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新思潮運動,開始於非基同盟產生前六年,這運動是由於北大的六君子發生:六君子就是陳獨秀,錢玄同,沈尹墨,劉復,胡適,及周作人,這時正是蔡元培做北大校長。這運動實是中國的文藝復興,對於一切舊思想,舊倫理,舊制度,舊學說,皆加以價值上的重估。所以它不單是影響到中國整個的文化,亦與基督教有莫大的關係。陳獨秀所著基督教與中國人,胡適所著不朽,蔡元培所著以美育代宗教,都足以表現新思潮運動對於宗教的態度。同時,對於中國思想界發生重要影響的外國人,莫過於美國的杜威與英國的羅素兩博士,他們應中國教育領袖之請,來華演講。杜威主張實驗主義,羅素主張經濟的社會主義,同樣對於基督教有反對的態度。杜威以宗教不當占學校課程之一部,羅素提倡男女自由同居,都是給新思想運動以莫大影響,胡適是杜威的學生,所以以實驗主義做他的思想中心,處處叫人抱著『為什麼』的懷疑態度。宗教是感情的產物,不能用『為什麼』的理智來分析,以為凡不能以理智分析的所謂形而上部分,都是非科學的,非科學的東西,都在排斥之例,只有科學才是萬能的。六個人中,影響最大而最速的,莫如陳獨秀的唯物主義,胡適的實驗主義,其次則錢玄同的疑古。當時青年學生界,莫不跟著他們跑:非基同盟,不可謂非新思潮運動中的一種結果。我們看他們反基的理由,大都是以馬克斯的唯物史觀,與信仰科學萬能為出發點,後來才走到反帝國主義的路上。
第二種背景,當一九一九年歐戰告終,巴黎和會的結果,激起了極大的思潮,國內的學生界以及商人,因外交上的失敗,有非常激昂的輿論,對於世界各國,都籠統地表示懷疑而至於抱恨,以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加上五卅,大二三等慘案,覺得凡屬外人,莫不是帝國主義,都是不懷好意而來的。非基同盟,又不可謂非這種民氣所造成的結果。看他們非基的理由,多少帶一點排外的色彩。
背景既明,然後可以說到非基同盟的事實。什麼叫非基同盟?乃是基督教在中國所遭遇的第四次反對,在性質上,比第三次庚子反教來得嚴重,在形式及意義上卻不同:
第三次第四次發動於無知識的拳匪,發動於知識階級的學生,由一般頑舊的王公大人提倡,由幾個教育家文人的領導,出發於排外思想,出發於科學思想,取野蠻的屠殺手段,取文明的文字討論僅,限於北方的幾省普及於南北各地,在物質方面儘量破壞,在思想方面盡情進攻發生流血的慘劇影響教會的改革
從這幾點比較上,可以知道這次所謂非基同盟,是一回什麼事。我們且先來看一看非基同盟的產生:
當一九二二年世界基督教學生同盟。開十一屆大會於中國。我國以地主的地位,借北京『清華大學』為招待三十餘國代表的會場。自四月四日下午開會,至八日晚間閉會。輿會代表,計外國一百四十六人,我國各省區出席代表有四百餘人,大都是全世界學生界領袖,其問有著名的文學家著作家。美國穆德博士為該會會長,我國如王正廷余日章等皆為該會中堅。會中分六股討論:(一)國際與種族問題,(二)基督教與社會及實業界之改造,(三)如何宣傳基督教於現代學生,(四)學校生活之基督化,(五)學生在教會中之責任,(六)如何使世界基督教學生同盟會在世界中成一更強有力之團體。此外有霍德進演說『基督教與國際』,法代表蒙博士演說『基督教與平民運動』,德國某哲學家演講『基督教與哲學』,丹麥學生代表演講『基督教與實業』,巴黎大學某博士演講『基督教與文化』等等。這原不過是一種尋常的宗教聚會,並沒有別的意義,卻不料會引起非基會徒學生的反對。他們一聽見四月間有這樣一個聚會,不問這個聚會的性質如何?便在三月間就發動起反對來,三月九日發出一篇宣言,叫做非基督教學生同盟宣言。
該宣言,是以社會主義為立場,硬說基督教是資本主義的先鋒,把這次世界基督教學生同盟大會,看做是資本主義支配經濟的會議,我們一看前面所述大會中的議題,便可知道這種反對完全是誤會的。次日又發了一個通電(即灰電)其意義與宣言不同,側重在『清華乃國校,不能供一教之用』。隔了七日,又有非宗教大同盟的霰電及宣言。灰電沒有發電地點及負責人名,霰電卻說明是北京各學校並有『北京大學第一院金家鳳收交』字樣,又有七十七人簽名有名單。其宣言則稱為非宗教,內容還是非基督教,特別痛罵青年會。同是對基督教的攻擊,不過立場不同,而以基督教為違反科學,束縛思想,麻醉青年的毒物。中間有幾句極決絕的話,『有宗教可無人類,有人類應無宗教,宗教與人類不能兩立』。是欲把宗教從人類社會中掃除,也就是要把基督教從人類社會中掃除。這兩次宣言發表以後,便引起全國學生界回響,於是函電紛馳,對於教會不無仇視。
