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狐仙鴉頭和書生王文一段悽美的愛情故事,鴉頭的母親逼鴉頭和姐姐化做人形並在青樓中為妓,迷惑嫖客害人為她帶來暴利。公子王文和鴉頭相愛並成功私奔而逃,但好景不長,鴉頭被老狐狸精抓了回去並軟禁,此時鴉頭已經身懷有孕。王文苦戀鴉頭,十年間尋找未果,在京中巧遇自己和鴉頭的兒子,十歲的王孜,王孜長到十八歲,專能殺狐,救母而回,一家團圓。
原文
諸生王文[1],東昌人[2]。少誠篤。薄游於楚[3],過六河[4],休於旅舍,閒步門外,遇里戚趙東樓,大賈 也,常數年不歸。見王,執手甚歡,便邀臨存[5]。至其所,有美人坐室中,愕怪卻步。趙曳之,又隔窗呼妮子去,王乃入。趙具酒饌,話溫涼[6]。王問:“此何處所?”答云:“此是小勾欄。余久客,暫假床寢。”話間,妮子頻來出入。王跼促不安,離席告別。趙強捉令坐。俄見一少女經門外過,望見王,秋波頻顧,眉目含情,儀度嫻婉,實神仙也。王素方直[7],至此惘然若失,便問:“麗者何人?”趙曰:“此媼次女,小字鴉頭,年十四矣。纏頭者屢以重金啖媼[8],女執不願,致母鞭楚,女以齒稚哀免。今尚待聘耳。”王聞言俯首,默然痴坐,酬應悉乖[9]。趙戲之曰:“君倘垂意,當作冰斧。”王憮然曰[10]:“此念所不敢存。”然日向夕,絕不言去。趙又戲請之。王曰:“雅意極所感佩,囊澀奈何[11]!”趙知女性激烈,必當不允,故許以十金為助。王拜謝趨出,罄資而至,得五數,強趙致媼。媼果少之。鴉頭言於母曰:“母日責我不作錢樹子[12],今請得如母所願。我初學作人,報母有日,勿以區區放卻財神去。”媼以女性拗執,但得允從,即甚歡喜。遂諾之,使婢邀王郎。趙難中悔,加金付媼。王與女歡愛甚至。既,謂王曰:“妾煙花下流[13],不堪匹敵;既蒙繾綣,義即至重。君傾囊博此一宵歡,明日如何?”王泫然悲哽。女曰:“勿悲。妾委風塵[14],實非所願。顧未有敦篤可托如君者[15]。請以宵遁。”王喜,遽起;女亦起。聽譙鼓已三下矣[16]。女急易男裝,草草偕出,叩主人扉[17]。王故從雙衛,托以急務,命仆便發。女以符系仆股並驢耳上,縱轡極馳,目不容啟,耳後但聞風鳴。平明,至漢江口,稅屋而止。王驚其異。女曰:“言之得無懼乎?妾非人,狐耳。母貪淫,日遭虐遇,心所積懣。今幸脫苦海。百里外,即非所知,可幸無恙。”王略無疑貳,從容曰:“室對芙蓉[18],家徒四壁[19],實難自慰,恐終見棄置。”女曰:“何為此慮。今市貨皆可居,三數口,淡薄亦可自給[20]。可鬻驢子作資本。”王如言,即門前設小肆,王與僕人躬同操作,賣酒販漿其中。女作披肩[21],刺荷囊[22],日獲贏餘,飲膳甚優[23]。積年余,漸能蓄婢媼。王自是不著犢鼻[24],但課督而已。
