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橋》
作者:海沙
作品類型:短篇小說
書籍簡介:
一位剛當選的村長想修一座橋,但他遇到了難以排除的阻力,最終他會怎樣呢?
文章截選
村長韋民左手五指揸,均勻地捏著茶杯蓋沿兒。站在村口一棵粗壯的桉樹下向著小溪凝望。在他身後不遠處是一道兩丈來高的石坎,石匠李老倔家就在上面。聽得見溪水嘩嘩的響聲,稻田裡不時飄來清新的氣息,陽光已不是特彆強烈,照在身上反覺得很舒服。
韋民細高個子,穿一件乳白色襯衣,皮膚潔白如剛出窩的豆芽。雖然從小就在泥土裡打滾,但無論衣著相貌,還是行為舉止,他都不象一個地道的農民。村里人說他很有“福氣”,和他一起玩大的同伴相比,這話確實不錯。雖然他沒有生在官宦世家或書香門第,但因為是獨子,父親視為珍寶,從小就很少勞動。即使是現在,雖然早已過了而立之年,田裡地里的活兒有父親和媳婦支撐;家中的豬牛雞鴨有母親照管。只在農忙時節,他才幫忙打打下手。
韋民不久前才被選為村長。一個多月前,前任村長突然死去,剛聽到這訊息,他心裡猛地一沉,接著便高興起來,心想村長一職非自己莫屬。“人哪,誰也說不清!是吧!昨天我還見過他,好好的,誰知道……”他沉痛地對周圍人說。果然,選舉的前一天,在鄉上工作的妻舅打來電話,說是已經內定了,叫他作好準備。接完電話,也許太高興了,他幾乎忘記把電話放下。第二天還沒大亮,他就要起床,女人抱著他的腰,睡意未消地嘟噥著:“還早呢!再睡會兒嘛,誰也搶不走的!”他在女人額頭上咂了一下,說,“好了!我還有很多事,你自己睡吧!”說著,掰開女人的手,“咚”地跳到地板上。這天真是個好天氣,天空湛藍,一絲白雲也沒有。青山蒼翠欲滴,宛如圖畫一般。走過田埂,青青的秧苗漾起微浪,說不清是什麼氣息,只是嗅到鼻里很舒服;突然,一隻碩大的秧雞子“唿”地從眼前竄起,落到另一塊田裡去了。
慶祝宴在韋民家舉行。氣氛非常熱烈,韋民更是興奮不已。喝得正酣,妻舅端著酒杯,臉紅得如公雞冠子,眨巴著眼說:“韋民呀,可要好好乾,不要辜負了上級的信任!”村支書也臉紅脖子僵,舌頭纏絞,有些吐字不清:“是呀,你舅舅的話不多(錯)。我們都老了,你今後要多擔著。村裡的事今後就全搞(靠)你了!”韋民高高地舉著酒杯,滿懷豪情地說:“我一定好好乾,讓咱村儘快富起來。是吧!來,我敬大家一杯!”六個人喝了好幾箱,滿屋都是瓶塞兒。直到晚上,韋民依舊興奮不已,女人用手指按著他的額頭說:“看你這副德性!可要好好謝謝我舅,要不是他,哪有你的今天!”韋民一邊在女人身上亂摸,一邊嘿嘿地笑著:“是哪!是該好好謝謝你舅!要不是他,我還不會要你呢!”女人生氣了,一把推開他。
韋民說的倒是實話。十九歲那年,父親要給他娶親,他不願意,吵著要退婚,因為那姑娘相貌平平且不說,左臉還有指頭大的雀斑。母親勸他說:“人家姑娘哪裡不好?相貌是差點,但是身體強壯,能挑水擔糞。腰桿粗,才生得出娃兒。難道你要找一個病秧子,中看不中吃的?”父親則講了另一番道理:“她舅和我們一個村,這些年對我們夠好的。現在說退婚,那不是打他的臉嗎?我們可不能忘了這份情!再說,她舅舅在鄉上工作,你要是娶了他外侄女,今後還沒你福享?”左右夾攻之下,韋民要退婚的心意便有些鬆動。這年冬天,一乘花轎將那姑娘抬進了門。
