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壤》

關仁山,男,1963年2月出生於河北省丰南縣。1984年開始文學創作,1997年4月任唐山市作協主席,2000年7月任河北省作協專業作家,2005年3月任省作協創作室主任,文學創作一級。現為河北省作家協會主席。

本書《天壤》是由現代文學作家關仁山創作的優秀現代文學文學作品。

正文

一個天
一個地
一個太陽
一個家園
——題記
蝗蟲是在暑氣最盛的時辰襲來的。
天就是不落雨。地面被烤成軟灰,將土塬上潮膩膩的地氣吸走了。往年,這裡總是在晚飯前後落下一場暴雨,涼快一陣子。今年是犯啥邪了?蝗災鬧瘋了的時候,韓成貴空洞的眼睛突然尖銳起來,心裡覺出一些恐懼。他頓覺脊樑溝兒隱隱發涼,兩腿顫顫地想跑,嘴裡喃喃道,災蟲,狗日的災蟲!他的聲音很快被盤鏇在耳際的嗡嗡聲吞沒了。
媳婦陳金月提醒韓成貴,你已經沒有地了,沒有莊稼,怕個球?韓成貴吸了一口煙,深深下陷的腮幫子慢慢鼓了起來,怎就一點也記不得了?兩年前他家就沒有耕地了,在村口開了個小雜貨鋪子。陳金月眉眼便有妖媚神色泛上來,踮了腳尖說,咱發財的日子來了,快去城裡進農藥,滅蝗!韓成貴點了頭,乾辣辣嗓眼感到輕爽些。他瞅見勢利的女人哼起了歌,幸災樂禍的神情在她臉上顯透出來。他頓覺心口堵得慌,肩胛有種被撕裂的感覺,一股燥熱從他心腔拱出來,在骨子裡亂亂鑽動。他抓了一頂草帽,撲撲跌跌走出村口。
漫天飛舞的螞蚱迎面而來。盲目地撞在他的腳上、肩上和手上,他抓了一把,狠狠一碾。螞蚱是五顏六色的,紅甲紅翅,綠甲綠翅,黑甲黑翅,頭挨頭翅搭翅,鋪天蓋地,紛紛飄落。韓成貴看見一群捉螞蚱的孩子,他們在田野上跌跌撞撞地奔跑,小兔似的,跑跑停停停停跑跑。韓成貴一動不動地站在田埂上,看著孩子和螞蚱的背影。他和孩子們一樣無法躲避烈焰,米黃色的背心已經溻透。田地里被螞蚱吞噬的莊稼風箏一樣擺盪。村西土塬上瀰漫過來的霧氣,滾成團團,像個大熱球,他分明感到漫天的熱氣壓下來的分量。瞧著裂開縫隙的土地,就可憐那些莊稼。幾隻添亂的烏鴉鳴叫著朝土塬頂上飛去了。忽忽涌涌的螞蚱很快將其遮蓋了,他眼前一黑。
村里喇叭響了,村長嚷嚷著滅蝗。韓成貴默默走回村里,開動小四輪拖拉機去了城裡。韓家莊離縣城不遠,十二里地,一泡尿就到了。他和媳婦陳金月一同進城的,金月對城裡迷戀極了,哪次來進貨,她都不想回去。購進農藥之後,金月又將一些水果大頭菜搬上車斗。黃昏時分,這輛破舊的小四輪才耀武揚威地駛出縣城。彎彎的護城河從韓成貴屁股底下流過去,水擦在石頭上的聲音像割麥子一樣。落日的光焰依舊很白,燒黑了眼睛,他雙手扶著方向盤,扭回頭瞟了陳金月一眼,他發現女人的粉臉還對著城市的方向,一把風騷的花傘懸在腦頂,將落日搖得吱吱嚓嚓。韓成貴心裡鼓鼓涌涌不安穩,熱辣辣的暖流刺得他鼻頭髮酸。他問女人,金月,這919殺蝗靈不會是假藥吧?陳金月那張臉嫵媚生動,還隱含著城市生活撩撥的興奮。隨著拖拉機的顛顫,她寬寬的臀部彎曲得好看,節奏也擺得迷人。她在想城裡的表兄大侯,表兄幫她買的低價農藥。表兄也是從鄉村出去的,短短几年功夫,就能在城裡呼風喚雨了。韓成貴見媳婦沒理他,又愣愣地問了一句。這次將金月問火了,德性,俺表兄大侯是城裡的大能人,誰敢給他假藥?她寒了臉罵。韓成貴沒有再跟媳婦急吵,可心裡對她這個大侯表兄是有成見的,他淡淡地哼了一聲。陳金月見男人軟了,臉上陰鬱之氣沒了,整個臉相變得柔和生動了。她說,成貴,你別不服氣,你這玩土坷垃的命,想進城,就得靠俺表兄。韓成貴眼一瞪,誰想進城啦?城裡人都下崗了,能有咱的飯碗?老實在韓家莊種地吧!陳金月不服氣地說,種地?咱村的地都該被占光了,種你媽的坑頭吧!再說了,沒
瞧見蝗災么?種地虧了本,哭都哭不出個日子來!韓成貴脖子像落了枕似地梗住,大聲說,蝗災不怕,噴了藥就好!至於耕地么,俺想啊,咱再攢點錢,到村西土塬開一片荒地。活人還能被尿憋死?陳金月翻一下眼說,你敢,表兄說了,這點錢俺在城裡買樓房呢。進了城開店鋪,再掙錢!對咱,對娘,對孩子都好!韓成貴滿臉怪怪地問,買了樓房,你就是城裡人啦?你一腦袋高粱花子還沒抖落乾淨呢!陳金月懊惱地捶了男人一拳,黑鑽鑽的眼睛仿佛將男人穿透,你這土命腦袋!拖拉機顛了一下,汽車空空哐哐閃過,騰起大片煙塵。
韓成貴頓覺喉嚨被阻塞,心底莫名其妙地湧出一些傷感。頭頂有一隻孤雁,貼著瓦藍的天空毫無生氣地滑行,最後落在路邊荒地上的樓頂。樓頂上的野草叢裡照樣飛舞著蝗蟲。他的目光又從樓頂移到荒地,眼睛被刺疼了,悻悻地收了回來。
這段通往韓家莊的石碴路很短,韓成貴走了幾十年,從來沒有像今天令他心煩。儘管有女人陪著,依然覺著沒勁。落日像毛毛蟲一樣往肉里鑽。他的腦袋上顛動著一團灰黃的光澤。忽然,女人喃喃地說,你瞧,咱家的地!韓成貴沒吭,他的承包田,他怎么會忘呢?閉上眼睛都能想像到那裡的根根脈脈,感受到那邊的氣息。
路邊是一色灰色廠房、磚窯和路邊店,將土地和天空擠得窄窄的,豈止是狹窄,韓家莊幾乎被吞噬掉了。四年前的一個早上,縣裡鄉里村里轟轟烈烈搞開發,三級開發區都占用了韓家莊的耕地。韓成貴承包的五十畝水澆田是最後一批被占用的,連同村里十六戶承包的七百畝耕地,都被鐵絲網圈了起來。只蓋了一幢高樓,開發區就沒有資金了。於是就拍賣,起初是被縣城的一家公司買走,幾年來炒來炒去,幾易其主,最後落到韓國老闆金雨時手中。金老闆在這場圈地熱潮里也是蝕了本的,儘管名號起得很大,華夏工業城,可依然只落個虛名,地荒著,錢都被那油頭粉面的傢伙炒走了。治理整頓那年,前任許縣長因亂批地受賄給抓了,這個案子還牽扯到了鄉長村長。治理歸治理,韓成貴還是沒地種啊。房檐滴水照坑砸,韓成貴與他那當過勞模的父親一樣,命妥了,左右也脫不出那片莊稼地。韓成貴扭頭朝那個地方張望了許久。韓成貴猛地剎住拖拉機。
媳婦陳金月茫然地和他對著臉。
韓成貴說,你等等,俺去地里撒泡尿!
陳金月嗔怨說,路邊尿唄!你那又不是金傢伙!
韓成貴跺跺腳,沒理金月,倔倔地朝那片荒地走去。陳金月知道是那片地勾起他的痒痒肉了。韓成貴毫不猶豫地走上了荒地。從孤樓藍玻璃幕上折射下來的陽光,清幽而神秘,將荒灘照得空空蕩蕩,淒淒涼涼。他瞪了大樓一眼,他聽人說玻璃幕也會污染的,他果然發現樓下有一圈草被照枯了,這裡成了野兔、田鼠、螞蟻和野雀的家園。眼下又多了可惡的蝗蟲。他站在蓬蓬亂草間,一雙大腳將草地踩出深窩窩兒。他閉上眼睛撒尿,簌簌流出的水線,勾出一個顫顫的半圓。他每回去城裡進貨,總是要在這裡歇腳,撒完尿,他緩緩蹲了下去,抓一把乾土,心嘆再也沒有那樣好的地墒啦。一扭頭,他看見一株穀子,就一棵,孤零零挺立在雜草中間。穀苗沒有結穗,綠稈直杵杵地傻挺著,幾隻螞蚱騎在綠稈上。韓成貴將螞蚱摘下來,摔在地上用腳板碾碎。腳下發出濕漬漬的聲音。再瞅谷禾,他滿臉是孩子般的天真神情。如果這塊地還在他手裡,成片的谷禾一定像麥田一樣蕩漾金波。那時的谷穗會又大又重,籽粒飽滿。他的大掌抖抖地撫摸著谷禾,眼睛忽然一亮。這株谷禾勾起了他一個很怪的想法,他將手指深深地摳進谷禾的根部,摳到底層,乾裂的地皮就有潮乎乎的水氣了。他用手挖出了谷禾,雙手捧著這株谷禾搖搖擺擺地回來了。
進了家門兒,韓成貴吩咐媳婦找人卸貨,獨自將谷禾和那團泥土捧回屋裡。母親正舉著瓢子給窗台那盆君子蘭澆水。他知道這盆是君子蘭是陳金月表兄送給她的,瞅見這盆花他就想起那個油滑煩人的侯大肚子。他將谷禾放在板柜上,氣勢勢地走到窗前,將綠幽幽的君子蘭拔掉了。母親驚愕地看著兒子,頭上的大纂兒都在顫索。韓成貴將花盆裡的濕土摳出來,轉眼就能聞到春種施肥的酸臭味。他像種莊稼一樣,施了底糞,撒上細土,然後小心翼翼地將那株穀苗移栽進花盆。母親橫頭悻臉地嘟噥,真敗興,敗興!這么好的花兒咋就拔了呢?瞧你媳婦回來咋跟你鬧!韓成貴埋頭往花盆裡撒土,母親任母親的嘮叨在耳里飄進飄出。母親拾起撕碎的君子蘭,蹶蹶地走了,還自顧自說話,罪孽,真格兒罪孽未清喲……韓成貴蹲在地上,拿一根鐵絲在花盆的土裡劃著名,劃出方方塊塊的坨田。地好闊呀,無邊無邊看不到盡頭。四下里沒有任何聲音,日頭徹底落下去了,屋裡像老菸葉一般暗黃。他不錯眼珠兒地盯著谷禾,那裡好像藏著想不透的故事,讓他神往。深深地凝滯里,他聽到荒地里的風泣泣訴訴地拂來。沒有人能夠聽見他心裡的悲鳴,更沒有人能夠看見韓成貴臉上那鹹鹹的眼淚。村人們計畫滅蝗時,鄉里租來了噴藥飛機統一滅蝗,飛機像個紅蜻蜓飛在韓家莊上空。有些種糧大戶還是從韓成貴的鋪子買走了滅蝗靈。韓成貴聽著街上的鑼聲,鑼聲里還有男人女人的呼喚,滅蝗嘍——大家都去滅蝗嘍。村里村外的麻雀被驚得東飛西撞。夜裡還有紅紅的燈籠,掛滿村巷的枝枝杈杈。蝗蟲奔紅燈籠而來,撞在燈籠的玻璃罩上,被孩子大人捉住,撒進油鹽一炸,成了村人的一道菜。村人滅蝗的日子裡,韓成貴又去那片荒地看了看,瞅見死了一片蝗蟲,蝗蟲並不怎么可怕。他看見一隻野兔在草叢裡悠然地臥著,睡得安閒舒適。他沒去動它,因為他感到地皮湧上來的熱氣燙著了自己的臉。
成貴,你個樣的,跑這盪啥野魂?
韓成貴一扭頭,瞅見大腳爺牽牛走過來。他憨憨地問,大腳爺,又上山開田?
大腳爺和牛從從容容地走著。那張臉像一條窮人的錢褡,乾癟又皺巴。他戴一頂發黃的麥秸帽子,帽沿透出一圈油漬和汗漬,嘴叼菸袋極有滋味地吸溜咂吧。老人最有特點的還是那雙大腳,老人要穿45號的鞋,與他矮小枯瘦的身材很不和諧。韓成貴敬重大腳爺,並不是因為他有一個在鄉政府做土地管理員的孫女,而是因為老人是他父親的哥們兒。大腳爺和他父親一樣,都是出席縣的勞模。當年老哥倆一同為村人開荒,圓了幾代人的土地夢。大腳爺當時是他父親的助手,他父親韓寶臣才是響噹噹的勞模。大腳爺記得,那是瓜菜代的前兩年,他們學愚公,發誓剷平村南的那座土山,乾到半截子,人們累稀了,膽怯了。恰恰這個時候,韓成貴呱呱墜地了。父親韓寶臣舉著小成貴來到工地,對眾人喊,這是俺的兒子,兒子!俺們造田,是為他們,懂嗎?然後他親著兒子的小雞雞,慢慢把眼睛閉上,人們輪流著抱一抱小成貴,他們感受到了孩子落地的種種冥冥之音。兩個月的功夫,那座土山就被墊進山溝子,變成眼下的耕地。這幾年,炒賣的就是這些耕地。起初,韓成貴也是參與賣地的。村人意見紛紛的時候,村支書萬太平首先來說服韓成貴。萬支書興奮地告訴他,往後城鄉一體化了,賣了地,咱村就富了,咱們就都成工人了。後來他們沒富,被狂熱的願望欺騙了。村人膽子大了,心飄了,就像浮在雲彩里扭秧歌,空歡喜一場。韓成貴對這種頗為難堪的尷尬局面始料不及。村里似乎有一個沒被驚擾的人,那便是大腳爺。老人對村裡的事不惱不怒,整日牽著老牛背著土筐往北山上背土。韓成貴沒有過分看重大腳爺的勞動。老人將村西土山上的泥土背到村北的石山上,雨水季節,那些泥土又都被衝下來了,又在石山腳下堆積了一個新的土山,就像大腳爺的那雙難看的大腳。他想給大腳爺出一些主意,大腳爺憨憨一笑,依舊我行我素。
大腳爺,今年雨水稀,老天爺的臉說變就變,你就做瞎活兒吧!韓成貴提醒說。
大腳爺笑笑,老人笑起來很難看。他岔開話頭,成貴,你娘身子骨好吧?
