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基本信息
載《小說林》1995第1期。
收入2007年10月長江文藝出版社版《墨白作品精選》。
二:小說原文
鏡框裡的畫像墨白
在快樂的彩色圍巾上,
是極其苦澀的淚水。
――茨維塔耶娃《風暴吹刮著帷幕》
一個細雨濛濛的日子裡,我跟娘來到了一個灰暗醜陋的小村莊。我已記不得在那個漫長的土路上消耗了多少時光,頭頂上那片塑膠布在春雨里搖擺著,不停地發出嘩嘩地聲響。我的褲子和鞋子都已經濕透了,吃力地行走在滿是泥濘的田間小路上,寒冷使我感覺眼前的道路十分的漫長。墨綠色的海洋一樣的麥田在我們前前後後左左右右翻著波浪,我和娘就像兩隻小船在海水裡漂浮。
“到了。”娘說完就立住了。
我順著娘的手看到了有一片樹林像一座島嶼在水面上起伏不定,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東頭,東頭那一家。”可能是因為寒冷,娘的聲音有些發顫。我抬頭看娘,卻意外地發現除了寒冷之外,娘的臉上還掠過了一絲驚恐的表情。我不知道娘為什麼而驚恐,當時的種種跡象只是給了我一種暗示,在我長大成人之後,在我經過反反覆覆的回憶之後我才突然明白,在這個小村莊東頭那所院子裡所發生的事,只能用一種暗示來表示。
在一個名叫杜牧的詩人所描述過的清明節里,我和娘來到了姥爺家。那個小村莊的面目破壞了我的情緒,我激動的心情消失了,有一種冷冰凍的壓抑感朝我襲來。到後來當我突然看到那片在春雨里開放的杏花時,也沒能使我快活起來。我看到潔白的杏花被春雨蹂躪著,一片一片在空中淒泣著落離枝頭。這情景就像有一隻無形的手伸到我的胸內攥住了我的心,使我的心緒變壞起來。杏花在春雨里飄落的情景存藏在我的心裡,在後來的許多日子裡一直使我悶悶不樂少言寡語。
我和娘是在院子的門口看到姥姥的。當時姥姥剛從東邊的廚房裡走出來,正在小心翼翼地移動著她的小腳朝堂屋裡走,或許是一種感覺,姥姥在走到門口的時候停住了,當她轉過身的時候,立刻叫了一聲“我的乖。”然後放下手裡的東西朝我們奔過來。現在我已記不清姥姥手裡當時拿的什麼東西,但姥姥臉上意外而驚訝的表情使我久久不能忘懷。姥姥一把拉住我蹲下來,把我攬在懷裡。
姥姥說:“是小明嗎?”
娘說:“是的。”娘說完就淚流滿面。
姥姥伸出樹皮一樣的老手為我擦去額頭上的一絲雨水,眼裡也閃出了淚花。姥姥說:“我的乖!”
我和姥姥的臉離得很近,在我眼前豎著的是一幅木刻家雕刻過的臉,就像一副印地安人祭祀時戴著的面具。我在姥姥的牽引下,走過那道低矮殘破的院牆,院子裡的樹木赤身禿枝,一派死亡的景象。這景象使我大為不解。起初我想像著這是年前那個剛離去的陰雨連綿的夏天所致,但事實證明我的猜想是錯誤的。
小姨說:“真讓人納悶,幾百隻雞怎么說瘟就瘟了?吃都吃不及,到處扔的都是死雞。你姥爺說,埋吧。就一棵樹下埋幾隻,接著夏天就來了,院子裡到處都是腐臭氣,真噁心。還沒到秋天,院子裡的樹就開始發黃落葉,到了夜裡,風一吹,葉子就從樹上落下來,嘩嘩地響,就像下雨一樣……”
小姨腆著大肚子講這段話的時候,我就想像著姥爺撅著屁股在樹邊挖坑埋死雞的情景,想像著那個到處散發著死屍氣的夏天。那天我是在進了堂屋之後看到姥爺的。姥姥一進門就朝後牆上說:“他爹,小明來了。”
姥爺不言語,他陰沉著臉注視著我。
姥姥說:“那是你姥爺。”
