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翁之意[歐亨利小說]

醉翁之意[歐亨利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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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翁之意》是歐亨利寫的一部小說,出自歐亨利小說集。

他從德斯布羅薩斯街的渡口出來時,使我不由得對他發生了興趣。看他那神氣,是個見多識廣,四海為家的人;來到紐約的樣子,又象是一個睽違多年,重新回到自己領地來的領主。儘管他露出這種神情,我卻斷定他以前從未踩上過這個滿是哈里發①的城市的滑溜的圓石鋪的街道。
①哈里發:伊斯蘭教國家政教合一的領袖稱號,一般都有錢有勢。
他穿著一套寬大的,藍中帶褐,顏色古怪的衣服,戴著一頂老式的,圓圓的巴拿馬草帽,不象北方的時髦人物那樣在帽幫上捏出花哨的凹塘,斜戴成一個角度。此外,他那出奇的醜陋不但使人厭惡,而且使人吃驚——他那副林肯式的愁眉蹙額的模樣和不端正的五官,簡直會使你詫異和害怕得目瞪口呆。漁夫撈到的瓶子裡竄出的一股妖氣變的怪物,恐怕也不過如此②。後來他告訴我,他名叫賈德森·塔特;為了方便起見,我們從現在起就用這個名字來稱呼他。他的綠色綢領帶用黃玉環扣住,手裡握著一支鯊魚脊骨做的手杖。
②這裡指《天方夜譚》中的故事。
賈德森·塔特招呼了我,仿佛舊地重遊記不清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節似的,大大咧咧地向我打聽本市街道和旅館的一般情況。我覺得沒有理由來貶低我自己下榻的商業區那家清靜的旅館;於是,到了下半夜,我們已經吃了飯,喝了酒(是我付的帳),就打算在那家旅館的休息室里找一個清靜的角落坐下來抽菸了。
賈德森·塔特仿佛有什麼話要講給我聽。他已經把我當作朋友了;他每說完一句話,便把那隻給鼻煙染黃的,象輪船大副的手一般粗大的手在我鼻子前面不到六英寸的地方晃著。我不由得想起,他把陌生人當作敵人時是不是也這么突兀。
我發覺這個人說話時身上散發出一種力量。他的聲音象是動人的樂器,被他用華彩出色的手法彈奏著。他並不想讓你忘卻他的醜陋;反而在你面前炫示,並且使之成為他言語魅力的一部分。如果你閉上眼睛,至少會跟著這個捕鼠人的笛聲走到哈默爾恩的城牆邊。你不至於稚氣得再往前走。不過讓他替他的言詞譜上音樂吧,如果不夠味兒,那該由音樂負責。
“女人,”賈德森·塔特說,“是神秘的。”
我的心一沉。我可不願意聽這種老生常談——不願意聽這種陳腐淺薄,枯燥乏味,不合邏輯,不能自圓其說,早就給駁倒的詭辯——這是女人自己創造出來的古老,無聊,毫無根據,不著邊際,殘缺而狡猾的謊言;這是她們為了證明、促進和加強她們自己的魅力和謀算而採取的卑劣、秘密和欺詐的方法,從而暗示,矇混,灌輸,傳播和聰明地散布給人們聽的。
“喔,原來如此!”我說的是大白話。
“你有沒有聽說過奧拉塔馬?”他問道。
“可能聽說過。”我回答說。“我印象中仿佛記得那是一個芭蕾舞演員——或者是一個郊區——或者是一種香水的名字?”