韓成貴點點頭,用腳踢了一下亂草。
老牛伸直了脖子吆喝了兩聲,韓成貴目送著老人和牛走遠,很沉地吸了口氣。路上有幾輛汽車駛過,騰起的煙塵,逼迫韓成貴扭回頭。煙塵和聲音消失的時候,眼前空曠的荒地哐當一聲敲擊在他的心上,心頭澀澀地空落,不知怎么鼻子就酸了。
韓成貴沒有回自家的雜貨鋪,而是直接奔了萬支書家。萬支書家住著兩層小樓。樓體鑲著紅瓷磚,沐浴的陽光里顯得很富貴,隱隱的像一塊醃醃的暗紅玉石。萬支書沒有在家,媳婦說他到田裡指揮滅蝗去了。韓成貴卻意外地見到了大腳爺的孫女呂淑紅。呂淑紅剛從縣職校畢業,被鄉政府招聘了幹部,是土地管理員。韓成貴覺得她長得越來越像他的姐姐了,她姐姐呂淑梅也是鵝卵臉,眼睛不大,但眼神兒的氣韻逼人。她穿著素淡的淺藍裙子,恬靜而秀媚。她知道眼前這個小伙子曾是姐姐深戀過的人。韓成貴與姐姐呂淑梅從小一起長大,一桌上學。呂淑紅瞅著韓成貴這張方臉膛,猶如一尊冷硬的石刻。無論憑長相,還是看能力,韓成貴在村里都算不上優秀的,姐姐為什麼喜歡他呢?她又點點滴滴打量了他一遍。
韓成貴問,淑紅,在鄉里做事啦?
呂淑紅說,打雜兒的,不比你這老闆!
韓成貴滿臉是睏倦迷惑的神氣,愣了愣問,淑紅,聽說你在鄉里管土地,俺有個事兒問問你,咋樣?
成貴大哥,說吧。呂淑紅說。
韓成貴渾身猛然變熱了,訥訥道,淑紅妹子,話說出去不怕你笑話,俺……俺想種地。
呂淑紅和支書媳婦逗樂了。呂淑紅說,聽說你家的小賣部挺紅火,金月嫂子又漂亮又能幹,咋著又想種地?種地多累呀?
韓成貴苦著臉說,唉,個人知道個人吧。做小買賣純屬逼上梁山,這個鋪子是螢火蟲的屁股,沒多大亮兒。俺天生就是玩鋤頭的命,站在地壟里俺才覺得踏實、舒坦……
呂淑紅的眼睛一忽一閃的,有些感動。成貴哥,你的心情俺懂。可咱鄉咱村,是耕地的危機地帶,縣上都掛了號的。全國的問題也很嚴重哩。過去,俺們常聽人說中國地大物博,可按人均計算,咱地不能算大,物也不能稱博啦!特別是這幾年,亂開發,亂占耕地,亂炒地皮,還有農村宅基地嚴重超標……
韓成貴肋骨里蓄滿了惡氣,憤憤地罵,俺他媽不懂啥大道理,只知道沒地不打糧食。人
都吃五穀雜糧!你說咱村,過去是售糧大村,眼下可好,吃洋鬼子的進口糧,吃水果吃西瓜
還要從城裡批發!這丟人不丟人?
呂淑紅先是為韓成貴的話感到震驚,繼爾嘆了口氣,眼睛紅了,俺爺也是這個腔調。他都這把年紀了,還往北山上背土。成貴哥,俺這次回村,找萬支書,就是商量耕地的事兒,上級領導挺重視的!
韓成貴眼亮了,問,有啥新精神?
呂淑紅有些心焦地說,眼下是調查,會下來新政策的,你會有地種的!
韓成貴搓了搓鼻子,好像鼻子在發癢。他想了想問,你可別胡弄俺,你一竿子別支遠嘍,俺立馬想種田。淑紅,你是鄉里的幹部,跟萬支書說說,俺家那片承包田一直荒著,俺想種上大秋莊稼
呂淑紅驚訝地問,這地不歸村里了,聽鄉開發區劉主任說,賣給韓國金老闆了。金老闆
能聽你的?
韓成貴說,先種上,荒著多可惜。他金老闆啥時用,俺再騰出來!淑紅,看在你姐的面上,給哥說說情!
呂淑紅笑笑,別把俺姐扯進去,她跟你沒有任何關係!你別自做多情!再說,俺沒那么大權力!
韓成貴笑了,笑得很僵硬。
韓成貴回到家裡的時候已是夜幕四合。他透過窗玻璃看見母親端上兩碟菜,一盤油榨螞蚱,一盤醃酸萊。兒子韓小勇趴在燈下寫作業。小勇今年國小畢業考國中,他母親就等小勇考上縣一中,就可以在城裡買房,搬進城裡了。韓成貴心裡很複雜,他既是望子成龍,又不想全家一古腦進城。一家人賴在縣城裡是很難活的。他坐上炕就悶頭吃飯,吃完飯他要到村口小賣鋪替回妻子陳金月。他努力嚼著螞蚱,像嚼豬耳朵似的咯吱咯吱響。他想人就是要給自己鼓氣,晚上他還要去找方支書。他正吃著,母親告訴他媳婦金月到處找那盆君子蘭,說找不到就將花盆裡的穀子撕碎。韓成貴聳起弓一樣的眉毛吼,她敢?給她仨膽子!跟她明說,俺討厭那盆君子蘭。母親錐起眼睛盯他,韓成貴在母親含怨的視線里草草吃完了飯。他對母親說想種地,母親枯著一頭白髮,傷感地說,還是種地好,種莊稼牢抓實靠哩,這小買賣做著叫娘心裡不踏實。可哪有地呀?韓成貴說,俺有辦法,就怕金月不同意。她回來,你勸勸她!他說話時臉上有了豪氣,表明他有一番更大的作為已經運籌好了。剛才在萬支書家,他從呂淑紅嘴裡討了底:韓國在亞洲金融危機里是重災戶,韓國金老闆不會很快籌集資金上馬的。他想找一找金老闆,將那片地暫時租種,租種的時候他騰出手來開發荒山。母親喘一喘濁氣,定定心說,你呀,跟你爹一個樣。用著你娘做啥?韓成貴眼底溢出真純的東西,娘,借俺點錢,請那個金老闆吃飯。母親的老臉笑成菊花,俺就知道你有事。你要多少?韓成貴伸出個巴掌,500塊!請這號人,錢少了拿不出手哇!母親轉身到裡屋去了。韓
成貴知道家裡積攢的那點血汗錢,都被媳婦手拿把掐攥著,他不僅一個子摳不出來,反倒會惹一肚子氣。他只有向母親求救,望著母親的背影,他心裡很難過。母親手裡這點錢都是從雞屁股里摳出來的。他勾著脖子吸菸,狠吸一口,兩肋內縮,絲絲縷縷吸進丹田裡。
轉天上午,太陽很毒。韓成貴將花盆裡的穀子澆了水,就去找萬支書。萬支書打電話約上鄉開發區劉主任,他就搭上萬支書的伏爾加汽車去了縣城金蘋果大酒店。城裡的太陽也很毒,沒有風,沒有雲,韓成貴聽見後腦勺上的太陽滋滋響著。走進豪華的酒店,冷風撲面而來,韓成貴額頭上的汗不用擦,轉眼就幹了。他怯怯地張望著,咕噥道,萬支書,俺就帶了500塊錢,這地方,能夠嗎?萬支書有50多歲,大鼻子大臉,周周正正的,一副忠厚老成的樣子。村裡的許多地都是經他手賣出去的,他不願在公開場合亂表態。他見韓成貴的樣子好笑,就寬心說,成貴,咱莊稼人窮,再窮也不能在老外面前丟份兒。你出500塊,剩下的俺兜著。韓成貴袖著手一笑,哪能讓你出錢?給俺辦事兒,你能來就讓俺感激不盡啦。他從萬支書眼神里看出是向著自己的。他多次找萬支書要地,萬支書也找不出個萬全之策,眼見著日子就耗盡了。他說不清弄到土地後對他究竟意味著什麼,總之地不能荒著,看見灑過自己汗水的土地荒著,他的精神就極度失衡。萬支書說,成貴,這幾年做買賣,你還能吃地里的苦嗎?韓成貴唏溜唏溜地笑了,你瞅俺是買賣人嗎?再幹下去,恐怕連媳婦都搭進去了。萬支書說,聽說你媳婦金月不願回村了,想在城裡買樓房,真的嗎?韓成貴搖搖腦袋說,別聽娘們家碎嘴賤舌瞎白話,沒權沒勢進城還不餓死倆仨的?萬支書說,金月不是有個在城裡做大款的表兄嗎?你們有好親戚哩。韓成貴惱成一張猴腚臉說,別跟俺提他,俺不認那混帳親戚!萬支書愣了愣,抿嘴笑著,那眼神好像在說,別讓那個表兄給你戴一頂綠帽子。韓成
貴焦急地看看錶,說開發區劉主任和呂淑紅為什麼還不到?萬支書告訴他,劉主任那小伙子正跟淑紅談戀愛呢,人家進城還不得逛逛商店?韓成貴恍然大悟,意味深長地笑了。他盯窗外,街上人流如涌,也鬧不清從哪冒出這么多人來。瞧一個個美的不知姓啥,斷了糧食,餓上幾天就得趴架
日錯午的時候,呂淑紅、劉主任和韓國金老闆一同趕來。金老闆提出吃西餐,萬支書就招呼眾人換了一個雅間。韓成貴跟金老闆握握手,金老闆細細打量著韓成貴,笑笑說,如果我不能把地讓你租種,是不是就不請我吃飯啦?韓成貴心頭一緊,大大方方地笑道,人見面是緣分,買賣不成還仁義在嘛!金老闆臉色松活了,哈哈大笑。吃飯敬酒的時候,金老闆果然在租地問題上沒有讓步,韓成貴隱約感覺到不妙,仿佛看到荒地上有人刻下一道道殘忍而可怕的痕跡,使他的臉色變得陰鬱而蒼老。
呂淑紅說,瞧你,打起精神來,別一副荒年歉收的模樣!金老闆不會不給面子的!
韓成貴心裡有什麼東西揪著,訥訥道,大家別誤會,不是俺韓成貴非要租種這塊地!你們要是立馬蓋了房子建了廠,俺也就死心了,也就不這么折騰啦!
金老闆打熬不住了,說,韓先生,一看就知道你是個厚道人,吃苦,耐勞,不過,我們公司九月初就要上設備,是怕你受損失啊!
韓成貴倔倔地說,不對,你是怕俺訛你們錢!怕俺胡攪蠻纏!你看錯了人,俺韓成貴不會的,俺向你們保證,你們隨便建廠,就是顆粒無收,俺韓成貴認啦!可以立個字據!
劉主任說,金老闆,給個面子吧!
萬支書說,金老闆,成貴說話是算數的!
俺拿人格擔保!韓成貴咬咬牙說。
金老闆的小眼睛靈活地轉了轉,仰臉笑了,人格?哈哈哈……別怪我嘴損,這幾年跟你們中國農民打交道不少,坑我騙我還少嗎?這年頭,你們還有人格嗎?我可不敢信你們!
屋裡死靜死靜,空氣好像凝固了。
萬支書和呂淑紅臉色很難看。呂淑紅漲紅著臉正要說什麼,這時,韓成貴嗖地站起身,晃晃地走近金老闆,眼睛紅得要滴血,鄙視的目光,像閃電一樣擊中了金老闆的敏感部位。他抓起一把西餐刀子,瞅冷子往自己粗壯的胳膊連拉三刀,血簌簌地淌落在白酒杯里,手抖抖地端起酒杯,顫聲道,金老闆,俺們中國農民沒有人格,可俺們的血,還他媽是血嗎?你狗日的說!
金老闆嚇呆了,連連閃著身子,訥訥道,是,是血!別這樣,別……
韓成貴將那杯血酒一飲而盡。他紅著眼睛,靜靜心說,金先生,你啥時用地,就鏟了莊稼,俺韓成貴不眨一下眼!
金老闆說,你是條漢子!地,你先種著……
韓成貴的胳膊在流血,呂淑紅抓起手絹就給他扎了起來,金老闆和萬支書啥時離開的他都不知道。劉主任讓呂淑紅陪韓成貴到醫院包紮傷口,自己鑽進汽車先走了。韓成貴踉踉蹌蹌地追出去,問劉主任是不是可以種那塊地了,劉主任沒搭理他走了。呂淑紅笑說,你就放心落膽地種吧。韓成貴轉過身,背對著飯店,臉朝著太陽,臉上的每道皺紋都綻得飽滿,訥訥道,俺有地種了,有地種了……眼睛裡涌滿了淚。呂淑紅鼻子酸酸的,扶住他受傷的胳膊說,走吧,快到醫院去,大熱天會感染的。韓成貴愣了愣問,淑紅,你是鄉里的幹部,咋不跟大劉走?呂淑紅說,大劉跟你一起長大,可他沒血性。從今兒起,我真得對你刮目相看,俺敬佩有血性的男人。當初俺姐沒看錯人!韓成貴撇撇嘴,喉嚨嗚嗚響著,夸俺呢還是損俺?不是那塊地,俺有捅胳膊的癮啊?呂淑紅笑了,笑得意味很複雜,她知道土地在他心裡的分量。她與韓成貴走在縣城的大街上,忽然生出一個想法,說,成貴哥,種那塊地,真是吉凶未卜,俺看吶,你就開荒吧,像俺爺俺姐。韓成貴點點頭,說,俺會開荒的,不過,遠水難解近渴,再說,俺容不得好地荒著……呂淑紅說,你得幫幫俺,上級重視保護耕地,從已利用土地中挖掘再利用土地之源。比如清理空心村,鄉長讓各村出一個土地員,韓家莊俺可就選你啦!韓成貴聽說清理空心村,他說不清這種意義是什麼,卻被它所激動。跟呂淑紅在一起,他時常感到一種跟土地沾邊的激情。城裡的空氣緩慢而浮躁,高樓的影子慢慢傾斜。他深深感到,城市的日子將他擠到外邊了。
傍晚,韓成貴回到村里,像個從戰場退下來的傷員,胳膊被一條白布兜著。呂淑紅直接回了鄉政府,讓他先到老街上看看。村民的新宅正向村外延伸,老街確實沒有多少人家了,晚炊的飯香也沒有,場院裡是幽暗的,有的門樓已經歪斜,老屋也已老邁。那年大雨,雨水像簾幕一樣從檐前垂下,匯入汨汨流淌的路溝。沉悶混濁的轟轟聲,傳到村子外圍的新房裡,扣人心魄。他們知道年久失修的老屋倒塌了,村人並沒有怎樣的驚慌,他們將倒塌的墟清理掉,然後再用土牆圍起來,算是為子孫占下了宅基地。韓成貴走進自家老宅,屋裡很暗,他在屋裡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眼睛才適應了黑暗。蛛網罩住了他的臉,他也沒動。鄰居老趙家的養雞場傳來趕雞上架的響聲,他聽了一陣兒,雞鳴就停止了,場院裡很安靜。他忽然覺得自己疲憊身乏,這時候睡一覺也許很好。他從這座老宅里長大,熟悉這裡的氣味,平時他很少來這裡,聽呂淑紅說清理空心村了,他卻覺得揪心揪肝地沉重,連麻雀夢遊般的叫聲,都絲絲縷縷地牽動他的神經。他喉嚨一癢,猛猛地咳嗽一聲。牆那頭的養雞專業戶趙狗剩喊喂,是成貴嗎?
狗剩,還沒回去呀?韓成貴從黑屋裡探出腦袋。
狗剩說,貴哥,小賣鋪生意咋樣?
韓成貴嘆口氣說,湊合吧!不過,俺那營生做到頭啦,村口的房主老齊要收房子啦!
下一步想做個啥?跟俺養雞吧!
韓成貴說,俺要種田嘍!
狗剩甩過一支煙,將黑乎乎的腦袋探過牆頭,問,貴哥,哪兒有地呀?聽說搞大棚菜可賺錢哩!你弄到地啦?
韓成貴勾腰拾起煙,夾在耳朵上,說,狗剩,跟你說個小道訊息,鄉里要清理空心村了,說不定沒幾天,你這雞場也得挪挪窩兒啦!
狗剩瞪圓了眼問,貴哥,啥叫空心村?
