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男,蒙古族,1967年10月生於內蒙古赤峰市巴林左旗。1991年7月畢業於內蒙古大學中文系。當過工廠宣傳幹事、車間書記,大學系主任。現為中國傳媒大學動畫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1988年開始小說創作,1994年中斷,2004年重拾小說筆墨。主要在《十月》、《中國作家》等刊物發表作品,並多次被《作品與爭鳴》、《名作欣賞》、《小說月報》、《中篇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刊物轉載。另有散文被《散文選刊》、理論文章被《新華文摘》轉載。1996年開始劇本創作。《山羊坡》獲第21屆中國電視劇“飛天獎”短篇電視劇1等獎,《有淚盡情流》獲第25屆中國電視劇“飛天獎”長篇電視劇3等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作家協會簽約作家。北京市首批“四個一批”人才。
內容簡介
《大學門》是一部有積極的社會意義和較高的創作質量的、現實題材的原創長篇小說。其中部分章節曾以《六本書》為題在《十月》雜誌上發表,得到了較好反響,獲中國小說學會2008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推薦。這部小說以現實主義手法,真實、尖銳地描繪了目前大學校園中的客觀現狀,揭示了某些制度評價體系的弊端之下教授們的陰暗心理和無奈選擇,突出地反映了當前學術界和大學裡的某些問題。
故事以某大學為背景,通過教授、副教授、講師以及學校領導等不同人物的粉墨登場,把他們在申請經費、建學術點、課題攻關、職稱評定、利益分配、男歡女愛等公家的和私人的“大事小情”中的勾心鬥角及暗中作態表現得入木三分、淋漓盡致,是近期網路熱炒的“大學醜聞”在紙媒體上的藝術展現。作者身為大學教授,所寫內容雖不可能全都親歷親為,但也可以說是親見親聞,因此寫出的故事具有一定的典型性。作品中人物形象個性鮮明,語言風格生動活潑,有較強的可讀性。同時因題材的挖掘角度獨特,更使之可以成為“大學醜聞”的製造者、參與者和旁觀者的一面鏡子,對社會有一定的警示作用。
章節節選
第一章站在河對岸的教授們你完全可以成為詩人,
因為你是那么有能力去被羞辱。
藝術是從羞辱中誕生的。
(英)奧
一到呼倫貝爾,金河就失眠了。他的失眠比在省城呼和浩特的家裡嚴重得多,也難熬得多。在家裡,雖然經常失眠,但他有一套對付失眠的辦法。一般情況下,他放一部DVD電影,把聲音調低,再定上時,一會兒就睡著了。不然,就喝一杯酒——酒是他自製的,通過多年來與失眠的鬥爭,他竟然調出了一種可以抑制失眠的酒。最後實在不行,他就從書房撤到臥室,摸到老婆雲霞的床上,雲霞才不管他是什麼原因回到自己的身上,每次都跟苦大仇深的窮人清算腦滿腸肥的富人一樣,往死里折騰他,於是,他上去的時候就像爬一座根本看不到頂的高山,下來的時候就像跌入根本看不見底的深谷,在深谷里,他能一覺睡到天亮。
他來呼倫貝爾是參加當地一所大學所舉辦的“鄂倫春與當代文化論壇”的。本來,他的專業與人類學無關,因為寫過一部關於鄂倫春人的電影,大會鄭重地向他發出了邀請,他也想趁機散散心,接到邀請就來了。到會的第一個晚上,他在房間裡洗了澡,熄了燈,久久地站在陽台上看著天空。天空又深又遠,星星又大又亮。他感覺自己置身於天上草原,被深藍淹沒了;他感覺自己像一個嬰兒,來到一個新的世界。他莫名其妙地脫光了衣服,在星光下看著全裸的自己,越看越像一個嬰兒,他莫名其妙地流了淚。他裸著體,鑽進被窩,想在抽泣中進入夢鄉,可是無論如何睡不著了。他索性胡思亂想。他在會上作了主題發言,還主持了半天會,贏得了好幾次掌聲,好笑的是,他怎么也想不起來自己都說了些什麼。像他這樣身份的學者,來的不多,會上專門為他配了秘書,秘書是個女學生,女學生一直形影不離地跟著他,直到他說該洗澡了,女學生才笑呵呵地離去。女學生的腿很長,像鹿;女學生的身上有一種特殊的味道,他使勁兒回想這種味道,發現它有點苦有點甜,有點像中藥有點像麥子。嚼了半宿麥子,最終他還得回到失眠上。他一直認為,失眠是世上最痛苦的事,由此,他想到古代的刑罰——砍頭和凌遲過於殘酷,如果讓犯人十天十宿不睡覺,直到把他骨頭裡的最後一絲油榨乾,這樣,既人道又富有想像力。他欣賞自己的想像力的同時,又覺得自己有些殘酷甚至有些猥瑣,因為他一直把雲霞當成了一種工具,一種可以讓他入睡的工具。就這樣,他在自戀和自責中睜著眼捱到了天亮。