我就看一眼,我看到從他的眼睛裡射出一種奇異的光,那光穿透了我的心,使我打了一個寒顫。
姥姥說:“明,姥給你抱柴禾烤火。”
姥姥說著轉身走出門去。我轉回身時,已看不到娘,空蕩蕩的當門就只剩下我一個人,我很害怕,就叫一聲:“娘。”我沒有聽到回聲,東間裡黑壓壓地不聞一點聲響,西間裡傳出一個女人的哼哼聲,我感覺到後牆的那雙眼睛在冷冰冰地盯著我,我正要喊著退出去,姥姥抱著兩捆芝麻稈走進來。
姥姥說:“乖,來,烤火。”姥姥說著,從兜里掏出火柴握了一把芝麻稈燃著了,淡弱的火苗開始強壯起來。姥姥說:“來,乖,坐近點。”
熱騰騰的火苗開始烘烤著我的寒冷,姥姥把鞋和襪子給我脫下來,架在火邊上。姥姥說:“英子,你也出來烤烤。”
娘從裡間里走出來,一聲不響地坐到火邊上,淡黃色的火苗躥出老高,灰白的煙氣一會兒就瀰漫了屋子,後牆變得模糊了,姥爺的目光變得渾沌不清。我突然發現偌大一個後牆上只有姥爺一人掛在那裡,既孤獨又霸道。
姥姥突然說:“上墳嗎?”
娘猶豫了一下說:“不去。”但娘的口氣很肯定,像是這個問題在她的心裡徘徊已久。
遲了好久姥姥又說:“讓小明去吧?”
娘不再言語,娘的眉頭緊鎖著,像打了死結,再也解不開似的。後來在一個寒冷的冬季里,有一次我和妻子偎在蜂窩爐前喝熱騰騰的砂鍋羊肉湯的時候,我突然和妻子講起了很久以前在姥爺家度過的這個清明節。
妻子說:“你見過姥爺嗎?”
我說:“沒有。從生下來一直長到五歲,我都沒有見到過姥爺。那個時候我沒在潁河鎮住,跟著娘去寧夏的礦上去找爹。但在我的印象里,姥爺十分的高大。”
妻子說:“你又沒有見過他,怎么會留下這樣的印象?”
“是一雙鞋。”我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是一雙膠鞋,黑色的膠鞋。”
那天當姥姥從裡間把那對膠鞋給我拿出來的時候,我就愣住了,在我的記憶里,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大的鞋,穿這鞋的人一定是個身材高大的人。
姥姥說:“穿上。”
我就疑惑著把鞋穿上去,那情景就像一條小魚掉進了船艙里,我當時只覺得好奇,可我不知道那個我沒有見過面的高大男人,已經把一種東西默默地傳給了我。我懷著極大的興趣欣賞這雙鞋,直到姥姥�著一隻竹籃拉住我的手時,我才看到娘那張鐵青的臉。
不知怎的,我一出屋門,就恍惚地看到前面有個高大的身影在召喚我,滿院裡的死樹散發著死亡的氣息。到後來小姨給我講這些死樹的時候,我的眼前就浮現出了那個高大的男人撅著屁股在樹下挖坑埋死雞的情景,這個幻想的場景一直很清晰地保留在我的記憶里,但我弄不懂這暗示著什麼,我只是順從地跟在姥姥的身後,朝那片海洋游去。
眼前墨綠色的海洋真使我費解。後來在我看到那些在馬達加斯加滑雪或者在澳大利亞海灣衝浪的人的時候,深深地感到這片墨綠色的海洋與眾不同,你不能把她馴服,你只能被她淹沒。在那個細雨濛濛的清明節里,我感到了一種朦朦朧朧的東西在我的血脈里遊動,那個時候我並沒有意識到那就是死亡。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漸漸地對這個問題有了較深刻的認識,而我認識得越深刻,我和姥姥在那個海洋里遊動的景象就越清晰。
姥姥說:“快走。”我就用力往前走。可一抬腳,鞋子就被泥濘粘掉了,我的小腳就站在了冰涼的土地上,那冰涼從我的腳底一直往上涌。姥姥說:“穿上,就到了。”