韓成貴大聲道,傻兄弟,咱這兒就是空心村啊!老宅沒人住,閒著,不就成空心兒了嗎?
狗剩咬咬牙,罵,俺不搬!這是俺家祖宅!誰讓俺搬,俺就跟他玩命!
韓成貴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到時候一道令下來,由不得你啦!
狗剩心口窩上一股氣,罵罵咧咧地縮回腦袋。韓成貴腳桿子顫顫的,他知道鄉親們不答應。本來他也是想不通的,不知怎的,被呂淑紅的巧嘴一說,自己就一通百通了。可是,娘能依?他馬上想起後院的祠堂。他像夢遊似地走到後院裡來了。祠堂以一個永久的姿式佇立著,韓成貴掀開破舊的木板門,映入眼底的是黑洞。他一點一點地挪著腳,用手摸到了石碑,然後也摸到了掛在牆上的那架木犁。他心腔一熱,喊了聲,爹哩!便濕了眼眶。
二十三年前的冬天,爹死時的場面永遠楔進韓成貴的記憶里了。人們送了不少花圈和挽帳,整整排了一條街,連跟爹一起開過荒的幾個鄰村也送來了花圈。大腳爺說韓老哥的排場在韓家莊歷史上還真沒有過。憑啥?還不是因韓老哥是開荒的英雄?爹是累死的,他在開發村頭荒土塬的大會戰中累得吐了血。爹死時說了一句話,咱老韓家是韓家莊的大戶,是韓家祖先第一撥到這兒安營紮寨的。先人背著一架木犁,揣著一袋谷種,跪在土塬上拜地神,給子孫後代留下一片地,咱老韓家累死幾口子還不值嗎?韓成貴睜大眼睛定定地望著爹那張土色的老臉起灰了。成貴家沒有啥值錢的東西陪葬,本家三叔就拎來這架木犁,裝進爹的棺材裡。大腳爺看見就惱了,流著老淚,半天吭不出一句整話,這叫啥說道?人都死了,還……不讓老哥歇歇?韓成貴彎腰從爹的棺材裡拽出木犁,扔出老遠,面頰抽搐不止,嗵地跪在棺木前,淚如泉湧,爹,安生歇歇吧!頓時又勾起一片哭聲。後來,大腳爺和村人為爹造了這座祠堂。這架祖傳木犁就掛在祠堂的牆壁上。娘說木犁是避邪的,發大水,鬧地震,這座老
宅都安然無恙。韓成貴的大掌摸到麻麻瘩瘩的犁把,使勁一捏,掉一層碎末,仿佛就要灰散。他怯怯地縮回手,良久靜佇,仿佛覺得木犁有了聲息,那聲息震得他心跳。一道光閃過,照亮了眼前的木犁。強光是那么刺眼,那么怪異,仿佛隨時要將他穿透似的。韓成貴定定神兒,緩緩將這架木犁摘下來,一步一顫地扛回了新宅……
韓成貴扛著木犁進了家門,又腿沉沉的。母親氣得老臉白,問,你胡折騰個啥?木犁好好放在祠堂里。韓成貴沒吭,又將木犁規規整整地掛在牆上,說,娘,老宅要拆啦!娘渾身打了個哆嗦,顫著聲問,誰敢拆老宅?那有你爹的祠堂。就是全村都拆光嘍,也不會動咱老宅。韓成貴說,清理空心村,拆房,騰出地來種田!娘皺起了眉毛說,儘是稀罕事兒,村里能種田?種了,人吃馬踹也會糟塌光的。韓成貴搖頭咂嘴地嘆息,咱村過去是售糧大戶,眼下可好,水果蔬菜到城裡買,吃糧吃起進口糧。洋人的糧食就那么好吃啊?為啥?還不是咱們沒地種啊!娘聽了反添了心酸,喃喃道,唉,你爹他們開的糧田都叫那些敗家子賣光了,你瞅著,早晚遭報應,碰上災年,還趕不上瓜菜代那陣兒呢。娘的目光從牆上的木犁移到韓成貴的胳膊上,問,成貴,你的胳膊咋弄的?韓成貴笑笑,娘,沒事兒,破了點皮。他說著將白布條子摘下來。他靜了一會兒問,金月和小勇呢?娘顫顫地說,她們娘倆去村口小賣部啦!金月說老齊要收房子啦!這個老齊,準是犯了紅眼病,瞅著咱們掙錢了,他自己想開……韓成貴大咧咧地說,他老齊不收房,俺也不想幹了。咱有啥本事吃啥飯,不怨不攀!娘,咱有地種了,有地種了……娘那雙疲倦的老臉閃出火熱來,笑問,那塊地說下來啦?韓成貴知道娘巴不得他在田裡乾出個景兒來。他點點頭說,娘,俺不用在外面盪野魂啦!
這一天上午,韓成貴開著小四輪拖拉機來到地頭。他老遠就看見那幢藍玻璃幕的高樓,光線照過來,燙著韓成貴的臉。他將那件白布衫敞開,仿佛是接納這片土地。田壠里雜草深深,積著黃湯似的雨水,一腳踏去,黃泥四濺,發出撲唧唧的聲音,嚇飛了草窠里的灰頭雀。韓成貴的小四輪掛了一排鐵犁,他將車開進去身後甩出一排排濕漉漉的新土。他聞到土的氣味了,他吸溜一聲鼻子,他是在這種味道里長大的,還要在這個味道里過日子。他從沒理會四十歲的時候會有別的日子等著。居然跑了幾年小買賣,城裡人情淡薄,還是腳下的土地淳樸,他眼裡忽地飄起淚花。儘管是別人的土地,撒上種子照樣會起苗。起初,陳金月跟他一親,結婚就奔莊稼地做活。這幾年,女人變了。這幾天,村口小賣點剩貨都被金月處理了,她的表兄大侯邦她在城裡租了門面,說是開洗頭房。韓成貴一聽就炸了,說你真他媽賤,為城裡人擺弄腦袋?陳金月聽說他要種田也炸了,罵,你真他媽窩囊,土裡刨食的活還沒幹夠哇?再說,種子和肥撒下去,能不能變成自己的糧食還兩說呢。韓成貴罵,俺種田,有種準有收。這是憑力氣吃飯,洗頭房是啥?洗頭是假,賣×是真!陳金月一臉輕蔑,吼,別充大尾巴狼!表兄給俺雇了東北小姐,賣×也是人家賣!俺賺的是錢!韓成貴與媳婦三說兩說就崩了,弄得母親左右為難兩頭勸。小兩口一鍋掄馬勺這么多年,如今尿不到一壺裡去了,誰也無法改變誰。韓成貴鐵了心,率先將做買賣賺的五萬塊錢支出一萬五,買了棉種、玉米種和谷種,還有化肥。娘想兒子心情近,蒸了一隻面雞,抹上紅紅的灶糖,供在土地爺前,保佑兒子風調雨順有個好收成。
傍晌午的時候,韓成貴跳下四輪車,閃到樓蔭下撒尿。一抬頭,他驀然看見一輛夏利計程車停在地頭,女人陳金月氣呼呼地走過來。兩條白白的長腿在草叢踏動著,紅色的皮涼鞋狠狠地將嫩草碾碎。瞅見女人陰眉沉臉的模樣,韓成貴背脊熱熱地淌下一注汗來。陳金月站在他面前,將胸中的錯雜理出些頭尾,說,韓成貴,你還讓俺們活嗎?韓成貴系好褲子說俺這是讓你們活得更好!嫌種地丟人?你不想想,自己的腦袋剛幾天不頂高粱花子啦?陳金月擺了擺手說,你種地光榮,俺不跟你爭。俺嫁給你那天就是個種地的!俺認命!可你不該瞞著俺,把存摺上的錢支走!那是城裡買房的錢!俺苦巴苦累為個啥?還不是為了兒子小勇!韓成貴大聲說,金月,俺只支了一點錢,把地種上,等秋收了,俺賣糧堵上這筆錢!不成嗎?陳金月錐起眼睛盯他,恨恨地說,你蠢不蠢啊?開發區劉主任都跟俺講了,這地是你租種的,人家韓國老闆沒等你收秋就上設備了,到時候,你哭都哭不來呢!這種子、化肥和汗水白打水漂吧!俺不讓你種!韓成貴被噎得說不出一句整話來,拉磨驢一樣在地上轉圈。過了一會兒,他說,金月,這么些年了,你真不懂俺的心哩!俺鐵了心乾,種的一塊押寶田!這寶押上了,收就收了,損就損了,俺這心裡也就認啦!陳金月心跳得厲害,身子也晃得厲害,哭了腔說,你傻不傻呀!傻柱子還仨心眼呢!你咋就非要剋剝死咱一家不成?種下蒼耳收蒺藜,收蒺藜哩!哼,輪到你呀,吃屁都趕不上個熱乎的!韓成貴梗著脖子,倔倔地說,金月,既然咱倆說不到一處,那就你乾你的,俺不管了,俺乾俺的,你也別管俺!陳金
月嗓子眼緊巴,湊近他的臉罵,韓成貴,不識抬舉的東西!跟了你小子算是倒了八輩子霉啦!不讓俺管你,俺是你老婆,俺就管到底!走,把四輪車開回去!韓成貴罵,給你臉啦?俺是你磨道上的驢?聽你叫喚?陳金月大罵,你小子有種,再敢犁?韓成貴晃晃悠悠地撲向小四輪車,賭氣地發動起來,嘩嘩地翻出一片黑土。陳金月一陣惡血撞頭,瘋瘋地朝小四輪車撲過去,撒潑地橫在車輪前。韓成貴狠狠地剎住小四輪。陳金月不顧一切地撲上來,抓爛了他的白襯衫,撓破了他的臉。韓成貴跳下車惱怒地撲過去,與女人抱成一團,在新翻過的濕土上廝打著。他們滾動得,像石磙碾在麥秸上。濕土在陽光里膨脹,散發著醉人氣息的清香。
出租汽車司機趕來,將韓成貴和陳金月拉開。陳金月啜泣著說,俺跟你離婚!你牲畜不如!然後就撲撲跌跌走了。
韓成貴呆呆地坐在地上,不說話。紅色計程車從地頭消失的時候,他狠狠地用巴掌拍了拍泥土,然後四仰八叉地躺在新土上,瞪眼望天……
呂淑紅和姐姐呂淑梅趕到,幾乎認不出韓成貴來了。韓成貴坐直了身子,憨憨地咧嘴她們看到他的花臉,也發現他腫大了的雙腮。沒等呂淑紅張嘴,韓成貴就跟她們訴了委屈。呂淑紅格格笑著,只是呂淑梅默默無語。呂梅扭臉看荒地,那雙好看的細眼睛無著無落地尋著什麼,很沉地嘆了口氣。她與韓成貴才是天生一對,他們從小在野地里打豬草,說到一起笑到一塊。成貴二十歲那年,大腳爺跟成貴爹提親,成貴爹欣欣答應,這叫愛好結親呵。淑梅與成貴口頭訂親,後來出現的變故純屬偶然。韓家莊鄰村是馬台莊,馬台莊與韓家莊自古以來有山頭土地之爭。為了村西一座荒山和一片坡地,村支書帶德高望重的成貴爹去找馬台莊老支書陳老祥,陳老祥與成貴爹很投脾氣,經常到成貴家喝酒,喜歡上英俊憨厚的韓成貴,主動提出將自己三女兒陳金月嫁給韓成貴。成貴爹遲疑一下,陳老祥以荒山和坡地相威脅,逼成貴爹就犯。成貴爹見陳老祥將水靈俊氣的陳金月領上門,就去跟大腳爺商量。大腳爺含著老淚說,那就依了陳老祥吧!咱韓家莊本來就人多地少,一樁親事能換回那座山和幾百畝坡地,值啊!只是委屈孩子們啦!後來韓成貴不願意,被爹狠狠訓了幾天。爹還帶成貴到山上地里走了走。韓成貴與陳金月成親的那天晚上,韓成貴被呂淑紅叫到村外罵了一頓。呂淑紅罵他是沒骨頭的貨,頂不住一片天。韓成貴蹲在老樹根下流淚,說對不起淑梅。呂淑梅昂著腦袋說,你沒有對不住俺,俺壓根兒就沒把你放在眼裡,俺有對象了。後來韓成貴知道呂淑梅嫁給了本村的馬六子。馬六子鬼頭嘴巧,婚後賭錢偷盜,被公安局抓去蹲了大獄。呂淑梅跟馬六子離了婚,將小女兒帶到娘家。韓成貴的夢裡時常出現呂淑梅。她不像金月嬌模嬌樣,卻是勤勞溫順的女人。此時,韓成貴的心是破碎的,他撐地的大掌在濕地上揉著,將一顆破碎的心全揉進地里去。他發現呂淑梅盯著他,盯得他怪不好意思,臉紅紅的搔了搔頭。呂淑紅將地上的韓成貴拽了起來。韓成貴擼擼臉上的土問,你們咋到這兒來啦?
呂淑紅說,俺找你有事兒,俺姐找你也有事兒。
韓成貴心裡很美氣,嘴上卻說,找俺有事兒?你們姐倆找俺,說明俺不是個廢物?
呂淑紅笑道,是騾子是馬得拉出去遛遛。韓成貴,你死心踏地種田,俺回家跟俺姐一說,俺姐想把她山坡那點地,讓給你種!
韓成貴蠕動一下嘴角,想笑出威武不屈來,但只笑出一些苦意,說,淑梅,你這么信得過俺,俺說啥得弄出個樣兒來!別的你別管,就等收糧食吧。啊,以後你幹啥呢?
呂淑梅有一些笑意鋪在臉上,說,俺有別的活了,淑紅讓俺到鄉敬老院……
韓成貴急切地問,去敬老院伺候那些老頭老太太?俺說淑紅啊,你真狠心,你姐是那種伺候人的人嗎?
呂淑紅說,你不讓俺姐伺候人,她咋辦?那裡認識人多,說不定能找個稱心的人家。
韓成貴不吭聲了,扭皺著臉。
呂淑紅翻他一眼說,成貴哥,其實,你跟俺姐才是天撮地合的一對兒。瞧你跟金月嫂子,打打鬧鬧的,實在過不下去,就乾脆離了,你和俺姐……
呂淑梅紅著臉,點點滴滴看他一眼。
呂淑紅說,不晚,日子還長呢。
呂淑梅訥訥道,淑紅,別……哪有勸人離婚的?
呂淑紅瞟著他,鼻子哼了一聲,成貴呀成貴,這個機會你還抓不住,往後就沒人管你的事兒啦!
韓成貴嘟囔,哪有這么容易啊!世上沒有刀切豆腐兩面光的事……
呂淑紅說,不提這事兒啦。成貴,鄉長和萬支書都同意你當咱村土地員。清理空心村的事你得跟俺張羅……
韓成貴問,啥時動手?