別人繼續開會,組織者卻安排他去草原上玩了。他自以為對草原很熟悉,因為他的電腦桌面上就是一幅草原的照片,可一旦到了呼倫貝爾大草原,他就知道他錯了。為了懲罰自己,他離開了車,疾步向草原深處走去。五月的草原海海漫漫,坦坦蕩蕩,像一片大海,更像一片藍天。太陽還沒出來,露珠都在草尖上,一會兒,他的全身就濕透了。在下一個漫坡時,他的腳下一滑,摔倒了,沒想著往起爬,他閉著眼睛順勢滾了下去。停住了,太陽也出來了。他躺在草地上,聽小鳥喊叫,聽露珠落地,聽野花盛開。聽著聽著,他就聽見了自己的呼嚕聲。
他是被一陣歌聲吵醒的,他站起來尋著歌聲走去。不遠處的坡頂上有一個敖包,一群蒙古族人圍著敖包給一對年輕人舉行婚禮。新娘非常漂亮,漂亮得壓過了各種野花。他湊得很近,大膽地盯著新娘看,新娘也朝他微笑。不知怎么的,他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想跟新娘合個影,司儀向新郎轉述了他的想法,新郎竟然同意了。
“一看你就是知識分子。”新郎用不太流利的漢語說。
“我在大學教書。”金河說。
司儀給金河和新娘拍了照,還要了他的地址,答應給他寄照片。就在這時,他發現了人群中的女學生。
他跟著女學生離開了敖包,很長時間誰也不說話。兩個人一前一後,自始至終保持一段距離。
“金老師,你不是說你從來不拍照嗎?”女學生擺弄著胸前的相機說。
“我說過嗎?”金河問。
“剛才下車的時候,我要跟你合影,你說你不上相。”
“我說過嗎?”
女學生不再說話,一直往前走。她的手機響了,那樣子像一個男人打來的,她歡呼雀躍地通完了話。
“你的手機很好聽,像鳥叫。”金河在女學生身後說。
女學生感覺到自己冷落了金河,抱歉地朝他笑了笑。金河掏出了一直關著的手機,遞給女學生。
“給我也調一調。”
女學生剛調好,“鳥”就叫了。金河陰沉著臉接完了手機。
“我們校長,有急事,讓我馬上回去。”金河對女學生說。
在機場,金河與女學生話別之後入了關。女學生突然跳起來向他招手。
“金老師,你還沒問我的名字呢!”
“什麼?”
“我叫冬梅!”
他邊記著冬梅的名字邊上飛機,也許是精力太集中,他差一點被自己絆倒。不知為什麼,他一坐飛機就腿軟。每次從住處坐車到機場的路上,他的心都哆嗦得異常厲害,並且總是想起已死去的爹。爹生前靠做小買賣來養活一家人,小買賣做得一般,京劇卻唱得不錯,因為他的嗓子是在田野和山間練出來的,所以已經接近縣劇團專業演員水平。爹喜歡根據自己趕毛驢車賣山貨的經歷改編一些唱詞,給金河印象最深的是:“毛驢車風中轉,好似天邊一隻孤雁,往事縈懷難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煩。”這幾句唱詞總是跟著他上機場,趕都趕不走。他一抬頭,就仿佛看見自己搭乘的飛機好似天邊一隻孤雁在飛。到了機場,他的腿就開始打顫,他找各種理由說服自己趕快逃離,可是看見其他人像回家一樣很坦然地辦各種手續,他就有些不好意思了。等飛機關了艙門,他變得有些決絕。飛機滑翔之後輪胎離地,他竟然有些大義凜然,閉上眼睛,心裡說一句:把一切都交給藍天了!他覺得自己真沒出息:坐火車怕出軌,坐輪船怕觸礁,坐飛機怕掉下來。更沒出息的是:越怕越想,隔一段時間他就想坐一次飛機,只有在坐飛機的時候,他才敢面對自己。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他是在尋求一種體驗。他曾經看過一個電視紀錄片,片子記錄了一次海難,劫後餘生的人們面對鏡頭痛哭流涕地描述著對死亡的恐懼和對生命的渴望。片子讓他震驚,讓他第一次感覺到人的可愛和人的悲哀:在死亡面前,人性的真實才有可能靈光一現。人一直是靠偽裝來生活的:在孩子面前儘量裝成父親,在學生面前儘量裝成老師;在病人面前儘量裝成醫生,在被告面前儘量裝成法官;在公眾面前儘量裝得謙和,在媒體面前儘量裝得實幹……就拿他自己來說吧,他本科學的是中文,碩士和博士研究生期間攻的是《史記》,現在是中國《史記》學會副會長,在這個領域說話絕對權威,總的來說,他也算是有地位的知識分子了。他一直在為維護自己的知識分子形象而努力:一次偶然的機會,他給內蒙古電影製片廠的一個導演寫了一個關於秦始皇的電視劇劇本,電視劇播出後引起了極大反響,從此他當上了劇作家,主要弄電視劇偶爾也弄弄電影,可是他參加一切社會活動仍使用《史記》學會副會長的身份,有時候他對著鏡子長時間盯著自己生怕沾上一丁點娛樂圈的習氣;學校曾經想讓他當中文系系主任,他一口回絕,他認為離權力近了,離自由就遠了。