我立刻緊張起來,睜大眼睛在麥田里尋找著。
姥姥說:“那邊。”
順著姥姥的手臂,我就看到了那堆濕漉漉的黃土了。我心懷恐懼地跟著姥姥來到墳前,感到墳里有雙眼睛正在注視著我,把我上下打量。姥姥把籃子裡的兩個蒸饃和一小塊插了筷子的豬肉放在墳前,接著點燃一大沓火紙放在墳邊。姥姥說:“起來吧,起來拾錢吧,小明給你送錢來啦。”
接著姥姥又從籃子裡取出一把酒壺,姥姥拉著我的手,一邊把壺裡的酒灑在墳的周圍,一邊說:“你姥爺最好喝酒,村裡有個紅白喜事哪一家都要請他,就是好醉……”姥姥接著說:“你姥爺不是好喝咋能死呢?再過四個月,就是你姥爺的周年了,你姥爺活著今年才五十八……乖,來,給你姥爺磕頭,你姥爺常常念叨你。”
不知怎的,我的腿一軟就在濕漉漉的泥地上跪了下來。我看到姥爺從墳里慢慢地坐起來,走過來拍著我的肩膀,我的頭髮都豎了起來。墳前草黃色的火紙在我的面前竄著火苗,熱浪把一片片紙的骨骸送上天空,在細雨里打鏇,又在我的周圍落下來,我感到那些落下來的紙灰化成了無數隻姥爺的手,朝我伸過來,我驚叫一聲,跳起來就朝回跑,那雙大膠鞋像腳印一樣被遺失在褐色的田畦上。
我想這事一定被我搞得一團糟,我想姥姥一定會責怪我,但使我感到意外的是,姥姥卻對此隻字不提,她回到家就鑽進廚房裡去做飯了。接下來,又發生了一件使我迷惑不解的事兒,我是懷著一種恐懼的心理回到家去見姥爺的,可是姥爺已不在後牆上了,我怔怔地看了半天,才發現裝姥爺的鏡框不知被誰翻過去了。在吃飯以前的這段時間裡,我一直思考著這個問題,是誰把他翻過去的呢?那雙有著奇異光彩的眼睛被牆壁擋住了,我似乎透過鏡框後面灰黃的馬糞紙,看到了姥爺的後腦勺。
接下來,在吃午飯的時候又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本來娘和我吃飯正吃得好好的,姥姥突然發現了姥爺正在痛苦地面牆而泣,她就站起來走到後牆邊把姥爺的畫像翻了過來,接著又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姥姥說:“再賴也是你爹。”
姥姥說這話的時候,娘放下了手中的碗。姥姥沒有看到娘的臉,她走到上墳用的籃子邊,從裡面取出那個瓦藍色的酒壺,她絮絮叨叨地說:“明兒,喝點酒吧,男人都喝酒,你姥爺就好喝酒。”她走回來給我往一個小酒盅里斟酒,這個時候娘忽地一下子從板凳上站起來,劈手從姥姥的手裡奪去了酒壺, “啪”地一下摜在了地上,那酒壺像一塊破碎的冰四處散開,姥姥一下子從絮絮叨叨里醒過來,睜大眼睛望著自己的女兒。
整個下午我的心都在鬱悶的籠罩之下,也就是這天下午,小姨給我講了那個充滿死屍氣的夏天。到後來,那個我沒有經歷過的夏天姥爺撅著屁股埋死雞的夏天,使我很長時間不能忘懷。我記得後來也就是1988年那個熱浪滾滾的夏天,在我和妻子去看計畫生育展覽的時候,我又想起了那個屬於姥爺也屬於我的記憶的夏天。妻子說:“你看,這個小孩子,頭髮全是白的,皮膚蝦紅蝦紅。”
我說:“是的,一個典型的近親結婚所造成的後果。”
那天,我和妻子很有興趣地把那些圖片從頭看到尾,等我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卻久久不能入睡,不知怎地,我又想起了那個遙遠的細雨濛濛的清明節。
夜裡,我躺在娘的身邊望著漆黑的屋頂,春雨在院子裡講述著一個老掉牙的故事。在黑暗裡,我不止一次看到姥爺那幽靈一般的眼睛,我躲在娘的懷裡,在小姨的哼叫聲中漸漸入睡。
