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永波詩歌

《涼水詩章》

午夜的散步

水滴從高處的樹葉落到低處的樹葉上

密不透風的草叢紋絲不動

偶爾,草棵撲簌簌分開又合攏

是鳥沉默地飛奔到更深的草中

傾倒的白樺讓夜色不時閃亮

而黑暗越來越濃,像罪惡吸引著我們

這時,總該聽見你的心跳了吧

黑暗在後退,低語著窺視著

黑暗中仿佛有無數雙眼睛

你的手發粘,像一條粘滿唾液的魚

想像中獵人的小屋火光閃耀

在發潮的皮褥子上,主客均已沉默

只有濕木頭的火讓臉孔時明時暗

但我們中途返回,微醉中回頭望去

黑暗從樹根里冒了出來,從高處漫過來

這情景,總讓人想起《地獄》的第一章

松下

孤松。石徑。潮濕的草地

木凳上滿是松針和積水

剛用紙擦乾淨,風又從樹梢

刮下一汪水來。長凳上躺一下吧

開個會,討論一下嚴肅的問題

當然還有愛情,這“人性的尺度”

陽光在鳥兒弓起的背上滑落

蜂巢里蜜在滴響。我還要關心什麼

那“昨日之悔和明日之畏”

都如斧柯在花叢中腐爛、還原

陰影落在眼瞼上,遠遠的山路上

敲石子的人也在燈下敲過棋子

松風帶來樹脂的清香,做個夢吧

醒來,已是一生虛度

蝴蝶

山中寂寞的蝴蝶,薄薄的

像一小片涼水落在雨後的砂石路上

它們展開黑色的翅膀,無聲地滑過

陽光和陣雨,滑進更幽暗的林中

它們曾經落下,落在我杯中泛紅的酒渣上

我們是否來過,在空空的山谷採集蝴蝶

把它們微弱的呼喊裝在透明的瓶子裡

蝴蝶又在飛過,雜著幾隻混跡的蛾子

總是那同一隻碩大的黑蝶

飛過松樹的樹頂,拖著陽光的金線

它隨著石頭落向山谷,但總也聽不到

那落地的聲音。蝴蝶飛過之後

我們已不在原來的地方

林中小溪

忽遠忽近的水聲把我們誘到

這一片悶熱的林中,一座腐爛的木橋

把我們從白晝渡到野花的膝頭

枝葉掩藏的小溪清澈見底

從容地流過我的腳面。“刺骨的冷

將變成火焰一樣的燒灼……”