“那是外國海岸上的一個小鎮,”賈德森·塔特說,“那個國家的清況,你一點兒不知道,也不可能了解。它由一個獨裁者統治著,經常發生革命和叛亂。一出偉大的生活戲劇就是在那裡演出的,主角是美國最醜的人賈德森·塔特,還有無論在歷史或小說中都算是最英俊的冒險家弗格斯·麥克馬漢,以及奧拉塔馬鎮鎮長的美貌女兒安娜貝拉·薩莫拉。還有一件事應該提一提——除了烏拉圭三十三人省①以外,世界上任何別的地方都沒有一種叫楚楚拉的植物。我剛才提到的那個國家的產品有貴重木料、染料、黃金、橡膠、象牙和可可。”
①三十三人省:烏拉圭東部省名及省會名。一八二五年,以拉瓦列哈為首的三十三名烏拉圭愛國者在烏拉圭河岸阿格拉西亞達登入,開始了反巴西統治的武裝鬥爭,後人遂將該地命名為“三十三人”。
“我一向以為南美洲是不生產象牙的呢。”我說。
“那你就錯上加錯了。”賈德森·塔特說。他那美妙動人的聲音抑揚頓挫,至少有八個音度寬。“我並沒說我所談的國家在南美洲呀——我必須謹慎,親愛的朋友;要知道,我在那裡是搞過政治的。雖然如此,我跟那個國家的總統下過棋,棋子是用貘的鼻骨雕刻成的——貘是安第斯山區的一種角蹄類動物——看起來同上好的象牙一模一樣。
“我要告訴你的不是動物,而是浪漫史和冒險,以及女人的氣質。
“十五年來,我一直是那個共和國至高無上的獨裁者老桑喬·貝納維德斯背後的統治力量。你在報上見過他的相片——一個窩囊的黑傢伙,臉上的鬍子象是瑞士音樂盒圓筒上的鋼絲,右手握著一卷象是記家譜的《聖經》扉頁那樣的紙頭。這個朱古力色的統治者一向是種族分界線和緯線之間最惹人注意的人物。很難預料他的結局是登上群英殿呢,還是身敗名裂。當時,如果不是格羅弗·克利夫蘭②在做總統的話,他一定會被稱做南方大陸的羅斯福。他總是當一兩任總統,指定了暫時繼任人選之後,再退休一個時期。
②克利夫蘭(1837~1903):美國第二十二屆和第二十四屆總統,民主黨人。
“但是替‘解放者’貝納維德斯贏得這些聲譽的並不是他自己。不是他,而是賈德森·塔特。貝納維德斯只不過是個傀儡。我總是指點他,什麼時候該宣戰,什麼時候該提高進口稅,什麼時候該穿大禮服。但是我要講給你聽的並不是這種事情。我怎么會成為有力人物的呢?我告訴你吧。自從亞當睜開眼睛,推開嗅鹽瓶,問道:‘我怎么啦’以來,能發出聲音的人中間,要數我最出色。
“你也看到,除了新英格蘭早期主張信仰療法的基督徒的相片以外,我可以算是你生平碰見的最醜的人。因此,我很年輕時便知道必須用口才來彌補相貌的不足。我做到了這一點。我要的東西總能到手。作為在老貝納維德斯背後出主意的人,我把歷史上所有偉大的幕後人物,諸如塔利蘭、龐巴杜夫人和洛布①,都比得象俄國杜馬中少數派的提案了。我用三寸不爛之舌可以說得國家負債或者不負債,使軍隊在戰場上沉睡,用寥寥數語來減少暴動、騷亂、稅收、撥款或者盈餘,用鳥鳴一般的唿哨喚來戰爭之犬或者和平之鴿。別人身上的俊美、肩章、捲曲的鬍鬚和希臘式的面相同我是無緣的。人家一看到我就要打寒戰。可是我一開口說話,不出十分鐘,聽的人就被我迷住了,除非他們害了晚期心絞痛。不論男女,只要碰到我,無不被我迷住。呃,你不見得認為女人會愛上象我這種面相的人吧?”