女一日悄然忽悲,曰:“令夜合有難作,奈何!”王問之,女曰:“母已知妾訊息,必見凌逼。若遣姊來,吾無憂;恐母自至耳。”夜已央,自慶曰:“不妨,阿姊來矣。”居無何[25],妮子排闥入。女笑逆之。妮子罵曰:“婢子不羞,隨人逃匿!老母令我縛去。”即出索子縶女頸。女怒曰:“從一者得何罪[26]?”妮子益忿[27],捽女斷衿。家中婢媼皆集。妮子懼,奔出。女曰:“姊歸,母必自至。大禍不遠,可速作計。”乃急辦裝,將更播遷。媼忽掩入,怒容可掬,曰:“我固知婢子無禮,須自來也!”女迎跪哀啼。媼不言,揪髮提去。王徘徊愴惻,眠食都廢。急詣六河,冀得賄贖。至則門庭如故,人物己非。問之居人,俱不知其所徙。悼喪而返。於是表散客旅[28],囊資東歸。
後數年,偶入燕都,過育嬰堂[29],見一兒,七八歲。僕人怪似其主,反覆凝注之。王問:“看兒何說?”仆笑以對。王亦笑。細視兒,風度磊落[30]。自念乏嗣,因其肖已,愛而贖之。詰其名,自稱王孜。王曰:“子棄之襁褓,何知姓氏?”曰:“本師嘗言[31],得我時,胸前有字,書山東王文之子。”王大駭曰:“我即王文,烏得有子?”念必同己姓名者,心竊喜,甚愛惜之。及歸,見者不問而知為王生子。孜漸長,孔武有力[32],喜田獵,不務生產,樂斗好殺。王亦不能箝制之。又自言能見鬼狐,悉不之信。會裡中有患狐者,請孜往覘之。至則指狐隱處,令數人隨指處擊之。即聞狐鳴,毛血交落,自是遂安。由是人益異之。
王一日游市廛,忽遇趙東樓,巾袍不整,形色枯黯。驚問所來。趙慘然請間[33]。王乃偕歸,命酒。趙曰:“媼得鴉頭,橫施楚掠。既北徙,又欲奪其志。女矢死不二,因囚置之。生一男,棄諸曲巷[34];聞在育嬰堂,想已長成。此君遺體也。”王出涕曰:“天幸孽兒已歸。”因述本末。問:“君何落拓至此?”嘆曰:“今而知青樓之好[35],不可過認真也。夫何言!”先是,媼北徙,趙以負販從之。貨重難遷者,悉以賤售。途中腳直供億[36],煩費不貲。因大虧損。妮子索取尤奢。數年,萬金蕩然。媼見床頭金盡,旦夕加白眼。妮子漸寄貴家宿,恆數夕不歸。趙憤激不可耐,然亦無奈之。適媼他出,鴉頭自窗中呼趙曰:“勾欄中原無情好,所綢繆者,錢耳。君依戀不去,將掇奇禍。”趙懼,如夢初醒。臨行,竊往視女。女授書使達王,趙乃歸。因以此情為王述之。即出鴉頭書。書云:“知孜兒已在膝下矣[37]。妾之厄難,東樓君自能緬悉。前世之孽,夫何可言!妾幽室之中,暗無天日,鞭創裂膚,飢火煎心,易一晨昏,如歷年歲。君如不忘漢上雪夜單衾[38],迭互暖抱時,當與兒謀,必能脫妾於厄。母姊雖忍,要是骨肉,但囑勿致傷殘,是所願耳。”王讀之,泣不自禁,以金帛贈趙而去。時孜年十八矣。王為述前後,因示母書。孜怒眥欲裂,即日赴都,詢吳媼居,則車馬方盈。孜直入,妮子方與湖客飲,望見孜,愕立變色。孜驟進殺之,賓客大駭,以為寇。及視女屍,已化為狐。孜持刃逕入,見媼督婢作羹。孜奔近室門,媼忽不見。孜四顧,急抽矢,望屋樑射之,一狐貫心而墮,遂決其首。尋得母所,投石破扁,母子各失聲。母問媼,曰:“已誅之。”母怨曰:“兒何不聽吾言!”命持葬郊野。孜偽諾之,剝其皮而藏之。檢媼箱篋,盡卷金資,奉母而歸。夫婦重諧,悲喜交至。既問吳媼,孜言:“在吾囊中。”驚問之,出兩革以獻。母怒,罵曰:“忤逆兒!何得此為!”號慟自撾,轉側欲死。王極力撫慰,叱兒瘞革。孜忿曰:“今得安樂所,頓忘撻楚耶?”母益怒,啼不止。孜葬皮反報,始稍釋。
