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也如何暮。別也如何遽。別也應難見也難,後會難憑據。去也如何去。住也如何住。住也應難去也難,此際難分付。
賞析
離情別緒,在詞中是一個早不新鮮了的主題。這首小詞在寫法上頗有自己的特點。“見也如何暮。別也如何遽。”相見呵,為何這般地晚?相別呵,為何這樣的急?“如何”,為何;為什麼。但又有奈何,怎么辦意。 《詩·秦風·晨風》 :“如何如何?忘我實多”!白居易《上陽白髮人》詩:“上陽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兩如何”?這裡正含有兩層意:不理解為什麼,又毫無辦法。而偏又見“暮”別“遽”,相會的時間如此短促,怎么不倍感傷情?!兩句各著一“也”字,別具聲韻,似聞人的連聲嘆息。後來《西廂記·長亭送別》 :“恨相見得遲,怨歸去得疾”亦正是此意,但恨怨形諸字面,詞隱曲顯,可見一斑。一起兩句分言過去和現在。故第三句再作鉤連:“別也應難見也難。”意為見既暮且難,別既遽且難。但兩個難字取義不同:前一個“難”字含難過、難受、難耐意;後一“難”字含艱難、不容易意,猶如“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句意。別難主要是感情的因素在起作用;見難是由於世事茫茫,人事錯迕,主要的因素在社會方面。所以“後會難憑據”,非不願見,世事的變化,人事的坎坷際遇,又豈是個人所能左右的!兩個“難”字包含的內容不同,而感慨之情愈到後來愈重,幾至唏噓嗚咽了。
上片“情”在送者,下片“情”在行者。“去也如何去。住也如何住。”臨別躊躇,欲行又止。這裡“如何”作什麼時候解。 《詩·小雅·庭燎》 :“夜如何其?夜未央。”看來是非走不可了,可是萬般依戀,又不知什麼時辰走好了。那就索興不走了吧。但“住也如何住”──非不願住實不能住也。孫光憲《謁金門》詞:“留不得!留得也應無益。”這是從送者方面立意。“留不得”是過去的無數事實形成的認識,可是真要當分手時,又希望他“留得”,思索沉吟,意欲挽留,結果得出的是“也無益”,於事何補!這裡從行者方面著筆,言外之意是:即使再拖時間也終得要去的。仍和上片結構一樣,用“住也應難去也難”鉤連,而兩“難”字含意也仍不同:住難,由於社會的人事方面的原因,即艱難,不容易,意若“留得也應無益”。去難,主要是感情的因素在起作用,即難過、難受、難耐意。百轉千回,感情始終尋找不到出路,最後,情如排山倒海奔涌而來,卻又嘎然而止:“此際難分付。”當此將別之際,萬種柔腸,千般情意,都再也無法排解了!真是“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晏幾道《思遠人》)。分付(吩咐),安排之意。毛滂《惜分飛·富陽僧舍代作別語》:“今夜山深處,斷魂分付潮回去。”
李調元《雨村詞話》卷二評此詞曰:“詞中白描高手無過石孝友。《卜運算元》雲(詞見上)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意即詞寫離情很含蓄。這首詞的確很有藝術特色,它表現在:一、構思新穎巧妙。寫離情的詞,從唐五代以至南宋,高手如林。此詞貴在破除窠臼,自立框架。首先由始至終八句完全抒情,無一景語。抒情不粘滯,那些一向為人描摹的難割難捨的纏綿情狀,都置之筆外,而表現別情依依,卻不在諸如“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柳永);“香囊暗解,羅帶輕分”(秦觀);“去意徊徨,別語愁難聽”(周邦彥)等等之下。其次,用筆直中有紆,它不作烘托渲染,亦無那么多的“現場描寫”,但此中人的形態讀者可於想像中得之。不著形跡,而深情若許,此真善於言情者也。複次,作者於詞中四用“如何”,五用“難”字,八用“也”字。從前二字的多義性,其在不同境界的蘊意,本來一個極平常的字,卻有那么大的藝術魅力,真令“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方乾《贈喻鳧》)者流扼腕矣。全詞聲情和諧,而又拗怒激楚,很好地表達出那既怨且恨而又無可奈何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