①洛布(1866~1937):美國商人,西奧多·羅斯福任紐約州長與總統時的私人秘書。
“喔,不,塔特先生。”我說。“迷住女人的醜男子常常替歷史增添光彩,使小說黯然失色。我覺得——”
“對不起,”賈德森·塔特打斷了我的話,“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你先請聽我的故事。”
“弗格斯·麥克馬漢是我在京都的一個朋友。拿俊美來說,我承認他是貨真價實的。他五官端正,有著金黃色的鬈髮和笑吟吟的藍眼晴。人們說他活象那個叫做赫耳·墨斯①的塑像,就是擺在羅馬博物館裡的語言與口才之神。我想那大概是一個德國的無政府主義者。那種人老是裝腔作勢,說個沒完。
①赫耳墨斯(Hermes)是希臘神話中商業、演說、競技之神,作者在這裡把原文拆開,成了德文中的“墨斯先生”(Herr Mees),因此下文有“德國無政府主義者”之說。
“不過弗格斯沒有口才。他從小就形成了一個觀念,認為只要長得漂亮,一輩子就受用不盡。聽他談話,就好比你想睡覺時聽到了水滴落到床頭的一個鐵皮碟子上的聲音一樣。他和我卻交上了朋友——也許是因為我們如此不同吧,你不覺得嗎?我刮鬍子時,弗格斯看看我那張象是在萬聖節前夜戴的面具的怪臉,似乎就覺得高興;當我聽到他那稱之為談話的微弱的喉音時,我覺得作為一個銀嗓子的醜八怪也心滿意足了。
“有一次,我不得不到奧拉塔馬這個濱海小鎮來解決一些政治動亂,在海關和軍事部門砍掉幾顆腦袋。弗格斯,他掌握著這個共和國的冰和硫磺火柴的專賣權,說是願意陪我跑一趟。
“在騾幫的鈴鐺聲中,我們長驅直入奧拉塔馬,這個小鎮便屬於我們了;正如西奧多·羅斯福在奧伊斯特灣②時,長島海峽不屬於日本人一樣。我說的雖然是‘我們’,事實上是指‘我’。只要是到過四個國家,兩個海洋,一個海灣和地峽,以及五個群島的人,都聽到過賈德森·塔特的大名。人們管我叫紳士冒險家。黃色報紙用了五欄,一個月刊用了四萬字(包括花邊裝飾),《紐約時報》用第十二版的全部篇幅來報導我的訊息。如果說我們在奧拉塔馬受到的歡迎部分原因是由於弗格斯·麥克馬漢的俊美,我就可以把我那巴拿馬草帽里的標籤吃下去。他們張燈結彩是為了我。我不是愛妒忌的人;我說的是事實。鎮上的人都是尼布甲尼撒③;他們在我面前拜倒草地;因為這個鎮裡沒有塵埃可以拜倒。他們向賈德森·塔特頂禮膜拜。他們知道我是桑喬·貝納維德斯背後的主宰。對他們來說,我的一句話比任何別人的話更象是東奧羅拉圖書館書架上的全部毛邊書籍。居然有人把時間花在美容上——抹冷霜,按摩面部(順眼睛內角按摩),用安息香酊防止皮膚鬆弛,用電療來除黑痣——為了什麼目的?要漂亮。喔,真是大錯特錯!美容師應該注意的是喉嚨。起作用的不是贅疣而是言語,不是爽身粉而是談吐,不是香粉而是聊天,不是花顏玉容而是甘言巧語——不是照片而是留聲機。閒話少說,還是談正經的吧。
②奧伊斯特灣:美國長島北部的村落,西奧多·羅斯福的家鄉。
③尼布甲尼撒(前605~前562):巴比倫王,《舊約·但以理書》第四章第二十九至三十三節有尼布甲尼撒“吃草如牛”之語。
“當地頭面人物把我和弗格斯安頓在蜈蚣俱樂部里,那是一座建築在海邊樁子上的木頭房子。漲潮時海水和房子相距只有九英寸。鎮裡的大小官員、諸色人等都來致敬。喔,並不是向赫耳·墨斯致敬。他們早聽到賈德森·塔特的名聲了。
“一天下午,我和弗格斯·麥克馬漢坐在蜈蚣旅館朝海的迴廊里,一面喝冰甘蔗酒,一面聊天。
“‘賈德森,’弗格斯說道,‘奧拉塔馬有一個天使。’
“‘只要這個天使不是加百列,’我說,‘你談話的神情為什麼象是聽到了最後審判的號角聲那樣緊張?’