韋民後來才體會到“薑是老的辣”這句話是多么正確,老人到底閱歷多,看事情就是準確、透徹。母親的話一點不假。女人雖然貌不出眾,幹活兒卻是一把好手:挑水擔糞毫不吃力,栽秧打穀有板有眼,甚至耕田耙地也熟練在行。三年里生了兩個白白胖胖的兒子,令村民們羨慕不已。父親的話也不錯。兩年後,村里照電,每村要選派一人學電工,其他村都是村幹部的子弟包攬,唯獨這村不同,村幹部連邊都沒沾上,韋民是直接接到鄉鎮府通知的。幾年後,他又一下成為村裡的計生幹部,這差使雖易得罪人,但油水多著呢!身兼兩職,韋民家便在村里率先富起來。
就在韋民凝望時,李老倔家那條大白狗回來了,站在石坎上“哐哐”地叫。聽到狗叫,李老倔走到院壩邊探頭向下面望了一眼,見是韋民,又立即縮回去了。
李老倔六十多歲,雖然乾筋筋、瘦巴巴的,但無病無痛,能吃能做,全家幾個人的田地,他獨自支撐著。七月里打穀子,天氣最熱時,年輕人都躲到樹陰下去乘涼,他卻光著膀子,叉開兩腳揚得起勁,令年輕人都自嘆不如。
他是個老石匠,做得一手漂亮的石匠活兒,尤其是雕刻技藝,更是一絕:雕什麼像什麼,雖仍是石頭,可一經他的手,仿佛立即具有了精氣神兒。但有一樣,他從不沾佛像,即使出高價也不能打動他。近年來,農村風行修寺建廟,許多人慕名而來,他只笑笑說:“人老了,眼睛不好使,雕得不好菩薩要責怪。”於是有人說他“傲”,也有人說“他老糊塗了”。傲也罷,糊塗也罷,他毫不在意,農忙時依舊乾他的活兒;閒了,或者逗逗孫子,或者找塊石頭打打磨磨,也不圖個啥。
李老倔對佛像敬而遠之,其實另有原因。
三十多年前,他正學石雕時,有一次將一尊佛像藏在一個十分隱蔽的洞裡,外面再蓋上一層草,自以為誰也不會發現,誰知當晚就有人告發。這不是搞封建迷信嗎?這還了得!明天就好好鬥爭他!村長拍著桌子,將一隻土巴碗掀翻在地。第二天村里召開緊急會議,當他被點名時,他還不知道是怎么一會事,兩腳釘在地上,眼睛鼓鼓的似要蹦出眼眶。直到“罪證”放到桌上,他才明白過來。“我的老天爺呀!”他在心裡喊了一聲。剎那間,他腦里一片空白,身體似乎化為石頭,沒有任何感覺。隨後的事如一場噩夢,夢後還膽戰心驚。那一天總算過去了,可是以後的日子依舊難熬:白天再苦再累也得咬緊牙忍著,晚上還要強打精神向大家檢討;回到家,一家人都愁眉苦臉、哀聲嘆氣,連孩子臉上都失去了笑容。
幾十年過去了,雖然再也沒人提起那件事,可一提到佛像,李老倔仍覺得心寒。
到底是誰告發的呢?那件事過去很長時間,李老倔才知道是韋民的父親。“這個雜種!心黑到屁眼子!壞事做絕了要斷子絕孫!”剛聽到這訊息時,李老倔避開說話者的眼睛,只是嘿嘿地乾笑,背了人就狠狠地罵。當晚,他便嚴禁家人和韋民家來往,連小孩也不例外。
從此,兩家的關係就一直緊張。
當上村長的第二天,韋民就決定在村口的小溪上建一座橋。
那天上午,他特地登上山頂俯瞰村子:村子的形狀如一個扁長的黃瓜,群山環擁,只在南面留有一個小小的缺口,一條小溪自東而西橫在前面,將村子與外界切開。以前也曾多次觀看過,但是奇怪,這次的感覺大不相同:村子溫順地躺在腳下,一覽無遺,全在自己的掌握之下。頭上天高雲淡,耳畔微風拂過,令人十分愜意。從前沒有做過的事,現在可以放心大膽地乾;以前力不能及的事,現在可以隨心所欲地做。韋民想著,在一塊石頭上坐下,握著茶杯,看著臥在腳下的村子。