在基督教方面,能夠出來與他們辯駁的,卻是很少,只有真光雜誌的記者張亦鏡氏,可算是唯一努力的健將,他在真光雜誌上差不多每期都有辯駁的文章,後來他把這些文章印成一冊,叫批評非基督教言論彙刊。他那種孤軍奮戰的精神,也給非基督教人們的一個反攻。另外有許多基督徒作家,對於非基督教的言論,卻相當地容納了一部份意見,指出基督教內部的缺點,發表了許多自省的文章,如:徐寶謙的反對基督教運動與吾人今後應采之方針:趙紫宸的風潮奮起的中國教會,武漢基督教徒革新運動宣言等等,大都是對內的言論,而於非基督教的言論,認為不屑與辯的。倒有幾個第三者出來評論其是非,最初有周作人等五人,『在非宗教同盟』霰電發表以後,接著就發表一篇宣言:
『我們不是任何宗教的信徒,我們不擁護任何宗教,也不贊成挑戰的反對任何宗教。我們認為人們的信仰應該有絕對的自由,不受任何人的干涉,除去法律的制裁以外,信教自由,載在約法,知識階級的人,應首先遵守,至少也不應首先破壞,我們因此對於現在非基督教非宗教同盟的運動,表示反對,特此宣言。周作人錢玄同沈兼士沈士遠馬裕藻三月三十一日。』
這是第三者根據信教自由的立場,來反對非基同盟。意思就是說,強迫人信某種宗教是違反信教自由,強迫人不信某種宗教也是違反信教自由,非基同盟就是犯了後者的毛病。這的確給予非基的學生們一盆冷水,所以在東電里表示對五人電報的不滿意,他們說:『對於現在的非基督教非宗教同盟的運動表示反對,而對於耶教學生同盟,又獨不表示反對,雖說他們「不擁護任何宗教」其實已經有傾向於擁護宗教的嫌疑,而失了完全的中立態度』。這見得非宗教同盟的無聊解嘲,因為這句問話,很容易解答的,假使他們要回答的話,只要說『耶教學生同盟,並沒有干涉到非耶教人的自由』!一看這電報,就會懂得有這句話在裡頭,所以我說東電里的駁語是無聊的。
梁啓超也以第三者來說幾句折衷的話,其實也是對『非宗教同盟』的一個忠告。梁先生本來慣於說兩面光的話,他在四月十大那一天在『哲學社』公開演講,題目就叫評非宗教同盟,他替宗教下了個定義,說一切信仰都是宗教,證明非宗教的不可能。他說:『我在我所下的宗教定義之下,認宗教是神聖,認宗教為人類社會有益且必要的物事,所以我自己徹頭徹尾承認自己是個非非宗教者』。這個意思,明明是駁他們『宗教與人類不能兩立』的話。他所下的宗教定義,果然太嫌籠統,但是對非宗教同盟者的武斷態度,的確是一種針砭。常乃德也寫了一篇對於非宗教同盟的諍言,他以為『非宗教同盟』的人,還沒有把問題弄清楚,自己以為擁護科學,卻不知不覺有『武斷』『謾罵』『凶暴』等非科學的氣焰。他說:『英國美國是基督教國,但他們的科學進步,比非基督教的中國,究竟誰好誰壞?』他竟舉出了三十二條不解,說他們不能平心靜氣地加以研究。這也是對於那班非宗教的學生們一番不客氣的教訓。陳衛哲在努力周報上寫了一篇基督教在歐洲歷史上的位置,從歷史研究的立場,說了一番持平話。另外有一位旁觀者叫劉紹寬,他卻沒有像上面幾個人那樣客氣了,竟說:
『.........深嘆非基督教一般人全無學識,盲言瞎論,亡中國者必此輩人也。此輩自認為科學中人,而科學家如歌白尼奈端侯失勒諸人,皆是基督教中人,彼竟不知。.........今乃於新舊約全未見,凡新約中所主張真平等真自由,及力破資本主義處,全未知之,反謂誘人歡迎資本主義,要養成資本家的走狗,真是夢話。至謂我國本無宗教,又雲有宗教可無人類,有人類應無宗教,宗教與人類不能兩立等語,更是無法無天之極。.........獨恨中國學子,全是盲從,胸無點墨,如汪精衛.........等,自命通人,而所言鄙俗尚如是,他更安足言耶?徒借盲言瞎論,叫囂一世,以自文其不學無行之罪狀。而禍害一世,不可救藥矣。』
這正如老師痛斥頑皮學生一樣的嚴厲,便成為斬斷亂絲的快刀。
溯自民國成立以來,對於保障信教自由,教會會經有過相當的努力,當時有人主張規定孔教為國教,全國基督徒結合團體,並會同其他宗教,起而與爭,奔走呼號,派代表赴北京請願,並主持其事,幸而能獲得信教自由的條文規定:此次的反教,顯然有背於信教自由的原則,是以那班局外的學者作此不平之鳴,使這次普遍的反教運動,漸漸地無形消滅。雖然這一次的反教,僅僅是一場筆墨官司,但卻給予了基督教不少刺激:能使一般基督徒在精神上在思想上自己加一番檢討,覺悟到自身確有其不可或諱的弱點。同時,覺得要消除外界的誤會,使基督教從不平等條約的關係中解放出來,惟有使中國教會脫離西洋化而為中國化。於是有中國『本色教會』的運動。