王自女歸,家益盛。心德趙,報以巨金。趙始知媼母子皆狐也。孜承奉甚孝,然誤觸之,則惡聲暴吼。女謂王曰:“兒有拗筋,不剌去之,終當殺人傾產。”夜伺孜睡,潛縶其手足。孜醒曰:“我無罪。”母曰:“將醫爾虐[39],其勿苦。”孜大叫,轉側不可開。女以巨針刺踝骨側,深三四分許,用力掘斷,崩然有聲;又於肘間腦際並如之。已,乃釋縛,拍令安臥。天明,奔候父母,涕泣曰:“兒早夜憶昔所行,都非人類!”父母大喜[40],從此溫和如處女,鄉里賢之。
異史氏曰:“妓盡狐也。不謂有狐而妓者。至狐而鴇[41],則獸而禽矣,滅理傷倫,其何足怪?至百折千磨,之死靡他[42],此人類所難,而乃於狐也得之乎?唐君謂魏徵饒更嫵媚[43],吾於鴉頭亦云。”
注釋
[1]諸生:儒生。明清時,一般生員也稱“諸生”。
[2]東昌:舊府名,府治在今山東聊城市。
[3]薄游:即遊歷。薄,語助詞。楚:泛指南方地區,長江中下游一帶古屬楚國。
[4]六河:地名。就文中所寫的地理方位,應在東昌以南,漢口之東。又,江蘇省太倉縣北,有六合鎮,也稱“陸河”。
[5]臨存:到家看望。敬辭。
[6]話溫涼:互致問候。陸機《門有車馬客行》:“拊膺攜客泣,掩淚敘溫涼。”溫涼,寒暖。
[7]方直:正直;正派。“王素方直”至”女亦起”,底本殘缺,據鑄雪齋抄本補。
[8]纏頭者:指嫖客。纏頭,古時舞者以錦纏頭,舞罷,賓客贈以羅錦,稱為“纏頭”。後來,對勾欄歌妓的贈與,也叫“纏頭”。
[9]酬應悉乖:酬酢應答,都有差錯!形容心不在焉。乖,違背、差錯。
[10]憮然:茫然自失。
[11]囊澀:晉人阮孚攜皂囊,游於會稽。客問囊中何物,阮說:“但有一錢守囊,恐其羞澀。”見《韻府群玉》。後遂稱身邊無錢為“阮囊羞澀”或“囊澀”。
[12]錢樹子:猶言“搖錢樹”,舊時以之比喻賺錢的伎女。唐開元時,樂伎許和子選入宮中,籍於宜春院,深受唐玄宗賞識。許臨卒,謂其母曰:“阿母,錢樹子倒矣!”見《樂府雜錄·歌》。
[13]煙花下流:煙花女子,地位低賤。煙花,代指娼妓。匹敵:匹配。
[14]委風塵:墮落於風塵中,指淪落為妓女。委,委身。風塵,此指花街柳巷。
[15]敦篤:敦厚誠實。
[16]譙鼓已三下:已打三更。譙鼓,城樓夜間報時的鼓聲。譙,譙樓,可以望遠的城樓。
[17]主人:指王生所住旅舍的店主。
[18]室對芙蓉:意思是在家面對美妻。芙蓉,荷花。《西京雜記》:“(卓)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臉際常若芙蓉。”
[19]家徒四壁:家中只有四堵牆壁,形容一無所有。《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相如與卓文君,“馳歸成都,家居徒四壁立。”
[20]淡薄:同“淡泊”,指清淡寡慾的貧窮生活。
[21]披肩:舊時婦女圍在頸上,披在肩頭的一種服裝;也叫“雲肩”。又,清代官員穿禮服時也戴披肩。
[22]荷囊:荷包。隨身佩戴的小囊。《通俗篇·服飾》:“今名小袷囊曰荷包,亦得綴袍處以見尊上。”按,清代官場及婚禮多佩荷包。
[23]顧贍:據二十四卷抄本,原作“顧膳”。
