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廣平馮生[1],正德間人[2]。少輕脫,縱酒。昧爽偶行,遇一少女,著紅 帔,容色娟好。從小奚奴[3],躡露奔波,履襪沾濡。心竊好之。薄暮醉歸,道側故有蘭若,久蕪廢,有女子自內出,則向麗人也。忽見生來,即轉身入。陰念:麗者何得在禪院中?縶驢於門,往覘其異。入則斷垣零落,階上細草如毯。彷徨間,一斑白叟出,衣帽整潔,問:“客何來?”生曰:“偶過古剎[4],欲一瞻仰。翁何至此?”叟曰:“老夫流寓無所,暫藉此安頓細小[5]。既承寵降,有山茶可以當酒。”乃肅賓入。見殿後一院,石路光明,無復榛莽。入其室,則簾幌床幕,香霧噴人。坐展姓字,云:“蒙叟姓辛。”生乘醉遽問曰:“聞有女公子,未遭良匹[6]。竊不自揣,願以鏡台自獻[7]。”辛笑曰:“容謀之荊人。”生即索筆為詩曰:“千金覓玉杵,殷勤手自將。雲英如有意,親為搗元霜[8]。”主人笑付左右。少間,有婢與辛耳語。辛起,慰客耐坐,牽幕入。隱約三數語,即趨出。生意必有佳報,而辛乃坐與嗢噱[9],不復有他言。生不能忍,問曰:“未審意旨,幸釋疑抱[10]。”辛曰:“君卓犖士[11],傾風已久。但有私衷,所不敢言耳。”生固請之。辛曰:“弱息十九人[12],嫁者十有二。醮命任之荊人[13],老夫不與焉。”生曰:“小生只要得今朝領小奚奴帶露行者。”辛不應,相對默然。聞房內嚶嚶膩語,生乘醉搴簾曰:“伉儷既不可得,當一見顏色,以消吾憾。”內聞鉤動,群立愕顧。果有紅衣人,振袖傾鬟[14],亭亭拈帶。望見生入,遍室張皇。辛怒,命數人捽生出。
酒愈湧上,倒榛蕪中。瓦石亂落如雨,幸不著體[15]。臥移時,聽驢子猶齕草路側,乃起跨驢,踉蹌而行。夜色迷悶,誤入澗谷,狼奔鴟叫,豎毛寒心。踟躕四顧,並不知其何所。遙望蒼林中,燈火明滅,疑必村落,竟馳投之。仰見高閎[16],以策撾門。內有問者曰:“何處郎君,半夜來此?”生以失路告,問者曰:“待達主人。”生累足鵠俟[17]。忽聞振管辟扉[18],一健仆出,代客捉驢。生入,見室甚華好,堂上張燈火。少坐。有婦人出,問客姓氏。生以告。逾刻,青衣數人扶一老嫗出,曰:“郡君至[19]。”生起立,肅身欲拜[20]。嫗止之坐,謂生曰:“爾非馮雲子之孫耶?”曰:“然。”嫗曰:“子當是我彌甥[21]。老身鐘漏並歇[22],殘年向盡,骨肉之間,殊所乖闊[23]。”生曰:“兒少失怙[24],與我祖父處者,十不識一焉。素未拜省,乞便指示。”嫗曰:“子自知之。”生不敢復問,坐對懸想。嫗曰:“甥深夜何得來此?”生以膽力自矜詡,遂一一歷陳所遇。嫗笑曰:“此大好事。況甥名士,殊不玷於姻婭[25],野狐精何得強自高?甥勿慮,我能為若致之。”生稱謝唯唯。嫗顧左右曰:“我不知辛家女兒,遂如此端好。”青衣人曰:“渠有十九女,都翩翩有風格,不知官人所聘行幾?”生曰:“年約十五餘矣。”青衣曰:“此是十四娘。三月間,曾從阿母壽郡君,何忘卻?”嫗笑曰:“是非刻蓮瓣為高履[26],實以香屑,蒙紗而步者乎?”青衣曰:“是也。”嫗曰:“此婢大會作意[27]弄媚巧。然果窕窈,阿甥賞鑒不謬。”即謂青衣曰:“可遣小狸奴喚之來[28]。”青衣應諾。去移時,入白:“呼得辛家十四娘至矣。”旋見紅衣女子,望嫗俯拜。嫗曳之曰:“後為我家甥婦,勿得修婢子禮。”女子起,娉娉而立[29],紅袖低垂。