“‘是安娜貝拉·薩莫拉小姐。’弗格斯說。‘她——她——她美得——沒治!’
“‘呵呵!’我哈哈大笑說。‘聽你形容你情人的口吻倒真象是一個多情種子。你叫我想起了浮士德追求瑪格麗特的事——就是說,假如他進了舞台的活板底下之後仍舊追求她的話。’
“‘賈德森,’弗格斯說,‘你知道你自己象犀牛一般醜。你不可能對女人發生興趣。我卻發瘋般地迷上了安娜貝拉小姐。因此我才講給你聽。’
“‘喔,當然啦。’我說。‘我知道我自己的面孔象是尤卡坦傑斐遜縣那個守著根本不存在的窖藏的印第安阿茲特克偶像。不過有補償的辦法。比如說,在這個國家裡抬眼望到的地方,以及更遠的地方,我都是至高無上的人物。此外,當我和人們用口音、聲音、喉音爭論的時候,我說的話並不限於那種低劣的留聲機式的胡言亂語。’
“‘喔,’弗格斯親切地說,‘我知道不論閒扯淡或者談正經,我都不成。因此我才請教你。我要你幫我忙。’
“‘我怎么幫忙呢?’我問道。
“‘我已經買通了安娜貝拉小姐的陪媼,’弗格斯說,‘她名叫弗朗西斯卡。賈德森,你在這個國家裡博得了大人物和英雄的名聲。’
“‘正是,’我說,‘我是當之無愧的。’
“‘而我呢,’弗格斯說,‘我是北極和南極之間最漂亮的人。’
“‘如果只限於相貌和地理,’我說,‘我完全同意你的說法。’
“‘你我兩人,’弗格斯說,‘我們應該能把安娜貝拉·薩莫拉小姐弄到手。你知道,這位小姐出身於一個古老的西班牙家族,除了看她坐著馬車在廣場周圍兜圈子,或者傍晚在柵欄窗外瞥見她一眼之外,她簡直象是星星那樣高不可攀。’
“‘替我們中間哪一個去弄呀?’我問道。
“‘當然是替我。’弗格斯說。‘你從來沒有見過她。我吩咐弗朗西斯卡把我當作你,已經指點給安娜貝拉看過好幾次了。她在廣場上看見我的時候,以為看到的是全國最偉大的英雄、政治家和浪漫人物堂·賈德森·塔特呢。把你的聲名和我的面貌合在一個人身上,她是無法抗拒的。她當然聽到過你那驚人的經歷,又見過我。一個女人還能有什麼別的企求?’弗格斯·麥克馬漢說。
“‘她的要求不能降低一點嗎?’我問道。‘我們怎么各顯身手,怎么分攤成果呢?’