我只能嘗試著走出五步

時高時低的水聲測試著溪床的坎坷曲直

水底遊動細小如針的黑影

溪水在轉彎處衝激出一個小潭

就在我們打算沿溪走上一里的時候

潭水上一陣嗡嗡的黃蜂讓人卻步

它們圍繞水中一根斷樁不停聚散

仿佛在爭吵。這時,最好從上游

漂下來一件村女杏黃的衣裳

和一頂插滿野花的草帽

對於溪水通向哪裡,我們一無所知

正如我們對事物的愛,只是冰冷的火焰

晨霧

晨霧在森林上方繚繞,這樹木的呼吸

時濃時淡,它在樹葉上凝結成露水

滾動著,融合成一枚碩大無朋的露珠

把森林包裹在綠色的夢中

鳥兒還在沉睡,草叢中鼾聲一片

口袋形的蛛網中,只有露水

和半片蝴蝶翅膀在閃爍

露水使陰影更深了,林中

到處是安靜的水滴聲

遠處的山坳里,晨光已漸漸如沉渣泛起

鐵皮屋頂上濕漉漉的,炊煙濕漉漉的

不知要過多久,昆蟲才能從葉子背面

翻上葉面,晾乾翅膀,沙沙歌唱

露水雨

你頑皮地跑到前面,等待我靠近

你突然踢了樹一腳,哈哈

扁豆大的雨點灑了我一頭

為什麼偏偏是你,而不是一隻松鼠

從一根樹枝竄上另一根樹枝

或者無故受驚的鳥突然飛起

用帶花斑的短翅,碰落這一陣稀疏的雨

雨點落在路上,像卵石鑲在沙子裡

草叢也一陣瑟瑟,然後

林中的寂靜水一般癒合

偶爾有陽光鏇轉著透進來

請屏住呼吸,如果有隔夜的露水

落在頭頂,那是樹在夢中流下的淚

它夢見了因露水而沉重的空空鳥巢

林間空地

有這樣一處空地,像一處舞台

我們站在上面,觀眾是靜默的樹

和昆蟲堅硬的上了釉的眼睛

大片黃色紫色的野花掩沒了我們來時的路

親愛的,我們所有塵世的衣裳

此時都是多餘的。我的手陷在你的腰裡

我的手觸到了你身體裡的隱痛

在人跡罕至的林中,愛也是多餘的

它只是一個動作的多種節奏

起伏的是溪水忽高忽低的喘息

一隻蜻蜓飛來,在你暈紅的枝頭逗留

吸食鹽分。天地一派肅穆

兩隻高潮過後的蟲子一動不動

直到野花開始喧譁,大地重新鏇轉

月下池塘

月色和霧汽混在一起,把景物縮小成

青草圍攏的池塘。池上木屋裡的燈

改變著顏色,溪水汩汩地匯入塘中

又從石縫中逃逸,帶來清新

再過一會,連水聲也會停歇

連樹梢上的微風也會停歇

當池上的燈漸漸合上眼睛

小魚唼喋的聲音大了起來

有的不時躍起,頂著水花

裝飾在黑暗邊緣。我們傾聽著

偶爾交談幾句。菸頭燙傷了水的皮膚

誰在意呢,魚肯定躲過去了

水中充滿了心跳和狡猾的口水

鞦韆

鞦韆高過了樹頂,垂著咿呀作響的

星光的長鏈。閉上眼睛,任長發飛揚

鞦韆的吱啞聲響徹童年的群山

高些,再高些,擺脫大地的束縛

你的血液忽高忽低

你的耳中灌滿了風聲

鞦韆高過了午夜,高過了星光

兩極短暫的停頓是生死兩忘

盪著盪著,鞦韆上就空無一人了

盪著盪著,黑夜中就空無一人了

鞦韆自己盪著,星軸似將斷裂

滿頭白髮的我,站在星空下

任空空的鞦韆從眼前反覆經過

黃昏

黃昏從糾纏的枝葉間透過來

周圍慢慢變得濕潤,仿佛水墨

在宣紙上漫開。芳香的霧

凝成了山石,隱約的小徑

幾座歪歪扭扭的小房子像破帽子

被無形之手按在地上。歸巢的幼鳥滑過

樹下的蟲聲戛然而止,讓人卻步

水墨繼續流淌,在風的凹處

匯成一眼池塘,水聲越來越大

暗黃的背景下,炊煙白色的細流