嫗理其鬢髮,捻其耳環,曰:“十四娘,近在閨中作么生[30]?”女低應曰:“閒來只挑繡。”回首見生,羞縮不安。嫗曰:“此吾甥也。盛意與兒作姻好,何便教迷途,終夜竄溪谷?”女俯首無語。嫗曰:“我喚汝非他,欲為吾甥作伐耳。”女默默而已。嫗命掃榻展裀褥,即為合卺。女覥然曰:“還以告之父母。”嫗曰:“我為汝作冰[31],有何舛謬?”女曰:“郡君之命,父母當不敢違。然如此草草,婢子即死不敢奉命!”嫗笑曰:“小女子志不可奪,真吾甥婦也!”乃拔女頭上金花一朵,付生收之。命歸家檢歷[32],以良辰為定。乃使青衣送女去。聽遠雞已唱,遣人持驢送生出。數步外,歘一回顧,則村舍已失,但見松楸濃黑,蓬顆蔽冢而已[33]。定想移時,乃悟其處為薛尚書墓。薛故生祖母弟,故相呼以甥。心知遇鬼,然亦不知十四娘何人。咨嗟而歸,漫檢歷以待之,而心恐鬼約難恃。再往蘭若,則殿宇荒涼。問之居人,則寺中往往見狐狸雲。陰念:若得麗人,狐亦自佳。至日,除舍掃途,更仆眺望,夜半猶寂。生已無望。頃之。門外譁然。躧屣出窺[34],則繡幰已駐於庭[35],雙鬟扶女坐青廬中[36]。妝奩亦無長物,惟兩長鬣奴扛一撲滿[37],大如瓮,息肩置堂隅。生喜得佳麗偶,並不疑其異類。問女曰:“一死鬼,卿家何帖服之甚?”女曰:“薛尚書今作五都巡環使,數百里鬼狐皆備扈從,故歸墓時常少。”生不忘蹇修[38],翼日,往祭其墓。歸,見二青衣持貝錦為賀[39],竟委几上而去。生以告女,女視之曰:“此郡君物也。”
邑有楚銀台之公子[40],少與生共筆硯,相狎。聞生得狐婦。饋遺為餪[41],即登堂稱觴。越數日,又折簡來招飲。女聞,謂生曰:“曩公子來,我穴壁窺之,其人猿睛而鷹準[42],不可與久居也[43]。宜勿往。”生諾之。翼日,公子造門,問負約之罪,且獻新什[44]。生評涉嘲笑,公子大慚,不歡而散。生歸,笑述於房。女慘然曰:“公子豺狼,不可狎也!子不聽吾言,將及於難!”生笑謝之。後與公子輒相諛噱[45],前郤漸釋[46]。會提學試[47],公子第一,生第二。公子沾沾自喜,走伻來邀生飲[48]。生辭,頻招乃往。至則知為公子初度,客從滿堂,列筵甚盛。公子出試卷示生。親友疊肩嘆賞。酒數行,樂奏作於堂,鼓吹傖儜[49],賓主甚樂,公子忽謂生曰[50]:“諺云:‘場中莫論文[51]。’此言今知其謬。小生所以忝出君上者,以起處數語[52],略高一籌耳。”公子言已,一座盡贊。生醉不能忍,大笑曰:“君到於今,尚以為文章至是耶!”生言已,一座失色。公子慚忿氣結。客漸去,生亦遁。醒而悔之,因以告女。女不樂曰:“君誠鄉曲之儇子也[53]!輕薄之態,施之君子則喪吾德,施之小人則殺吾身。君禍不遠矣!我不忍見君流落,請從此辭。”生懼而涕,且告之悔。女曰:“如欲我留,與君約:從今閉戶絕交遊,勿浪飲[54]。”生謹受教。十四娘為人勤儉灑脫,日以衽織為事[55]。時自歸寧,未嘗逾夜。又時出金帛作生計。日有贏餘,輒投撲滿。日杜門戶,有造訪者輒囑蒼頭謝去。一日,楚公子馳函來,女焚爇,不以聞。翼日,出吊於城,遇公子於喪者之家,捉臂苦邀。生辭以故。公子使圉人挽轡[56],擁之以行。至家,立命洗腆[57]。繼辭夙退。公子要遮無已[58],出家姬彈箏為樂。生素不羈,向閉置庭中,頗覺悶損;忽逢劇飲,興頓豪,無復縈念。因而酣醉,頹臥席間。公子妻阮氏,最悍妒,婢妾不敢施脂澤[59]。
