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溪集
予從東坡遊舊矣。其所作字,每別後所得,即與相從時小異。蓋其氣愈老,力愈勁也。自海外歸,至大庾嶺上,作二詩見寄。其字正與後二帖相類。臨卷慨然,幾至流涕。
東坡從少至老所作字,聚而觀之,幾不出於一人之手。其於文章,在場屋間,與海外歸時,略無增損。豈書或學而然,文章非學而然邪?
余將卜葬亡妻,愛金陵山水之勝,覬得卜以成所志。或傳南城有其地,遂訪焉。早飯於崇因,其長老欽,餘二十年之舊也,謂余曰:「子胡不禱於吾觀音大士?」余即如之。既作社,欽曰:「東坡南遷,嘗禱而應,遂頌之,前人為刻石。後有詔,所在東坡文皆毀棄,前人不敢違。」余問石所在,曰:「幾碎矣。」索之力,乃得於庫中米廩後。塵土深數寸;稍曳出,加湔洗,而燦然如未嘗毀者。蓋是石,先刻馬祖、龐居士像,用其餘刻頌。像已斷裂,而頌獨完。相與贊嘆曰:「大士妙智力,其驗無所不見。」欽曰:「毀之人固在也。」呼出問焉。方毀時,惟恐其不碎,用巨斧,斧數十,應斧斷裂矣。因指示,輒大驚曰:「今安得如是?!」不覺社十餘拜,而復歸故處。
蘇少公嘗為其先公書是經,施人以薦冥福。長公則因張安道述夢中事,作楞伽經,已鏤板矣,今在金山。其他皆未嘗見也。在中山時,謂予曰:「早有意寫《華嚴經》,不謂因循。今則眼力不迨矣,良可惜者。子能勉之否?」予亦僅分黑白,每有愧於斯言也。後偈,近似郭功甫家張長史帖。
元祐末,予(李之儀)從辟中山,實東坡先生幕府。後先生到官,先生謂予曰:「子近離京師,時事如何?」予對曰:「必有所更張。」先生曰:「有所聞乎?」予曰:「無所聞,以意得之爾。」先生曰:「何以得之?」予曰:「是固不難得。蓋平日未有為先生言者。」先生曰:「人有言,我未嘗不聽,我豈拒人者哉?」予曰:「先生固不拒人,而人自難言爾。」又曰:「願為我言之!」序日:「斯言近進,而不免謂之有二心。挾二心以幸其術之必售,是可陳於先生長者之前耶?此人所以難言,而先生所以無從而有聞也。且垂簾共政,八年於此,主上未嘗可否一事。諸公奏行,將太母之令,太母權為正,而正固在位也;其未嘗可否者,蓋退托而有所待也。方其政之在我也,豈無舍其舊而求同於我。或有所不納,既不得同,必退而為異日之謀。今日乃其所謀之時。以八年之所待,則聖志固已定矣。一旦群然而進,如所定者,十有八九,欲不信,渠可得乎?」先生曰:「太母受先帝顧托,保佑聖躬;主上孝養不匱,承順盡道,共成先帝之志,以圖至治,故八年之間,朝廷清明,天下無事。但恐不與其事者,或有所不知爾。又況人各有心,其可得而同耶?」予曰:「先生父子兄弟,超目窮遠;文舉業論,流布四方,莫非據古而切於事。比立朝,遂將力行其所言,雖見險猶不止也。今日之事已可知,然而君子訊息盈虛,與時偕行,盍居易以俟之?」先生曰:「子之言是也。」又曰:「自是與子相從之日益難!」
中山控北虜,為天下重鎮。異時選寄,皆一時人物。然輕裘緩帶,折沖樽俎,韓忠獻、宋景文公而已。元祐末,東坡老人自禮部尚書以端明殿學士加翰林除侍讀學士,為定州安撫使。開府延辟,多取其氣類。故之儀以門生從辟,蜀人孫子發,實相與俱。於是海陵滕興公、溫陵曾仲錫為定倅。五人者,每辨色會於公廳,領所事竟,按前所約之地,窮目力盡歡而罷。或夜則以曉角動為期。方從容醉笑間,多令官妓,隨意歌於坐側。各因其譜,即席賦詠。一日,歌者輒於老人之側,作《戚氏》,意將索老人之才於倉卒,以驗天下之所嚮慕者。老人笑而頷之。邂逅方論穆天子事,頗摘其虛誕,遂資以應之。隨聲隨寫,歌竟篇就,才點定五六字爾。坐中隨聲擊節,終日不間他辭,亦不容別進一語。臨分曰:「足以為中山一時盛事,前固莫與比,而後來者未必能繼也。」方圖刻石以表之,而謫去,賓客皆分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