“弗格斯把他的計畫告訴了我。
“他說,鎮長堂·路易斯·薩莫拉的房子有一個院子——通向街道的院子。院內一角是他女兒房間的視窗——那地方黑得不能再黑了。你猜他要我怎么辦?他知道我口才流利,有魅力,有技巧,讓我半夜到院子裡去,那時候我這張鬼臉看不清了,然後代他向薩莫拉小姐求愛——代她在廣場上照過面的,以為是堂,賈德森·塔特的美男子求愛。
“我為什麼不替他,替我的朋友弗格斯·麥克馬漢效勞呢?他來請求我就是看得起我——承認了他自己的弱點。
“‘你這個白百合一般的,金頭髮,精打細磨的,不會開口的小木頭,’我說,‘我可以幫你忙。你去安排好,晚上帶我到她窗外,在月光顫音的伴奏下,我滔滔不絕地談起來,她就是你的了。’
“‘把你的臉遮住,賈德。’弗格斯說。‘千萬把你的臉遮嚴實。講到感情,你我是生死之交,但是這件事非同小可。我自己能說話也不會請你去。如今看到我的面孔,聽到你的說話,我想她非給弄到手不可了。’
“‘到你的手?’我問道。
“‘我的。’弗格斯說。
“嗯,弗格斯和陪媼弗朗西斯卡安排好了細節。一天晚上,他們替我準備好一件高領子的黑色長披風,半夜把我領到那座房子那裡。我站在院子裡視窗下面,終於聽到柵欄那邊有一種天使般又柔和又甜蜜的聲音。我依稀看到裡面有一個穿白衣服的人影;我把披風領子翻了上來,一方面是忠於弗格斯,一方面是因為那時正當七月潮濕的季節,夜晚寒意襲人。我想到結結巴巴的弗格斯,幾乎笑出聲來,接著我開始說話了。
“嗯,先生,我對安娜貝拉小姐說了一小時話。我說‘對她’,因為根本沒有‘同她’說話。她只是偶爾說一句:‘喔,先生。’或者‘呀,你不是騙人吧?’或者‘我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以及諸如此類的,女人被追求得恰到好處時所說的話。我們兩人都懂得英語和西班牙語;於是我運用這兩種語言替我的朋友弗格斯去贏得這位小姐的心。如果視窗沒有柵欄,我用一種語言就行了。一小時之後,她打發我走,並且給了我一朵大大的紅玫瑰花。我回來後把它轉交給了弗格斯。
“每隔三四個晚上,我就代我的朋友到安娜貝拉小姐的窗子下面去一次,這樣持續了三星期之久。最後,她承認她的心已經屬於我了,還說每天下午駕車去廣場的時候都看到了我。她見到的當然是弗格斯。但是贏得她心的是我的談話。試想,如果弗格斯自己跑去呆在黑暗裡,他的俊美一點兒也看不見,他一句話也不說,那能有什麼成就!
“最後一晚,她答應跟我結婚了——那是說,跟弗格斯。她把手從柵欄里伸出來讓我親吻。我給了她一吻,並且把這訊息告訴了弗格斯。
“‘那件事應該留給我來做。’他說。
“‘那將是你以後的工作。’我說。‘一天到晚別說話,光是吻她。以後等她認為已經愛上你時,她也許就辨不出真正的談話和你發出的囁嚅之間的區別了。’
“且說,我從來沒有清楚地見過安娜貝拉小姐。第二天,弗格斯邀我一起去廣場上,看看我不感興趣的奧拉塔馬交際界人物的行列。我去了;小孩和狗一看到我的臉都往香蕉林和紅樹沼地上逃。
“‘她來啦,’弗格斯捻著鬍子說——‘穿白衣服,坐著黑馬拉的敞篷車。’
“我一看,覺得腳底下的地皮都在晃動。因為對賈德森·塔特來說,安娜貝拉·薩莫拉小姐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並且從那一刻起,是唯一最美的女人。我一眼就明白我必須永遠屬於她,而她也必須永遠屬於我。我想起自己的臉,幾乎暈倒;緊接著我又想起我其它方面的才能,又站穩了腳跟。何況我曾經代替一個男人追求了她有三星期之久呢!
