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版本:宣統三(1911)年四月上海商業會社刊行。二集四卷十六回。
作者:署“雲間天贅生”撰。雲間即松江華亭。
內容:敘述清末上海爾虞我詐、齷齪污穢的商界故事。未完待續。......
內容
俺這裡上海,商界上有一個名聲溥溥的商人,姓周,表字兒叫什麼子言。但不知道可是夫子的“子”,言語的“言”。這樣兒的兩個字嗎,就不過聲音終算相近了,字面卻不講究哩!據說是寧波人,然而瞧他的行為吐屬,卻沒有一點兒寧波人的調調兒,說起話來,好一口上海官話。怎樣叫做上海官話呢?其實叫做書的也形容不來,說不出其中的所以然。
中國古籍全錄
吾這部《商界現形記》,編的卻是上海官話。因此,這周子言的狀態,倒是活跳的,在吾這部書裡頭,很有畫裡真真呼之欲出的光景。周子言,排行第三,一般要好朋友,叫他三兄、三弟;也有頂知己的,直叫他老三、阿三哩;一般婊子、姐兒們,都稱他三少、三少的;伺候他的小么兒們,就尊做他三爺、三爺哩。這周三即是個名聲兒溥溥的商人,他做的是那一門子的商業呀?這倒指點不來,只為他的行業忒多了。總而言之,只消有錢賺,他就做,那怕上萬銀子的大宗兒,他也擠得上去,拿得出來。他也沒有什麼招牌、字號。煙間、堂子,這兩種去處,就是他辦事的所在。如今煙間是沒有了,他便另外創出一個局面來,就在新馬路榮華里,租了一所雙開間,一側廂的石庫門房屋。記得這所房屋,是榮華里第二街,第七個石庫門,門牌里“行”字第七百九十五號。賃了好些的紅木器具,外國傢伙,那個場面,非凡之開闊,樓上樓下,裝了二三十盞紗罩自來火。頭裡,原想打起個公館牌子,繼而一想,裡面沒得家眷,不配叫做公館,(公館,乃寓公之行館也。豈有配而不配者乎?於斯足征,上海公館之門類,所包者廣,所容者濫,更有妓女之別派,賣淫之新樣者,亦有以公館代艷幟,嗚呼公館!)若是不要保險呢,倒也罷了,胡亂做一塊周公館的牌子,掛起來,人家瞧了豈不體面得多哩!但是,即想狠狠地保他一萬八千銀子的險,招了保險行家的疑心,那時節燒掉了,吃他們多一句話就乏味了,倒不如做一塊公司牌子,掛起來也很體面。想來想去,想不出算做甚么樣的公司,才配呢?整整地想了三日三夜,沒有想的妥當。忽然間吃他想出一個人來了,道:“找王文林王老八,同他商量去,他很有點兒才情,一定想得出一個絕好的名字來。”於是坐了橡皮輪,三環擋的包車,吩咐車夫江北阿三,飛也似的拖到愛兒近路長春里,王文林家裡。
恰好那王文林沒有出去,正在房裡,抽鴉片煙過癮。他倆原是一路上志同道合的知己朋友,所以周子言周三,一跑直跑上樓去,一迭連聲的喊著:“王老八,王老八。”正想衝進房去,只聽一縷嬌滴滴的聲音,急急道:“慢點兒呀,慢點兒呀!”那周三隻得站住了,笑說道:“大白天裡,做什麼仔細,麝香和鴿子的悔氣。”(活畫和調朋友。)接著,只聽得馬桶蓋響。(奇文怎地想出來!)過了十秒鐘,又聽得老槍的聲音,(滬諺:抽鴉片煙有大癮者,謂之老槍。菸癮即深,聲浪亦變,並非作者故意形容,端的有此現狀。)道:“老三嗎?進來吧。”