這幾天啦,先做思想工作。呂淑紅說。
容俺幾天,讓俺把地種上。韓成貴說。
如果不是鄉親們幫忙,韓成貴是不能在三五天內將這片地深翻播種的。他將這塊地分成三塊:晚玉米、棉花和晚谷子。撒種的時候,妻子陳金月帶著孩子去了城裡,呂淑梅始終陪著,每到中午時就送來熱騰騰的飯菜。韓成貴發現淑梅將飯菜放下之後,又獨自去了山上。她又將另一便當菜送到背土造田的大腳爺那裡。韓成貴想像大腳爺的樣子,對淑梅說,等種完地,他要到山上看望大腳爺。他目送著淑梅的身影遠去,溶入蒼茫的大山里,覺得這裡闊大深遠,藏著無窮奧秘。做活的鄉親們從他亮亮的眼神里看出點什麼,他們說一些葷笑話,說得他渾身上下都來精神。笑畢,鄉親們不由為韓成貴捏著一把汗。人們壓低聲音問,成貴,能收嗎?韓國老闆不會跟你玩鬼把戲吧?韓成貴淡淡一笑,說把心放肚裡吧,這是咱的地盤兒。他嘴上這樣說,想起酒桌上喝血酒的情景,仍然感到一陣揪心。他想,有時候人在受欺侮時要忍著,有時候就該他媽硬氣一回。世界就是這樣,種即收,收即種,無所謂失得。也許,這就夠了。他敞開衣襟,神神氣氣地站在地壠里,看到昔日的荒園變得熱鬧而奢侈。
母親坐在花盆前發獃。韓成貴走到老人身後,看見青青的谷禾剛被老人澆過水。他身體像散了架一樣,陪母親坐著。自從金月把孩子帶走,老人沒有睡過一夜好覺。小勇告訴她,娘與爹在田裡打了架,娘要跟爹離婚。老人頓覺慌口慌心,中了邪似的很少說話。她覺得兒子是對的,種地的日子才過得牢穩,賤種才瘋奔野跑呢。娘身子僵了樣地往韓成貴身邊移了移,咂咂舌尖說,貴呵,地種完了,尋個空兒把她們娘倆接回家來。韓成貴說,娘,你不知道這裡的深淺,金月不會回來的,由她去吧。娘吸溜一聲鼻子說,那就把小勇接回來。她開洗頭房,能把孩子帶好嗎?韓成貴說,小勇是咱韓家骨血,就是離,俺也把小勇留住。娘啜啜地哭了,怕到那時就依不得你啦。韓成貴長嘆一聲,讓娘覺出日子的難處。娘扭身走了。韓成貴粗粗喘著,用毛巾擦臉上和肩膀上的汗,然後將毛巾一擰,鹹水一滴滴落進花盆的泥土裡。谷禾有兩扌乍高了,六片葉,有點像一株揚花吐穗前的麥苗,他定定地瞧著,便想起記憶里一片繁茂的谷地。谷地的模樣像一塊大煎餅。他在谷地里奔跑,怎么也跑不出這塊餅。終於跑到地頭,遠遠看見小村上空的炊煙,還有他家老宅的紅瓦頂。月牙的光亮灑進來了,沐浴著這株谷禾,他驀地發現,月牙灑進來的不是光,是淚滴。
韓成貴守候著谷禾睡著了。
清理空心村的這一天,無疑將存入韓家莊每個人的記憶。韓成貴天不明就聽見村委會的喇叭喊上了,讓各家各戶搬走老宅里的東西。他洗了手臉,就到母親屋裡喊娘,卻發現娘不見了。他知道娘對老宅的依戀,娘心裡裝著爹的石碑和祠堂。他將呂淑紅領進家,反反覆覆地勸娘。娘呆坐著,沒有表態,他估摸著勸到老娘心裡去了。現在娘去哪兒了?躲了,還是去了老宅?韓成貴趕到老宅時,發現娘在爹的祠堂燒最後一炷香。娘的白髮和樹木、老屋洇染成混沌的輪廓。他等娘回過臉來,就又叮囑一句,娘,你兒也是土地員了,今兒個你老人家可得幫俺哩!俺爹也盯著咱哩。娘無數皺褶的老臉一動不動。韓成貴心裡懸著,見到滿院子的鄉親也不知說啥好。三叔把他叫到牆根,狠狠熊了他一頓。他說自己沒有那么多非分之想,他十分珍視腳下的實際。他猛抬頭,瞅見三叔的圓臉抹成了陰陰的長臉,再瞅鄉親們,一個個是雷公似的一臉怒容。
萬支書和村長陪著呂淑紅趕來。呂淑紅腳步快捷地走到街心,那張圓臉顯得聖潔生動。昨天下午,呂淑紅就讓人將自己家的老宅拆了。大腳爺沒回來,老人似乎忘記了老宅,依然五迷呵眼地往山上背土。萬支書挺服氣呂淑紅,就將呂淑紅往前台推。他說了說清理空心村的必要性,就讓呂淑紅講講大道理。呂淑紅知道跟百姓講大道理是最費力不討好的事情,還是硬著頭皮講了,她紅著臉嚷,這大道理不講還是不行,珍惜合理利用每寸土地,切實保護耕地,是我們的基本國策,跟計畫生育一樣,都是硬指標。咱的國家經濟發展這么快,建設用地要保,吃飯用地要保,哪來這么多地?誰給俺們土地?只有靠俺們自己挖潛。俺們不能只顧自家小日子,每家讓出一分地,算算全國能有多少?就算俺們的小日子吧,村里耕地被各種開發區、工廠占了,路邊店、磚廠,有的地閒置不用,白白地曬太陽,造成鄉親們生活無著無落。像韓成貴這樣的好莊稼人,靠做小買賣為計,俗話說無奸不商,讓這樣老實本分的莊稼人做買賣,不是難為他嗎?他想種田,把開發區的一片地租下來,撒進種子。他的舉動感動了鄉領導,讓他當咱村的土地員。下面讓他說兩句……
韓成貴喉嚨一熱,嘴張了幾張才說出話來,老少爺們,生俺是爹娘,養俺是耕地哩。咱吃祖宗飯,不能砸子孫飯碗!清理空心村,是給兒孫們幹的好事兒……
有人喊,成貴,你小子口口聲聲為子孫,俺這老宅還要為子孫蓋房,拆光嘍,子孫住哪去?
韓成貴大聲說,先別說住,填不飽肚子,住個蛋啊!你別棗木疙瘩不開竅!
狗剩喊,地是俺祖宗傳下來的,是俺家財產,憑啥說拆就拆,說讓就讓?
呂淑紅說,你弄錯了,地是國家的!
有人說,俺們就是不拆,就是拆,俺要收錢,行你村委會賣地,就不準俺賣地?
人們憤怒的情緒被勾起來了,嚷嚷著讓村委會把賣地的錢公開。萬支書繃著臉不吭聲。呂淑紅瞟了萬支書一眼。她當上鄉土地管理員之後,非常痛恨那些賣地的人,更痛恨用賣地款揮霍的人。她聽說萬支書和劉主任一夥沒少發賣地的財。他們還拿村里賣地款出國旅遊。她能夠當上土地員,是劉主任的功勞。劉主任死了妻子之後,一直物色可心的女人,那些貪財的女人巴吉他,他統統瞧不上眼,他望著呂淑紅,黑幽幽的瞳仁便漾起一層迷醉。呂淑紅對這份工作還是滿意的,她得感激劉主任,至於更深的一層意思,她還沒有考慮好。但是,有劉主任的面子照著,萬支書對呂叔紅就得忍讓三分。呂淑紅扭臉凶萬支書,放個響屁,給鄉親們回答!萬支書深不可測地笑笑,眼下是村務公開,再賣地自然要公開的。鄉親們是瞪兩眼翻小腸,盯著以前的舊帳。呂淑紅說,天地良心,心裡沒鬼,還怕亮相?萬支書無可奈何的可憐相讓韓成貴感到解氣。韓成貴怕眼下卷進乾群矛盾的混戰,而延誤清理空心村。他揮揮手嚷,鄉親們,咱一碼是一碼,先清理空心村,別的有日子再說。
五輛推土機隆隆地開過來了。
村人朝推土機巴望,像看大戲一樣專注。等推土機開近了,人們不約而同地堵住。萬支書喊讓開。呂淑紅有些發慌。韓成貴憋了多日的憤懣全凝在肩膀上了,他斜斜地撞過去,擠到第一台推土機前,登上去,放開喉嚨大喊,老少爺們啊,路是通的,地是公的,想不通也得通啊!反正都是些泥坯房,這大鐵傢伙不偏不向,橫著推下去啦!
有個老人站出來吼,你敢,從老子這兒推過去!
又有人喊,成貴,咋不先推你家老宅啊?
韓成貴暢暢亮亮地吆喝一聲,走,先推俺家的!他一揮手,推土機隆隆地開過去了。到了他家歪斜的門樓,韓成貴絕對想不到老娘雙手叉腰站在門口。娘駭然尖叫了一聲,成貴,你給俺下來,給你爹磕頭!
人們呆住了。韓成貴渾身打了個寒噤,怯怯地從推土機上跳下來,身架軟軟的,哀求道,娘,你這不是打俺的臉么……
娘的臉難看地變幻著顏色。娘吼,成貴,你敢推老宅,娘就死在你面前!
人們湧上來附和著,老嬸子說的對,不能推房子!
娘指桑罵槐地說,如今的人啊,只顧自己門前那點事兒,你爹他拚老命換來的地,都讓人糟光啦!祠堂都叫人推了,也沒人記著他啦……
呂淑紅明白了,捅韓成貴一下。韓成貴的臉劇烈地抽動著,低聲說,娘,俺記著爹,村上人也都記著爹的恩德哩!是不是?
狗剩擠進來說,老嬸子,韓大伯是咱村的英雄,就是將俺家房子鏟嘍,也不能動韓大伯的祠堂!
幾個人嚷叫,對,不能動祠堂!沒良心的東西,你們的良心頂不上一截狗雜碎兒!
人們狂躁地嚷著,仿佛整個世界的末日到了。呂淑紅看見韓成貴不安地望了她一眼,她知道韓成貴沒了章程。成貴娘的話幫了那些人,他們哪裡是敬重成貴爹,完完全全是打這個幌子賴著不拆。韓成貴擠到呂淑紅跟前跺了跺腳,嘆道,俺娘好糊塗哇!淑紅,俺把她帶走,不然就僵在這兒啦!呂淑紅搖頭說,別逼出啥事兒來!別硬來。韓成貴瞅見娘在眾人簇擁下很動情,臉頰紅紅的。她忽然用雙手捂住臉,慢慢蜷下身子,喉嚨里擠出一陣傷心的嗚咽,成貴,成貴……韓成貴撲上去,緊緊抱住娘,雙腿幾乎跪在地上了,娘,娘!娘流淚的臉上忽然有了笑意,娘喃喃地,成貴,你都瞅見啦?是娘錯怪了鄉親們,鄉親們沒忘記你爹,沒忘哩!萬支書擠過來說,老嬸子,村里選塊地,再給成貴爹建個祠堂!娘挺直了身子,搖搖手,不用,那多浪費地,那老東西知道了,在陰曹地府也會打俺臉哩!鄉親們心裡還有他,就夠啦!成貴,拆吧,娘不是糊塗人!
人們傻眼了。韓成貴的眼淚刷地流下來,跪在娘腳下,喊了聲,娘!娘心裡一酸,一把扯起韓成貴,罵,傻兒子,你這是幹啥哩?膝頭這么軟,還咋在人前混事?韓成貴喜興地揉揉眼窩,站起來。娘又說,娘買了一捆雷子炮,拆房時都興放幾聲,祛邪,安魂。韓成貴點頭跟娘從門樓後邊抱來雷子炮。娘見鄉親們愣著,就嚷,都拿啊,回到老宅放幾聲。人們不動,一片人腦袋像許多燈盞一樣晃晃悠悠地懸在那兒。韓成貴點燃幾根香火,叩拜地神,拿香火點燃捻子。草紙捲成的火藥捻子吱吱響著炸著火星子,一閉眼,天空就炸出一聲痛快淋漓的爆響。緊接著,就有爆竹紙悄悠悠飄落下來,落在人們的腦袋和肩頭。韓成貴一揮手,推土機就將門樓、老屋和祠堂推倒了……
不多時,老街上空便有一聲接一聲的爆竹響,像撼天雷滾得遠遠的。
大腳爺在暮色里與殘破的老街遙遙相對。老人是站在山坡上望著小村的。他站在牛蹄踏不到的地方,腳下長滿綠苔。他從不走進老街,但他目睹了清理空心村的全過程。他聽孫女呂淑紅說起空心村,但他想像不出清理之後的土壤是什麼樣子。是肥田?是沃土?抑或是一片不毛之地?從山坡望去,窄窄的小村沒有多少綠色,人們活得多么擁擠呵。他住在山上的小草屋裡,老牛陪著他,他不願下山。山下的情形愈來愈令他傷心失望。呂淑梅上山送飯來的時候,跟老人講一些村裡的新鮮事兒。大腳爺沉著臉不吭聲。淑梅盼著能在太陽光里看到爺爺的笑容。然而沒有。大腳爺的臉蒙了煙塵抹了石粉,再也不見昔日的光亮。他每天吃不進多少糧食,有散白酒,有煙,就能挺一陣子了。老伴沒了,成貴爹一死,大腳爺就懶得在村里呆下去了。人越發古怪,儘管不打不鬧,村人也把老人看成瘋子,至少是呆子。老人將土山上的泥土背上石山,背了一年又一年,土山被挖掉半個山頭,石山上也沒鋪出一塊像樣的地來。山洪下來,將他背上的泥土衝到山溝里,堆成一座新的土山。大腳爺不氣不惱,不急不躁地背著。望著山腳下的土包,他將手裡的鐵鏟拍得叮噹作響,咧著嘴巴古怪地笑著,瞧哇,那土包兒就是俺的墳!他說這話的時候,只有老牛聽著。瘟頭瘟腦的老牛噴著響鼻,目光閃來閃去。
韓成貴和呂淑梅登上大腳爺的山頭,是在清理空心村的第九天。韓成貴眼瞅著老街就要變良田了,就找呂淑紅和萬支書,他要求承包街心的這塊地。呂淑紅是丫環帶鑰匙當家做不了主,萬支書說研究研究。韓成貴心裡窩著一股氣。開發區那塊地不能看長,這季糧食能從虎口搶回來就算念佛了。苦日子活在盼望里,韓成貴的企盼被逼上梁山了。他叫呂淑梅給他帶路,到大腳爺那裡考察考察,他真想開出一塊能打糧食的耕地。遠遠地,他就看見大腳爺枯瘦的身影了。老人將兩隻耳筐搭在牛背上,將土扣在石縫裡。山上沒有幾棵樹,他能望見浮土騰起的白煙。陽光將大腳爺的背影拉長,斜斜地投射在褐色山石上。老人和牛的背影同起伏的山的輪廓鑄在一起。
呂淑梅喊,爺爺——
韓成貴喊,大腳爺——
大腳爺耳背,他不正面看見人的時候,是不會聽見的,即使聽見了,他也不相信有人會上山來。大腳爺勾腰抱來一捆樹杈子點燃了。韓成貴看見那裡冒起濃煙,心裡很是疑惑。他扭頭問淑梅,淑梅搖了搖頭。煙柱是直直升到空中去的,豎成一道醬紫色的彩帶,在山巒上盤升。韓成貴和呂淑梅爬上樑子,到了大腳爺跟前,才知道老人用火燒石頭。被火煙燻黑烤熱的山岩,拿水一激,就會像松果一樣膨脹炸開。他聽娘說,當年父親開荒都是用火燒石頭。大腳爺的身邊放著木桶,裡面盛著清亮的山泉。韓成貴口渴了,趴在木桶沿喝了一通,又用葫蘆瓢盛一些遞給抹汗的呂淑梅。呂淑梅接過水,深情地望了他一眼,心裡怦怦的沒了節律。她埋著眼,喝完水,感覺後背被什麼東西烤透了一樣。韓成貴蹲在大腳爺身旁,聽著岩石被火舌烤熟的吱吱聲,這聲音像一群老鼠在暗處磨牙。火焰一點一點縮回,搖墜成一半圓紅,黑煙粘乎乎地滑進看不清爽的地方去了。可是灼熱的氣浪有增無減,燒得韓成貴不敢睜眼。呂淑梅背對著岩石哼哼著,躲幾步再也不敢上前了。韓成貴起身欲往岩石澆水,大腳
爺摁住他,說,還不到火候。大腳爺臉上沒汗,眯眼盯著岩石。韓成貴熬不住了,感到臉上被耳光摑打後的熱疼,忙將臉扭向北頭的山脈。大腳爺猛咳了幾聲,勾腰將木桶拎起來,朝燒熱的岩石潑去,滋一聲,山岩騰起一團白氣,岩石炸裂時脆脆的吱扭聲傳出老遠。韓成貴舉起腳下的鐵錘,狠狠砸在燒過的岩石上,岩石零零散散地炸開了,細細斑斑,迷離得如打碎的夢。大腳爺這才將碎石攤平,撒上背上來的細土,咕噥道,這層細土是溜縫兒,明天再鋪第二層,第三層……韓成貴從腳下往西望去,望見一條條環山的灰帶子,分不清是土還是岩石。他大步流星走過去,才知道是大腳爺做的梯田,梯田上長著稀稀拉拉的玉米。偶爾鑽出幾隻母雞,雞們懶洋洋地捕捉螞蚱和山蟲。呂淑梅追了韓成貴幾步,問他到哪裡選造田的地方。韓成貴痴迷得像中了啥魔法,身子緊了一下。他再往前走,看不到莊稼了,只有幾盤窩瓜,然後就是大大小小的石塊,沒有泥土了。他估計是被山洪沖走了。往下瞅,山腰無遮無攔,這裡有樹就好了。他想著,大腳爺就牽著老牛跟上來了。
大腳爺終於開了口,問,成貴,聽說你小子想到山上造田?