“安娜貝拉小姐緩緩駛過時,她用那烏黑的眼睛溫柔地、久久地瞟了弗格斯一下,那個眼色足以使賈德森·塔特魂魄飛揚,仿佛坐著膠輪車似地直上天堂。但是她沒有看我。而那個美男子只是在我身邊攏攏他的鬈髮,象浪子似地嬉笑著昂首闊步。
“‘你看她怎么樣,賈德森?’弗格斯得意洋洋地問道。
“‘就是這樣。’我說,‘她將成為賈德森·塔特夫人。我一向不做對不起朋友的事。所以言明在先。’
“我覺得弗格斯簡直要笑破肚皮。
“‘呵,呵,呵,’他說,‘你這個醜八怪!你也給迷住了,是嗎?好極啦!不過你太遲啦。弗朗西斯卡告訴我,安娜貝拉日日夜夜不談別的,光談我。當然,你晚上同她談話,我非常領你的情。不過你要明白,我覺得我自己去的話也會成功的。’
“‘賈德森·塔特夫人。’我說。‘別忘掉這個稱呼。你利用我的舌頭來配合你的漂亮,老弟。你不可能把你的漂亮借給我;但是今後我的舌頭是我自己的了。記住“賈德森·塔特夫人”,這個稱呼將印在兩英寸闊,三英寸半長的名片上。就是這么一回事。’
“‘好吧。’弗格斯說著又笑了。‘我跟她的鎮長爸爸講過,他表示同意。明天晚上,他要在他的新倉庫里舉行招待舞會。如果你會跳舞,賈德,我希望你也去見見未來的麥克馬漢夫人。’
“第二天傍晚,在薩莫拉鎮長舉行的舞會上,當音樂奏得最響亮的時候,賈德森·塔特走了進去。他穿著一套新麻布衣服,神情象是全國最偉大的人物,事實上也是如此。
“有幾個樂師見到我的臉,演奏的樂曲馬上走了調。一兩個最膽小的小姐禁不住尖叫起來。但是鎮長忙不迭地跑過來,一躬到地,幾乎用他的額頭擦去了我鞋子上的灰塵。光靠面孔漂亮是不會引起這么驚人的注意的。
“‘薩莫拉先生,’我說,‘我久聞你女兒的美貌。我很希望有幸見見她。’
“約莫有六打粉紅色布套的柳條椅靠牆放著。安娜貝拉小姐坐在一張搖椅上,她穿著白棉布衣服和紅便鞋,頭髮上綴著珠子和螢火蟲。弗格斯在屋子的另一頭,正想擺脫兩個咖啡色,一個朱古力色的女郎的糾纏。
“鎮長把我領到安娜貝拉面前,作了介紹。她一眼看到我的臉,大吃一驚,手裡的扇子掉了下來,搖椅幾乎翻了身。我倒是習慣於這種情形的。
“我在她身邊坐下,開始談話。她聽到我的聲音不禁一怔,眼睛睜得象鱷梨一般大。她簡直無法把我的聲音和我的面相配合起來。不過我繼續不斷地用C調談著話,那是對女人用的調子;沒多久她便安安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眼睛裡露出一種恍惚的樣子。她慢慢地入彀了。她聽說過有關賈德森·塔特的事情,聽說過他是一個多么偉大的人物,乾過許多偉大的事業;那對我是有利的。但是,當她發覺偉大的賈德森並不是人家指點給她看的那個美男子時,自然不免有些震驚。接著,我改說西班牙語,在某種情況下,它比英語好,我把它當作一個有千萬根弦的豎琴那樣運用自如,從降C調一直到F高半音。我用我的聲音來體現詩歌、藝術、傳奇、花朵和月光。我還把我晚上在她窗前念給她的詩背了幾句;她的眼睛突然閃出柔和的光亮,我知道她已經辨出了半夜裡向她求愛的那個神秘人的聲音。
“總之,我把弗格斯·麥克馬漢擠垮了。啊,口才是貨真價實的藝術——那是不容置疑的。言語漂亮,才是漂亮。這句諺語應當改成這樣①。
①英文有“行為漂亮,才是漂亮”一成語。