周三便嬉皮涎臉的一腳跨進房去。只見那王文林王老八的姘婦,叫什麼黑牡丹,(綽號)莘莊(地名)老大的,彎著腰,湊著麵湯台上洗手,回顧頭來,對那周三微微一笑。(神來之筆,幻化之文。)周三也堆著一臉子的笑道:“我認識你們一對兒,乾怎樣的精緻勾當嗄,這點點兒的正經,就是我跳了進來也不要緊呀!我又沒有轉彎的眼珠。”王八道:“別這么假不顛的,他同你卻客客氣氣,規規矩矩,你終是這么著的一種調調兒,算那么的一出嗄?”那黑牡丹接過來道:“你別這么著輕狂,我又不和你玩。今兒給你一個信息兒,你還是這么的調調兒,我少不得要不耐煩哩!老大的巴掌,你可吃得住?”說著又格格地笑個不住。(活畫蕩婦神情)那周三,脖子一縮,舌尖兒一伸,做出怪樣的神情來,卻沒言語,只好怪笑,便向煙榻上躺去。王八道:“別胡鬧了,你老早的跑來,做什麼呢?”周三道:“這時際已三點鐘敲過了,還說老早嗎?你的鴉片煙,端的抽得忒胡塗了,我不是一樣要抽一兩開外的膏子,癮也不小了。然而抽菸的時際抽菸,做事體的時際盡做事體,不作興因為抽鴉片煙,耽誤了正經事體,就是早上,也不作興盡躺著。吃中飯的時際,終歸起身了的。”
這個當兒,那黑牡丹洗手已罷,拿了一支帽子牌香菸,裝著那個金鑲蜜蠟,香菸咬子裡頭,湊到煙燈上吃著了,送到周三的嘴裡。周三對著黑牡丹瞟了一瞟,也不動手來接,就把嘴接來,銜著那香菸吸哩。黑牡丹就趁勢坐下。王八視為尋常,不去理他兩個,也不計較他兩個忒煞親熱似的。(王八王八,名不虛傳。雖然還輪他不到做王八,何也?蓋姘婦也,非正妻也。)聽說三點鐘已敲過了,忙拿表來一看道:“果然三點一刻了。孫實夫、孫老九,約著我三點半鐘,在海南春呢!”說著,對黑牡丹道:“你真真靠不住,昨晚上我怎樣交代你,我今兒有要緊事體,三點鐘就要出去的,極遲一點鐘叫我起來呢,你仍是不叫的,誤事誤事。”黑牡丹直跳起來道:“咦,咦咦……,你自己盡挺著屍,叫了你兩三次,倒惹你動起肝火來了,這時際又怨著我不叫你,你到底要怎樣呢?你說不歡喜和我做一塊兒,你盡說就是了,何苦來做這么的喬張致呢?你是很漂亮的王孫公子嗄,我原是鄉里人,不配你,……。”說著眼圈兒一紅,哭起親爺娘來。(妙文妙文,情景宛然,一個潑浪婦人,在紙上兒,直跳出來。)周三忙解勸道:“別鬧、別鬧。八哥端的說的不在行,(說話也有在行不在行的,奇文、奇文。)好妹妹,別哭、別哭。”說著,又忙向袖兒內探出噴香觸鼻的洋絲巾來,替黑牡丹揩抹眼淚。誰見來有眼淚呀?(得神)王八噘著嘴,一聲兒不言語,瞧他的神氣,很在那裡懊悔失言似的。周三又出主意道:“八哥,你招惹的好妹妹生氣了。既然有正經事體,去吧去吧。”王八一想,橫里番菜館,陪也可以過癮的。更穿了馬褂,對周三道:“既這么著,失陪了。”(誰要你陪,是有他陪呢?)周三又同王八咬了一句耳朵,王八點點頭去了。