韓成貴喉嚨里一陣酥麻,說,大腳爺,俺不知道山上會是這個樣子。真他媽夠嗆!
大腳爺笑道,咋,你屁股縫裡長草,慌啦?草雞啦?嚇回去啦?
呂淑梅插嘴說,俺看呵,你們爺倆都別在這破山上打主意啦!回村里折騰吧……
韓成貴鼻子有些酸,低了眼,嘆道,淑梅,你說錯啦,俺不是打退堂鼓。俺服大腳爺,俺們爺倆是一副脾氣,明知道事兒不成,還偏往上抓撓!累死活該哩。
大腳爺哼一聲問,別兜圈子,你小子敢不敢上山?
韓成貴說,山是上定啦!不過,像大腳爺這么胡來,俺可不乾。這得挖山渠,泄洪啊!還得植樹,還得……
大腳爺罵,吹糖人哪?那得多少錢?你爹俺們都想過,管蛋用?你是哪路神仙?
韓成貴說,事在人為!
還長臉了你!大腳爺輕蔑地笑了。
韓成貴想笑,卻笑不起來,胸口窩仿佛壓著一塊石板,喘不上氣來。他忽然收住腳步,望著山下的小村。老宅的屋頂不見了,是一團亮點。新宅在哪兒,他瞅不見,目光落在開發區那片地上了。高樓一閃一閃,禾苗一片一,說不清這是鄉村還城市。他吸了一口氣,兩邊的肋幫子深深下陷,動情地說,大腳爺,淑梅,你們爺倆不是外人。俺韓成貴不是啥本事人,可俺是活了四十多年的男子漢!今天,俺真想在這兒哭一場!呂淑梅一楞,你咋啦?大腳爺心情也陡地變糟了,問,成貴,是不是金月傷了你的心?唉,家裡的事啊,難斷……韓成貴搖了搖頭說,別提金月,她不值俺掉淚。俺是說咱莊稼人的日子。大腳爺,咱莊稼人啥是個臉面?種田打糧食啊!俺家是售糧大戶,哪一年都能捧回個獎狀。交公糧,換了錢,咱蓋房,娶妻生子,再為兒孫奔波,,眼一閉入土。眼下這是啥日子,沒了地,你和俺爹開的那些地,七折騰八訛占,就光啦!唉,那些地瞅瞎眼睛也不會回來啦!弄得俺像個沒頭蒼蠅似的,東撞西闖。日子還輪到靠人接濟。俺爹從小就告誡俺一句話,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爭自己的臉,自己的夢自己圓。伸手靠別人,有啥勁?活得了就活,活不了就死唄!俺,這張臉還不如剜下來丟給狗吃!他說到這裡頓住了,眼睛酸酸的。
大腳爺愣了愣,蹲在山石上,像枯樹根一樣。韓成貴一句話,似乎掏空了老人的心。他掏出菸斗來吸,嘆道,孩子,想多啦,想多啦。莊稼人還是傻吃憨睡的好,村里哪家日子不是這么過的?他顯出一臉迷惑睏倦的神色。
韓成貴說,大腳爺啊,別說寬心話了。俺早就看出來,你才不是混吃等死的人,你是裝憨,裝癲!你上山背土造田,是你不甘心,不甘心哩!
大腳爺喘著,眼淚不爭氣地淌下來。
落日射出的亮光越來越亮,驟然間把山石燒得發紅,灼灼刺目。韓成貴的目光落在開闊起伏的山巒,看見每條輪廓線都閃耀著光芒。一個疲憊無奈的黃昏被照得清新明麗,他自言自語地說,老天爺啊,睜睜眼吧。這世上想種田的不只俺韓成貴一個人哪!有時,俺恨不得把俺自己種在這裡,氣氣派派地長它一年,也他娘值了啊!說著,他身子向前撲了一下,滿眼是淚。
呂淑梅忙把臉扭向一邊。正瞅見大腳爺伸直了乾癟的脖子唱山歌。他的嗓音喑啞淒涼,將山樑上流動的熱氣都吸走了。最後一句幾乎是乾吼:
皇天后土哇,俺的娘!
漫天野山啊,俺的床!
大嘴爺兒哩,吃四方!
抬抬眼兒哩,見天壤!
夜半,韓成貴一次次驚悸,從夢裡掙扎著醒來,看見一片淡淡的月光憂鬱地灑在空蕩蕩的窗台上,那株谷禾被照得有些斑斕。一切皆在酣眠中,唯谷禾醒著,同夜風一起緩緩搖動,噝噝低吟。每當他熬這燠熱漫長的夜,他都側耳細聽谷禾搖動的低吟。谷禾又長高了一截,它平平淡淡地長著,沒有一點故事,可他夢裡的故事嚇人。他夢見發大水,大水吞沒了他開發區上的莊稼。吞天吞地的大水還淹了爹的墳。歲月從墳地間穿過,爹從地下走出來了。爹碰上鬼打牆,繞來繞去找不到家園。紙紮的花圈有一半埋在土地里,另一半由月光塗上銀色。爹的幽靈正遊蕩在村外,赤裸裸的,像一粒灰塵。韓成貴慌慌張張地走出家門,奔開發區那片莊稼去了。他曾經睡著做夢,眼下走著也做夢。到了莊稼地里,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夜行了,他想覓一塊爹的墳地。
頭伏已盡,未見一場透雨。韓成貴發現莊稼地旱了,地皮硬硬的。他從地上草棚里找來鐵鍬,修理地上的水溝。深一腳淺一腳地挖,無聲無息地補。好像在挖水溝,又好像為爹掘一座新墳。夜涼了,涼氣繞著他的上身打鏇。雙腿被沒膝的莊稼護著,熱著發癢。他放下鐵鍬,又一腳將鐵鍬踢到亮處,自己坐在地壠上吸菸。落露水了,腦袋頂上的水珠濺了他滿臉。棉花的枝桿紫紅,不知啥時他弄折了一株棉花,弄折的葉梗上,乳白的汁水不停地滲流。他坐不住了,又拿鐵鍬挖出棉根兒,弄圓一個洞兒,從別處密實的地方挖來一根棉身子栽上。他想,明天一早就得租台水泵來澆地。澆地之前還要灑上一些化肥。他蹲在地里長舒一口氣,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夜氣寒寒的,他縮了縮脖子。要是不涼,他真想在這藍色的夜裡寬餘地補一個回籠覺。不補覺他明天照樣幹活,他分明還是那樣強壯,每頓飯照樣吃三個大饃。如今不吃高粱面、紅薯面,一色白面和大米。像劉主任萬支書這樣有權有勢的人,不也吃大米白面?差就差在菜上吧。他們住著洋樓,不也是每天三飽一個倒嗎?韓成貴從不
眼熱別人,他有時美妙得不可思議。空心村騰出的五十多畝地,他是指望不上了。如果他不種開發區這片地,萬支書會承包給他的。後來聽呂淑紅說,對於這塊地的用場,村委會引起不小的爭議。有人主張建個公園,有人提議建工廠。呂淑紅毫不含糊地警告萬支書,這塊地只能還耕,你要占,要占一補一!商量來研究去,這片地承包給無地戶張老栓、馬廷江和何力軍三戶農民了。韓成貴並無惡意地想,地別閒著,誰種都打糧食。呂淑紅都覺得對不住韓成貴。她在韓家莊清理空心村一炮打響,縣裡鄉里領導高看她一眼。她馬不停蹄地到別的村清理去了。她在忙亂之餘,想著在開發區收莊稼上幫他一把。如果他與金月離了婚,她將出面幫姐姐與他團圓。韓成貴卻沒有一點怪淑紅的意思。自從上山見了大腳爺之後,他的心鼓鼓涌涌不安生了,他的目光完全移到山裡去了。儘管日子一天天照一個模樣重複,可他對荒山的感覺大不一樣。他挨家挨戶動員說服,他還帶著狗剩、寶元等幾個農民上山。他想跟幾家聯合上山開渠造田。人們猶豫著。但他漸漸覺得村人開始注視荒山了。他的目光從平原穿
射出去,執拗而堅定。天說亮就亮了,韓成貴又在晨光里看見大山的輪廓,也瞅見大腳爺和牛的身影了。這時還聽到村里響起的第一聲雞啼。溝溝坎坎浮起的氤氳消散了,天空嬰孩般純淨。他知道這不是夢。他聽見了瀰漫在晨風裡的呼喚
娘的呼喚。韓成貴站起身,拍拍自己的腦袋,自責地咕噥道,俺都四十的人啦,還讓老娘操心,真沒用,真沒用……
他搖搖晃晃地朝村莊走去。
屋裡田野的氣息越來越濃。韓成貴坐在炕桌旁吃早飯,娘說一屋子玉米葉子味兒。韓成貴沒敢跟娘說自己半夜走的,更沒講出爹走出墳地的夢。娘一臉慈祥說,貴啊,小勇他們娘倆也不知咋樣啦!你抽空看看吧。韓成貴怕娘傷心,點頭應下,其實他也想兒子了。娘又好像猛地想起什麼,說,早上萬支書派人找你,讓你跟著村長到城裡車站拉糧食!韓成貴沒好氣地說,拉糧食?用俺的小四輪?準他娘的是進口麥子!娘說,去吧,順便看看小勇他們倆。再說,咱家面不多了,不買糧食,她們回家吃啥?韓成貴瞅見娘眉梢帶憂,嘴角掛愁,便不再說啥,轉了話題,娘,地里的玉米、棉花和穀子得澆水哩!澆上水,晚上俺去找萬支書。說完抹抹嘴,將堂屋地上的兩袋化肥扛到小四輪後斗,把車開出村外。路邊老街時,見空心街的馬廷江一家平整地塊。馬廷江笑呵呵地說,這塊地被縣裡抓了典型,上級讓咱快點補種莊稼,沒幾日要聯查了。韓成貴完全可以想像出這裡長出莊稼的模樣,注定是很好看的,淑紅管這叫觀賞農業。他停下車,孕著一臉的興致蹲在地頭,抓一把翻耕的泥土,感覺就像發酵的麵團一樣綿軟,笑道,老馬,這地包給你是對的,都讓你弄出花兒來了,晚上在地里摟著老婆可以睡覺,準比沙發床舒坦,嘿嘿嘿……馬廷江咧著厚嘴唇憨笑。
下午運糧車隊就要出發,萬支書在喇叭里喊回了正在澆地的韓成貴。他再也找不出別的藉口,就硬著頭皮去了,心裡只希望在城裡見上兒子小勇一面。他的小四輪開進火車站,他就悄悄躲了,告訴村長,等裝完車他就回來。他瞅見加拿大運來的麥子,胸口就陣陣發緊,仿佛是天塌地陷似的,害怕聽見麥粒流動的聲音。村長說不裝車補助費減半。韓成貴說誰要你這點補助,就急火火地走了。
找到天香美容院,韓成貴在門口轉悠著。城裡的美容院多,十步八步就有一家,城裡對這張臉夠上心的。他聽老輩人講,縣城的這條街叫富貴街,全是一色的窯子鋪,如今這美容院是不是窯子鋪的變種?一想起自己女人幹這個,臉上發燒。他瞟見裡邊沒有金月的身影,遲疑了一下,還是壯著膽子闖進去了。一個穿著超短裙的美容小姐說,大哥,是皮膚護理,還是全身按摩?韓成貴因為氣憤和羞辱剎那間臉色紙灰,孬著鼻子搖頭,俺不,俺找你們老闆陳金月。美容小姐笑嘻嘻地問,你是陳老闆啥人?韓成貴本想不報實底,又怕小姐們不給找,就硬著頭皮說,俺是小勇的爹!美容小姐笑了,啊,是姐夫。你等著,俺替你呼大姐。一個小姐扭身出去奔公用電話亭了。韓成貴這才知道陳金月連BP機都配上了。不一會兒,小姐回來說,陳大姐過一會兒就帶小勇來。韓成貴被各種香氣包圍了,嗆得他頭暈暈的,忙將屁股挪到電扇底下,風將香氣沖淡一些,他才好受多了。他看見小姐的軟手,反反覆覆在顧客的臉上揉著,幾乎將客人揉著了。他想這一揉至少將一袋複合肥揉進去了。韓成貴看看錶,咕噥道,她再不來,俺就先回去啦!正說著,門口停下一輛紅色計程車。陳金月和小勇相繼走下來。他看見陳金月變了個人,粉綠的長裙將她苗條身子裹起來,顯得柔和豐盈,臉也白嫩了,綰了發纂的頭髮烏黑明亮。小勇也穿得整潔,像個城裡的孩子。小勇見了韓成貴很親熱,摟住他的脖子,問,爹,俺奶好吧?韓成貴拍著小勇的屁股說,你奶奶讓來接你,回家住幾天。小勇便歡喜地拍著手,俺要回家嘍!陳金月從冰櫃裡拿出一瓶飲料,
遞給韓成貴,喝吧,有事喝完再說。韓成貴沒接,直截了當地說,金月,俺來車站拉麥子人家裝車呢,俺就這點空兒,明說吧,一是咱倆的事兒,咋辦?痛快點!二是俺接小勇回去住幾天!奶奶想他。陳金月坐下來,很沉靜地看著他說,在這個地方,誰也別吵別鬧,讓笑話。實話跟你說,離吧!等俺忙過這些天,就找你去鄉法院。但有一點,小勇必須跟俺。俺讓他在城裡上學,你們想他了,接去,來看,都成!韓成貴腦袋轟地一響,嘴唇顫抖
地說,小勇是韓家骨血,不能給你!這鬼地方,你能把他帶好嗎?陳金月感到韓成貴的氣息撲在她的額頭上,熱熱的。她淡淡地說,小勇的事兒,由不得你,也由不得孩子自己!你先把他帶回去吧,五天過後俺去接他!韓小勇呆愣著。韓成貴蹙著眉頭子,拉起小勇就走。他粗重的大手像手銬,死死地扣住孩子的手腕子。小勇胳膊暴脹,感到爹的手不住地哆嗦。他默默地跟著韓成貴走了,走到門口,他扭回頭看了一眼娘。陳金月瞪著眼睛招手,眼睛睜得像一對黑葡萄。韓成貴再也沒瞅天香美容院一眼,他只想著快快將小勇帶到娘的身邊。明天,明天再說明天的事吧。這混帳日子,不容你看多深多遠,走到哪一步不是端這碗飯?
