館陶木偶戲
而如今,這門藝術面臨著嚴峻傳承的困境。館陶縣文化館館長張玉興說,把孟慶平推薦為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是因為“62歲的他,最年輕。”後者一直沒有徒弟。
孟慶平最近的演出是今年大年初一在村里和初二去山東冠縣。
大年初一上午孟慶平在村里演了會兒木偶戲,回報是“很多人看”;第二天,他又與鄰村的十多個人,騎腳踏車8公里前往山東冠縣演了一天,回報是“二三十元錢和管一頓飯”。
兩天的演出有個共同點:劇目都是《王林休妻》。這齣戲差不多唱兩個小時,只有老旦、青衣、花旦、小生四個角色,主題也很簡單——因婆媳不和引起的家庭矛盾。
灘上村木偶戲以小戲為主,常演的劇目除了《王林休妻》還有《呂洞賓戲牡丹》與《十八相送》——過去的戲比較多,現在能演的只有這三個。
《王林休妻》是演出最多的一齣戲,因為它是“農村喜聞樂見的”。這或許與其中的唱詞有關,比如婆媳間的這段對話——
婆婆說:我要吃飯,你馬上給我做。我年老了,你做啥我吃啥。
媳婦說:你要吃啥,我去給你拌疙瘩。
婆婆又說:你要拌疙瘩,我也不喝,你讓我疙疙瘩瘩不像話——在館陶方言中,“疙疙瘩瘩”是說一個人性格太倔。
戲中偶爾也即興穿插一些笑話:有事沒事上那坡,那坡裡面兔子多,逮了個大兔會敲鼓,逮了個小兔會敲鑼。“這在戲裡叫‘跑’”。孟慶平的老搭檔徐子英說,有時也會拿村裡的一些新鮮事說說。
館陶縣文化館館長張玉興說:“灘上村木偶戲的特點是,唱詞詼諧幽默、通俗易懂;動作不複雜,很貼近生活。”
說到動作,孟慶平感慨多了:“唱木偶戲雖說和真人在台上不一樣,但是表演時是一樣的。”
而且藝人對木偶的感情勝似真人。孟慶平說,和演員上台演出前化裝一樣,木偶也要悉心裝扮一番,“一邊給木偶插花或者戴帽子,一邊還要念念叨叨,左看右看,好不好看?”對於他一直操控的小生,他說:“那代表我的形象。”
孟慶平的叔叔孟憲臣則認為,木頭是有生命的。
在前兩年,張玉興為木偶戲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產時找到孟憲臣,其間提出給木偶拍照。至今,張玉興都難忘當時的情景:“他拿起一個小孩造型的木偶,嘴裡像哄孩子一樣嘟囔著:‘嗨,聽話。’拿著女孩的木偶時又說:‘梳頭了,看俺閨女多漂亮。’並不斷安慰這些木偶:‘生人來了別怕,待會就要上台演出了。’”
在1963年村子遇洪災那年,孟憲臣沒帶家裡的米、面,卻直接抱起木偶爬上院裡的棗樹。
藝術特徵 與地方劇種“親密”配唱
也就在1963年,大部分村民逃難離開—前往去河南或山東。但是“會戲的沒有走”。因為,“他們逢會上會、逢集上集。憑說唱,能養家。”孟慶平說。一些山東的乞丐此時也流落到灘上村,他們玩木偶。這是灘上村對“木偶戲”的最早記憶。村民模仿他們拿著的木偶,也做了木偶。“但是,他們只是表演木偶,我們邊玩木偶邊唱四股弦——這樣觀眾更喜歡,看的人更多。”孟慶平說這是一種創新。“四股弦發聲大,拉出的聲音像‘手風琴’,配合木偶劇很好聽。”
四股弦(當地又叫柳子腔)是流傳在冀南地區的劇種,同時又是樂器。它是由一個外號叫“三老偏”的人傳入館陶的。三老偏真名張敏廷,據說,他到館陶來收徒弟的第一站是在館陶徐莊村,這裡也被當地認定為“冀南四股弦發源地”。張玉興說,當時他有徒弟40多人,遍布十多個村,其中包括灘上村。
張玉興說,當時灘上村的曲種很多——人們唱亂彈、豫劇、絲弦的比較多,除此,還有蛤蟆嗡、墜書等一共十個左右的劇種。
當地曲藝演出的繁榮,與館陶縣獨特的地理環境不無關係。“歷史上,館陶縣在山東和河北之間劃分了三次。除此,還緊鄰河南——在館陶,山東琴書、快板、河北梆子、河南豫劇等都有專業表演劇團,它們之間還互相融合產生新的劇種。”
張玉興將四股弦與木偶戲的關係說是:“密不可分”。他說這其中還有一層含義:2006年他在徐莊蒐集四股弦資料的時候,一位藝人說,灘上還有一幫玩木偶的。這才促使他整理挖掘木偶戲。