始終清晰不散,在屋頂上舞蹈

天空一片迷朦,就在山徑的轉彎處

散步歸來的人像一個潦草的簽名,難以辨認

山中醉酒

這似乎是不相宜的,一個溫潤的軀體

慢慢澄清,如流泉被利石分割

被拋散在周圍,被細細玩味

我看見旗幟倒在草地上,被雨踐踏t">雨也落進了餘燼尚存的煙囪

在我們共同經歷的事物中

一定混入了不和諧的細流

但我無法相信,我看到的一切

不過如此。總得有山谷儲存回聲吧

讓呼喊把我們帶到那裡

在一個邊緣上像翅膀一樣閃爍

或是靠著年輕的白楊,像鳥兒

被彈性的樹枝發射到空中

山民過期的啤酒燃起了頭痛

和松樹固執的想像

呔,誰要你來扶我

看,月亮也他媽升起來了

恍惚

沒有愛,這一切僅僅是孤獨,甚至恐懼

牆上的石頭回到了呼嘯的山中

增加著仰望的高度,而山體中金黃的礦脈

正在黑暗中輾轉,力圖擺脫流水的糾纏

柴門半倒,幾乎已開始變白

而草叢中的枯井裡突然閃耀起星光

晚年的隱居高得不可想像,當你獨自下山

必須有另外一種風聲充溢在胸中

你必須能對黑暗和燈火同時說出

僅僅有愛是不夠的。於是

我們從松樹下起身,整理好衣衫

針葉堆中一雙空洞的眼窩在把我們注視

一隻野兔或松鼠的顱骨,灌滿了晶亮的流沙

瞬間

這個瞬間如一粒沙子落入水中

消失在其他的沙子中間

你先是看見水面和水底的雙重波紋

然後是樹木的倒影漸漸清晰

黃昏遼闊起來。在你之前它一直如此

天空緩緩鏇轉粗糙的群星

你還要恐懼什麼,你就是沙粒

風和星空,你一直是部分

也是那永恆存在的整體

水聲使黃昏的山谷向明月之杯傾斜

你可以聽見沙子滲出石頭的聲音

人世的燈亮了起來。生命孤零零的

我們離開後,黃昏將繼續

我們從永恆中抽取的這一束濕潤的枝葉

沉甸甸的,帶著樹脂的芳香

交談

清風徐徐吹開了晨霧,這是又一日

我試著和你們交談,試著

把自己想像成你們的一員

我的語言猶豫、生疏,如花粉

粘在鳥舌上,如顫音從石縫中傳來

我必須找到它,找到它吐露的金砂

在一場雨後,我必須把路上的石頭

放回原處,或是一腳踢下山谷

這是簡單的,但無法重複

一種無法找到動作的心情

與未來保持了一致。如何能復活

早已失傳的語言。當晨霧散去

昨天又是一天,是無言也無心跳的七千年

林中蜂蜜

有七排雲豆架的林邊

也有七排白色開裂的蜂箱

仿佛遺棄在草叢,聽不到些許嗡鳴

大片野花中也不見一點蜂兒的蹤影

我向林中探身,約拿單一樣無知

只有偶爾的鳥鳴,從枝頭滴入衣領

養蜂人已不知所終,也許懷揣鈔票回了南方

向林中再走幾步,就可以看見秋天的背影

和她白樺的頸項。看,一個金色的星球

就懸掛在她的頜下,緩緩轉動

最後的甜蜜滴入火熱的喉嚨

我看見蜜蜂僵硬地蜷在花芯攥緊的拳頭裡

不久以後,那同一群蜜蜂

將隨著公共汽車旅行,在玻璃上留下花紋

村莊

光影遊戲的平原上

大河每轉一次彎,便留下

一座村莊,被水環繞

也環繞著炊煙似的白楊

田壟像摺扇輕輕打開,傾斜

蟬鳴削弱著閃著瀝青的路基

在人間隱居需要多少黃金

白色的果園,一塊青一塊紫的乳房

魚兒攪動的池塘,蜂箱和寂靜

都不是為了你。大地逐漸金黃

風像守望者的衣裳一樣透明

當汽車如一頭飛奔的老牛把道路撞彎

古鏡

請允許我動用一個陳舊的身體:

