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水詩章》
◎午夜的散步
水滴從高處的樹葉落到低處的樹葉上
密不透風的草叢紋絲不動
偶爾,草棵撲簌簌分開又合攏
是鳥沉默地飛奔到更深的草中
傾倒的白樺讓夜色不時閃亮
而黑暗越來越濃,像罪惡吸引著我們
這時,總該聽見你的心跳了吧
黑暗在後退,低語著窺視著
黑暗中仿佛有無數雙眼睛
你的手發粘,像一條粘滿唾液的魚
想像中獵人的小屋火光閃耀
在發潮的皮褥子上,主客均已沉默
只有濕木頭的火讓臉孔時明時暗
但我們中途返回,微醉中回頭望去
黑暗從樹根里冒了出來,從高處漫過來
這情景,總讓人想起《地獄》的第一章
◎松下
孤松。石徑。潮濕的草地
木凳上滿是松針和積水
剛用紙擦乾淨,風又從樹梢
刮下一汪水來。長凳上躺一下吧
開個會,討論一下嚴肅的問題
當然還有愛情,這“人性的尺度”
陽光在鳥兒弓起的背上滑落
蜂巢里蜜在滴響。我還要關心什麼
那“昨日之悔和明日之畏”
都如斧柯在花叢中腐爛、還原
陰影落在眼瞼上,遠遠的山路上
敲石子的人也在燈下敲過棋子
松風帶來樹脂的清香,做個夢吧
醒來,已是一生虛度
◎蝴蝶
山中寂寞的蝴蝶,薄薄的
像一小片涼水落在雨後的砂石路上
它們展開黑色的翅膀,無聲地滑過
陽光和陣雨,滑進更幽暗的林中
它們曾經落下,落在我杯中泛紅的酒渣上
我們是否來過,在空空的山谷採集蝴蝶
把它們微弱的呼喊裝在透明的瓶子裡
蝴蝶又在飛過,雜著幾隻混跡的蛾子
總是那同一隻碩大的黑蝶
飛過松樹的樹頂,拖著陽光的金線
它隨著石頭落向山谷,但總也聽不到
那落地的聲音。蝴蝶飛過之後
我們已不在原來的地方
◎林中小溪
忽遠忽近的水聲把我們誘到
這一片悶熱的林中,一座腐爛的木橋
把我們從白晝渡到野花的膝頭
枝葉掩藏的小溪清澈見底
從容地流過我的腳面。“刺骨的冷
將變成火焰一樣的燒灼……”
我只能嘗試著走出五步
時高時低的水聲測試著溪床的坎坷曲直
水底遊動細小如針的黑影
溪水在轉彎處衝激出一個小潭
就在我們打算沿溪走上一里的時候
潭水上一陣嗡嗡的黃蜂讓人卻步
它們圍繞水中一根斷樁不停聚散
仿佛在爭吵。這時,最好從上游
漂下來一件村女杏黃的衣裳
和一頂插滿野花的草帽
對於溪水通向哪裡,我們一無所知
正如我們對事物的愛,只是冰冷的火焰
◎晨霧
晨霧在森林上方繚繞,這樹木的呼吸
時濃時淡,它在樹葉上凝結成露水
滾動著,融合成一枚碩大無朋的露珠
把森林包裹在綠色的夢中
鳥兒還在沉睡,草叢中鼾聲一片
口袋形的蛛網中,只有露水
和半片蝴蝶翅膀在閃爍
露水使陰影更深了,林中
到處是安靜的水滴聲
遠處的山坳里,晨光已漸漸如沉渣泛起
鐵皮屋頂上濕漉漉的,炊煙濕漉漉的
不知要過多久,昆蟲才能從葉子背面
翻上葉面,晾乾翅膀,沙沙歌唱
◎露水雨
你頑皮地跑到前面,等待我靠近
你突然踢了樹一腳,哈哈
扁豆大的雨點灑了我一頭
為什麼偏偏是你,而不是一隻松鼠
從一根樹枝竄上另一根樹枝
或者無故受驚的鳥突然飛起