“我和安娜貝拉小姐在檸檬林子裡散了一會兒步,弗格斯正愁眉苦臉地在同那個朱古力色的姑娘跳華爾茲。我們回去之前,她同意我第二天半夜到院子裡去,在她窗下再談談話。
“呃,經過非常順利。不出兩星期,安娜貝拉和我訂了婚,弗格斯完了。作為一個漂亮的人,他處之泰然,並且對我說他不準備放棄。
“‘口才本身很起作用,賈德森,’他對我說,‘儘管我以前從沒有想到要培養它。但是憑你的尊容,指望用一些話語來博得女人的歡心,那簡直是畫餅充飢了。’
“我還沒有講到故事的正文呢。
“一天,我在火熱的陽光底下騎馬騎了好久,沒等到涼爽下來,就在鎮邊的礁湖裡洗了一個冷水澡。
“天黑之後,我去鎮長家看安娜貝拉。那時候,我每天傍晚都去看她,我們打算一個月後結婚。她仿佛一隻夜鶯,一頭羚羊,一朵庚申薔薇,她的眼睛又明亮又柔和,活象銀河①上撇下來的兩夸脫奶油。她看到我那醜陋的相貌時,並沒有害怕或厭惡的樣子。老實說,我覺得我看到的是無限的柔情蜜意,正象她在廣場上望著弗格斯時那樣。
①“銀河”的原文是“牛奶路”(Milky Way)。
“我坐下來,開始講一些安娜貝拉愛聽的話——我說她是一個托拉斯,把全世界的美麗都壟斷了。我張開嘴巴,發出來的不是往常那種打動心弦的愛慕和奉承的話語,卻是象害喉炎的娃娃發出的微弱的嘶嘶聲。我說不出一個字,一個音節,一聲清晰的聲音。我洗澡不小心,著涼倒了嗓子。
“我坐了兩個小時,想給安娜貝拉提供一些消遣。她也說了一些話,不過顯得虛與委蛇,淡而無味。我想竭力達到的算是話語的聲音,只是退潮時分蛤蜊所唱的那種‘海洋里的生活’。安娜貝拉的眼睛仿佛也不象平時那樣頻頻地望著我了。我沒有辦法來誘惑她的耳朵。我們看了一些畫,她偶爾彈彈吉他,彈得非常壞。我離去時,她的態度很冷漠——至少可以說是心不在焉。
“這種情況持續了五天。
“第六天,她跟弗格斯·麥克馬漢跑了。
“據說他們是乘遊艇逃到貝里塞去的,他們離開了已有八小時。我乘了稅務署的一條小汽艇趕去。
“我上船之前,先到老曼努埃爾·伊基托,一個印第安混血藥劑師的藥房裡去。我說不出話,只好指指喉嚨,發出一種管子漏氣似的聲音。他打起呵欠來。根據當地的習慣,他要過一小時才理會我。我隔著櫃檯探過身去,抓住他的喉嚨,再指指我自己的喉嚨。他又打了一呵欠,把一個盛著黑色藥水的小瓶放在我手裡。
“‘每隔兩小時吃一小匙。’他說。
“我扔下一塊錢,趕到汽艇上。
“我在安娜貝拉和弗格斯的遊艇後面趕到了貝里塞港口,只比他們遲了十三秒。我船上的舢板放下去時,他們的舢板剛向岸邊划去。我想吩咐水手們劃得快些,可聲音還沒有發出就在喉頭消失了。我記起了老伊基托的藥水,連忙掏出瓶子喝了一口。
“兩條舢板同時到岸。我筆直地走到安娜貝拉和弗格斯面前。她的眼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會兒;接著便掉過頭去,充滿感情和自信地望著弗格斯。我知道自己說不出話,但是也顧不得了。我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話語上面。在美貌方面,我是不能站在弗格斯身邊同他相比的。我的喉嚨和會厭軟骨純粹出於自動,要發出我心裡想說的話。
“使我大吃一驚、喜出望外的是,我的話語滔滔不絕地說了出來,非常清晰、響亮、圓潤,充滿了力量和壓抑已久的感情。
“‘安娜貝拉小姐,’我說,‘我可不可以單獨同你談一會兒?’