[24]不著犢鼻:指不親自操作。犢鼻,即“犢鼻褌”,見《田七郎》注。漢代司馬相如與卓文君設褌賣酒,相如親自著犢鼻褌與保傭雜作。事見《史記·司馬柏如列傳》。
[25]居無何:據鑄雪齋抄本,底本缺“何”字。
[26]從一者:指不嫁二夫之女。《易·恆》:“婦人貞吉,從一而終也。”這裡指嫁夫從良,不做妓女。
[27]益忿:據鑄雪齋抄本補。底本缺“忿”字。
[28]表散客旅:遣散眾傭工。表散,分散;解散。客,客傭。旅,眾。
[29]育嬰堂:舊時收養遺棄嬰兒的機構。
[30]磊落:英俊;俊偉。
[31]本師:授業的老師;這裡指育嬰堂的撫養人員。
[32]孔武:非常勇武。孔,甚。
[33]請間(jiàn 見):請找個沒人的地方談話。間,間語,避人私語。
[34]曲巷:偏僻小巷。
[35]青樓:指妓院。劉邈《萬山見採桑人》詩:“倡妾不勝愁,結束下青樓。”
[36]腳直供億:運輸費用和生活供應。腳直,腳力;腳錢。供億,按需要供應,也指供應的東西。億,估量。
[37]在膝下:指子女在父母跟前。膝下,語出《孝經·聖治》,原指人幼年時,後用作對父母的尊稱。
[38]漢上:指上文的“漢江口”。
[39]虐:殘暴;這裡指暴虐的個性。
[40]父母:此據鑄雪齋抄本,底本誤為“夫母”。
[41]鴇(bǎo 保):鴇母。朱權《丹丘先生曲論》:“妓女之老者曰鴇。鴇似雁而大,無後趾,虎文,喜淫而無厭,諸鳥求之即就。”後因稱妓女為鴇兒,蓄女賣淫者為鴇母。
[42]之死靡他:到死不變心。語出《詩·鄘風·柏舟》“之死矢靡它。”靡,無。
[43]唐君謂魏徵更饒娬(wǔ武)媚:唐君,唐太宗李世民。唐太宗曾說:別人說魏徵舉動疏慢,“我但覺嫵媚。”見《唐書·魏徵傳》。魏徵,唐大臣,敢於直諫。饒,多。娬媚,同“嫵媚”,舉止美好可愛。
譯文
東昌府秀才王文,從小就很誠實。有一年,他到湖北去,過了六河,住在一座旅舍里。偶而到街上閒逛,遇見同鄉趙東樓。這人是個大商人,長年在外,幾年沒回家了。一見面,熱烈握手,十分親昵,邀王文到他的住處敘談。王文一進門,見室內坐著一個美貌女子,吃了一驚,想退出來;趙一把拉住他,一面隔著窗子喊了一聲:“妮子去吧!”然後拉著王文進來。趙擺上酒菜,問寒道暖地與王文敘談起來。王文便問:“這是什麼地方?”趙痛快地告訴他:“這是一座小妓院。我久客他鄉,不過暫時借宿休息罷了。”談話間,妓女妮子出出進進地照應著。王文有點局促不安,便起身告辭。趙東樓又強拉他坐下。一會兒,王文瞥見一個少女從門外走過。少女也瞥見了王文,秋波頻轉,含情脈脈,體態窈窕輕盈,儼然是個仙女。王文雖然平素端方正直,此時也有點神情搖盪起來,便問:“這漂亮女孩是誰?”趙東樓說:“她是妓院鴇母的二女兒,名叫鴉頭,十四歲了。想送纏頭禮的客人多次以重金打動鴇母,鴉頭本人執意不從,惹得鴇母常鞭打她。她以自己年歲太小為由苦苦哀求,總算免了。所以到現在還在待聘中呢!”王文聽著,低頭默坐,呆呆地答非所問起來。趙便開玩笑說:“你如有意,我一定替你作媒!”王文長嘆一聲說:“我不敢有這個念頭!”可日落西山也不說告辭的話,坐著不走。