一縷青煙從山坳里裊起,順著青煙看去,簇簇竹樹間漏出房屋的一角。那是金月芝家,男人在外打工,家裡就她和兩個小孩。“這個婆娘,狗眼看人低!”一想起去年的事,韋民就臉發燒,同時有些惱怒。去年冬天,他和村支書趕場回家,進村時到處一片漆黑,分手後,他悄悄地尾隨著,想看看村支書到底去哪裡,因為他早聽到一些閒話。只見那黑影三轉兩拐就到了金月芝家門前,輕輕地敲了幾下,過了一會,門開了隨即又關上,黑影卻不見了。“不要臉的老東西!”韋民站在寒風中不禁“呸”了一口。十多天后,同樣的當場天,同樣的夜晚,韋民喝得醉醺醺的,自己也不知怎么的就來到金月芝家門前。燈亮著,電視聲鑽入耳里,清清楚楚。他使勁地拍門,不久就聽到有人在問:“誰呀?”這聲音真甜!“我!”韋民的回答很響亮,在寂靜的夜裡傳得很遠。“啥事?”韋民聽出是金月芝的聲音,她就在門後,但她並未開門。這時一陣寒風吹來,又傳來幾聲狗叫,韋民一個激靈,清醒了許多,趕緊撤身便走。雖是夜裡,還是有人知道了,很快便悄悄地傳開了。
白雲呀悠悠地飄,
花兒呀輕輕地搖。
心兒喲,
為什麼你怦怦地跳?
蝴蝶呀翩翩飛舞,
暖風呀微微吹拂。
心兒喲,
為什麼你激動起伏?
韋民突然聽到山下有人唱歌,歌聲清脆,蜿蜒而來。韋民的心不禁蕩漾起來,正專注地聽,歌聲卻消失了。他站起來,抿一口茶,向四周極目望去。遠山如黛,如波瀾起伏。村外一片開闊,坦平如砥,公路上一輛輛車疾馳而過。
“我在大會上表過態,總得乾點事才好。”韋民又想起昨天的選舉大會來。會場設在村學的操場上,氣氛莊重而熱烈。韋民坐在前面,望著台上的表舅和另一鄉幹部,雖然心中早就有底,但還是有些緊張。“我才不選他!”似乎是李老倔的聲音,回頭一看,果是李老倔偏著頭和人說話。“他說的肯定是我!”韋民想,“那也沒關係,少你一個又能怎樣!”舉手表決了,果然韋民的票數遙遙領先。該他講話了,他將早已練習過的話重新說了一遍。他的話言簡意賅,慷慨激昂,博得一片熱烈的掌聲。
“可是乾什麼好呢?”韋民來回踱著,眼光落在村口,突然一個念頭閃過:修橋!這不就好嗎?他高興的跺了一下腳,拿起茶杯,發現茶水已乾,便抿了一下嘴唇。
韋民正在沉思,突然聽到身後狗叫,不禁大吃一驚,不假思索順手將茶杯向後摔,由於用力過猛,茶杯竟脫手飛去。轉身一看,原來是李老倔家那條大白狗正對著他狂吠。他彎腰揀了一根樹枝,這才覺得心裡踏實些,再看茶杯,幸好摔在泥土上,完好無損。李老倔雖然只探了一下頭又立即縮回去,但韋民還是看見了。
“老頭兒在家,正好給他說說。”撿起茶杯,韋民向李老倔家走了幾步又停下,站在一塊石頭上望著眼前的石坎,像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障礙。
他要說的正是修橋的事。
那天從山頂回來,下午韋民就特地作了實地考查。修一座什麼樣的橋呢?自然是能夠過車的那種。用什麼材料呢?韋民也仔細盤算過:水泥橋雖然簡便,但不如石拱橋經久耐用。只是石料難找,雖然村里石頭到處都是,但是建橋卻不行。看來看去,他就相中了李老倔家菜地的那塊巨石。那石頭又厚又大,泛著青光,真是建橋的上等石料啊!