日前,婢入齋中,為阮掩執,以杖擊首,腦裂立斃。公子以生嘲慢故,銜生,日思所報,遂謀醉以酒而誣之。乘生醉寐,扛屍床間,合扉徑去。生五更酲解[60],始覺身臥几上;起尋枕榻,則有物膩然,紲絆步履[61];摸之,人也:意主人遣僮伴睡。又蹴之,不動而僵。大駭,出門怪呼。廝役盡起,爇之,見屍,執生怒鬧。公子出,驗之,誣生逼姦殺婢,執送廣平。隔日,十四娘始知,潸然曰:“早知今日矣!”因按日以金錢遺生。生見府尹,無理可伸,朝夕搒掠,皮肉盡脫。女自詣問。生見之,悲氣塞心,不能言說。女知陷阱已深,勸令誣服,以免刑憲[62]。生泣聽命。女還往之間,人咫尺不相窺。歸家咨惋,遽遣婢子去。獨居數日,又托媒媼購良家女,名 祿兒,年已及笄,容華頗麗;與同寢食,撫愛異於群小[63]。生認誤殺,擬絞,蒼頭得信歸,慟述不成聲。女聞,坦然若不介意。既而秋決有日[64],女始皇皇躁動,晝去夕來無停履。每於寂所於邑悲哀[65],至損眠食。一日,日晡[66],狐婢忽來。女頓起,相引屏語[67]。出則笑色滿容,料理門戶如平時。翼日,蒼頭至獄,生寄語娘子,一往永訣。蒼頭復命。女漫應之,亦不愴惻,殊落落置之[68]。家人竊議其忍[69]。忽道路沸傳:楚銀台革爵;平陽觀察奉特旨治馮生案[70]。蒼頭聞之,喜告主母。女亦喜,即遣入府探視,則生已出獄,相見悲喜。俄捕公子至,一鞫,盡得其情。生立釋寧家[71]。歸見闈中人[72],泫然流涕,女亦相對愴楚,悲已而喜。然終不知何以得達上聽。女笑指婢曰:“此君之功臣也。”生愕問故。先是,女遣婢赴燕都,欲達宮闈,為生陳冤。婢至,則宮中有神守護,徘徊御溝間[73],數月不得入。婢懼誤事,方欲歸謀,忽聞今上將幸大同[74],婢乃預往,偽作流妓。上至構欄[75],極蒙寵眷。疑婢不似風塵人[76],婢乃垂泣。上問:“有何冤苦?”婢對:“妾原籍隸廣平,生員馮某之女。父以冤獄將死,遂鬻妾勾欄中。”上慘然,賜金百兩。臨行,細問顛末,以紙筆記姓名,且言欲與共富貴。婢言:“但得父子團聚,不願華膴也[77]。”上頷之,乃去。婢以此情告生。生急拜,淚眥雙熒[78]。居無幾何,女忽謂生曰:“妾不為情緣,何處得煩惱?君被逮時,妾奔走戚眷間,並無一人代一謀者。爾時酸衷,誠不可以告愬。今視塵俗益厭苦。我已為君蓄良偶,可從此別。”生聞,泣伏不起。女乃止。夜遣祿兒侍生寢,生拒不納。朝視十四娘,客光頓減;又月余,漸以衰老;半載,黯黑如村嫗:生敬之,終不替[79]。女忽復言別,且曰:“君自有佳侶,安用此鳩盤為[80]?”生哀泣如前日。又逾月,女暴疾,絕飲食,羸臥閨闥。生侍湯藥,如奉父母。巫醫無靈,竟以溘逝[81]。生悲怛欲絕。即以婢賜金為營齋葬。數日,婢亦去,遂以祿兒為室。逾年,舉一子。然比歲不登[82],家益落。夫妻無計,對影長愁。忽憶堂陬撲滿,常見十四娘投錢於中,不知尚在否。近臨之,則豉具鹽盎[83],羅列殆滿。頭頭置去[84],箸探其中,堅不可入;撲而碎之,金錢溢出。由此頓大充裕。后蒼頭至太華山[85],遇十四娘,乘青騾,婢子跨蹇以從[86],問:“馮郎安否?”且言:“致意主人,我已名列仙籍矣。”言訖,不見。
異史氏曰:“輕薄之詞,多出於士類[87],此君子所悼惜也。余嘗冒不韙之名[88],言冤則已迂;然未嘗不刻苦自勵,以勉附於君子之林,而禍福之說不與焉[89]。若馮生者,一言之微,幾至殺身,苟非室有仙人,亦何能解脫囹圄,以再生於當世耶?可懼哉!”