“你不見得想聽那件事的細節了吧?多謝。我原有的口才又回來了。我帶她到一株椰子樹下,把以前的言語魅力又加在她身上。
“‘賈德森,’她說,‘你同我說話的時候,我別的都聽不見了——都看不到了——世界上任何事情、任何人都不在我眼裡了。’
“‘嗯,故事到這裡差不多完了。安娜貝拉隨我乘了汽艇回到奧拉塔馬。我再沒有聽到弗格斯的訊息,再也沒有見到他。安娜貝拉成了現在的賈德森·塔特夫人。我的故事是不是使你厭煩?’”
“不。”我說。“我一向對心理研究很感興趣。人的心——尤其是女人的心——真是值得研究的奇妙的東西。”
“不錯。”賈德森·塔特說。“人的氣管和支氣管也是如此。還有喉嚨。你有沒有研究過氣管?”
“從來沒有,你的故事使我很感興趣。我可不可以問候塔特夫人,她目前身體可好,在什麼地方?”
“喔,當然。”賈德森·塔特說。“我們住在澤西城伯根路。奧拉塔馬的天氣對塔特太太並不合適。我想你從來沒有解剖過會厭杓狀軟骨,是嗎?”
“沒有,”我說,“我不是外科醫生。”
“對不起,”賈德森·塔特說,“但是每一個人都應該懂得足夠的解剖學和治療學,以便保護自己的健康。突然著涼可能會引起支氣管炎或者肺氣泡炎症,從而嚴重地影響發音器官。”
“也許是這樣,”我有點不耐煩地說,“不過這話跟我們剛才談的毫不相干。說到女人感情的奇特,我——”
“是啊,是啊,”賈德森·塔特插嘴說,“她們的確特別。不過我要告訴你的是:我回到奧拉塔馬以後,從老曼努埃爾·伊基托那裡打聽到了他替我醫治失音的藥水裡有什麼成分。我告訴過你,它的效力有多么快。他的藥水是用楚楚拉植物做的。嗨,你瞧。”
賈德森·塔特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橢圓形的白色紙盒。
“這是世界第一良藥,”他說,“專治咳嗽、感冒、失音或者氣管炎症。盒子上印有成分仿單。每片內含甘草2喱,妥魯香膠1/10喱,大茴香油1/20量滴,松餾油1/60量滴,蓽澄茄油樹脂1/60量滴,楚楚拉浸膏1/10量滴。”
“我來紐約,”賈德森·塔特接著說,“是想組織一家公司,經售這種空前偉大的喉症藥品。目前我只是小規模地推銷。我這裡有一盒四打裝的喉片,只賣五毛錢。假如你害——”我站起身,一聲不響地走開了。我慢慢逛到旅館附近的小公園,讓賈德森·塔特心安理得地獨自呆著。我心裡很不痛快。他慢慢地向我灌輸了一個我可能利用的故事。那裡面有一絲生活的氣息,還有一些結構,如果處理得當,是可以出籠的。結果它卻證明是一顆包著糖衣的商業藥丸。最糟的是我不能拋售它。廣告部和會計室會看不起我的。並且它根本夠不上文學作品的條件。因此,我同別的失意的人們一起坐在公園的椅子上,眼皮逐漸搭拉下來。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照例看了一小時我喜歡的雜誌上的故事。這是為了讓我的心思重新回到藝術上去。
我看了一篇故事,就傷心地把雜誌一本本地扔在地上。每一位作家毫無例外地都不能安慰我的心靈,只是輕快活潑地寫著某種特殊牌子的汽車的故事,仿佛因而抑制了自己的天才的火花塞。
當我扔開最後一本雜誌的時候,我打起精神來了。
“如果讀者受得了這許多汽車,”我暗忖著,“當然也受得了塔特的奇效楚楚拉氣管炎複方含片。”
假如你看到這篇故事發表的話,你明白生意總是生意,如果藝術遠遠地跑在商業前面,商業是會急起直追的。
為了善始善終起見,我不妨再加一句:楚楚拉這種草藥在藥房裡是買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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