湖是我遺落山間的一柄古鏡

鑲嵌著日月星辰,也許深夜

神祗黝黑的腳會踏上陡峭的山徑

把它拾起,拭去露水,映照自己

或許她失手打碎了它,於是

正午一片閃光,透過幽暗的松林

看見高處白色的墓地裂開

逸出蝴蝶和歌聲。寧靜的湖水

是否也沉沒著同樣的墓地

不知名的魚,拱起蓬鬆的土堆

在水下,我這沉甸甸黑黝黝的靈魂

也在網中下垂

湖與夜

夜晚從比喻開始:月影似換氣的魚

躺在水面上,尾巴因為引力向黑暗處彎曲

一首詩也是這樣,它和夜和湖一樣

寂靜而寬廣,當星星將夜晚收起

它收起自己的無限。久違的蛙鳴

像二十個老婦搓洗泥濘的衣服

我看見倒塌的山間酒肆和半戶人家

我看見午夜垂釣的人反穿雨衣

然後我看見暴雨從山頂急瀉而下

我睡在動盪的屋頂下,魚睡在

安寧的水底,有人摸黑上來

像魚潑濺著水聲,像心跳升到樹端

中午的土路上

中午的土路上,一個老婦踽踽獨行

在兩個若隱若現的村莊之間

灰塵在汽車後慢慢瀰漫到林子裡

兩個褐色的村莊幾乎一模一樣

這使道路喪失了方向

但她踽踽獨行,拐杖戳著事物的裂縫

我疼痛的心臟。她要去哪裡

大地緩緩鏇轉一張密紋唱片

大河閃光,通天的大路也在閃光

那老婦像唱片上經年的一粒灰塵

沿離心力拋出,她仿佛已是

時間本身,固執地追隨著我們旅行

崖葬

遠遠的,那片褐色的懸崖

下面是平靜的河水,朝南的崖壁上

有許多半圓形的岩洞,類似於陝北的窯洞

每個洞口都立著一塊碑

河水拐了一個彎繼續向城市流去

而村莊就蘑菇一樣散落在河灣的草叢中

不遠處一個廢棄的採石場

像山的一個灰白色傷口

那些被陽光照亮的懸崖

和陰暗的松林交替出現,越來越多

河水始終平靜地映照著它們

把生和死隔開,又同時把二者灌溉

朗誦

我朗誦。“我們不知從何處來。”

我們攀登鐵塔,扶著滿MARGIN: 0cm 0cm 0pt">我朗誦。“我們不知為何來。”

霧氣在周圍繚繞,如呼吸模糊了視線

我朗誦。太陽在升高

空氣越來越濕潤,裹著樹梢

我朗誦。“我們曾經來過。”

回聲把山谷推遠,蛛網上光芒閃爍

我朗誦。太陽在驅散晨霧

半圓形的彩虹把我們投影在圓心

我朗誦。林子越來越亮

深處的小動物都不做聲

“我們是否到過那裡?”

下山時我還在朗誦,但聲音越來越低

想像

需要想像,才能真正抵達

這有片陰暗的森林。啊,神聖的陰暗

宛如在黃昏的教堂,空無一人

只有黑色的十字架在窗上豎立

需要想像,才能再走出數里

仔細分辨樹上的標籤

把黑樺和雲杉反覆指點

松鼠如一顆生鏽的雨點掠過樹根

需要想像它絨毛里的溫熱和枝頭的光影

需要想像才能夠真正看清

鳥兒留在葉子上的花紋

才能看見我們在越來越濃的陰影中

盼望到達別的地方

事物仍然無法真實起來

所以我們又走了一陣子

直到累了才返回

隱居

有誰願意陪你住在這么不方便的地方

連手機都沒有信號。再說

還得一筆錢買房子,買園子種菜

適應山里說變就變的天氣

但我還是喜歡那向日葵排成的柵欄

褐色潮濕的小屋。能望見人家

靠近陰暗的老林子。一條發白的土路

連線起支魚網的河濱與後檐的寂靜

或許你可以常來坐坐,像個客人

一起走走,忘掉許多不愉快的往事

讓事物的消逝慢下來

迷途

秋天的時候,我還在為你寫詩

寫得無聲無息。你早已離開原地

乘另一趟車回到了城裡

我還在山中和流水、樹葉、蜂鳥糾纏

以為你還在我身後,林間的光線一樣

悄悄移動。我想採集更多的野花

裝飾簡陋的夢。樹脂滴入水中

野花的喧譁一浪高過一浪

我忘記了時間,忘記了

我們不過是匆匆過客

我不知道下一趟車是幾點

我坐在枕木上,野花伏在膝上

林子裡突然靜下來

這片荒涼已很久無人造訪

時間之流

詞語是時間之流中的石頭

當我這樣想的時候,車窗外

馬上出現了河流,河床上

布滿或大或小褐色和白色的石頭

它們使水流緩慢下來,或者相反

讓流水發出更大的聲響

石頭仿佛在對流水呼喊,“停下來!”

