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劉汀,青年作家,在各類期刊、報紙發表小說、散文、文學評論等若干,曾獲99杯“新小說家大賽”新銳獎、第39界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亞軍等,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布克村信札》、隨筆集《別人的生活》、散文集《老家:微光與深痛》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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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要目錄
第1章 人們相遇的時候
第2章 意外之秋
第3章 清醒復沉醉
第4章 冬意悄然
第5章 激情終將冷卻
第6章 過山車
第7章 當故事變成事故
第8章 升騰或者下墜
第9章 雪落時,雪化後
第10章 當我想你時你在想些什麼
第11章 動感情
第12章 驚恐與羞恥
第13章 失落的春天
第14章 有人哭泣著離開
第15章 所謂夜晚,假若清晨
第16章 在夏日:昏昏欲睡
第17章 去西安
第18章 謊言與愛情
第19章 時光漫長而迅捷
第20章 青春浮夢
書摘
1
老爹過世之後不久,胡夢石就把名字改成了胡夢是,還寫了個紙條掛在床頭,曰:“莊生夢蝴蝶不是莊生哪知今日胡夢是夢不是夢。”只是他老爹再也不會為此大動肝火了,他已經安安靜靜地躺在了村後的墳地里。當然,他這次改名字,也只能是跟所有認識的人說:“我改名了,不叫胡夢石,叫胡夢是了,以後都叫這個。”好在“石”字和“是”字音很近,大伙兒也就無所謂了,但是胡夢是簽名字、考試或者做什麼正經八百的事情,還依然得寫胡夢石。現在戶口本統一在學校的保衛處,他想真的改名,也難了。
胡夢是的經濟狀況隨著他老爹的離去日漸窘迫,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提起筆來給老娘寫信要錢,寫到一半總會恍惚看見一張蒼老憔悴的臉印在信紙上,欲哭無淚又十分愧疚的模樣。胡夢是只好長嘆一聲,把信撕了,撕得很碎,碎到恨不得每一個小紙片都變成一塊錢。母親一個人在家裡,種那幾畝薄田,風吹雨淋,孤獨一人,他這么大了,哪有臉跟母親再去討錢呢?
胡夢是餓了兩天。也不是沒吃東西,只是每天到食堂里買一個饅頭,打兩碗免費的玉米粥吃。吃了幾頓之後,胃裡沒有油水,只往上冒酸水。大半夜,胡夢是覺得自己可憐極了,眼淚往外噴,可他不想讓宿舍的同學看見,就跑到樓前的草坪上,對著一棵樹,啜泣了半天。胡夢是想:人活著,原來真是一件艱難的事情啊,特別是肚子餓的時候。本來,他做的一份家教,這個月是可以結一點錢的,可那家人帶著兒子去國外旅遊了,要下個月才回來。
胡夢是回到宿舍,重新躺在床上,眼淚還沒有乾,淚痕留在臉上。“丟人,沒用。”他罵自己。
這時候鄭必知像個英雄一樣踩著七彩祥雲來拯救胡夢是了。
中文系裡面每年都有幾個勤工助學的名額,鄭必知知道胡夢是的情況,給他爭取了一個。胡夢是需要做的是,每周末和另外幾個人到後勤處拎了掃帚、鐵鍬,把西北樓和西南樓之間的空地打掃乾淨,垃圾歸倉,野草歸荒,每月便可得二百元。雖然只是遠水,救不了近渴,但胡夢是還是對鄭必知很感激,至少,有了每個月的二百塊錢,他每頓飯總還吃得上一個菜了。胡夢是就問:“能預支嗎?”鄭必知一愣,曉得他是山窮水盡了,說:“預支恐怕不行,我這裡有,先借給你。”就給了胡夢是一百元,胡夢是想假裝拒絕一下,可是肚皮咕咕叫了幾聲,手自然就伸過去,拿過了錢:“我領了錢還給你。”鄭必知說:“客氣什麼。”
第二天的肚子,也是鄭必知填飽的,他帶著胡夢是去了一個飯局。好像是一個所謂的詩人的聚會,鄭必知介紹胡夢是說:“這是我師弟,現在中文系,寫詩的。”於是吃飯就顯得名正言順了。
吃飽了往回走,胡夢是肚子裡有了些底氣,又想拒絕這工作了。他是那種打腫臉充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害怕別人知道他囊中羞澀,極度自卑也極度自尊。鄭必知就勸說他:“兄弟,你這是何苦呢?我和你說,這機會可是我從別人手裡給搶過來的,你以為容易呢?只要給錢,別說是掃掃大街,就是去淘大糞也得乾。”
胡夢是還扭捏:“這要是讓我那幫朋友看見……”
鄭必知不待他講完,便大笑道:“少來吧,就你那些半吊子朋友有什麼資格笑話你,一個個瘋瘋癲癲的。”
胡夢是說:“你不知道,我就是……”
鄭必知眼珠子骨碌一轉,壞笑道:“小胡,你是不是看上其中的哪位姑娘啦?怕人家知道你窮嫌棄你?”