提到木偶,張玉興最先想到“孫悟空”——一種在電視上見到過的提線木偶。
張玉興來到灘上村找到孟慶平等老藝人,“當時他們在沒有伴奏的情況下,跟我哼唱了幾句,他們對藝術的堅守讓我很感動。”
當張玉興說要拿出木偶看看時,孟慶平一番翻找後發現木偶的衣服都給蟲子吃了,只剩幾根木棍。這與他想像中的提線木偶雖然相距甚遠,但是“這種杖頭木偶卻是最原始、最傳統的。”
表演形式 一個方台、三根木棍
說起木偶,村里人感興趣。緊鄰灘上村的丁圈村是最早有木偶戲的,孟慶平記得自己小時候聽說他們要來灘上演木偶戲,早早來到操場,人多得還是被擠來擠去。“那會兒木偶的頭和雞蛋一樣大小。當時在晚上。他們只點一個馬燈,台上演的什麼,幾乎看不清。我是‘聽’人唱完才回家的。”
徐子英也覺得,木偶戲晚上演最好:“燈光照射下,木偶的臉上很光亮。”1984年去縣裡參加匯演,1000瓦的燈泡照得台上白亮。直接效果是,“木偶一出台,人們就叫好”。當時,老館長在演出時還偷偷鑽進幕後,說,喲,就是這啊,一身簡單行頭裡只有三根木棍——側桿兩根,掌握兩臂及手的動態;一根是主心骨,掌握身體的前後俯仰。
雖然簡單,藝人們卻可以表現出木偶的人物性格:《王林休妻》中的小姑出現時蹦蹦跳跳——有一種小姑娘的活潑。後來聽說媽媽讓哥哥休掉嫂子時,手中的木棍動作加快,以此來顯示潑辣;王林出場時走起來邁著大步,一甩袖,背手,很瀟灑——一副書生樣。而當母親讓他休妻子時——兩根棍的動作就少了,呆呆站著。這時,台下人們一看:王林“順氣”(方言:大意是不動彈了)了!
演一場木偶戲最少需要10個人——文場3個、武場4個加上3個唱木偶戲的。而如今,村子只有五個人能演。
為了解決文武場的難題,徐子英自己做了一個架子——鑼、鼓、鑔、板等樂器都可以擺在上面,類似於架子鼓。這樣,徐子英一個人可以頂五個人,“也是實在沒辦法的事”。
孟慶平在戲台下面舉木偶。他們說的戲台是一個長、寬都不過一米五的木架子,戲台不能太大,“大了,我們的車子也帶不動。再說,村里過紅白喜事,相比真人唱戲,木偶戲只需架個台子。”
現實隱憂 “演戲的有時間,看戲的沒時間”
“木偶戲簡單,農村人稀罕。”這句話孟慶平重複了很多遍。
村里一直有這樣一段故事:一個農村婦女在地里幹活,心裡卻一直惦念著木偶戲班的演出。一聽到鑼鼓聲起,她立刻放下鋤具,抱起地頭的孩子往戲台這邊趕來。看演出時,她怕孩子哭鬧影響看戲,便嚼碎食物餵給孩子。這時,她身邊的一個老農說,你在乾什麼啊?她低頭一看,自己拿食物正往冬瓜上抹呢。這才醒悟,抱了個冬瓜,把孩子丟地里了。此後,村里也流傳起:“不澆園、不鋤地、也要去看木偶戲。”這句順口溜。
但是,近幾年,青年婦女去“抓錢”——給人打工幹活,老人在家帶孩子。現在,村里是“演戲的有時間,看戲的沒時間”。
張玉興說,也就是1984年在縣城裡看到過他們演木偶戲。此後的20多年,他們從沒來過。
“戲停了,嗓子也啞了。”孟慶平唱戲唱得嗓子啞了。“唱戲就怕唱一唱、停一停,我是那會兒唱得嗓子啞,如果再唱回去就沒事了。我嗓子很好聽,嗓子很高,唱的是小生。雖然啞了,但是我還在唱。”
直到2007年、2008年,在縣文化館的安排下,灘上村木偶劇團到縣城演出了3場,每場10多分鐘。演完後, “台下的一些老人曾對我們抱怨,怎么演這么一會兒?”
3月20日,在村口的飯店裡,席間孟慶平說自己為是否在農曆三月十五這天去縣廟會上演木偶戲而發愁著。如果能去,這將是停演23年後,連續三年去縣裡演出。他與徐子英商量,“每人一天三四十元的花銷,該怎們解決?”張玉興突然打斷他們的談話:“你們有多少人?”大家立刻默不做聲。過了一會,孟慶平說:“現在玩不起來了。”
除了錢,“沒人拉四股弦的”才是主要原因。孟慶平的叔叔孟憲臣剛剛去世,而他“是惟一拉弦好的。”
叔叔過世讓孟慶平還多了份擔憂:丁圈村現在沒有木偶戲了,因為那裡的老藝人相繼過世。在灘上村,這冀南僅存木偶戲的地方,結局又會是什麼樣?
木偶有苦難言。
■文並攝/申曉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