喊聲被吸收在石頭被流水蝕出的孔洞中

流水在繼續,像一種傳統

只不過變得散漫、分叉

但不久就重新匯集起來,寬闊而明淨

於是有小船出現,有魚網支起來

有因為遠而慢動作的人在講話

列車在一個個方言的小站震動

它們是旅程中的石頭

讓我們暫時停下來看看風景

整個是寺廟的湖心島

遠遠的,寺廟的紅色圍牆

隱現在綠叢中,代替了防波堤

遊船犁開灰色的水面,繞島一周

找不到碇泊之處,只有佛號隱隱

把小島籠在閃爍金光的闊袖之中

風鈴,葉簇,一層層湧向樹梢的飛檐

島上似有高山,有鳥群

在白色氣流中迴旋,有人

向更高處的拜月台攀登

而那裡早已是肅殺澄澈的夜半

還是遠遠的,島在水的中央沉浮

如一顆佛珠變得晦暗,只有陽光

在船尾拖曳的油花中幻出虹彩

在僧舍的台階上

獨坐在破舊的台階上,還要想些什麼呢

闊葉飄零,四周瓢蟲亂舞

陽光在高空盲目閃爍

天藍色的油漆桶倒在牆角

懸崖邊被拔起的葵花發出紙灰的氣息

身後是虛掩的門,無人誦經

窗台上的洗滌劑瓶子

和兩把開裂的塑膠椅子

說明這裡有人生活

抬頭就望見尚在修浚的廟宇

更高處,是夜晚用星斗寫下的天書

葉越落越快,陰暗的青檐下

一抹夕光裝飾光禿的佛頭

滿地的樹葉嘩啦作響

也許是一隻松鼠潛伏著靠近

我來到生命的盡頭

我來到懸崖的盡頭,戰慄著

靠在堅實的青岩上閉上眼睛

風呼呼地掠過耳際,把蜷縮的落葉

刮向棋盤般的大地和村落

在高處,即使沒有風

也總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抓住我

像握住一塊即將被拋下空谷的石頭

陽光垂直而猛烈,和風一樣

我已走到生命的盡頭——永恆的心

於是我返身折回,越過鋒利的邊緣

在朋友的鏡頭中微笑——

我寧願忍受人世的一千次傷害

也不願面對生命一瞬的虛無

轉彎

紅色的砂石路兩側,草木茂密

少有折斷,也沒有人的痕跡

也沒有岔路通向別的道路

風在夜晚留下柔軟的浪紋

我嘗試著走過一條

它很快消失在榛莽之中

樹叢下靜靜地流著溪流

有的如細蛇蜿蜒過路面

道路只有一條,伴著忽明忽暗的天空

我和你落在後面,你的手

被一隻無形的溫柔的巨掌遞到我手裡

你的手冰涼,小得像一片葉子

我們偶爾說話,路上只有我們

道路每轉一次彎,前面的人就看不見了

我們知道他們走在那裡

能聽見說話聲,但始終聽不清

說些什麼。他們是我們的朋友

在路的盡頭我們會看見潮濕閃光的臉

消失

一群人走在無人的山中

這是初秋,陽光垂直的火焰

樹葉上浮動著水汽和鳥的呼吸

有早黃的闊葉不時飄落

落在綠色的葉叢上,道路上

有的像祈禱在空中停上片刻

這些都沒有影響這群人的腳步

道路是緩坡,幾乎看不出

是在山中。水聲時遠時近

時而從幽暗的林下閃爍出粼粼波光

又滑到另一片更為幽暗的林中

一群人在山中越走越遠

他們的聲音隨著風聲起伏

他們的衣裳漸漸透明,染上了蒼苔

他們忍不住消失了,和夏天一起

消失在寂靜之中,等到發覺

他們已經在山外,在更大的世界中消失

山間溪流

從不知名的高處,從樹根下的泉源

這些平靜的溪流,冰冷刺骨

從手腕一直冷到肩膀,告訴我們

純潔的是冷的,而我們身邊

溫暖的少婦,緊抓住我們的胳膊

這些散漫的溪流,不留下任何的影子

逆我們而去,平靜得仿佛沒有在流動

各種雜色的葉子落入水中

溪流時隱時現,經過泥地時就變得幽暗

或者像塑膠布展開在青石上