趙便又提起這話,王文才說:“您的好意我感激,可我囊中羞澀,怎么辦?”趙明知鴉頭性情剛烈,這事必定不答應,便故意答應拿十兩銀子幫他。王文千恩萬謝,急忙回到旅館,傾囊倒篋地又湊了五兩,跑回來請趙送給鴇母。鴇母嫌少。不料鴉頭對母親說:“媽不是天天罵我不肯當搖錢樹嗎?這一回我想遂了媽的心愿。女兒初學作人,將來報答媽的日子有的是,何必因為這次數目少點,便把財神放跑了!”鴇母沒想到鴉頭一向執拗,這一回卻同意了,便很歡喜地答應了,吩咐婢女去請王郎。趙東樓不便中途翻悔,只好順水推舟,加上銀子送給鴇母。
王文與鴉頭非常恩愛。晚上,鴉頭對王說:“我是個煙花下流女子,配不上您。既然承蒙您相愛,這份情又是重的。可郎君您傾囊換取這一夜之歡,明天怎么辦呢?”王文難過得直流淚。鴉頭說:“不必發愁。我淪落風塵,實在不是出於自願。只是一直沒碰見一個像您這樣的誠實人可以託付終身罷了。您如果有意,我們就趁夜逃走吧!”王文高興極了,急忙起身!鴉頭也起來,側耳聽譙樓上正敲三更鼓。鴉頭趕緊女扮男裝,二人匆匆出走,敲開旅館的門。王文本來帶來兩匹驢,藉口有急事出門,命僕人立即動身。鴉頭掬出兩張符系在僕人背後和驢耳朵上,就放開轡頭讓驢子賓士起來,快得讓人睜不開眼,只聽見身後風聲呼呼。
天亮時候,到了漢口,他們租了一座房住下來。王文感到十分驚異。鴉頭對他說:“告訴你,你不害怕吧?我不是人,而是狐。我母親貪淫,我天天挨打受罵,我真恨她。今天總算脫出苦海了。百里以外,她便打聽不到,咱們可以安然過日子了。”王文完全相信鴉頭的話,對狐鬼也無疑慮,只是發愁說:“面對你這芙蓉一般的美人,可我四壁空空,實在於心不安,恐怕到頭來還得被拋棄。”鴉頭說:“何必為這個發愁,現在在市面上做個小買賣,養活三幾口人,粗茶淡飯還是可以的。你可以賣掉驢子作本錢。”王文於是按鴉頭的話,在門前開了個小店,賣酒賣茶,由王文和僕人兩人忙活應酬;鴉頭便在家中縫披肩,繡荷包。這樣每天賺點贏餘,一家吃喝也還不錯。一年之後,也能雇老媽子、婢女了,王文也不用親自幹活,只是看管著夥計們經營就可以了。
一天,鴉頭忽然悲傷起來,對王文說:“今夜該當有災難,怎么辦?”王文問她是何事,鴉頭說:“母親已經打聽到我的訊息了。她必定來逼我回去。若是派妮子阿姐來,我還不愁應付。就怕她親自來!”夜深人靜之後,鴉頭慶幸地說:“不要緊了。是阿姐來的。”過了不一會兒,妮子推門而進,鴉頭笑著迎上去。妮子罵道:“丫頭也不害羞,跟男人私奔!老母叫我來抓你。”說著掏出繩子就往鴉頭脖子上套。鴉頭生氣地說:“我跟一個男人從良,有什麼罪?”妮子一聽,更氣上加氣,揪住鴉頭撕打起來,把鴉頭的衣襟都扯破了。家中婢女老媽子們聽見吵鬧,都擁上來,妮子害怕了,跑了出去。鴉頭說:“妮子阿姐回去,我老母必定親自上門,那就大禍臨頭了!趕緊想辦法吧!”就急忙收拾行裝,準備搬到更遠的地方去。正在忙亂之際,老娘已經闖進來,滿臉怒氣,喊道:“我早就知道這丫頭無禮,非得我親自來一趟不可!”鴉頭趕緊迎上去跪下哀告求饒,老婆子二話不說,揪住頭髮拖著就走了。王文急得團團轉,顧不得吃飯睡覺,急忙趕到六河,打算把鴉頭贖回來。不料到了那裡,那座妓院倒是照舊開著,人卻全換了。向院中人打聽,都說不知她們到哪裡去了。王文痛哭一場回來,打發僕人們散去,自己收拾財物,返回東昌老家。