麥子運回來,堆放在村委會門口。
轉天早上,村委會的喇叭喊個不停,讓村里家家戶戶分麥子。韓成貴一直在地里澆水,趕到村委會門前,村人已聚齊了,一片嘈雜。他瞅見娘領著小勇來了,娘手裡提著面袋子,白白面袋跟娘白髮一樣,使韓成貴憶起瓜菜代年月的事。五八年大煉鋼鐵,他聽爹說鍋砸了,一面袋糧食交到大食堂。娘領著瘦弱的小成貴吃那碗照進人的稀粥,後來,連這碗稀粥也喝不上了。沒有耕地,誰敢保證以後沒有喝不上稀粥的日子?韓成貴眼裡的荒山同糧囤連在一起,米黃的麥粒晶瑩地顫動。高高的糧垛,壓得他喘不上氣來。不一會,萬支書和村會計走出來,對著人群喊,靜一靜,大夥都挺忙的,念到誰的名字,誰家就把麥子背走!然就臉色難看地笑了笑。
會計頻頻念著村人的名字,人群一陣沉默,沒有一個人走上去搬分配好的麥子。韓成貴兀立在那裡,看見鄉親們眼睛紅紅的,臉上卻毫無表情。幾隻覓食的鳥兒,旁若無人地蹦到糧垛上,消消停停啼囀。
萬支書吃了一驚,出乎意料地嚷,咋啦?你們不缺糧是不?你們怕吃了老外的糧食,患上愛滋病?再不領,俺可退回去啦……
村會計小聲勸著,大夥就低低頭,領了吧。
依舊沒人回響。雲彩低低地壓著,熱氣堵住人的喉嚨,只聽到呼呼的喘氣聲。耐熱的昏鴉呱呱鳴叫著,揮動黑翅鑽走了,甩下的淒鳴幾乎掏空了人們的心。韓成貴的雙腿抬不起來,抽搐痙攣了。他怪模怪樣地盯著麥子……
萬支書惱成一張猴腚臉,吼,你們還長臉啦?跟誰治氣?跟誰較勁?他的喊聲虛軟無力。
誰也沒理會大腳爺站在人群里。大腳爺勾腰走出來,盯住萬支書,支書啊,嚷啥?你不是不知道,咱韓家莊歷史上是售糧大村,連返銷糧、救濟糧都沒領過啊……
萬支書驚顫了一下,身體像被抽去骨頭,虛虛地點頭,是哩,大家心裡難過,俺也覺得……可是,不管是啥糧,填進肚裡都能活命哩。成貴,你帶個頭……
韓成貴木木地怔在那裡,悶著嘴,喉管卻咕咚咕咚響著。不知誰捅他一下說,支書喊你呢。韓成貴縮著脖子,直著雙眼走過去,走到糧袋前一晃,嗵一聲跪在地上,就有一聲肉質暗響,震得人心壁打顫,他雙手摳進糧袋裡,抖抖地捧出一捧麥子,痛苦地抬起頭,狠狠地揚向天空,仰天長嘯一聲:俺們是種糧的啊——一口濃濃的熱血噴湧出來。他抱住腦袋,傷心地大哭,嗚嗚的像個婦人。
人群有人跟著哭,哭聲在淒迷的天空里飄乎不定,像悲鳴的地蟲。哭聲被濃雲壓抑著,變得啞啞的,含含糊糊。萬支書眼紅了,緩緩轉身走了,鄉親們想走,卻邁不動步子,窘窘地站著。村會計悠長了聲腔說,人是鐵飯是鋼,領糧吧!鄉親們終於被說動了,默默地領糧食。麥粒流動的聲音還是很好聽的。
麥粒散落一地。韓成貴踩著光滑的麥粒走了。
一個溫馨的早晨,韓成貴看見了大腳爺的笑臉,老人和藹地笑著。他把這件事告訴了呂淑梅,她第一次看到爺爺的笑顏,心裡奇怪又寬慰。大腳爺將兩隻耳筐搭在牛背上,牽著牛欣欣地走了。老人說在山上等他們。老人顯見得有了激動,仰臉看遠遠的山。大腳爺將日子悟得挺透,會悟,等於會活。韓成貴目送著大腳爺上山,看出老牛一瘸一拐地走,就問呂淑梅。淑梅說牛的後腿是被山石砸的,為這爺爺心疼了好幾天。韓成貴坐在呂淑梅家裡的石墩上說,大腳爺牽牛背土站在楊樹上,真成了小村一景了。說不定哪一天啊,俺也成大腳爺啦!呂淑梅捂嘴格格笑。韓成貴瞅著呂淑梅打發女兒到同學家玩,就知道淑梅有心裡話跟他說。他看得出,今天淑梅是特意打扮過一番的。新的素花襯衫,下面是件黑褲,搭配得很和諧,一條白手絹將黑黑的長髮束起來。他瞧著她黑亮的眼睛,長長的睫毛,俊俏的嘴角,還跟過去一樣,不一樣的是她臉上肌肉鬆弛了,身體也比先前寬了。呂淑梅沖他盈盈一笑,問,你瞅俺還是過去的淑梅嗎?說著臉就紅了。韓成貴憨憨笑著,說,你不是過去的你,俺也不是過去的俺啦!有時候啊,人是爭不過命的,就說咱倆吧,老天爺安排好了的,愣是讓金月插一槓子,這回鬧的,俺留她都留不住了。呂淑梅嘆道,金月嫂子人不錯,能幹,能折騰,做女人的不易,別為難她。韓成貴悻悻地說,俺為難她?是人家瞧不上咱啦!淑梅,等俺辦了手續,俺就把你娶過來,好好熱鬧一回!咱們不費勁兒,就有一兒一女啦!呂淑梅笑道,看把你美的,不知自己是吃幾兩米飯的!要兒子,金月能依你嗎?韓成貴倔倔地說,跟
她上法庭論理,輸房子賣地,也得把兒子保住!呂淑梅笑說,你哪有地啊?韓成貴不自然地笑笑,俺想好啦,跟你爺一樣,上山開田!他一把攬過呂淑梅說,你就是俺的地!呂淑梅恨恨地捶他,好狠心的東西,俺還沒進你家門兒,就想把俺賣了哇?韓成貴將粗糙的大手伸進她上衣里不停地撫摸。她不躲,也不掙,直愣愣地看著他,一副聽天由命的模樣。不知是他手糙,還是自己身子胖了,他的手總是一頓一頓的。韓成貴卻感覺到她溫熱柔軟的身子很光滑,而且還聞到了她身上的氣息。他的臉碰到了她噴著熱氣的嘴唇。他吻她,他的嘴像翻耕土層一樣吻她的全身。他感覺到她的顫慄,就像初戀時一樣。她噢喲一聲呻喚,渾身著了魔似地扭動起來,喃喃地說,貴,快點吧,一會兒孩子就回來了。他沒想到她的手會那么狠地摳他肩膀,她尖尖的手指扎進他的肉里。她流淚了。她的眼淚感動了他,他鼻子一酸,眼淚與汗水濕濕地潤滑了女人的面頰。
呂淑紅回來了。其實,她來一些時候了,她見小侄女在外玩耍,又見大門緊緊關著,就明白了一切。她走進屋裡見韓成貴光著水澇澇的肩膀,逗他說,成貴哥,到俺姐炕頭開荒來啦?呂淑梅羞紅著臉說,二妹,瞧你!呂淑紅笑道,逗逗他,不能讓他吃白食兒!韓成貴渾身肌肉都放鬆了,說,淑紅,俺正要去鄉政府找你哪!呂淑紅微微一怔說,還是空心村那塊地?韓成貴搖搖頭說,大丈夫哪有翻小腸的?俺是說你爺背土的雲夢山。俺想找村里,把他承包過來!修渠泄洪,就可以造田啦!呂淑紅眼睛一亮說,俺贊成,這是好主意!將來有條件了,在山上搞小流域治理,搞立體農業。韓成貴憂心地說,眼下俺手頭沒啥錢,錢都叫金月開美容院了,沒那么多本錢抵押租金,萬支書和村長能答應?呂淑紅說,你想錯啦,這不是往他們臉上貼金的事兒嗎?成貴,萬支書找過俺,自從你分糧鬧過一回,他說他當時血往頭上涌,俺也是種田人,這些年賣地把心賣冷了,把血賣涼啦,往後得想法子保住耕地!俺覺得,你這個時候找他最好。韓成貴說,俺已說服了狗剩幾戶農民,他們答應合股跟俺乾!呂淑紅笑笑說,你要成山寨王啦?韓成貴說你姐就是壓寨夫人。呂淑梅不覺洞開心扉說,妹,你說姐的命苦不苦哇,還得跟他鑽山溝子!說著打了一個噴嚏,歪在韓成貴懷裡笑著,笑聲像歌吟似的。呂淑紅陪著笑完問,那些加拿大麥子,後來怎么辦的?韓成貴陰眉沉臉地說,快別提麥子,一想起它就孬心!呂淑梅瞪他一眼道,你能耐大,不吃五穀雜糧?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後來呀,萬支書讓會計挨家挨戶送去的。呂淑紅說萬支書是變了個人兒哩。韓成貴一聲沒吭,把臉扭向禿禿的雲夢山。這座古老的沒有生命的山岩,漠漠地望著世人,自從大腳爺佝僂的身影出現在上面,就從此有了活氣。他將是大腳爺最忠實的追隨者。他望著山,沉默得像個孤獨的老人。
淑梅,午後上山!
韓成貴終於大聲說。呂淑紅說她去開會,就走了,但她答應過幾日帶水利專家上山。韓成貴和呂淑梅商量,在山頂搭一座小草棚子,日後也好有個歇腳的地方。呂淑梅眼下對他是百依百順。兩人將油氈、葦草和繩子裝在拖拉機後斗里。拖拉機開到山腳土包跟前就開不動了。韓成貴和呂淑梅將東西一步一步搬到了山頂。他們沒有看見燒石的大腳爺,沒有看見一絲煙霧。韓成貴估計大腳爺到土山背土去了。
韓成貴在山石上跺跺腳,石頭髮出空洞的響聲。他彎腰尋著,卻發現一個黑黑的洞口。他驚喜地叫了一聲,淑梅,這兒有洞。他意外的發現將減輕搭棚子的勞累。他將油氈和葦草抱進洞裡,鋪在潮濕的岩石上。他趴在葦草上打了個滾,一伸手,將呂淑梅也拽倒在上面。兩個抱成一團格格笑著。他在這裡的光線下瞅淑梅的臉,白皙,卻隱隱透出淡黃的斑蛾。有女人陪著,韓成貴很踏實。他順洞口往下看,那裡,明明亮亮的淡黃的山路隨著岡坡跌下,好像跌進了深谷。山那邊,很遠很遠山的盡頭,冒出一堆蒼鬱濃重的影子,那是陳金月的娘家馬台莊。這座雲夢山的歸屬,兩村一直有爭議。舊社會還鬧出了人命。禿山荒著,後來沒人去死爭了,陳金月她爹當人情送給了韓家莊。他管這山叫陳金月帶過來的嫁妝。金月不懂這山的分量,她從沒到山上來過一次,她只顧自己。韓成貴想著目光模糊了,涼涼的水滴落進脖子裡,他縮著腦袋望著洞頂,洞頂的紅岩上含著一片水珠,他覺得他和金月這段婚事,只不過是一個露珠兒般脆弱的夢。
山裡的天說變就變,一聲響雷,伴隨一陣陣山風吹進洞來。日頭埋入雲里,大山在蒼灰的天穹下顯得陰沉暗淡。韓成貴從來沒有聽過這么響的雷,渾身打了個寒噤。呂淑梅也怯怯地展眼,貴,咱們快下山吧。趕上連陰雨,咱們就困在這鬼地方啦!韓成貴掏出兜里的小本子說,俺等的就是雨天哩,俺出去看看,弄清山頂洪水的流向,將來造山渠就妥啦。呂淑拉拉他的胳膊說,俺不讓你去,那多險啊!韓成貴摘開她的手說,別怕,你等著俺!說完扭頭朝洞外看,山在雲霧裡縹縹緲緲,山樑子若隱若現。他知道大雨落下來之後在山頂集結,沿山樑子流泄到山谷,再沿乾涸的橫河河床滾滾奔流,潤養平原上的生靈。大腳爺背上山的泥土,就是被山洪衝下去的,淤積了河床。幾百年上千年,沒有人敢打雲夢山的主意,就是這個癥結哩。韓成貴一探頭,就有石塊散沙硬硬地打在臉上。他拿一塊油氈遮住臉,彎腰鑽出洞子。韓成貴朝山頂爬了幾步,滂沱大雨就落下來。
烏鴉在雨里怪叫著,耷拉著水淋淋的翅膀鑽進洞裡。韓成貴瞪大醬麻色的眼睛,卻看不到雨線,感覺雨水潑下來一樣,砸在山岩上,發出亮生生的碎音。又爬了幾步,他終於將一條腿卡在一塊石縫裡,另一隻手攀住青棉樹,探頭觀察山洪流向。急水從溝溝岔岔湧出來,匯往刀形的山汊子。山汊子裡的水吼唱著滾滾而下,卷著山塊、樹枝和碎土。韓成貴看來是不可能拿本記了,本子早已淋透,他又怕腦子記不好,就背著一塊長條山石,將它豎在了山頂,韓成貴擼著水澇澇的腦袋說,淑梅,這長條石就是座標,它是將來山渠的源頭!
呂淑梅點點頭,拉著韓成貴滑了幾步,鑽進洞裡。雨水落在洞口,打出一片麻點。兩人嘻嘻笑了一陣,就劈哩啪啦脫衣裳,擰水,然後就光著身子說話。呂淑梅默默凝視洞外好久,然後輕輕嘆一口氣,說,俺爺在哪兒?也不知他和牛咋樣啦。韓成貴也感到了不妙,說大腳爺別出啥事兒啊。他覺得眼前有些恍惚,是洞口雨帘子映花了雙眼。洞外轟隆轟隆地響著,像千軍萬馬在頭頂奔跑,響聲里有一種包孕天地、吐納日月的渾然氣勢。他們的三魂六魄悠悠蕩蕩地順溜飄走了。韓成貴不僅惦念大腳爺,還惦念山腳下的小四輪拖拉機,惦念那片綠油油的莊稼。他們沒有料到,洞口卻被滑坡的山石堵得嚴嚴實實。
大雨持續到第二天黃昏。天晴得很徹底,沒有風,空氣里是清甜的。雲夢山下,橫河水嘩嘩啦啦地淌著,載著滿河草屑和花瓣兒。白色的花瓣兒貼在土包上,眷眷地不肯離去。呂淑紅和萬支書帶著幾十個強壯的小伙子上山,尋找韓成貴、呂淑梅和大腳爺。他們漫山遍野地呼喊著,黃昏雨住,也沒尋著他們的蹤影。呂淑紅的心沉下去就沒有底兒了,下山的時候,她幾次癱倒,被萬支書扶起來。人們彼此默默地走到橫河灘。呂淑紅眼一亮,尖尖地喊了聲:
俺爺的牛!