周三瞧王八已去,便笑著道:“你如今心上到底怎樣?”黑牡丹道:“問你呀?”(只三字,所包殊廣。)周三道:“我嗎,單單不能彀,拿肚子破開,把這心兒、肺兒一古腦兒摳出來,給你好妹妹瞧呢!我同你好妹妹說幾句心底里的閒話罷。”黑牡丹在玻璃櫥內,取出一隻紫銅盒來,笑微微地道:“你心底里到底怎樣?端的誰見來嗄!心頭、口頭合得上合不上,也只有你一個兒知道。你瞧著我待你的情份兒,差也不差?這一盒膏子,我親自坐了東洋車,到虹口廣東街天昌祥去挑的頭號公煙,這是裝現成的盒兒,十塊洋錢一盒,不過三兩膏子呢!如今的鴉片煙,端的忒貴了。你去想罷,我手裡又沒多的錢,好容易湊成了十塊洋錢,瞞了那討厭的王八,(其實討厭,曾幾何時?便是討厭的周三哩。)去挑這膏子來請你。”那周三聽了黑牡丹的這般言語,不知要哪么著才過得去,(我見猶憐,何況老奴。)著實感激一番。於是對躺著,手裡燒煙,嘴裡卻娓娓的說道:“不瞞你好妹妹說,我周三今年二十五歲了,相與過的姊姊妹妹們,也差不多十來個了,哪一個是真心真意的痛我哇?無非是貪圖我幾個錢罷哩!想罷,她們既然是貪圖我的錢,因此假意兒同我要好,不是說句粗話,一塊兒睡著,沒口子的肉麻,心肝寶貝,亂喊亂嚷,猜她們的心上,何當是肉麻著我這個人嗄,就不過肉麻著我的錢哇!她亂喊亂嚷了一大堆的肉麻,我就去了一大堆錢。想穿了,還有什麼情兒趣嗎?(的的是見道之言,其言雖鄙,其理實深,一般少年,猛省猛省。)只有你好姐姐卻不同了,想當日,好姐姐,從莘莊到上海來,耽擱在鹿嗚旅館……“聽著王八的海外奇談,亂說著,他老子是做過撫台的,伯伯、叔叔、哥兒、弟兒,都是秀才、舉人、進士、翰林。家裡怎樣的富貴,那么的勢派,自己也是舉人,捐著知州,加了鹽運使銜,藍頂花翎,道台衙門,猶如自己家裡的一般,隨便跑出跑進,那怕蘇州去三大憲衙門,也三不兩時的跑來跑去。誰不知道,我們上海姓王的原是大鄉紳,然而也沒曾做過撫台。好姐姐哪裡知道其中的細微曲折嗄。打聽打聽這兒果然有姓王的大鄉紳,自然信以為真了,這樣的闊老不相與,還想相與誰呢?不過好姊姊沒想到這一層,他既然是本地鄉紳,為什麼要住在旅館裡呢?”黑牡丹道:“頭裡不知怎樣,竟胡塗到這種地步,光景是少欺了他,這幾個月的孽債嗄,索性同你說了罷。那一天和你有了話兒之後,我雖然同那討厭的王八,沒有離開,還是一答兒過日子,其實底里,不要說白天裡了,就是睡了,竟然請他看一件好東西哩!”周三道:“甚么好東西呀?可肯也給我看一看。”
黑牡丹笑道:“不肯不肯,你要看這好東西,還須好好的修上一千年,敲穿了五千四十八個木魚,只怕未必有得看呢!”周三擰了黑牡丹一把道:“我直是這樣的薄福。老實說,你好姊姊的好東西,也賞鑒過了,端的人間少有,天上無雙,色香味三者足備。”說著這裡,黑牡丹捧著臉道:“你真的不要臉的,說出這話來哩,你若是要看我的好東西也容易,只是看了別悔嗄!”周三道:“不悔不悔。”黑牡丹便笑著,翻轉身去道:“看罷,請你一夜到天明看我的頭髮團,你說趣味兒濃嗎?情致兒趣嗎?”(此確是婦人的頂門拳,大凡男子最怕是這一來。)周三哈哈地笑道:“原來是這個好東西!那是不要看,不要看。好姐姐,若是要給這個好東西我看看時,我寧可死了,倒還爽快得好多著呢!”黑牡丹翻過身來笑道:“你要看呀,就給你看哩,你說不悔的呀,怎地急到這等地位,直說情願死的呢?”周三嘆了一口氣道:“……噯!如今我的心都碎了,你待我的好處,比爺娘還要加上一百倍。(奇語:浪蕩兒都有此構想,大凡男子,對待妻妾之心,對待父母,可謂孝子矣!況情婦哉!)