用帶花斑的短翅,碰落這一陣稀疏的雨
雨點落在路上,像卵石鑲在沙子裡
草叢也一陣瑟瑟,然後
林中的寂靜水一般癒合
偶爾有陽光鏇轉著透進來
請屏住呼吸,如果有隔夜的露水
落在頭頂,那是樹在夢中流下的淚
它夢見了因露水而沉重的空空鳥巢
◎林間空地
有這樣一處空地,像一處舞台
我們站在上面,觀眾是靜默的樹
和昆蟲堅硬的上了釉的眼睛
大片黃色紫色的野花掩沒了我們來時的路
親愛的,我們所有塵世的衣裳
此時都是多餘的。我的手陷在你的腰裡
我的手觸到了你身體裡的隱痛
在人跡罕至的林中,愛也是多餘的
它只是一個動作的多種節奏
起伏的是溪水忽高忽低的喘息
一隻蜻蜓飛來,在你暈紅的枝頭逗留
吸食鹽分。天地一派肅穆
兩隻高潮過後的蟲子一動不動
直到野花開始喧譁,大地重新鏇轉
◎月下池塘
月色和霧汽混在一起,把景物縮小成
青草圍攏的池塘。池上木屋裡的燈
改變著顏色,溪水汩汩地匯入塘中
又從石縫中逃逸,帶來清新
再過一會,連水聲也會停歇
連樹梢上的微風也會停歇
當池上的燈漸漸合上眼睛
小魚唼喋的聲音大了起來
有的不時躍起,頂著水花
裝飾在黑暗邊緣。我們傾聽著
偶爾交談幾句。菸頭燙傷了水的皮膚
誰在意呢,魚肯定躲過去了
水中充滿了心跳和狡猾的口水
◎鞦韆
鞦韆高過了樹頂,垂著咿呀作響的
星光的長鏈。閉上眼睛,任長發飛揚
鞦韆的吱啞聲響徹童年的群山
高些,再高些,擺脫大地的束縛
你的血液忽高忽低
你的耳中灌滿了風聲
鞦韆高過了午夜,高過了星光
兩極短暫的停頓是生死兩忘
盪著盪著,鞦韆上就空無一人了
盪著盪著,黑夜中就空無一人了
鞦韆自己盪著,星軸似將斷裂
滿頭白髮的我,站在星空下
任空空的鞦韆從眼前反覆經過
◎黃昏
黃昏從糾纏的枝葉間透過來
周圍慢慢變得濕潤,仿佛水墨
在宣紙上漫開。芳香的霧
凝成了山石,隱約的小徑
幾座歪歪扭扭的小房子像破帽子
被無形之手按在地上。歸巢的幼鳥滑過
樹下的蟲聲戛然而止,讓人卻步
水墨繼續流淌,在風的凹處
匯成一眼池塘,水聲越來越大
暗黃的背景下,炊煙白色的細流
始終清晰不散,在屋頂上舞蹈
天空一片迷朦,就在山徑的轉彎處
散步歸來的人像一個潦草的簽名,難以辨認
◎山中醉酒
這似乎是不相宜的,一個溫潤的軀體
慢慢澄清,如流泉被利石分割
被拋散在周圍,被細細玩味
我看見旗幟倒在草地上,被雨踐踏t">雨也落進了餘燼尚存的煙囪
在我們共同經歷的事物中
一定混入了不和諧的細流
但我無法相信,我看到的一切
不過如此。總得有山谷儲存回聲吧
讓呼喊把我們帶到那裡
在一個邊緣上像翅膀一樣閃爍
或是靠著年輕的白楊,像鳥兒
被彈性的樹枝發射到空中
山民過期的啤酒燃起了頭痛
和松樹固執的想像
呔,誰要你來扶我
看,月亮也他媽升起來了
◎恍惚
沒有愛,這一切僅僅是孤獨,甚至恐懼
牆上的石頭回到了呼嘯的山中
增加著仰望的高度,而山體中金黃的礦脈
正在黑暗中輾轉,力圖擺脫流水的糾纏
柴門半倒,幾乎已開始變白
而草叢中的枯井裡突然閃耀起星光
晚年的隱居高得不可想像,當你獨自下山