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被娘的喊叫聲驚醒了,有一雙手卡住了我的脖子,使我呼吸困難,娘拚命地喊叫著:“娘,娘,你看俺爹……你看俺爹……”
我用手使勁地掙脫那雙手,可是怎么也掰不開,我痛苦地蹬動著雙腿。屋子裡不知道什麼時候點上了燈,在我的感覺里好像是娘挨了一下,她的手就離開了我的脖子,我迷迷糊糊地聽到姥姥的叫喊聲:“明兒,明兒……”接下來好像娘也清醒了,她一下子撲過來把我抱在懷裡,疊聲地喊叫著:“乖乖,乖乖,乖乖……”
那盞油燈在灰暗裡搖曳,我看到小姨光著下身,雙腿叉開躺在那裡嚎叫,油燈把她的腿推到牆上去,變得十分粗大,她一遍又一遍地咬牙切齒地說:“我殺死你,我殺死你……”
小姨的聲音鬼魂一樣在黑暗裡蕩來蕩去,使得那個灰暗醜陋的小村莊在我的記憶里更加暗淡。那段接近黎明的時間真是漫長,我在小姨的“殺死你”的聲音里止不住地打顫。在黎明來臨的時候,我在恍惚里突然聽到姥姥說:“出來了。”我就努力地睜大眼睛,可是姥姥那枯老的身子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看到屋子裡到處瀰漫著像霧氣一樣的燈光。在霧氣里,小姨的叫喊聲淡弱下去。
也就是這時,我聽到姥姥說:“沒救了。”
娘接著說:“死胎。”
我懷著極大的好奇心探過頭去,看到姥姥呆立在霧氣一樣的燈光里,她雙手托著一個小兔一樣的孩子,那孩子渾身烏紫,頭髮霜白,安安穩穩地接受著我們目光的洗禮。屋子裡靜下來,沒有人說話,沒有人走動,也沒有人呼吸,一切都像靜止了。我看到那片霧氣在我的記憶里越來越濃,最後突然消失,一切都被埋在黑暗裡。
在姥姥家和後來離開姥姥家的這段時間裡,我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為什麼小姨會在姥姥家生下了那個渾身烏紫的孩子?那個孩子剛一出生就停止了呼吸。在第二天早晨,當我肩上扛著鐵杴跟在姥姥的身後走向田野的時候,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我只是跟在姥姥的後面,重複著昨天在春雨里我們走過的路。等我看到姥爺的墳墓時,我還沒有回憶起它昨天所帶給我的恐懼。
姥姥說:“在這兒挖。”
我在姥姥的指使下,在姥爺墳後不遠的地方挖另一個墓坑。腳下的黃土濕漉漉的,那個墓坑很長時間之後,才在我笨拙的動作下形成了。姥姥哆嗦著把那個裹在被褥里的孩子放進去,接下來,是姥姥自己動手把黃土封上去的。後來我想,如果這孩子不死,他的命運該是一種什麼樣子呢?接著我就想起了那個被我所忽略的問題。當我產生想弄清這個問題的念頭的時,已經為時過晚,那個時候姥姥已過世兩年前,我的小姨也在十年前遠走西北的克拉瑪依了。
姥姥說:“明兒。”
我就看她一眼。姥姥雙手拄著鐵杴,望著被她剛剛堆起的黃土,再也沒有說什麼,她拉著我的手就往村子裡走。就是那個早晨,在我跟著姥姥穿過她家屋後的那片杏園的時候,我看到了那些白色的杏花,白色的杏花飄落了一地。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了姥爺,姥爺被一根繩子吊在樹枝上,在春風裡不停地打轉。不知為什麼,恐懼突然朝我襲來,我不由得驚叫了一聲:“姥爺。”
姥姥說:“在哪?”