過了幾年,王文偶然因事到燕都去。經過育嬰堂時,僕人看見一個小孩,七八歲的樣子,長得很像王文。僕人感到驚奇,不住地打量起來。王文問僕人:“老看人家小孩乾什麼。”僕人笑著回說了。王文一看,也笑了。再仔細一端詳,小孩生得很英俊;又一想自己還沒兒子,因小孩很像自己,就喜愛上了,把他贖了出來。王文問他的姓名,小孩說叫王孜。王文覺得奇怪,又問:“你吃奶時就被爹娘丟了,怎么還知道姓名?”王孜說:“我保姆說的:拾我時,我胸前有字,寫著‘山東王文之子’。”王文大吃一驚,說:“我就是王文。哪裡有兒子?”又想也許是個同名同姓的人吧。心裡挺高興,很疼愛他。帶回東昌老家後,看見的人不問就知道是王文的親生兒子。
王孜逐漸長得高大健壯起來,性格勇武,力氣又大,喜歡打獵,還好打架,王文也管不住他。又說能見鬼狐,別人都不相信。恰好村里真出了一個狐精作祟的人家,便請他去看看。他去了便指出狐精隱藏之處,叫幾個壯漢向他指處猛砸。只聽見狐嗷嗷直叫,毛血撲撲地落下來。從此這個人家就安靜無事了,人們也更驚奇佩服他了。
王文有一天到集市上閒逛,忽然遇見趙東樓,衣帽不整,面容枯瘦。王文驚訝地問他從何而來,趙悽慘地請求到僻靜處談,王文便邀他到家裡來,讓僕人擺上酒菜,二人敘談起來。趙說:“老婆子把鴉頭抓回去後,打得好慘。又搬家到燕都去,逼她另嫁別人。鴉頭堅決不從,老婆子就把她關起來。後來鴉頭生了一個男孩,一生下來他們就給扔到胡同里去了。聽說育嬰堂拾了去,也該長大成人了。這是您的後代。”王文不禁潸然淚下,說:“蒼天保佑,這孽子我已找回來了!”於是把經過說了一遍。又問趙:“您怎么落拓到這個地步?”趙長嘆一聲說:“今天才知道與青樓人相好,不可過分認真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原來鴇母遷往燕都的時候,趙東樓也借做買賣跟了去。手中那些難運的貨物,都在當地賤價賣掉,一路上的吃用花銷,弄得他已經元氣虧損。妮子又奢華講究,開銷很大,幾年之間,縱有萬金之富,也蕩然無存了。鴇母見他沒了錢,日夜白眼相加。妮子也常到富貴家去陪宿,經常一連幾夜不回來。趙東樓氣憤難忍,但又無可奈何。有一天,正巧鴇母外出,鴉頭從窗內招呼趙說:“妓院哪有什麼真情!她們所愛的,不過是錢罷了。您再戀戀不捨,就要遭禍啦!”趙害怕起來,這才如夢初醒;臨行前,偷著去和鴉頭告別。鴉頭把一封信交給他,托他轉給王文,趙就這樣回了家。說著,把信掏出來交給王文。信上說:“聽說孜兒已經回到您的身邊了。我的苦難,東樓君自會向您詳細說明。前世作孽,有何話說!我身陷幽室之中,暗無天日,終日鞭打,皮開肉綻,疼痛難忍,飢餓又如同油煎一般,挨過一天,似經一年。您如不忘在漢口時雪夜夫妻擁抱取暖的情景,希望能和孜兒商量,讓他救我脫離苦海。老母、阿姐雖然殘忍,總是骨肉之親,您可囑咐孜兒不要傷害她們的性命。這是我的願望。”
王文讀了信,禁不住失聲痛哭起來。拿出些散碎銀子贈給趙東樓,送他回家。