必須有另外一種風聲充溢在胸中
你必須能對黑暗和燈火同時說出
僅僅有愛是不夠的。於是
我們從松樹下起身,整理好衣衫
針葉堆中一雙空洞的眼窩在把我們注視
一隻野兔或松鼠的顱骨,灌滿了晶亮的流沙
◎瞬間
這個瞬間如一粒沙子落入水中
消失在其他的沙子中間
你先是看見水面和水底的雙重波紋
然後是樹木的倒影漸漸清晰
黃昏遼闊起來。在你之前它一直如此
天空緩緩鏇轉粗糙的群星
你還要恐懼什麼,你就是沙粒
風和星空,你一直是部分
也是那永恆存在的整體
水聲使黃昏的山谷向明月之杯傾斜
你可以聽見沙子滲出石頭的聲音
人世的燈亮了起來。生命孤零零的
我們離開後,黃昏將繼續
我們從永恆中抽取的這一束濕潤的枝葉
沉甸甸的,帶著樹脂的芳香
◎交談
清風徐徐吹開了晨霧,這是又一日
我試著和你們交談,試著
把自己想像成你們的一員
我的語言猶豫、生疏,如花粉
粘在鳥舌上,如顫音從石縫中傳來
我必須找到它,找到它吐露的金砂
在一場雨後,我必須把路上的石頭
放回原處,或是一腳踢下山谷
這是簡單的,但無法重複
一種無法找到動作的心情
與未來保持了一致。如何能復活
早已失傳的語言。當晨霧散去
昨天又是一天,是無言也無心跳的七千年
◎林中蜂蜜
有七排雲豆架的林邊
也有七排白色開裂的蜂箱
仿佛遺棄在草叢,聽不到些許嗡鳴
大片野花中也不見一點蜂兒的蹤影
我向林中探身,約拿單一樣無知
只有偶爾的鳥鳴,從枝頭滴入衣領
養蜂人已不知所終,也許懷揣鈔票回了南方
向林中再走幾步,就可以看見秋天的背影
和她白樺的頸項。看,一個金色的星球
就懸掛在她的頜下,緩緩轉動
最後的甜蜜滴入火熱的喉嚨
我看見蜜蜂僵硬地蜷在花芯攥緊的拳頭裡
不久以後,那同一群蜜蜂
將隨著公共汽車旅行,在玻璃上留下花紋
◎村莊
光影遊戲的平原上
大河每轉一次彎,便留下
一座村莊,被水環繞
也環繞著炊煙似的白楊
田壟像摺扇輕輕打開,傾斜
蟬鳴削弱著閃著瀝青的路基
在人間隱居需要多少黃金
白色的果園,一塊青一塊紫的乳房
魚兒攪動的池塘,蜂箱和寂靜
都不是為了你。大地逐漸金黃
風像守望者的衣裳一樣透明
當汽車如一頭飛奔的老牛把道路撞彎
◎古鏡
請允許我動用一個陳舊的身體:
湖是我遺落山間的一柄古鏡
鑲嵌著日月星辰,也許深夜
神祗黝黑的腳會踏上陡峭的山徑
把它拾起,拭去露水,映照自己
或許她失手打碎了它,於是
正午一片閃光,透過幽暗的松林
看見高處白色的墓地裂開
逸出蝴蝶和歌聲。寧靜的湖水
是否也沉沒著同樣的墓地
不知名的魚,拱起蓬鬆的土堆
在水下,我這沉甸甸黑黝黝的靈魂
也在網中下垂
◎湖與夜
夜晚從比喻開始:月影似換氣的魚
躺在水面上,尾巴因為引力向黑暗處彎曲
一首詩也是這樣,它和夜和湖一樣
寂靜而寬廣,當星星將夜晚收起
它收起自己的無限。久違的蛙鳴
像二十個老婦搓洗泥濘的衣服
我看見倒塌的山間酒肆和半戶人家
我看見午夜垂釣的人反穿雨衣
然後我看見暴雨從山頂急瀉而下
我睡在動盪的屋頂下,魚睡在
安寧的水底,有人摸黑上來