韋民猶豫了很久,左思右想,最終拿定主意,決定試一試。他一手拿著茶杯,一手揮舞著樹枝,舉步向李老倔家走去。大白狗呲牙咧嘴,一步步後退。
“亂叫啥?沒眼水的東西!”狗叫得太厲害了,老伴放下手中的活兒,拿了一根竹竿攆出來。
“大嬸在家忙呀?”韋民笑著問,只是有些勉強。
“嗯。是韋民呀!快來坐!”老伴原本矮小,韋民爬上石坎和她站在一起,越發覺得她皺巴巴的縮成一團了。
李老倔坐在院壩中央編背簍,咬著竹煙桿,黑著臉一言不發,甚至眼皮都沒抬一下。
老伴要去端板凳,韋民忙說“不用”,一面就在院邊鼓似的石凳上吹了一口坐下,將茶杯放在面前的石桌上,迅速地將整個院子掃視了一遍。院裡全是石制物件兒,每個都打磨得很光滑:狗槽恰似一隻碗;長條形的雞槽設計得更巧妙,一道長溝上窄下寬,只有雞鴨才能將嘴伸進去,溝邊還有幾個盛水的圓洞;傍牆放置的炭爐也是石制的,特別是屋角的那隻小石狗更是惟妙惟肖,想是專為小孩打的玩具吧。
“荷荷!大叔的手藝果然好!是吧——”“吧”字拖得很長,韋民突然意識到這不是在眾人面前講話,臉刷地紅了,便趕緊拿起茶杯裝著喝茶。
沉默了一會,韋民轉換話題,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將茶杯拿在手中玩弄。無話可說時,他便將茶杯舉到眼前仔細觀看,仿佛那裡面隱藏著什麼秘密。茶杯總是隨身帶,這是韋民的習慣。在別人眼裡也許這是作派,但韋民不在乎。他發現這樣做有諸多好處:解渴、去病提神、顯示身份,有時還能掩飾自己,譬如此時。
李老倔雖然始終沒說話,但臉色卻逐漸晴朗。其實韋民一走上石坎,李老倔就在心中嘀咕,及至聽到韋民的讚揚,雖然表面上不露聲色,其實心裡喜滋滋的。
這樣下去終不是辦法,好幾次韋民鼓起勇氣想直接說明來意,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趁著李老倔臉色好轉,他趕緊將修橋的事說了。
“大叔,我今天來就是和你商量,看能不能將你家菜地的那塊石頭捐出來?”韋民說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覺得全身一下子都舒坦了。
“啥?那塊石頭?”李老倔的臉剎時堆滿烏雲,驀地站起來。
韋民正滿懷希望地等著,卻見李老倔突地變得如此憤怒,便非常惶惑地跟著站起來。他不知道,在李老倔眼裡,那並非普通的石頭,而是能給他家帶來幸運的神物。曾有一個鬚髮皆白的老頭對李老倔說,那石頭是他家的風水石,萬不可破壞。李老倔夏夜乘涼,喜歡坐在石頭上,抽著旱菸,沐著涼風,像撫摸嬰兒似的輕輕地摩挲,那感覺真是奇妙!
“天王老子都別想!”李老倔說完,轉身到屋後去了。
一個多月後,這天下午太陽靠山時,一老一少兩個人向村里走來。年輕人走得快些,走幾步又停一下,老的卻還是趕不上,累得直喘氣。
快到小溪邊,村里傳來一陣劈里啪啦的鞭炮聲,接著又是淒婉的哀樂。
“你聽,開席了。”
“哪有這么早?還在開追悼會吧!”
兩個人站著聽了一會,果然傳來念悼文的聲音。他們慢慢地走到小溪邊,又站住了。
小溪比以前寬了許多,也深了許多,溪底那排被人們踩得光溜溜的石礅也不知去向。順著小溪看去,兩岸全被沖毀,岸邊的柳樹連根翻起,橫七豎八地倒在溪上。
“從沒見過這么大的雨!”
“嗯!我活了幾十年也沒見過。聽說左家嘴一窩黃桷樹叫雷劈了,塌了半塊山,還倒了房子。”
“死人沒有?”
“我也不知道,只聽說倒了房子。”
兩人又向溪里看,溪水嘩啦啦地響著。
“聽說就淹死在這河溝里?”
“是呀!說是救一個孩子。太可惜了,多年輕!”
“也是沒福氣吧!當村長才兩個月,正好活。不知是哪家的孩子?”
“聽說是李石匠的孫子。”
這時,從李老倔家突然傳來叮叮鐺鐺的響聲,和那念悼文的聲音交織在一起。
兩個人小心翼翼地下了溪岸,手拉手趟過溪底,向村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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