何謂『本色教會』?解釋的人很多,簡單地說:就是一個自理自養自傳的中國化教會。這個運動,是從『基督教協進會』提倡起來的。誠諍怡氏曾經說:
『當今舉國皆聞的「本色教會」四字,也是「協進會」所提倡。一方面求使中國信徒擔負責任,一方面發揚東方固有的文明,使基督教消除洋教的醜號』。(見真光雜誌二十五周紀念特刊協進會對於教會之貢獻)
在這短短的幾句語裡,很明白地指出『本色教會』的任務與目的。任務有兩種.一使中國信徒自負責任。這責任就是自理自養自傳,在經濟上行政上工作上,都是以中國信徒為主體,西國教士可以退處於輔佐地位。雖不免有少數西人懷疑到是一種排外的舉動,但是大多數賢明的西教士,都十分同情,協助這運動的進行。因為中國教會真正能達到自理自養自傳,可以減輕了西教士的負擔,所以在很早就有人在提倡,像俞國楨氏所創立的『中國自立會』(自立會有兩種:一稱中國耶穌教自立會,一稱中華基督教自立會,成立有六百餘處,散布在河北河南湖北四川浙江江蘇山東福建廣東等省)與胡素貞女士所發起的『國內布道會』,皆其一例。另一任務是發揚東方固有的文明。那就是要使教會與中國文化結婚,洗刷去西洋色彩。這在當時便有人主張改變禮拜儀式,採取一點佛教的方法,在禮拜時燃點香燭,跪誦以文禱文等等,上海在寶興路曾有過這樣一種試驗、在南京艾香德氏所組織的『景風山』,完全變成了佛化基督教。同時,也有從詩歌方面入手,特著了許多中國歌調的讚美詩,一方面也修改固有的讚美詩,使詩歌中國化起來。但是這種形式上的改變,不獨不足以適合本色教會的原意,卻反而覺得愈加紛歧,所以有人主張從思想方面來研究,一方而研究中國文化是什麼,一方而研究基督思想如何與它調和。基督教學者曾發表了許多意見,基督教與中國文化一類的文章,在教會雜誌上層見疊出。吳雷川氏曾著成了一專書,--基督教與中國文化--他如徐寶謙趙紫宸謝扶雅......等都著作過這類的文字,這些大概是從建設方而著想的。另外有從破壞方面著想的,像聶雲台主張『基督教儒教化』,張純一主張『基督教佛教化』,他們的言論,雖然離開了根本的立場,幾乎站在反對的地位,但是他們不滿意於基督教的西洋色彩,是相同的。我們看一看『基督教全國大會』里所發表的教會的宣言第二段,舉出九條關於『本色教會』的意見,其間第三第六第七條說:『三,我們對於西來的古傳,儀式,組織,倘若不事批評,專做大體的抄襲,卑鄙的摹仿,實在是不利於「中華基督教」永久實在的建設,這是我們教會同胞的公意。』『六,所以我們請求國內耶穌基督的門徒,通力合作。用有系統的捐輸,達到自養的目的。由果決的實習,不怕試驗,不懼失敗,而達到自治的正鵠。更由充分的宗教教育,領袖的栽培,及摯切的個人傳道,而達到自傳的目的。』『七,我們宣告時期已到,吾中華信徒,套用謹慎的研究,放膽的試驗,自己刪定教會的禮節和儀式,教會的組織和系統,以及教會布道及推廣的方法。務求一切都能輔導現在的教會,成為中國本色的教會。』
這確可代表一般中國基督教徒要說的話,西國人也有很多是同意的,歐德模氏發表過這樣幾句話,也可以代表一般西國人的意見:
『中國教會本色的問題,是「協進會」的必需。.........比如嘗有蘇格蘭的友人警告我說,我應當時刻小心,不要過於推重美國人的思想,或是習染美國人的方法。因為這種美國色彩的東西,決不合蘇格蘭的民情。同時,我也看得出來,若是一種辦事的方法,過於帶英國的色彩,又不是美國人的利益,同時歐陸各國的友人,也要發生一樣的感覺。.........到什麼時候基督教才有真確的本色有發揚呢?就是什麼時候基督教的運動,是本國人親手來主持他,管理他,必要他們自身去取決行止,那就是那一國的基督教自由發展了。.........若是基督教必需按著本國的國情自由發展,那個問題的答覆,不只是由中國人自行決斷,乃是中國人要自身去發生一個自動的問題。.........中國人到底是否要自動的擔負完全責任?依鄙人看來,一種帶西洋色彩的責任,中國人還未心愿意去負擔他。』(上皆見全國大會紀錄)
這樣,可以見得無論中西人士,一致承認中國教會必須脫離西洋色彩,就是上面所說『要消除洋教的醜惡』,這便成為提倡『本色教會』的目的,而使基督教完全成為中國的基督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