像魚潑濺著水聲,像心跳升到樹端
◎中午的土路上
中午的土路上,一個老婦踽踽獨行
在兩個若隱若現的村莊之間
灰塵在汽車後慢慢瀰漫到林子裡
兩個褐色的村莊幾乎一模一樣
這使道路喪失了方向
但她踽踽獨行,拐杖戳著事物的裂縫
我疼痛的心臟。她要去哪裡
大地緩緩鏇轉一張密紋唱片
大河閃光,通天的大路也在閃光
那老婦像唱片上經年的一粒灰塵
沿離心力拋出,她仿佛已是
時間本身,固執地追隨著我們旅行
◎崖葬
遠遠的,那片褐色的懸崖
下面是平靜的河水,朝南的崖壁上
有許多半圓形的岩洞,類似於陝北的窯洞
每個洞口都立著一塊碑
河水拐了一個彎繼續向城市流去
而村莊就蘑菇一樣散落在河灣的草叢中
不遠處一個廢棄的採石場
像山的一個灰白色傷口
那些被陽光照亮的懸崖
和陰暗的松林交替出現,越來越多
河水始終平靜地映照著它們
把生和死隔開,又同時把二者灌溉
◎朗誦
我朗誦。“我們不知從何處來。”
我們攀登鐵塔,扶著滿MARGIN: 0cm 0cm 0pt">我朗誦。“我們不知為何來。”
霧氣在周圍繚繞,如呼吸模糊了視線
我朗誦。太陽在升高
空氣越來越濕潤,裹著樹梢
我朗誦。“我們曾經來過。”
回聲把山谷推遠,蛛網上光芒閃爍
我朗誦。太陽在驅散晨霧
半圓形的彩虹把我們投影在圓心
我朗誦。林子越來越亮
深處的小動物都不做聲
“我們是否到過那裡?”
下山時我還在朗誦,但聲音越來越低
◎想像
需要想像,才能真正抵達
這有片陰暗的森林。啊,神聖的陰暗
宛如在黃昏的教堂,空無一人
只有黑色的十字架在窗上豎立
需要想像,才能再走出數里
仔細分辨樹上的標籤
把黑樺和雲杉反覆指點
松鼠如一顆生鏽的雨點掠過樹根
需要想像它絨毛里的溫熱和枝頭的光影
需要想像才能夠真正看清
鳥兒留在葉子上的花紋
才能看見我們在越來越濃的陰影中
盼望到達別的地方
事物仍然無法真實起來
所以我們又走了一陣子
直到累了才返回
◎隱居
有誰願意陪你住在這么不方便的地方
連手機都沒有信號。再說
還得一筆錢買房子,買園子種菜
適應山里說變就變的天氣
但我還是喜歡那向日葵排成的柵欄
褐色潮濕的小屋。能望見人家
靠近陰暗的老林子。一條發白的土路
連線起支魚網的河濱與後檐的寂靜
或許你可以常來坐坐,像個客人
一起走走,忘掉許多不愉快的往事
讓事物的消逝慢下來
◎迷途
秋天的時候,我還在為你寫詩
寫得無聲無息。你早已離開原地
乘另一趟車回到了城裡
我還在山中和流水、樹葉、蜂鳥糾纏
以為你還在我身後,林間的光線一樣
悄悄移動。我想採集更多的野花
裝飾簡陋的夢。樹脂滴入水中
野花的喧譁一浪高過一浪
我忘記了時間,忘記了
我們不過是匆匆過客
我不知道下一趟車是幾點
我坐在枕木上,野花伏在膝上
林子裡突然靜下來
這片荒涼已很久無人造訪
◎時間之流
詞語是時間之流中的石頭
當我這樣想的時候,車窗外
馬上出現了河流,河床上
布滿或大或小褐色和白色的石頭
它們使水流緩慢下來,或者相反
讓流水發出更大的聲響
石頭仿佛在對流水呼喊,“停下來!”