每每夜深人靜,他想起薩義德的“知識分子應該是特立獨行的人,能向權勢說真話的人,耿直、雄辯、極為勇敢及憤怒的人,對他而言,不管世間權勢如何龐大、壯觀,都是可以批評、責難的”話時就深深為自己的選擇所感動。因為不當系主任,惹得孟校長很不高興,所以,後來孟校長找他做任何事,他都極其賣力,即使沒事,也找藉口去孟校長眼前晃一晃,晃完了他就後悔,覺得自己出賣了自己,好幾天都睡不好覺,為了懲罰自己,他就步行出城往大青山走,直到走不動了,再搭一輛過路的班車回來,回來以後他的心就能肅靜幾天。出差之前,孟校長找他談建電影學博士點的事,他當場就表達了自己的反對意見,為了自己的這一舉動,他著實興奮了好幾天,儘管他知道自己的話不會扭轉乾坤,但在關鍵時刻他畢竟沒有失語。他一直想真實地活著,他總算邁出了艱難的第一步。
飛機飛臨省城呼和浩特上空,空姐在報空間距離時提到呼倫貝爾,這讓他想起女學生冬梅和她身上的味道,飛機著陸時,他豁然開朗:原來冬梅身上的味道竟然是草原的味道。
2金河知道孟校長召他回來還是為建電影學博士點的事,他在飛機上為反對孟校長精心準備了三點質疑:E大學應該在文科方面優先發展傳統學科如古典文學、現代文學,這符合E大學綜合性、研究型的辦學實際;現在的大學跟劇組似的,商業氣太重,什麼專業緊俏辦什麼專業,什麼專業生源好辦什麼專業,要不中文建新聞、新聞建電視、電視建播音,要不英語建小語種、小語種建旅遊、旅遊建經管,要不政治建公關、公關建法律,也不管具不具備條件,E大沒必要跟這個風;上海某學院也在著手申請電影學博士點,E大根本不是它的對手。金河自認為他的質疑切中要害,刀刀見血。到了會上,孟校長果真一字不落地重複了前幾天和他的談話內容。也許是孟校長的語氣和表情壓得太穩了,也許是這些年太瀟灑了總是不開會對會議的規定情境有些陌生,也許是因為等他會議足足推遲了一小時孟校長沒生氣他卻感到了巨大的壓力,反正不管什麼原因,會場的氣氛讓他喘不過氣來,聽了孟校長的話之後,他的腦子一片空白,張了半天嘴,卻沒說出一個詞。研究生處處長和中文系主任李冰河始終保持一個動作——緊閉嘴巴,中文系老教授林若地則像小雞啄米一樣邊點頭邊看著孟校長。
“從我校的實際出發,我認為,應該先從古典文學下手。”主管科研的白副校長說。
“全國現在有古典文學點三十四個,光博導就幾百人,要想知道誰是通訊評議委員比大海撈針還難,哪座廟拜不到都會出差錯。再說,一年就批一兩個點,太難。”孟校長說。
“電影學也批一兩個點。據說,上海某學院明年也要申報,我們拿什麼跟人家拼?”白副校長資歷比孟校長老,說話有些無所顧忌,“我們的中文專業難在這些年人才都跑了。”
白副校長之所以這么說是有所指的。E大是內蒙古僅有的兩所全國重點大學之一。理科的生物、物理、數學等專業國內外知名,尤其是生物系有三位分別研究沙漠、草原和動物的教授,這三位教授被世界生物界譽為“三駕馬車”,目前,理科的博士點已經達到六個。文科的文史哲當年是在北大的支持下建立的,尤其是中文系師資力量一度十分強大,曾培養出很多知名作家和記者,因為受泛經濟和泛媒介社會思潮的影響,文學失去了往日的光輝,教授們受不了被邊緣化的擠壓,紛紛改行和調走,孟校長本身是中文出身卻不重視中文,耐人尋味,他當政的這幾年,文史哲人才流失愈演愈烈。這一點,大家心知肚明。
“電影學雖然也只批一兩個點,可競爭的人少。我們已經掌握了上海那所學院的情況,他們內部在申博上有贊成的有反對的,目前反對派占了上風。他們認為自己的學校是專業院校,辦學的宗旨是培養一流的創作人才和製作人才,如果建立博士點,就得改變辦學方向,就得朝研究型大學使勁兒,進人也好,培養人也好,就得唯學歷、唯學位,這樣一來,專業人才將邊緣化,這無疑是一個毀滅性的打擊!建點對他們來說也許是死路,對我們來說也許是另一片新天地。我們本身就是教學科研型大學,有深厚的人文基礎,在學科上樹大根深,對新興專業稍加培植,就會枝繁葉茂。”孟校長今天顯然是有備而來,一一回應了白副校長。
“我還是覺得我們上電影學缺乏最起碼的條件。”白副校長看了看金河說,“金老師,你是權威,你說說。”
“天上從來不掉餡餅,缺乏條件就創造條件。”孟校長平靜地看著金河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