先生說累了,就請到這裡來喝口茶水繼續講吧!”聲音不大,後生們的吵鬧聲倒是被壓住了。
亶甲伯看這行路人約莫二十五六歲年齡,劍眉入鬢,英氣逼人,樣貌卻很是清秀,只是風塵僕僕,像是趕了多日的長路了。連忙回了一禮,來到兩人桌前:“敢問兩位客人貴姓,是從哪裡來啊?”
那人回一禮:“老丈請坐,我二人是宛州聚喜號的採辦,我叫蘇煥,此行乃是去北方帶馬的,途經此地歇腳,聽得老丈講得此件奇事,不覺就聽入了迷。如此說來,老丈也是好本事啊,如此雷霆萬鈞之刀下逃生,真是讓人佩服佩服。”
亶甲伯咳嗽兩聲,心知一刀劈下是真的不假,可這就地一滾的天大本事就是為了添些彩頭順口編出來的了,要是說當時刀到了喉間自己還渾然不覺,事後還嚇得險些尿了褲子,不被那些後生們笑死才怪,想到這裡不禁有些氣短。
蘇煥替村老斟上一杯茶,道:“還請老丈細細說來,讓我們也開開眼界。”周圍的後生閒漢們也是不住催促。
亶甲伯一見眾人催促,便捋捋鬍鬚,又絮絮道來。
“我情知避不過這一刀,便要閉目等死……只聽得耳邊震天價大響,我偷偷睜眼一看,一桿烏黑的鐵矛擋在了我那咽喉邊,那一擋力氣可真大,震得我到現在滿耳還是嗡嗡的金鐵轟鳴聲。。。。。。”
“是黑鐵矛嗎?”蘇煥身邊的那個行路客人突然問道,語聲里有些詫異。
“比御,且讓老先生把話說完。”蘇煥回身囑咐,那比御應了一聲便不再作聲,風帽卻一直不曾摘下。
“我記得真真的,是一桿無纓黑矛,那分量怕是不輕呢,可那領頭的少年客商拿著它卻渾若無物一般。”亶甲伯道。蘇煥的眼中突然精光一閃,但轉瞬即逝,接道:“老丈請繼續講。”
“那時我知自己已撿回性命了,冷汗霎時透了衣衫。此刻才看清拔刀砍來的是這商隊里的一個僕從,黑著臉,那眼神真是可怕。。。。。。”
“那少年客商喝退這惡人,下馬將我攙了起來,還對我施了一禮說‘老丈不必驚慌,我夥計粗莽,又仗著練過幾天拳腳,看你老丈挨近車隊,便以為是剪徑的強人,所幸沒傷了老丈的性命,我帶他向老丈賠個不是,這點金銖,全當給老丈壓驚了’說罷便給了我5個金珠,說來慚愧,我老漢這一輩子還沒見過這么些錢呢。。。。。。。”周圍後生閒漢們也是嘖嘖讚嘆。
“那少年人接著說‘老丈莫怪,我等是宛州商人,行商經過此地,借問老丈此處離北山山口還有多少路程啊?’”亶甲伯喝口茶水“我那時驚魂已定,看這少年人說話如此和氣,又給了我這么一大筆錢,膽氣便也壯了些。應道‘約莫還有半日的路程吧,日落之前就可到山口了。’”
旁邊的一個後生聽得不耐煩,嚷道:“亶甲伯,你倒是說說那鐵箱里到底裝得何物啊?”
亶甲伯瞥他一眼,怨他打斷話頭,“我也是正要講到此節,想我當時只是要去看看便險些丟了性命,究竟是何等貴重的貨物?可那時我得脫大難,心跳得如同擂鼓,如何敢出口詢問?正在我惴惴間,倒是那少年人見我訥訥不語問了我一句‘老丈是想知道我們這鐵箱裡裝的是何等貨物吧?’我不敢出聲,那黑臉惡僕正手按刀柄盯著我哩!”“那少年人引我近到大車跟前,跟我言道‘老丈不必疑惑,我這車裡所載,無非是些蝦蟹海鮮我們這裡的尋常吃物啊!這些吃物在東陸是唾手可得,村野酒肆隨處可見,可若將其運至極北之地,卻是千金難求的無上珍饈啊。’”“老漢雖愚駑,可倒也對四方風物略有所知,這魚蝦蟹蚌運往北方確實可得高價,可做這海貨生意的從沒見過有像他們這樣如臨大敵的,想到此節我正待出口問他,倒是他先截了我的話去,他講‘尋常海貨多是以儲冰夾裹,星夜兼程運抵北方,路上若遇到幾日炎熱天氣,儲冰融去,貨物難免腐壞。即便一路順利,死蟹凍蝦又值得幾何?我家這貨物卻是不同,我等初秋啟程,在路上緩緩行來,待得入冬才抵極北,老丈可知何故?’我自不知,那少年人低下聲音對我言道‘我見老丈為人忠厚,就不藏私了。這頭前兩車就是海貨,那後面四車所載便是些海水了。我等初秋收得大批新鮮海貨,便把它養在這鐵箱裡,一路緩緩行來,每日在箱中撿出不甚強健的蝦蟹就地販賣,隔幾日夜宿時便將這幾箱海水來回倒換,以保海貨不死,待得入冬時節進得北地,正是北方欲覓新鮮蝦蟹難如登天時,我們此行便是僅剩得一車活物,也可保得獲巨利啊!行至此處,六車海貨便只剩得兩車了。這本是我商家逐利的法子,倒叫老丈見笑了。’我那時是瞠目結舌,想這商家逐利之法可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啊!”眾人聽罷,也俱唏噓不已。蘇煥問道:“如老丈說來,這倒是一條生財之道,我倒有一事不明,那少年人和你老素昧平生,卻為何肯將如此機密之事告知呢?如是你老人家也招徠車馬,大做起海貨生意來,豈不是斷了他家的財路?”
亶甲伯嘿嘿兩聲,心裡卻暗暗叫苦,那少年人曾囑咐切勿四處散布,免得減了行商利潤,可自己貪圖嘴上爽快,不覺也說與其他商戶聽,若是這年輕採辦回去以後也依樣做起來,搶了人家生意,那少年人遣那黑臉惡僕趕來補上我那一刀,我卻如何是好!
蘇煥見亶甲伯面色有異,笑道:“想必是那客人見老丈純良忠厚,必不是那見利忘義之人這才盡告不匿的,我想請問老丈,那鐵箱中所儲果然是海水嗎?”
亶甲伯道:“那鐵箱後有魚膠軟管,那少年人曾叫屬下放水給我看,必是海水無疑了。”
思忖片刻,蘇煥起身道:“有幸得遇老丈,添了不少見識,時辰不早,我二人這就拜別了,後會有期!”見亶甲伯尚有些疑慮,便又笑道:“老丈請放心,我號素來都是經營馬匹生意,斷不會去搶海貨商人的買賣的,就此別過。”
初暮斜陽,這兩騎沿落柳河堤並轡而行,不急不緩。
比御道:“蘇先生,你覺得那老人所說可有不實之處?”
蘇煥笑道:“若說不實之處,那真是數不勝數了,老人家不是奸詐之輩,卻是個說書人的材料。以他老人家的腿腳,卻怎能避過號稱軍中刀術第一的玄襲牛一刀怒斬?”
比御道:“你也認定是姜侯的人馬?”
蘇煥一帶馬,沉聲道:“去北山吧,找姜侯問個究竟!”
此時,北山腳下,車隊緩緩而上。鐵箱中驀的一陣水聲,如大魚翻浪,轉瞬又歸為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