喊聲被吸收在石頭被流水蝕出的孔洞中
流水在繼續,像一種傳統
只不過變得散漫、分叉
但不久就重新匯集起來,寬闊而明淨
於是有小船出現,有魚網支起來
有因為遠而慢動作的人在講話
列車在一個個方言的小站震動
它們是旅程中的石頭
讓我們暫時停下來看看風景
◎整個是寺廟的湖心島
遠遠的,寺廟的紅色圍牆
隱現在綠叢中,代替了防波堤
遊船犁開灰色的水面,繞島一周
找不到碇泊之處,只有佛號隱隱
把小島籠在閃爍金光的闊袖之中
風鈴,葉簇,一層層湧向樹梢的飛檐
島上似有高山,有鳥群
在白色氣流中迴旋,有人
向更高處的拜月台攀登
而那裡早已是肅殺澄澈的夜半
還是遠遠的,島在水的中央沉浮
如一顆佛珠變得晦暗,只有陽光
在船尾拖曳的油花中幻出虹彩
◎在僧舍的台階上
獨坐在破舊的台階上,還要想些什麼呢
闊葉飄零,四周瓢蟲亂舞
陽光在高空盲目閃爍
天藍色的油漆桶倒在牆角
懸崖邊被拔起的葵花發出紙灰的氣息
身後是虛掩的門,無人誦經
窗台上的洗滌劑瓶子
和兩把開裂的塑膠椅子
說明這裡有人生活
抬頭就望見尚在修浚的廟宇
更高處,是夜晚用星斗寫下的天書
落葉越落越快,陰暗的青檐下
一抹夕光裝飾光禿的佛頭
滿地的樹葉嘩啦作響
也許是一隻松鼠潛伏著靠近
◎我來到生命的盡頭
我來到懸崖的盡頭,戰慄著
靠在堅實的青岩上閉上眼睛
風呼呼地掠過耳際,把蜷縮的落葉
刮向棋盤般的大地和村落
在高處,即使沒有風
也總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抓住我
像握住一塊即將被拋下空谷的石頭
陽光垂直而猛烈,和風一樣
我已走到生命的盡頭——永恆的心跳
於是我返身折回,越過鋒利的邊緣
在朋友的鏡頭中微笑——
我寧願忍受人世的一千次傷害
也不願面對生命一瞬的虛無
◎轉彎
紅色的砂石路兩側,草木茂密
少有折斷,也沒有人的痕跡
也沒有岔路通向別的道路
風在夜晚留下柔軟的浪紋
我嘗試著走過一條
它很快消失在榛莽之中
樹叢下靜靜地流著溪流
有的如細蛇蜿蜒過路面
道路只有一條,伴著忽明忽暗的天空
我和你落在後面,你的手
被一隻無形的溫柔的巨掌遞到我手裡
你的手冰涼,小得像一片葉子
我們偶爾說話,路上只有我們
道路每轉一次彎,前面的人就看不見了
我們知道他們走在那裡
能聽見說話聲,但始終聽不清
說些什麼。他們是我們的朋友
在路的盡頭我們會看見潮濕閃光的臉
◎消失
一群人走在無人的山中
這是初秋,陽光垂直的火焰
樹葉上浮動著水汽和鳥的呼吸
有早黃的闊葉不時飄落
落在綠色的葉叢上,道路上
有的像祈禱在空中停上片刻
這些都沒有影響這群人的腳步
道路是緩坡,幾乎看不出
是在山中。水聲時遠時近
時而從幽暗的林下閃爍出粼粼波光
又滑到另一片更為幽暗的林中
一群人在山中越走越遠
他們的聲音隨著風聲起伏
他們的衣裳漸漸透明,染上了蒼苔
他們忍不住消失了,和夏天一起
消失在寂靜之中,等到發覺
他們已經在山外,在更大的世界中消失
◎山間溪流
從不知名的高處,從樹根下的泉源
這些平靜的溪流,冰冷刺骨
從手腕一直冷到肩膀,告訴我們
純潔的是冷的,而我們身邊
溫暖的少婦,緊抓住我們的胳膊
這些散漫的溪流,不留下任何的影子
逆我們而去,平靜得仿佛沒有在流動
各種雜色的葉子落入水中