胡夢是頓時臉紅心跳,腦海中立刻顯現出蘇簾兒那嬌羞文弱的模樣,心想,自己不過是個窮小子,土裡土氣,窩窩囊囊,一不英俊,二不多金,人家又哪裡會看得上自己呢?鄭必知瞧了瞧他的神態,便明白了五分,拍了拍胡夢是的肩膀,說:“你自己看著辦吧,這周末前給我個準信兒,你們班黃淑英也是個窮苦人,人家也整日等米下鍋呢。”說完便走了。
黃淑英?胡夢是聽說過,上課時也偶爾能見到,幾乎也可算是中文系裡最困難的困難戶了。每天都是一身土布衣服,頭髮用膠皮筋扎著,臉上常有一種劣質的雪花膏味兒。胡夢是和她一直沒什麼交往。纖纖也曾說,黃淑英性格多少有點孤僻,不愛同其他人,特別是看似家庭狀況好的人來往。鄭必知一說黃淑英也等著這個職位,胡夢是心裡不免有些愧疚,就打算把機會讓出去,自己怎么說也是個男子漢,怎么能和一個姑娘爭呢?可是後來想想,每個月二百元,對他來說幾乎就是衣食無憂的好日子了。特別是到晚上,肚子又餓起來的時候,便覺得自己那虛妄的自尊,也頂多只值二百元了,所以下定決心去做這份工。
胡夢是還安慰自己說:“笑貧不笑娼嘛。”他下樓,要去學生會的辦公室找鄭必知,和他把事情定死了,卻看見遠處一個胖乎乎的人影飄了過來,卻是多日不見的纖纖姑娘。胡夢是搭眼一瞧,她似乎又胖了不止一圈,前邊兩個大奶子後邊兩個大屁股蛋,真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同學們在背後都稱她為千千,一個千斤再加一個千斤,是為千千。纖纖見了胡夢是,把臉上的肥肉堆成個笑字兒:“小胡,正想找你呢,也不買個手機,聯繫起來好不方便喔。”胡夢是最討厭的就是她最後面那個“喔”字。纖纖好像故意要顯示兩個人關係親密,說話總愛帶個“喔”字。每次她那“喔”字一吐出來,胡夢是就感到全身發麻、頭皮發炸,如同三伏天裡給人冷不丁潑了一盆涼水,說不出的難受勁兒。
“正想找你去走走,出了東門向北走,遇見路口再右拐,有一個好玩的地方,叫雙秀公園。咱們一道去那裡耍耍喔。”
我要瘋了我要瘋了我要瘋了,胡夢是恨不得把手伸到腦袋裡,把自己的神經一根根扯出來丟掉。纖纖這些天不再跟他談什麼現代後現代立體裸體之類,卻又帶上了古文腔,再加上那個“喔”字,幾乎要人命呀。都怪這學期選的明清小說的課,老師號召同學精讀《紅樓夢》,弄得中文系好幾個女生都魔怔了,整日在學校里半文半白,鬼話連篇。《紅樓夢》真是害人。胡夢是現在決然不是他把名字改成夢石時的看法了,那時候,他還以為自己是一塊不同凡響的石頭呢。
“我還有事情,你自己去吧,或者再找別人。”胡夢是當即拒絕,他可不想成為世界上第一個因為打冷戰而哆嗦致死的人。
纖纖聽了失望,說:“那隻好我同簾兒一道去了,可惜這大好的景色,竟沒幾個人來欣賞,哎呀,真是良辰美景奈何天哪。”
“簾兒,哪個簾兒?”胡夢是耳朵立了起來,追問。
3
黃淑英大概有一周沒收到歐陽紫荊任何訊息了,到她租住的地下室去找,同室人都說她最近不經常回來,要回來也是半夜,沒人知道她在忙什麼。好幾門課黃淑英都做了筆記,主要是抄給歐陽紫荊的,為了她複習方便。
一時找不到她,黃淑英心下有些煩躁,她覺得歐陽紫荊最近似乎不太願意見自己,打電話也匆匆掛掉。黃淑英心裡有些失落,她害怕自己只不過是歐陽紫荊的一個過渡朋友,一旦她找到了志同道合、志趣相投的其他朋友,自己很快就成為過去。可能對歐陽紫荊來說,她黃淑英不算什麼,但對黃淑英而言,歐陽紫荊卻不僅僅是個朋友那么簡單,她還是信心,是面子,是……好多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心緒。
