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未謀一面的友人,遠方饋贈新書:《紅樓啟示錄》。王蒙先生新著。一如既往,取名便有誘人急讀為快的意趣。五個字,把皇皇“紅樓”與據傳由聖徒、先知、施洗者約翰所撰述《啟示錄》並聯,有點意思。細想,很有意思。不及捧誦妙文就浮想聯翩起來了。一個是“忽喇喇似大廈傾”宗法血親世胄末代樹倒猢猻散;一個是“巴比倫大城傾倒了、傾倒了”,灰飛煙滅海水成血世界末日來臨。一個是“無才補天”只落得“日夜悲號慚愧”企盼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一個是堅信耶穌基督降臨“又看見一個新天新地”、“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號、疼痛”。一個說夢,神遊太虛,似假還真,似有若無,箇中訊息耐得住千百次品嘗回味,意趣無可窮盡;一個顯靈,神魔詭異,假戲真做,威猛赫奕,鋪天蓋地,不容你三心二意,只能是誠惶誠恐,匍匐皈依。一個是東方式的神秘,寓九死未悔於脈脈含情之中,陰柔之美,意在言外;一個是西方式的赤裸,示神聖威靈以雄強健偉之形,陽剛之氣,灼勺逼人。等等。東西相殊,諸如此類,還可以列出許多許多。但深層尋繹,似可捕捉到貫通的血脈,同步的心律。比如,“太初有道……生命在他裡頭,這生命是人的光……那光是真光,照亮一切生在世上的人”;把《啟示錄》撰述人的《約翰福音》開首這幾句話,題寫在《紅樓夢》扉頁上,是否並無多少牽強附會?比如,“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後的,我是始,我是終”;居處曠野,吃蝗蜜為生,承受著大苦大難,最後死於婦人之手以身殉道的約翰如是說。半生撩倒,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十載辛苦只留下字字是血之半部紅樓淚盡而逝的曹雪芹,如聞斯言,又當作何語?試為村撰:會不會說一句“太虛一太極也先後始終,俱在基間”呢?太初有道,道存乎心。而人類一切偉大心靈都是可通或相通的。這就是王蒙新書書名啟示我的了。
比起古之《金瓶梅》今之《廢都》自是小巫,但的確屬“嫖妓的語言”。嫖客和娼婦床上“交易”,當是只能這樣吆喝,才“醜態畢露”,一絲不掛。不止一位評點家指出,這段文字寫賈璉醜態,自然會聯想想到與之旗鼓相當的鳳姐,謂之“寫賈璉是寫鳳姐也”;甚至說“聲聲多姑娘,目視鳳姐也”。匪夷所思,有失恕道。不過,把這段文字視“送宮花”一節的“補白”、補其未寫之處,實文中已有之義。更有大者,曹雪芹不屑以“性”媚俗,這段“嫖妓”文實可直通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貫串其間者是永遠不倒的“醋瓶子”多姑娘變成了鮑二家的,登堂人室,上了鳳姐的床。由此引發風姐平兒鮑二家的賈璉打出手的大混戰。重要的是賈母史太君以“史家”口碑對這場混戰所下結論。她老人家積數十年相夫教子理事治家之經驗,面對這場倏然而至的“桃色風暴”,處變不驚,淡然一笑,說道:
什麼要緊的事。小孩子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
里保得住不這么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么過的。
老太君輕輕巧巧一席話把“世人”全都打人“饞嘴貓”動物系列。當然包括榮、寧二府上上下下數百號人物,也不排斥老太君把自己擺進去現身說法(有的評點家早就懷疑當年史侯家大姑娘變成賈母之後,不幸早寡,很可能和“榮國府國公的替身”、“先皇御口親呼為‘大幻仙人”、“當今封為‘終了真人”’的清虛觀法師張道士有一手)。此“法”即賈府祖傳秘方的性道德觀。永遠不倒的“醋瓶子”多姑娘是人證,傻丫頭拾到的繡春囊是物證。所以,寫賈璉和多姑娘用“嫖妓的語言”,經史太君上升到理論高度,豈止適用於一鳳姐,簡直是賈府老鴰一般黑、打擊男女一大片的“語言”,和柳湘蓮所謂“只兩個石獅子乾淨”同一機括。那么,這短短數百字“嫖妓的語言”,實則為偌大“嫖妓世家”傳神肖形、樹碑立傳。一句“醜態畢露”,目光四射,痛心疾首,筆下多少沉重激憤之情:誰解其中味?
我師何太痴耶?若雲無朝代可考,今我竟借漢唐年紀添綴,又有何難?但我想,歷來野史,皆蹈一轍,奠若我這不藉此道者,反倒新奇別致,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又何必拘拘於朝代年紀哉!
由是觀之,曹雪芹“時間觀念”的模糊化,並非信筆一揮的即興之作,而是深思熟慮一以貫之的藝術構思。“旨評”所謂“慣用此等章法”,於曹翁之用心有戚戚焉。至於所謂“年表如此寫亦妙”之“妙”,則在於“如此寫”始能生出無始無終的“無限”,安置那“大荒山,無稽崖”,營造出“太虛幻境”,:抒寫作者“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通靈”、“夢幻”,於《紅樓》全書美學品格,至為緊要。曹翁生恐眾人不解,特特申言:“此回中凡用夢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脂評”之“妙”字,應是對一部大書之“夢幻”意境潛研含玩後而心有所會吧。心會意通,於書於人,均非易事,是要有幾顆“藝術細胞”的。光靠“學問”,往往越做越遠。比如《紅樓夢》中人物年齡模糊、事件時序錯亂,向來使某些紅學家頭疼,不得其解而硬要去解,終歸還是解不開。據有心人計算,書中“時間”有“誤”者前八十回中達五十三項。後四十回一項也沒有。那么,高鶚續修全書,為何不把前八十回的“誤差’’予以更正?難言之矣。如果我們遵循曹翁提示,體察“夢幻等字’’是“此書立意本旨”,“又何必拘拘於朝代年紀”則五十三項“誤差”是否可化然得解呢?不敢自專,還是“信由你”為妥。“脂評”所言“年表如此寫亦妙”,僅供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