我就指給姥姥看。姥姥拉著我的手走過去,她伸手捉住了在春風裡不停在打鏇的姥爺,我看到有一根繩子穿破像紙吊住了姥爺的脖子。接著我看到了那個透明的框架像一具盛過污油的玻璃瓶子,碎爛在杏樹下的泥土裡。
1989年3月作。
載《小說林》1995第1期。
收入2007年10月長江文藝出版社版《墨白作品精選》。
三:作者簡介
墨白,本名孫郁,先鋒小說家,劇作家。1956年農曆十月初十出生於河南省淮陽縣新站鎮。務農多年,並從事過裝卸、搬動、長途運輸、燒石灰、打石頭,油漆等各種工作。1978年考入淮陽師範藝術專業學習繪畫;1980年畢業後在鄉村國小任教十一年。1992年調入周口地區文聯《潁水》雜誌社任文學編輯,1998年調入河南省文學院專業創作、任副院長。
1984年開始在《收穫》《鐘山》《花城》《大家》《人民文學》《山花》《十月》《上海文學》等刊開始發表作品,其中短篇小說《失蹤》、《灰色時光》、《街道》、《夏日往事》、《秋日輝煌》、《某種自殺的方法》、《最後一節車廂》、《陽光下的海攤》、《一個做夢的人》等一百多篇;中篇小說《黑房間》《告密者》《討債者》《風車》《白色病室》《光榮院》等四十餘部;出版長篇小說《夢遊症患者》《映在鏡子裡的時光》《裸奔的年代》等六部;隨筆《〈洛麗塔〉的靈與肉》、《三個內容相關的夢境》、《博爾赫斯的宮殿》、訪談錄《有一個叫潁河鎮的地方》、《以夢境顛覆現實》等七十餘篇;出版中短小說集《孤獨者》《油菜花飄香的季節》《愛情的面孔》《重訪錦城》《事實真相》《懷念擁有陽光的日子》《墨白作品精選》《霍亂》等多種;創作電視劇、電影《船家現代情仇錄》《特警110》《特案A組》《當家人》《家園》《天河之戀》等多部;總計七百多萬字。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日文等、曾獲第25屆電視劇“飛天獎”優秀中篇獎、第25屆電視劇“飛天獎”優秀編劇獎。
四:關於《鏡框裡的畫像》的評論
飢餓的父權江媛
衝破一切道德底線和禁忌的霸權人物(亂倫),轉而用看不見的屠刀殘害自己的親人。然而真像卻被人們驅趕到黑暗的背後,被迫穿上死亡的屍衣。你們不知道,而且將永遠不知道,他們埋葬了真相的同時,就埋葬了一個民族的良知。你們不知道,而且將永遠不知道,一個喪失良知的民族,只能意味著奴役、愚昧、暴力和災難。那時的後退,是整個民族精神價值墮落的後退,那時的後退,你們曾經引以為榮。
文革時期,社會的亂倫、政治的亂倫,文化的亂倫勢必導引家庭的亂倫。在這片亂倫的汪洋國度,母親帶著“我”這個亂倫出來的孩子在一個細雨濛濛的日子裡步行到一個醜陋的村莊,祭奠死去的父親。“我”高度凝結了亂倫的愛與恨,並成為愛恨糾結的產物。姥爺綜合了父權、夫權、亂倫等一些革命運動孽生的怪胎,以遺像的形式掛在後牆上。姥姥對姥爺的複雜心理通過翻轉照片的動作,形象地傳遞出來――仇恨姥爺與女兒的亂倫,又要求 “我”以兒子的事實身份孝敬姥爺。姥姥找出姥爺生前穿的一雙大膠鞋,命令我穿上它去給姥爺上墳,以此暗示我與姥爺的父子關係。我就疑惑著把鞋穿上去,那情景就像一條小魚掉進了船艙里,我當時只覺得好奇,可我不知道那個我沒有見過面的高大男人,已經把一種東西默默地傳給了我。姥爺作為一個霸權的人物,為了實現自己根深蒂固的傳宗接代思想,分別占有了兩個女兒,讓大女兒生下了以“我”這個第一人稱出現的小明,讓小女兒即將臨盆。姥姥接著說:“你姥爺不是好喝咋能死呢?再過四個月,就是你姥爺的周年了,你姥爺活著今年才五十八……乖,來,給你姥爺磕頭,你姥爺常常念叨你。”姥爺這個霸權人物為了自己的目的,毀掉了兩個女兒的幸福。