人們望見老牛立在土包上,勾著腦啃著什麼。吃東西?飲水?四處靜靜的,山溝里浮動著淡淡的腐植氣味。牛身上有水,落霞映得牛身一片白光灼灼。呂淑紅等人走到近前,驚呆了。老牛的舌頭一卷一捲地舔一隻人腳。唯有一隻腳,很大很醜,腳根腳丫都沾滿了爛泥。腳脖被濕泥埋著一半,四周是平緩的土丘。牛的眼流淚了,淚沖洗著這隻泥腳。看見有人,老人猛地仰起粗頸,長角挑起一線泥水,雄壯地長吼一聲,粗渾沉重的吼聲傳出很遠很遠,在雲夢山的山樑子上久久回應著。呂淑紅定定瞧著,身體劇烈地一晃,嗵地跑在泥灘上,緊緊抱住這隻泥腳,啞聲哭了:爺啊——
萬支書眼淚奪眶而出,大腳爺啊!
人們齊唰唰跪倒一片。
殘陽如血。百里長灘,在忽長忽短的牛鳴里,慢慢染上淡淡的一層紅暈。大腳爺的屍體被挖了出來,萬支書讓小伙們從山上提來最清甜的泉水擦洗乾淨,然後送到鄉醫院停屍房,用冰塊鎮著。他們在等韓成貴和呂淑梅。村裡的意思是,等找到韓成貴和呂淑梅的屍體之後,開個隆重的追悼會,鼓勵後來的勇者。等到第五天的時候,還沒找到屍體。萬支記沉不住氣了,他惴惴地找呂淑紅商量。呂淑紅哭紅著眼睛說,等等,俺總覺著他們活著,活著活著……呂淑紅的預感是對的。那個不為人知的山洞裡,韓成貴和呂淑梅依然扒著洞口的亂石碎土。潮氣凝成水滴,從頭髮滑落到額頭、鼻尖,然後濺在眼底,流到嘴裡。韓成貴復又甦醒了。他艱難地挪一下胳膊,掬一點水,捧到昏睡的呂淑梅跟前,一點一點抹進她的嘴裡。他輕輕喚她,淑梅,淑梅。呂淑梅慢慢睜開眼睛,無力地問,貴……這是第幾天啦?韓成貴像瓮一樣蹲在她身邊,搖搖頭。呂淑梅感到通體麻木,身上連一點熱氣也沒有了,但她內心深處的呼喚從沒減弱過。老天爺就真這樣無情?她還有女兒,還想氣氣派派地跟韓成貴結婚。每當她幫他扒完石塊,心灰意冷的時候,就說,貴,俺要死了,俺死前想跟你舉行婚禮。韓成貴心一疼,淚水縱橫,說,俺們能活,能活,挺住,挺住哩。他聲音顫顫的,四壁都是回音。他在洞裡捕了七隻躲雨的烏鴉,還有三條水蛇。他用大掌撕碎,分給呂淑梅吃下去了。他恍惚聽見洞頂還有鳥叫,還能找到一些吃的,水也不成問題,怕就怕他們的手指磨掉了一層,不聽使喚了。他伸手扒石塊時,他感覺石層沒有多厚了,那天村里來人喊著,他
們在洞裡都聽見了,使盡吃奶力氣呼救著,外面也沒有反應。村人不知這個洞哩。韓成貴不讓淑梅喊了,讓她穩住,保存體力。他咬緊牙,運足氣力,渾身骨節就格格響著。他用肩膀撞那個石牆,撞得厚肩鮮血淋淋,震得心腔和肺部火辣辣地疼,呂淑梅慌亂心疼地抱住他,哀哀求著,別撞了,別撞了,俺們一起死吧。女人的慌亂使他腦里閃現了桃紅色的遐想。想起兒子來勁,想女人身上的萬般好處更來勁。他甩開淑梅,拖著很重的鼻音喊,滾開,老子連個女人都救不了,還有啥臉面去死?他舞著雙手撓著碎石,碎石細細飛撒一地,傳出老鼠磨牙的沙沙聲,直到他眼一黑暈倒在地。呂淑梅抱住他的脖子,頓時有了百蛇纏身的恐怖。她就哆嗦身子抱緊他,真怕他一口氣上不來。躺在心愛女人的懷抱里,韓成貴在鑽心的墜痛中喊著,天,地……他用拳頭抵在自己胸口窩裡,嘴裡發出暈暈乎乎的呻吟。他幻覺出一片一片的耕地,莊稼的葉片像銅片一樣閃亮。他在女人懷裡再次醒來。躺在女人懷裡像躺在深耕過的土地上一樣,能解乏、安神、蓄力。他站起身,搖擺不止,仿佛隨時會癱倒,分裂成
一堆垃圾。可他倒在洞口的石牆下,雙臂還是那么有力,碎石在他血掌里橫飛。眼下,韓成貴覺得自己體力到極限了,他叫醒呂淑梅,是想請她跟自己一起乾。他見她虛虛的樣子,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呂淑梅心裡一燙,撮起嘴巴咽了口水。她咽水時呈現出完完全全的靜美。他兩眼空洞地盯著她,覺得渾身浮在輕泛的女人香氣里。呂淑梅看出了男人的心思,咬牙,強撐著站起來,拽他一點一點挪到洞口亂石跟前。兩人抱成一團,齊用力朝石牆撞去,一下,兩下,三下……
嘩啦啦的碎響,頭頂亮了一方天。
這是哪裡來的聲音?
水音空靈,像流泉一樣甜潤,韓成貴感到天上裂開一道縫,他的嘴角也裂開一絲溫暖的笑意。醫生將蒙在眼睛上的沙布摘掉了,他看見白色天花板和透明的輸液瓶。娘多皺的黃臉,像水浸的乾菊花。兒子圓潤的黑臉蛋,那么聖潔純淨。他沒說話,淚水卻涌滿眼睛,無聲地從鼻窪里淌下來。在他出事的幾天裡,娘跪在家裡的木犁下面,磕頭,燒香,流幹了眼淚。兒子小勇三次跟隨大人上山。城裡的陳金月也慌了,一天回家兩趟。小院子裡湧來一撥一撥的村人,狗剩瞅見開發區地里莊稼被水淹了,晝夜站在那裡泄水。鄉里人情厚哩,韓成貴將兩腮咬成紫紅的肉棱,深深地想,只要人能在破洞裡折騰出來,吃這份罪,你就啥難啥險也不在乎了。你韓成貴要記住鄉親們的熱腸子話,開了荒山,要井裡放糖,甜頭大夥嘗哩。正想著,萬支書和呂淑紅走進病房。淑紅告訴他,淑梅也醒過來了。萬支書還告訴他,村里支持他開發荒山。
為大腳爺出殯的早晨,韓成貴和呂淑梅正昏在醫院裡。他們後來聽說,萬支書讓人在墳場挖了三個墓穴。埋大腳爺的時候,村人才將那兩個墓穴填上。呂淑梅和韓成貴領著老牛去給大腳爺上墳,淑梅想,上墳回來就讓韓成貴把老牛領走,他開發區的莊稼該收秋了。收過秋,讓老牛帶他上山挖渠造田。去墳場那天,太陽真好。韓成貴牽著老牛給大腳爺磕頭,老牛倔倔地掙著脖子,頸包聳起,肌肉彈跳。呂淑梅說老牛不願意跟你。韓成貴不氣不惱,傷感地拍拍牛背嘆道,你的主享福去了。你命大,命大有啥好,還得受罪。他這時才感覺到,苦難是裸露的,幸福永遠在遠方包裹著,苦難和幸福中間隔著一道門。他看見呂淑梅從籃子裡掏出一包豬頭肉,一盤蘋果,一瓶西鳳酒,輕輕地擺在墳頭,眼睛就紅了。她爹娘去的早,這些年爺爺一直跟她過,爺爺最疼愛的就是她。她將白酒倒進小酒盅里,然後灑進虛土上,灑一盅說一句話,爺,喝口酒吧;爺,享福噢……然後就啜啜地哭了。韓成貴和呂淑梅都看見了墳旁的兩片濕土,對視了一眼,彼此誰也沒說話,默默地來到村口,韓成貴抬眼看見天黑盡了,鑽出零零散散的星星。韓成貴要送她回家,淑梅說別送了,這就夠叫人嚼舌頭的了,你還沒離呢!韓成貴愣了愣,他轉身時,淑梅讓他把牛牽走。韓著走了……
第二天,韓成貴果然牽老牛上了山。
初秋的莊稼長得很起勁,可初秋的日子卻過得提心弔膽。開發區劉主任不斷把金老闆的口信傳過來,說資金到位了,華夏工業城動工在即。韓成貴依舊在田裡施最後一遍肥。他擺出的面孔和他的心境正好相反,疲憊焦急的神色令人頓生憐憫。他求呂淑梅找呂淑紅,呂淑紅沒鼻子沒臉地跟劉主任鬧了一通,然後回話說等韓成貴收秋。韓成貴高興得在地里轉悠,忽然覺得心虛,像是欠了別人什麼。他正想著為自己的歉意有所表示,劉主任又傳來凶信,韓國金老闆無法對總部負責,董事會將追究金老闆的責任。就在莊稼來回拆騰的時候,妻子陳金月又來添亂。鄉法院將他叫去了,陳金月提出離婚並堅決要孩子。法官的口氣似乎向著陳金月,說你種田人連塊地都沒有,能養活自己兒子嗎?韓成貴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罵這是屁話,俺有一座山,俺也能讓兒子有出息。陳金月當著法官罵道,就是俺爹送給你村的那座禿山?哼,就是座金山,你這土老冒也換不來一頓熱飯!韓成貴氣得發抖,恨不得一耳光將陳金月臉蛋扌扇歪了。他最容不得農民瞧不起莊稼人。法官見他們分歧太大說先調節,韓成貴心亂如麻地回到家裡沒敢跟娘說。混帳日子簡直不值得去過,委實活受罪,可是秋夜長長,苦日子只好活在盼望里……
花盆裡的穀子熟了。
娘把沉甸甸的花盆端給韓成貴看,韓成貴把眼睛死死閉上,心裡一陣雷鳴電閃。這些天,娘發現他從不看谷禾,也沒澆過一滴水。娘以為他忘記了這株谷禾,其實是韓成貴不敢正眼瞧它。穀子熟透了,兔尾巴粗的谷穗安詳地垂著,籽粒飽滿,散發著淡淡的幽香。往年瞅見這樣的谷穗,他就在田地里收割,捆背,打場,鏟谷茬。今年不行,他苦巴苦累經營的玉米、穀子和棉花還沒熟透哇。他分明感到田野漫天青光壓下來的分量。種子、化肥、水費和工錢,掐指粗粗一算,就是幾萬塊的損失哩。話又說回來,這種難堪痛心的局面也是有言在先,怨不得別人,怨就怨他有種莊稼的癮,沒有收秋的命。想來又想去,他終於慢慢抬起頭,在空蕩清冷之中望一眼穀子。穀子黃黃的,谷稈谷葉谷穗都是黃的,在眼前漫漫泛泛黃出上百里遠。最后蒼黃的穀子只剩下一棵棵晃動的梢兒,又晃了幾下,谷稈也不見了,像是沉進了看不見底的深淵。他咂咂嘴巴哼一聲,造孽呀!
娘流著眼淚說,貴啊,認命吧,認命吧。
韓成貴直挺挺地坐好,望了娘一眼,說他想拉二胡。娘沒吭聲。韓成貴從牆上摘下那把胡胡,望著那株谷禾,瞅著那輪清月,吱吱啞啞把胡胡拉成了哭調。娘折彎了身子坐在炕沿上,叨著那桿玉嘴菸袋,勾頭耷腦聽那種背時的調子。
呂淑梅走來,倚著院門聽著,感覺橫河的秋水也是這般嗚咽。她聽不下去了,大聲問,成貴,別拉啦,開發區的莊稼咋辦?
韓成貴停下手,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狗日的,鏟!
你瘋啦?那是幾萬元的血汗哩!呂淑梅肩膀抖了。
韓成貴顫聲說,俺在外商面前是喝了血酒的!俺就是傾家蕩產,也不能丟咱中國農民的臉!
呂淑梅吼著,人要臉誤事!他們欺負人,俺找淑紅,俺找大劉,找金老闆,他們咋能這樣呢?說完腳步呼呼地走了。
韓成貴悵悵地望著她的背影,很沉地嘆了口氣。
小村的午後變得懶洋洋的,萬支書家裡酒桌上的氣氛卻是充滿了火藥味。萬支書和劉主任的爭吵忽高忽低。呂淑紅一顆心也像被什麼絞擰著。自從淑梅找她,她就死乞白賴地將劉主任拉了來。她看見兩個男人酒喝得挺悶,久久不說話。萬支書沉不住氣地說,大劉,你小子從小跟成貴長大,你們都是俺眼看著長大的。淑梅又該是韓家人啦,將來你們弄好了就是親戚!呂淑紅眼珠暴起,萬支書,誰跟他是親戚?萬支書笑呵呵地改了口,說,不是親戚,一村住著,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吶!你就真忍心看成貴的笑話?劉主任將端起的酒盅往桌上一墩,說,老萬你別血口噴人,我咋看成貴笑話啦?當初他請金老闆喝酒時,我就一言沒發,準知道這是坐蠟的事兒。當時你不也沒放個響屁么。萬支書顯見得有了激動,從桌上站起身,款款踱步,紅著臉說,大劉啊,當時俺沒把這事當回事兒,種田不種田,不都有飯吃嗎?現在看來,是俺錯啦!當初,開發區這塊地,就不該賣給你們,俺悔青了腸子哩。
劉主任茫然地盯著萬支書,哎,老萬你沒吃錯藥吧?一夜之間變了個人,當初賣地你可是積極分子!
呂淑紅插話說,聽著,萬支書比你強。
萬支書動情地說,是分糧時,成貴那一句,俺們是種糧的,把俺打醒啦!沒有耕地,吃著老外的糧食,是夠叫人寒心的。外國人直嚷嚷叫板,下個世紀誰來養活中國?俺小小韓家莊,也得問一句,下個世紀誰來養活韓家莊!可眼下,俺們就養活了自己,俺這當支書的還有啥臉吆五喝六的……他眼窩濕了。
劉主任說,賣的地就賣了,有錢在,往後動員村里人開荒山……
萬支書艱澀地一笑,說,俺們是要開荒山。韓家莊出了個韓成貴,他想種田,想開荒山,為勘測造山渠,他和淑梅困在山洞裡六天六夜。真是房檐滴水照坑砸,這孩子跟他爹當年一個樣兒!俺們韓家莊有這樣好小伙子,該扶一把哩。大劉,你無論如何也要說服金老闆,讓孩子收了這茬莊稼。這地,三四個年頭都晾了,就差這個把月?真是的!
劉主任想了想,很為難地說,老萬,這事淑紅早就找了我,反覆幾回啦!俺實在幫不了,得罪了外商,開發區就更沒指望了!
萬支書憤憤地罵,俺看是你小子不願幫!是不是吃人嘴短!
劉主任被說煩了,梗著脖子罵,傻小子韓成貴,給了你們多少好處,都來擠兌我,我不管,就不管!
萬支書突然扭轉身,一個嘴巴掄過去,脆脆地打在劉主任左臉上。劉主任鼻子淌著血,咬住嘴唇,愕然地瞪著萬支書。
呂淑紅抱住萬支書,感到他身子發抖。
屋裡靜極了,唯有粗重的喘息聲。
門打開,韓成貴和呂淑梅撲進來,他們一直在窗外聽著。韓成貴昂著臉,跪在萬支書腿下,聲淚俱下,萬支書,別吵了,別打了,禍是俺成貴一人闖下的,俺是男人,就該敢做敢當……
萬支書一把扯起韓成貴,吼道,骨頭不能軟!