不要說別的,就是我那老婆,我也試穿了,也不是真心的愛我;其實也不過愛我的錢吧!你真真的愛我的人哩,可想好姐姐的心坎兒上只有我了,所以不理八哥哩。雖是一枕兒睡著,老實不理他了,拿背去對待他哩!至於說到看這頭髮團,端的死得人的何以了。方才說我的老婆也不是真心愛我呢,但不過也是愛我的錢罷哩。你可知道,我那老婆問我要錢了,他便什麼都肯,喬張喬致,活笑煞人。(有趣。)譬如她要多少錢,立刻拿出多少錢來給她,她便比著婊子還浪。(算這周三的老婆晦氣。)若是沒給她時,端整看頭髮團吧。而且我那老婆不光是這一門兒哩,還有個澆頭哩。”黑牡丹詫異道:“什麼說?還有怎樣的澆頭呢?”周三道:“這個澆頭益發的使人死不得,活不得哩!真真使的人悶死、氣死,然而又覺得好笑。既是預備著請我看頭髮團了,一定是衫兒褲兒穿得齊齊整整,有稜有角;最狠的是那根褲帶兒,至少結了五七個死結。”(發鬆。)黑牡丹聽了,笑道:“我認識怎么樣的澆頭哩,原來這個,卻是一定的道理。”說到這裡,不知怎地他倆沒聲息了,好一頓工夫,不知怎地,那妝檯上,瓶兒內,插著的一枝什麼花兒,無端的花瓣兒散了一台。(奇文,妙想,有小說以來未有此種筆墨,《紅樓夢》、《水滸傳》、《金瓶梅》,無此筆墨,即《聊齋志異》也無此種好筆墨。《伏狐》等篇,我嫌言淫穢矣!)於是又聽得他倆說話了,而且他倆說起話來,又變了個聲浪,彷佛很沒氣力似的。(妙極妙極,嘆為觀止。)那黑牡丹道:“我決計同那討厭的王八要離開了,就在這三天之內了。我已看準了三星里的房屋了,你快去租了。”周三道:“我也顧不得朋友的面子了,(交友者聽著。)馬上去付定洋就是了。”說罷,又抽了一陣鴉片煙,其實已是張燈時分了。周三便道:“明兒我三星里去了,再來給你信吧。”黑牡丹道:“多早晚可以來呢?”周三想了一想道:“光景三點鐘,可以來了。”黑牡丹道:“索性五點鐘,小花園吃茶吧。”周三連連答應道:“很好很好,我正想小花園去喝茶,苦的沒一點兒暇。明兒那么有得小花園去喝茶哩,還須瞧瞧那個書畫會呢,不知道可有名家的書畫在裡頭嗎?”黑牡丹又仔細叮嚀了一陣,始放周三出去。吾且慢說。
且說那周三,出了長春里,坐上包車,江北阿三問到哪裡去。周三道:“群玉坊,群玉坊。快點兒,快點兒。”江北阿三答應一聲,如飛而去。須臾已到,寶善街群玉坊口,周三便跳下車來,一溜煙,溜進第五家碧玉樓謝秋雲房裡,一迭連聲地叫道:“拿請客票來,拿請客票來!喊個雙台下去,扒翅扒翅,快點快點。”(風頭出足,謹防節上。)房間裡的阿金姐,連忙堆上笑來道:“周三少,咦!要照應先生哉。”趕忙著端上筆墨硯台,請客票、局票等項。周三便提起筆來,橫七豎八的亂畫了一陣。墨汁淋漓,染了阿金姐一手。阿金姐道:“水弄得多哉,倪手浪才是勒浪哉。”周三笑道:“越多越來呀!”阿金姐瞟了周三一眼,笑了一笑,自去交給相幫的,按著開載的住址,一張一張的請去。阿金姐又忙著替周三燒鴉片煙,周三便對面躺下,四面一瞧,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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