清晨打水的人用不著撥開水面的樹葉

它們都沉積在水底,一動不動

我們把啤酒鎮在水裡,一塊扁平的石頭

還沒有侵上青苔,我們就在那裡躺下

等著啤酒瓶中綠色的火焰慢慢冰冷

龍膽花

每隔很長一段路才能採到一枝

這樣的藍花,不知不覺

我們已經收集起一束

足以插在花瓶中,或者對著鏡頭微笑

無疑,它們將在比山谷更大的

雕刻著褐色山水和隱士的花瓶中

留下淡淡的芬芳,就像每一個靈魂

都混合在一個大的靈魂中,懸掛在雲中

我們把這些花暫時插在皮包里

把拉鏈拉上一半,傾聽大風

讓更多的野花投向山谷的懷抱

明年,它們的寂寞依然會搖曳在路邊

明年,我們卻不會再經過那裡

佛霧

有炊煙的傍晚,不經意之間

起霧了,霧起自河源和你的眼睛

那裡,一切呼喚都有回聲

它在半山腰上綿延,很久不散

它使山色更青了

它甚至流出了潺潺的響聲

直到黑暗把群山與村莊連為一體

這時,沿著任何一條小路走下去

都會遇見一個在山上遊戲了一天的人

他的面目藏在霧裡

看不清他輕盈的身體

只能聽見水滴打濕無數翅膀的聲音

我們也漸漸看不清自己了

到深夜我們還在流動

並在每一片樹葉上留下潮濕的經文

火畔

潮濕的木頭冒著煙,和酒精一起

製造著午夜的高潮,我們把酒瓶立在地上

火光反映在通紅的臉上

舞動的影子把火堆團團圍住

周圍全是黑的,沉睡的小村

村外沉默的黑黝黝的群山

天空中也沒有沙果樣又硬又小的星星

月亮像刺蝟一樣縮成一團

裹著寒冷的雲霧的毛刺

一切都進入了黑暗,只有我們

這一團孤零零的火還在狂歡

有人跳過柵欄,偷來更加潮濕的木頭

和十幾隻用來餵豬的苞米

有人越過了火堆之後

火光漸漸微弱下去

那在灰燼之前逗留的人說明

只有死亡最懂得生命

夜宿山中

風擠著薄薄的牆壁如巨獸白色的臀

屏息等待它不滿地咕噥著離去

在潮濕的柵欄上留下破爛的灰霧

在遠處黑暗的玉米地里撥開浪頭

然後是寂靜從樹梢和葉片上滴落

雞鳴在夜色中閃亮,如啄出的火星

這時,山上的樹林更加靜穆了

仿佛祈禱的僧侶垂首

它們一定在夜裡經歷過什麼

河水依然閃著光流去

水聲催人入睡,帶著大地向前

夜露撫慰著星空灼熱的眼帘

秋葵

被斬首的秋葵,頭顱沾著晶亮的露水

擁擠在籃子裡,睜著無數的黑睛

它們是施洗者約翰曾經在秋風中布道

把雪亮的風聲從屋脊傳過平原

此時,莎樂美停止了舞蹈

以村姑的形象靜靜地站在在高粱地頭

在道路與田野之間,她的臉上

幾乎沒有表情,她仿佛在那裡

站立了幾個世紀,仿佛歷史

僅僅是她眼前模糊飄蕩的遊絲

馬車還停在不遠處,它將載走

大地的愛情,和一兩隻膽怯的蟈蟈

就在這個瞬間,她垂下的鐮刀上

反映著遠方出現的冬天的白光

還要再走一里

溪流越變越細了,路面也變得潮濕

村莊像破草帽被拋入了山谷

道路兩側,林木茂密成蔭

溪流消失在石頭下和悶熱的草棵里

可是水聲還在前面,閃爍不定

我們還要再走上一里

山風漸涼,河的源頭是在冬天

是一片亘古的石頭一樣的雪

或者沙中一個冰冷的泉眼

沒有照過影子,需要撥開長草才能尋見

再走一里便是冬天,我們一身泥濘

回來的路上,不斷地有這樣的泉流

從樹根下、沙子裡和落葉中閃現出來

2001—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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