這時王孜已經十八歲了,王文把前因後果一說,又給他看了母親的信,王孜登時氣得兩目圓睜,當天就啟程去燕都。一到那裡,就打聽吳家鴇母住處,那裡門前車水馬龍。王孜直闖而進,妮子正陪著一個湖廣商人飲酒,抬頭望見是王孜,嚇得立刻變了臉色。王孜撲過去,殺了她。賓客都嚇壞了,以為來了強盜;一看妮子的屍首,已經變成了狐。王孜掄刀繼續往裡闖,吳老婆子正在廚房裡催女婢作羹湯。王孜剛闖到門口,老婆子忽然不見了。王孜仰頭向四處一看,立即抽弓搭箭往屋樑上射去,一箭正中老狐心窩,老狐掉了下來,王孜便砍下它的腦袋。然後找到自己母親被困的住所,拾起一塊大石頭砸破門鎖,母子二人痛哭失聲。鴉頭問老娘怎樣了,王孜說:“已經殺了!”鴉頭埋怨說:“你這孩子怎么不聽娘的話!”立即命他快到郊外把老娘埋葬了。王孜口頭上答應著,卻偷偷把老狐精的皮剝下收藏起來。又把吳老鴇屋中的箱箱匣匣檢查了一遍,把裡面的金銀珠寶全收起來,王孜便陪母親返回了東昌老家。
王文與鴉頭夫妻重逢,悲喜交集。王文又問起吳老太太,王孜說:“在我的袋子裡!”王文驚問所以,王孜拖出兩張狐皮給父親看。鴉頭一見,氣得大罵:“這個忤逆不孝的孩子!怎么能這么乾啊!”哭得用手打自己的臉,直想尋死。王文百般勸解,斥令王孜快把狐皮埋葬了。王孜生氣地說:“今天剛安穩了,就把挨打受罵的苦日子忘啦!”鴉頭更氣得痛哭不止。王孜去埋葬了狐皮,回來當面稟報,鴉頭才平靜下來。
王家自從鴉頭到來,家道更加興旺起來。王文感激趙東樓,以重金相贈。趙這才知道妓院母女都是狐精。王孜也很孝順父母,不過偶爾觸犯了他,他就惡聲吼叫。鴉頭對王文說:“這孩子長著拗筋,如若不給他拔掉,他到頭來終會暴躁殺人,弄得傾家蕩產。”於是趁夜裡王孜睡熟時,把他手足捆起來。王孜醒了,說:“我沒有罪!”鴉頭說:“媽要給你治拗病,你別怕痛!”王孜大叫,可是繩子捆著掙不開。鴉頭就用大針刺他的踝骨旁邊,扎到三四分深處,把拗筋挑出來,用刀砰的一聲割斷;又把他的胳膊肘上、腦袋上的拗筋照樣割斷,然後放開他,輕輕拍撫幾下,讓他安心睡覺。第二天早晨,王孜跑到父母跟前問安,哭著說:“兒昨天夜裡回想以前做的事,簡直不像人幹的!”父母高興極了。從此,王孜就溫和得像個女孩兒,村中老幼都誇獎他。
異史氏說:“妓女,都是狐狸,沒有想到狐狸又有做妓女的;至於狐狸而做老鴇,就簡直真是禽獸了。這種人傷天害理,有什麼奇怪的呢?至於鴉頭經歷萬千磨難,至死也沒有別的想法,這是人類也難以做到的,卻在狐狸身上得到了。唐太宗說魏徵更多嫵媚,對於鴉頭,我也這樣說。”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 人。他出身於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父親蒲槃原是一個讀書人,因在科舉上不得志,便棄儒經商,曾積累了一筆可觀的財產。等到蒲松齡成年時,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貧困。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