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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一種在大小王、二王、A(千)歲之下的封建特權也。大樹底下的“K”們,亦可仗著手中的“殺手鐧”欺男霸女,坑害鄉民也。作者簡介
馮積岐,陝西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沉默的季節》、《袒露的部分》,中短篇小說集《小說三十篇》、《我的農民父親和母親》,散文集《人的證明》、《沒有留住的》等四百萬字。曾獲“雙五文學獎”、“吉元文學獎”、“芳草小說獎”、“湖北省政府圖書獎提名獎”、“九頭鳥長篇小說獎”等獎項。精彩書摘
第三章一雙眼睛
我是出生還不足百天的時候,被父母親捂死在被窩裡的。那是1964年早春的一個黎明,當時,天還沒有亮透,薄薄的晨光正蹲在村口那棵白皮松的樹冠上冷靜而驚訝地注視著尚未甦醒的松陵村。我家院子裡一塌糊塗的顏色如同老公雞沒精打采的嗚叫聲。母親打開房子門走出來,她站在房檐台上,扭過頭,圓睜著雙眼,看了一眼後院。後院裡灰濛濛的,樹木呀,土牆呀,豬圈呀,包括那根晾衣服的細麻繩,都面目不清,躲躲閃閃,似乎不懷好意。母親趕緊收回了目光,挺了挺身板,仿佛要把自己的膽量和勇氣從腔子裡拉出來,拉成一道堅硬如鐵的牆壁,用來防禦突如其來的不測。她打了一個噴嚏,噴嚏打得很不圓滿,好像是有人卡著她的喉嚨眼硬憋出來的,噴嚏顯得很窄很薄。
母親走到了祖母的視窗跟前,低聲啜泣,她可能以為祖母還在睡夢地里。其實,祖母早就醒來了。大概是在我還未咽氣之前,或者正在咽氣的時候,祖母突然從噩夢中掙脫出來了,她驚魂未定,摟緊了睡在她身旁的孫子羅大虎。我的哥哥羅大虎被祖母那條使足了勁的胳膊猛地一摟,不由得薄薄地叫了一聲。祖母這才鬆開了臂膀。祖母將蓋在身上的被子撩到了一旁,她燥熱難耐,心神不安。不甘寂寞的席棚像餓漢吃蘿蔔似的咔嚓咔嚓地掃蕩著祖母一絲不掛的身體,祖母一動不動的,仿佛在接受光滑的空氣熱情而浪漫的撫摸。祖母有裸睡的習慣,她把身上的衣服剝得光光淨,躺在從席篾之間擠出來的、帶著身體味兒的炕席上,讓黑夜的大手撫摸著她那尚未蔫塌的乳房,撫摸著她那白皙的胸腹,撫摸著她那下意識地叉開的兩條勻稱的腿,祖母才能安然入睡。1964年的祖母畢竟才40歲,這對女人來說,依舊是很豐肥的年齡段。然而,這個美人胚子,這個被祖父騷情地喚做“馬擔妹”的河南小妞,這個被國民黨陸軍學校第八分校的宋連長叫做“小乖乖”的漂亮女人,這個被北山游擊隊第三中隊里的孫隊長稱為“同志”的農民,已經守寡將近10年了。就在母親正欲拉開房子門尚未拉開的時候,祖母摸黑下了炕,她蹲在尿盆前,撒了一泡尿。祖母撒尿時失去了往昔的酣暢淋漓,連續打了三個尿戰也沒有尿淨,她在尿盆前蹲了老大一會兒才站起來了。祖母走到炕跟前去,重新上了炕。祖母側身躺在土炕上,一條腿長長地伸出去,一條腿自然地拉上來,彎曲著,豐肥的臀部仿佛冬日裡從鉛色的雲團中擠出來的太陽,高高地隆起來。祖母的腰本來就不粗,腰際間凹進去的曲線如同緊傍著松陵村的山坡,那坡勢像馬一樣從坡頂上跑下來沒有回頭,又躍上了坡對面的山頂。祖母赤裸著身子,就這么靜靜地躺著。祖母的睡態比人體模特兒扎出的式子還優美。可是,祖母不是為了優美而優美的,她曲著腿,大概是想用膝蓋頂住一顆慌亂而痛楚的心,只能說,身體擺出的姿勢是她心情的寫照——祖母心裡肯定是難受極了。她知道,她的孫子沒了,一個叫做二龍的嬰兒在1964年農曆二月十五日的黎明早天了。祖母並非有什麼先兆之靈。就在母親將我捂死的前一刻,我朝祖母大喊一聲:二龍走了!我的喊聲將祖母頭顱下面的枕頭震得離開了炕席有三寸高。祖母問我,這是為啥?我說,父母親不容我在羅家落腳。祖母說,我就不信羅家容不下你。我說,那你等著瞧吧。祖母大概認為她在睡夢中,她將躍上去的枕頭按了按,睜開眼,看了看黑夜,再也難以扎紮實實地睡覺了。早春破破爛爛的涼氣從破破爛爛的窗戶紙中灌進來,蠻不講理地欺負祖母的裸體,她全然不覺似的,還是一動也不動。
聽見母親的啜泣聲,祖母起來了,她穿上了粗布襯衣,穿上了印著細碎白花的市布褂子,赤著下身,站在腳地,撅起亮亮的臀部,彎下腰,給我的哥哥羅大虎拉了拉被子。哥哥這小子是在祖母的懷抱里長大的。生下來剛過了百日,祖母就將哥哥抱去了。哥哥噙著祖母的奶頭偎著祖母的裸體長到13歲時,才有了一次勇敢的反叛。那是1963年冬日裡的一個晚上,祖母照例要摟著哥哥睡覺的時候,哥哥不叫祖母摟他了。祖母問她的長孫:為啥?哥哥的理由是:我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