溪流時隱時現,經過泥地時就變得幽暗
或者像塑膠布展開在青石上
清晨打水的人用不著撥開水面的樹葉
它們都沉積在水底,一動不動
我們把啤酒鎮在水裡,一塊扁平的石頭
還沒有侵上青苔,我們就在那裡躺下
等著啤酒瓶中綠色的火焰慢慢冰冷
◎龍膽花
每隔很長一段路才能採到一枝
這樣的藍花,不知不覺
我們已經收集起一束
足以插在花瓶中,或者對著鏡頭微笑
無疑,它們將在比山谷更大的
雕刻著褐色山水和隱士的花瓶中
留下淡淡的芬芳,就像每一個靈魂
都混合在一個大的靈魂中,懸掛在雲中
我們把這些花暫時插在皮包里
把拉鏈拉上一半,傾聽大風
讓更多的野花投向山谷的懷抱
明年,它們的寂寞依然會搖曳在路邊
明年,我們卻不會再經過那裡
◎佛霧
有炊煙的傍晚,不經意之間
起霧了,霧起自河源和你的眼睛
那裡,一切呼喚都有回聲
它在半山腰上綿延,很久不散
它使山色更青了
它甚至流出了潺潺的響聲
直到黑暗把群山與村莊連為一體
這時,沿著任何一條小路走下去
都會遇見一個在山上遊戲了一天的人
他的面目藏在霧裡
看不清他輕盈的身體
只能聽見水滴打濕無數翅膀的聲音
我們也漸漸看不清自己了
到深夜我們還在流動
並在每一片樹葉上留下潮濕的經文
◎火畔
潮濕的木頭冒著煙,和酒精一起
製造著午夜的高潮,我們把酒瓶立在地上
火光反映在通紅的臉上
舞動的影子把火堆團團圍住
周圍全是黑的,沉睡的小村
村外沉默的黑黝黝的群山
天空中也沒有沙果樣又硬又小的星星
月亮像刺蝟一樣縮成一團
裹著寒冷的雲霧的毛刺
一切都進入了黑暗,只有我們
這一團孤零零的火還在狂歡
有人跳過柵欄,偷來更加潮濕的木頭
和十幾隻用來餵豬的苞米
有人越過了火堆之後
火光漸漸微弱下去
那在灰燼之前逗留的人說明
只有死亡最懂得生命
◎夜宿山中
風擠著薄薄的牆壁如巨獸白色的臀
屏息等待它不滿地咕噥著離去
在潮濕的柵欄上留下破爛的灰霧
在遠處黑暗的玉米地里撥開浪頭
然後是寂靜從樹梢和葉片上滴落
雞鳴在夜色中閃亮,如啄出的火星
這時,山上的樹林更加靜穆了
仿佛祈禱的僧侶垂首
它們一定在夜裡經歷過什麼
河水依然閃著光流去
水聲催人入睡,帶著大地向前
夜露撫慰著星空灼熱的眼帘
◎秋葵
被斬首的秋葵,頭顱沾著晶亮的露水
擁擠在籃子裡,睜著無數的黑睛
它們是施洗者約翰曾經在秋風中布道
把雪亮的風聲從屋脊傳過平原
此時,莎樂美停止了舞蹈
以村姑的形象靜靜地站在在高粱地頭
在道路與田野之間,她的臉上
幾乎沒有表情,她仿佛在那裡
站立了幾個世紀,仿佛歷史
僅僅是她眼前模糊飄蕩的遊絲
馬車還停在不遠處,它將載走
大地的愛情,和一兩隻膽怯的蟈蟈
就在這個瞬間,她垂下的鐮刀上
反映著遠方出現的冬天的白光
◎還要再走一里
溪流越變越細了,路面也變得潮濕
村莊像破草帽被拋入了山谷
道路兩側,林木茂密成蔭
溪流消失在石頭下和悶熱的草棵里
可是水聲還在前面,閃爍不定
我們還要再走上一里
山風漸涼,河的源頭是在冬天
是一片亘古的石頭一樣的雪
或者沙中一個冰冷的泉眼
沒有照過影子,需要撥開長草才能尋見
再走一里便是冬天,我們一身泥濘
回來的路上,不斷地有這樣的泉流
從樹根下、沙子裡和落葉中閃現出來
2001—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