歐陽紫荊確實是有點躲著黃淑英的。這些天,她大部分時間都同何鳳兮在一起,最初是說請教和學習,何鳳兮也盡心盡力幫助歐陽紫荊了解各種知識。後來,也偶爾一起出去吃個飯,或者跑到酒吧里去聊天,談論的內容,也就不僅僅是學習和考試了,人生的種種複雜問題,漸漸成了談話的焦點。比如,何鳳兮那缺少知己的苦悶、不得志的鬱悶;再比如,歐陽紫荊對未來的迷惘和困惑。兩個這樣的人,每天聊著形而上的東西,很快就把彼此看成了等了很久的人。又因為兩個人心裡,都覺得自己是在談論和感情無關的事情,而且又都自以為身正不怕影子歪,因而在學校里常常出雙入對,不避嫌。殊不知,影子一旦歪了,身子也會不由自主地跟著歪。即使你不想歪,也會有不知從何處而起的風,吹得你歪。這時候,閒話也逐漸傳了起來,說中文系的何鳳兮泡了一個學生,搞師生戀;也有的說純粹是歐陽紫荊勾引何鳳兮,想藉機上位,免去自己的奮鬥之勞。風起於青之末,但不知何時何處終止,風所到之處,萬物不受影響,只有人心,會跟著風亂動。
這段時間何鳳兮的老婆出國進修,留他獨守書房。何鳳兮多少是一個心裡寂寞不得的人,特別是自詡才子文人,最怕少了個把紅顏知己。如此對比起來,歐陽紫荊雖聰明伶俐,但也是年少單純,因從小做過許多少女文學夢,大學畢業後明白了自己成不了作家,這個夢便逐漸轉到鑽研文學上了。以前教她的幾個老師,都說她這方面有天分,也就信心十足地要考研究生。而如今,遭遇上這樣一個何鳳兮,如何能一點都不動心?只是兩人起初心裡都毫無察覺,有了閒言碎語他們倒越發覺得自己純潔無辜:別人都說咱們有貓膩,咱偏偏沒有,清高的道德感把理智給戰勝了。
豈不知,世間事只要話頭一出來,就像拿著牙籤剔牙,多多少少都能剔出些碎碎的菜葉、肉末。時間一久,他們自我感覺良好的大義凜然發生了變化,何鳳兮看歐陽紫荊時,也不是從前那種單純的審美了,靠近美、擁有美甚至占有美的想法日漸強烈。她一瞪起清澈的眼睛看他,問他一些問題,他就覺得自己如三伏天吃了個奶油冰棍兒,一身心的涼爽熨帖。而歐陽紫荊看何鳳兮,處處仰視他,他說的話她都信,不僅信,還奉為圭臬。何鳳兮之於歐陽紫荊,簡直就是一個飛來的縹緲峰,他的話總是文采飛揚,他能用文字給她造一座迷人的宮殿。他會時不時吟出一兩句詩來,而這些詩總是和氣氛搭調,毫不突兀。仿佛正是何鳳兮,把歐陽紫荊與這俗世凡塵隔絕開來,給了她一個桃花源。歐陽紫荊自己偶爾也會懷疑一下,但那種貌似兩情相悅的浪漫、志同道合的默契最終打敗了懷疑,更何況,這種隱蔽的地下戀情本身就比她所談過的任何戀愛要刺激。
然後,各自都覺得這是老天注定的相遇,遇見了便不該輕易放過。男女之情這種事,不怕一見鍾情般的暴風雨,最怕和風細雨,不知不覺地陷進去。暴風驟雨來得快去得也快,而和風細雨,潤物細無聲,把人的骨頭都給泡酥了,再想回到之前,何其難矣。一切都變得水到渠成,就在何鳳兮那間不大不小的辦公室里,美奉獻了,美也被占有了,不管是有目的的美,還是何鳳兮整天叫喊的無目的的美,最後都化作了肉體上的激情宣洩。他們甚至不記得這性事究竟是誰挑起,究竟是如何開始的,仿佛他們早早已經約定,所有的細節,都按照心照不宣的程式實現了。完事後,他們還是有些慌亂,穿好衣服,分別坐在一個椅子上,何鳳兮激情退卻心裡不禁冷涔涔的,頹然說:“每天和你說了那么多興味、意境、審美,最後倒讓弗洛伊德勝了,我還是沒把握住自己的性衝動。”
歐陽紫荊也不安,她仿佛才明白自己做了什麼事情。之前,她一直自己蒙蔽自己,假設這件事不可能發生,假設發生之後也沒什麼大不了,假設那只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不關人間半點事,卻沒想是乾柴遇烈火,原來那些一笑置之的流言蜚語,突然間飛沙走石地從自己心底吹過來,擊打得人遍體生疼。既然如此,一切已然發生,後悔是無意義的,歐陽紫荊也倒沒有覺得事情比天還大,但多少出乎了意料,太突然,以致一時沒有應對的法子。她並非沒有預想過這種可能性,但預想和現實畢竟不同。而且,她最擔心和害怕的,是一次肉體的衝動正在演變成一段不倫戀情。她當初預想的你情我願,你幫忙我奉獻,現在摻雜了太多的情感糾葛,她沒打算愛他,卻不由自主地摻雜了愛。
好吧,該做和不該做的都做了,就談談善後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