我和姥姥上墳回來,發現牆壁上姥爺的照片被翻過去了,兩個女兒對占有她們的父親的唯一反抗,就是不去為父親掃墓,不願意看見他。吃飯的時候,姥姥把姥爺的照片翻轉過來,姥姥說:“再賴也是你爹。”姥姥從上墳的籃子裡取出兩個瓦藍的酒壺,她絮絮叨叨地說:“明兒,喝點酒吧,男人都喝酒,你姥爺就好喝酒。”她走回來給我往一個小酒盅里斟酒,這個時候娘忽地一下子從板凳上站起來,劈手從姥姥的手裡奪去了酒壺,“啪”地一下摜在了地上,那酒壺像一塊破碎的冰四處散開,姥姥一下子從絮絮叨叨里醒過來,睜大眼睛望著自己的女兒。姥姥的行為揭開了女兒的隱痛,促使女兒聚集心頭的仇恨一下爆發了。《鏡框裡的畫像》⑴是霸權社會在中國農民家庭里的濃縮。我突然發現偌大一個後牆上只有姥爺一人掛在那裡,既孤獨又霸道。統治家中所有成員的姥爺,死後還對家人造成一種無法擺脫的威懾。姥姥頭腦里深刻的父權和夫權思想,全然不顧女兒的痛苦,一再要求“我”繼承姥爺的權力,甚至學習姥爺的生活習性,比如穿上姥爺生前的大膠鞋,學習姥爺生前愛喝酒的習慣。姥姥作為霸權式人物的受害者,不僅不反抗姥爺,反而要求我繼承姥爺的一切。女人作為男人附庸的形象,以姥姥、母親和妻子的形式匯聚到姥姥身上,替代死去的姥爺行使父權和夫權,導致母親和小姨兩個被剝奪幸福的受害者,繼續承擔父親的壓迫所帶來的肉體和精神的痛苦。姥姥訓練小明成為姥爺生前的複製品,隱含了作為女人的姥姥,對奪走丈夫的女兒(自己的女兒,小明的母親)一種殘酷的報復。這個農民家庭在父親霸權的統治下,由一種相互仇恨的血緣維繫著家庭成員的關係。
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被娘的喊叫聲驚醒了,有一雙手卡住了我的脖子,使我呼吸困難,娘拚命地喊叫著:“娘,娘,你看俺爹……你看俺爹……”母親意識深層對父親亂倫的仇恨發作了,她妄圖掐死“我”,母親夢到父親強暴她,朝姥姥求救。
我用手使勁地掙脫那雙手,可是怎么也掰不開,我痛苦地蹬動著雙腿。屋子裡不知道什麼時候點上了燈,在我的感覺里好像是娘挨了一下,她的手就離開了我的脖子,我迷迷糊糊地聽到姥姥的叫喊聲:“明兒,明兒……”接下來好像娘也清醒了,她一下子撲過來把我抱在懷裡,疊聲地喊叫著: “乖乖,乖乖,乖乖……”姥姥打了母親一下,救出了我。受傷害的母親再次受到姥姥的傷害,精神的創傷失去了治癒的機會。我這個姥爺與女兒亂倫的結晶,只能逐漸加深母親的精神痛苦。驚魂未定的母親剛剛平靜下來,姥爺與小姨亂倫的孩子又要急於降生人間。母親剛剛喘了一口氣,便再度被妹妹的尖叫推進了亂倫的孽海――妹妹重現了姥爺與女兒的亂倫……
那盞油燈在灰暗裡搖曳,我看到小姨光著下身,雙腿叉開躺在那裡嚎叫,油燈把她的腿推到牆上去,變得十分粗大,她一遍又一遍地咬牙切齒地說:“我殺死你,我殺死你……”小姨生下了一個渾身烏紫,頭髮霜白的死胎。姥姥讓我在姥爺的墳邊挖了一個坑,然後親手埋了死胎。我替姥爺履行了丈夫的職責,埋葬了他的孩子。不斷膨脹的霸權,導致姥爺毀掉女兒和妻子的幸福之後,上吊自殺了。姥姥過世之後,我的小姨也在十年前遠走西北的克拉瑪依。母親依舊生活在亂倫的陰影之下,獨自撫養姥爺與她生下的孩子。
《鏡框裡的畫像》中霸權造成的迫害,給整個民族留下無法彌合的暗傷,它經由繼承的潛流,折磨倖存下來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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