呂淑紅瞪著劉主任,美麗的眉梢上鎖著恨。她一甩手,率先轉身走了。劉主任眼裡露出疑惑和恐懼,站起身,撲撲跌跌追下樓。嘴裡喊著,淑紅,淑紅……
秋天的早晨,日頭還沒有出,鳥兒的聲音就飄了過來。韓成貴牽著老牛去田裡,看看後一眼莊稼。鳥兒的叫聲很好聽,與橫河汩汩流動的聲音雜糅在一起,有一種悠遠甜潤的味道。快挨近莊稼地的時候,他瞅見穀子地里耀起一片暈光,像鋪一片漾動黃光的古銅錢。他把老牛領到地頭,說,進去吃吧,讓你吃個夠!老牛瞪大醬麻色的眼睛瞅他,一動不動,鼻孔里噴出長長的一股氣。韓成貴氣惱地罵,窩囊,跟大腳爺一樣窩囊!吃,不吃白不吃!他弓腿使勁將老牛推進谷田裡。老牛嗅嗅谷禾的清香,打個轉又慢慢走出谷田。韓成貴心腔一熱,再也無力推牛了。他瞅見牛是挺著寬闊堅硬的胸膛,邁著柔韌有力的步子走出谷田的。牛默默地啃地頭上的青草。他狠狠地踢了老牛一腳,獨自朝玉米地走去。昨天上午,他就將青青的玉米棒子賣了,賣給小販煮熟玉米。城裡人喜歡吃煮玉米。棉花和穀子不行,棉桃還沒綻開,一摁是嫩嫩的白水。穀子到是結穗了,裡邊癟癟的沒啥東西。如果再有個把月,一切都順理成章。韓成貴情不自禁地蹲在地里,看著地壠里有他的身坯印子,那是他在田裡睡覺時印下的。他聽到持續不斷的鳥叫,這裡將拔地而起的是高樓、廠房和花園,也不會是鳥的領地了。他抬頭看見高城市電線橫過天空,鳥們整整齊齊地臥在上面。它們知道是最後的聚會嗎?鳥叫使昏暝的青紗帳顯得更加空闊寂寥。
韓成貴蹲著,身子僵僵的,老是不安地用手搓膝蓋。直到看見一輛紅色的寶馬汽車駛過來,他才挺著胸膛走過去。金老闆跟韓成貴握了握手說,怎么樣,今天可是總部給我的最後期限啦!韓成貴不卑不亢說,俺是個粗人,可從來不做軟骨頭事。你別走,過一會兒三輛推土機就會開過來。俺只問你一句話,俺莊稼人的格算不算人格?金老闆尷尬地搖搖頭,哎呀,你就別提這壺啦,其實呀,我也為你著急,替你痛心啊!農民種些莊稼不易哩。韓成貴竭力抑制著情緒,抬眼望著這座孤零零的高樓。這時的日頭已經升起來了,藍色玻璃幕照花了眼睛。金老闆背著手,沿地頭走了幾步說,韓成貴先生,我很敬佩你這個人,我想雇你華夏工業城裡來。韓成貴笑笑,拉著長腔說,謝謝金老闆的好意,俺是農民,天生一副頂風噎浪的命!金老闆,眼下俺倒是有件事求你。金老闆微笑著點點頭。韓成貴說想到樓頂看看這片莊稼。金老闆愣愣神兒,最後讓司機陪著韓成貴上了樓。韓成貴看出來,金老闆怕他想不開尋短見,不由意味深長笑了。
登在高處看莊稼的感覺就是不一樣,韓成貴呆傻了似地朝下望著莊稼。無邊無際的青紗帳,在平緩坦蕩的地頭凝固了,遠遠近近的玉米、棉花和谷禾疊成模糊不清屏障。地上晃動的老牛,像一尊褐色泥塑。汽車和人螞蟻一樣的小。這一片地是怎么種下來的?從什麼時候起?這是俺韓成貴料理的莊稼嗎?這樣好的莊稼即刻就倒下了,一卷一捲地溶入泥土。他頓時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眼眶子一抖,疼出幾滴淚顆子……
韓成貴的眼睛像蒙了一層霧,再也看不真切了。他瞅見天空有一隻盤鏇的孤鷹,定住了一樣,張著雙翅紋絲不動。待他的目光與鷹眼對接的時候,孤鷹長叫一聲,唿嗒唿嗒地鑽進雲層里去了。
看見推土機來了,他大步下樓。司機接過韓成貴遞過來的煙,兩眼發直,雙唇顫抖了,嘆道,多好的莊稼,說推就推啦?狗剩緊緊地抱住韓成貴,大哥,答應俺,不推,俺還給莊稼放過水呢。韓成貴眼直著,一把推開狗剩,吼,動手吧!狗剩退身的時候,險些把韓成貴帶倒。韓成貴趔趄了幾下,穩穩地站住了,見司機們還呆愣著,又吼了句,動手哇!
三輛推土機平排著開進谷土裡。谷稈被鏟折撕碎,模糊不清地卷進泥土裡……
前方不遠處,有一片穀子被夜風吹倒了。韓成貴眼神跳蕩了一下,撲撲跌跌奔過去,小心翼翼地將谷禾扶起來。他默默凝視挺起的谷禾,輕輕嘆一回氣,咕噥道,這還像個樣兒,俺韓成貴的莊稼,不能趴著倒下,對嗎?說著說著淚水縱橫。
韓成貴孤零零地站著,像一株搖晃的谷禾。人們傻傻地看著,一片青紗帳齊刷刷倒下去了。秋風硬硬地吹過來,幾片鑽出地皮的谷葉打著鏇卷過來,有一片貼在了韓成貴的上……此時,韓成貴的家裡,娘手攥一瓶農藥,默默地盯著花盆裡的穀子。她瘦小身軀在谷穗爆粒聲中劇烈地顫抖。
寒露過去,秋就深了。韓成貴帶人在雲夢山頂埋了炸藥,炸出深深的水槽,呂淑梅趕著老牛,就將山下的新土背了上去。韓成貴並沒在意深秋的山景,這天他抬起臉來,看到深秋的山景不比莊稼難看。漂亮的酸棗枝頭挑著紅紅的刺子,閃著幾點緋紅的亮光。棗子被放炮聲震落一地,看來是熟透了。呂淑梅告訴韓成貴,妹妹淑紅調到縣城土地局了,她明天報到,今天上山跟咱們告別。韓成貴高興地笑笑,拉著呂淑梅到山口的小路上等淑紅。呂淑紅上山,見到韓成貴和呂淑梅時說,俺跟大劉鬧翻啦,他把俺看成啥人啦?俺是傍大款的女人嗎?呂淑梅恨恨地說,大劉這號人,不值俺妹去愛。有錢,有小樓,就以為了不起啦?呂淑紅笑笑說,成貴哥,俺終於調查清了,開發區這片地轉賣,是不符合手續的,違法的。俺經寫了材料,到了城裡遞給佟縣長。韓成貴不覺淺淺一笑,淑紅啊,別總惦記俺啦,放心走吧。呂淑紅見韓成貴心情挺好,不由一陣欣慰。她從皮包里摸出一個小本子遞給呂淑梅,眨眨眼說,姐,這是九千塊錢存摺,你們開山缺錢,算俺投資入股,等你們發了財,俺可要分
紅的。呂淑梅接過存摺,一把抱住她,喊了聲俺的好妹妹。韓成貴不好意思地說,淑紅,瞧你。呂淑紅跟他們擺擺手,扭身朝山下走去。她的身體擺動得好看,長長的黑髮被山風一掀一掀的,像一隻山鹿。韓成貴望著淑紅的背影,心裡空空的不是滋味。他喃喃道,都說深山出俊鳥兒,俺看淑紅就是俊鳥。可是,窮山留不住女人,留不住好女人哩。呂淑梅嗔怨地他一眼說,俺留下來了,在你眼裡就不是好女人嗎?韓成貴一把摟緊了呂淑梅,渾身顫抖著,仿佛摟定了明天日月的甜美。一隻山鷹低低地飛過,要不是鷹哨依舊悠揚,他還以為又起風了。腳下彎曲的小徑,已被秋天的紅葉涌蓋了。
呂淑梅問,成貴,你真的不想進城?
韓成貴說,不是想不想的事。像淑紅,是屬於城市的。咱倆,是屬於大山的。離開大山和耕地,俺就是廢人,就丟了根兒,就得死哩……
呂淑梅無言,兩人朝山上走去。仲秋十月,一股寒流卷上山,一夜之間雲夢山便裹上了冬裝。韓成貴和呂淑梅從山上回到村里,趕上今冬的首場小雪。橫河結冰了,河床上鋪著一層白雪。雪片並不輕浮,深沉而綿久,使韓成貴心裡發酵出一種空曠的感覺。好久不回村了,他想到村外轉轉。他踩著積雪走出村巷,正這時,忽聽村路上一陣汽車喇叭聲,扭頭見是萬支書的伏爾加汽車。萬支書焦急地下了車,結結巴巴地說,成貴啊,你可回村了,俺正要派人到山上叫你,過一會兒,縣裡佟縣長要來咱村,說要看看你。韓成貴眼睛很憂鬱,噴著嘴裡的哈氣說,你搞錯了,縣太爺能看俺?俺與他不沾親不帶故的。萬支書不錯眼珠地瞧著韓成貴,覺得他消瘦得厲害,臉上的皮膚變成了黑灰色,不由一陣心疼,嘆道,孩子,這回你有地啦。鄉開發區將那片地轉賣給韓國老闆,是違法的。劉主任挨了處分呢。佟縣長讓咱村收回那地,點名由你承包。韓成貴嘴角漸漸浮了笑影,問,你沒唬吧?萬支書大聲說,上車,咱到地里去,在那兒等佟縣長!韓成貴被萬支書拉進了伏爾加。
遠遠地,韓成貴就從車窗看見地頭的車和人。他這才知道,地里只堆著一些磚和石,並沒有像金老闆吹呼的那樣急。狗雜種!欺負老實人哩。他頓覺一陣惡血撞頭。雪扯棉絮般地落著,地氣有些熱,地上的雪是一疙瘩一塊,模模糊糊像白膏藥貼在那裡。他走下汽車,腳一挨地,雙腿就發軟,風將雪花和他粗重的喘息一同吹向曠野。
萬支書說,佟縣長來啦。就帶韓成貴朝樓前的人群走去。韓成貴瞅見呂淑紅也來了,她穿著紅色羽絨服,像一隻大鳥在雪地里撲楞著。他猛地明白了,是呂淑紅將這裡的事捅縣長的。他還瞅見鄉長指揮人往樓里搬炸藥,不由打了個寒噤。他拍了拍腦袋上的雪花。
萬支書走到佟縣長跟前說,這小伙子就是韓成貴。佟縣長跟韓成貴握手說,小伙子,今天我是大雪還田,我們把屬於你的這片地,還給你!韓成貴呆板得像牛一樣的神情,木訥地說,還俺地?這是俺的地?
呂淑紅笑笑說,成貴,佟縣長專程為你來的。
佟縣長下意識地掐滅了手裡的菸頭,激動地說,你的事情,縣政府都知道啦。由於我們工作疏漏,使農民兄弟遭了難,讓你蒙受損失。經濟建設的步子要加快,可也不能丟掉耕地。聽說你說過一句話,生我者父母,養我者土地。說得好哇,今天,我們將這棟大樓炸掉,把這塊耕地,完整地還給你……
韓成貴嚇得連連後退,不不,別炸樓。這得多少錢啊?俺不要地,俺不要地了……
佟縣長搖了搖頭,悶悶地說,不要地,不是你的心裡話。為了租種這塊地,你都喝過血酒。為了開荒山,你在山洞裡悶了六天六宿。你最懂土地,土地的恥辱,是大恥辱;土地的榮耀,是大榮耀;土地的富足,那才是人類的富足;土地的和諧,才是人類的和諧啊!他頓了頓,眼神放著光彩,看看眾人,說,我們這些當父母官的要記住,土地是過去的一切,也是將來的一切!
韓成貴心頭為之一震。
佟縣長又說,成貴同志,你上次鏟了辛苦種下的莊稼,驚服了外商,家裡損失不小吧?你要做好父母思想工作,別在心裡背包袱……
韓成貴眼裡的淚水一下子流了下來。
佟縣長愣了愣問,你哭啥呀?
韓成貴眼淚流得更急,哭道,俺娘死了,就在鏟地那天上午,服毒自盡了……
佟縣長訥訥道,怎么會是這樣,怎么會是這樣?他盯緊眾人,說不下去了。
韓成貴蹲在雪地上,抱頭哽咽。
雪下得更緊了。雪片結成顆粒狀的小冷子,硬硬地砸著人臉。雪使人和土地變得明淨而簡單。鄉長報告說炸藥安好了,並將引爆器遞給佟縣長。佟縣長彎下腰,將韓成貴扶起來,顫抖地說,小伙子,你是土地的主人,你來吧!韓成貴往後掙著身子,藏著雙手。呂淑紅擠過人群,抓起韓成貴的胳膊吼,佟縣長讓你摁就摁,你不是軟骨頭!韓成貴抖抖地接過引爆器,瞅瞅白雪覆蓋的高樓,又朝白皚皚的土地好一陣張望。他的心像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心裡風起雲湧,也許流著鹹鹹的血。他猛一閉眼,悶吼一聲,冤家,滾吧!就聽見連續幾聲轟轟的巨響。他晃了晃,身子向前撲了撲,終於穩穩地站定了。
濃濃的煙柱,捲成蘑菇雲,一卷一捲地躍上天空。帶著哨響,像烏雲里喘出的一片落地雷,又像一朵開開敗敗的花。高樓消失了,癱成一架廢墟。劉主任在人群里低聲說,都結束了,都結束了……
韓成貴在煙塵散盡的一剎那,粗暴地推開眾人,撲撲跌跌地奔過去,嗵地跪在廢墟上,雙手顛狂地扒著碎石斷磚,嘴裡不住地怪叫著,地,地……他終於瞅見久違的濕土。那是原先地里的泥土。他將臉探下去,埋在熱熱的虛土裡,埋在往事的記憶里,嗚嗚地哭起來。
佟縣長把臉扭向遠山。
起風了,風捲起雪粒,發出硬生生的碎音。雪大如席,將沉默的平原和大山雕塑成雪人。
冬耕的早晨,韓成貴將那架木犁找到田裡。
雪野慢慢消融,四顧茫茫的黑土似乎睜開眼睛。韓成貴將木犁深深地插在地頭,犁頭繫著紅綢布,嘩啦啦抖動。木犁的一頭,正慢慢被泥土吞噬,被雨水漚爛,而終要成為這裡的泥土,去覆蓋那些永恆沉睡的夢,去滋養一片片禾苗。炊煙在農舍上空遊走,漫落在土地里緩緩吸收地氣,然後在空中分散後消隱。祖宗的木犁呵,沉默無語,卻有一種召喚的姿態,溶入大自然紛呈的景色中。韓成貴感到犁和土地是永遠無法說明白的。
木犁站起來是山。
山躺下去是平原。

作者

關仁山,男,1963年2月出生於河北省丰南縣。1984年開始文學創作,1997年4月任唐山市作協主席,2000年7月任河北省作協專業作家,2005年3月任省作協創作室主任,文學創作一級。現為河北省作家協會主席。
著有長篇小說《福鎮》、《魔幻處女海》、《胭脂稻傳奇》、《天高地厚》、《白紙門》等,小說集《大雪無鄉》,中篇小說《紅旱船》、《破產》、《九月還鄉》、《太極地》、《落魂天》、《天壤》,長篇紀實文學《小鎮太陽神》等30餘篇。曾獲第九屆莊重文文學獎,第十四屆中國圖書獎,第五屆、第八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人民文學》優秀小說獎,小說《船祭》獲香港《亞洲周刊》第二屆世界華文小說比賽冠軍獎。先後三次獲河北省文藝振興獎,兩次獲河北省十佳青年作家稱號,三次獲河北省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法、日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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