注釋
[1]廣平:即明清時代的廣平府,在今河北省南部邯鄲一帶,治所在今永年縣東南廣府鎮廣平府古城。
[2]正德:明武宗朱厚照年號(1506—1521年)。
[3]奚奴:此指婢女。《周禮·天官·序官》:“奚三百人。”《注》:“古時從坐男女沒入縣官為奴,其少才知以為奚。今之侍史官婢。”
[4]剎:梵語“剎多羅”的省稱,為佛塔頂部的裝飾,亦指寺前的幡桿。因稱佛寺為“剎”,或“寺剎”、“梵剎”、“僧剎”。
[5]細小:家小,指眷屬。
[6]未遭良匹:意謂未曾選配人家。遭,遇。匹,配偶。
[7]鏡台自獻:意謂自媒求婚。晉人溫嶠的堂姑母托他為女兒作媒。一天,溫嶠告訴姑母說,佳婿已物色到,並送來玉鏡台為聘禮。等到舉行婚禮,原來新婿就是溫嶠本人。事見《世說新語·假譎》。後遂以“鏡台自獻”,代指親自求婚。鏡台,鏡匣。
[8]“千金覓玉杵”四句:這是用裴航的故事,表示求婚。唐代裴航路過藍橋驛,遇見少女雲英。裴向其祖母求婚。祖母說,神仙曾給我長生不老的靈丹,但須用玉杵臼去搗一百天,方可服用,你若找到玉杵和臼,我就把雲英許給你。後來,裴航果然購得玉杵臼,並親自搗藥百天。兩人終成眷屬。故事見唐人裴《傳奇》。玉杵,玉杵臼,搗藥的用具。將,持奉。元霜,丹藥。元,玄;清代避康熙帝玄曄諱,書“玄”為“元”。
[9]嗢(wà)噱:談笑。
[10]幸釋疑抱:希望消除我心中的疑慮。幸,希望。
[11]卓犖(zhuó luò):卓越;特殊。
[12]弱息:對人稱呼自己子女的謙詞,後專稱女兒。
[13]醮命:指許婚之權。醮,舊指女子嫁人。古禮女子出嫁,父母酌酒飲之,叫“醮”。
[14]振袖傾鬟:猶言抖袖低頭。鬟,古代婦女的環形髮髻。
[15]體:據鑄雪齋抄本補,原字缺毀。
[16]閎(hóng):巷門;大門。
[17]累足鵠俟:駐足伸頸,站立等候。累足,站立不動。鵠,一種長頸鳥,俗稱天鵝。
[18]振管:開鎖。管,鎖鑰。
[19]郡君:婦人的封號。唐制,四品宮以上之母或妻為郡君。明代宗室女也稱郡君。
[20]肅身欲拜:欲躬身下拜。肅身,直身肅容。
[21]彌甥:外甥的兒子。
[22]鐘漏並歇:暗示死亡。徐陵《答李之書》:“餘息綿綿,待盡鐘漏。”以鐘漏待盡喻殘年。此謂鐘漏並歇,系指生命終止。鍾與漏,都是古時的報時工具。歇,停止。
[23]乖闊;遠離;疏遠。
[24]失怙:喪父。怙,父之代稱。語出《詩·小雅·蓼莪》。
[25]姻婭:此從青柯亭刻本,原作“姻”。
[26]刻蓮瓣為高履:指將鞋的木底鏤刻上蓮瓣花紋。古代纏足婦女用木製後跟襯於鞋底,這種鞋子稱為高履。
[27]作意:別出心裁。
[28]狸奴:貓的別名;這裡似指精靈之類的僕婢。
[29]娉娉:身裁美好的樣子。
[30]作么生:乾什麼。生,山東方言“營生”、“生活”。
[31]作冰:作媒人。
[32]檢歷:查閱曆書,指選擇吉日。
[33]蓬顆蔽冢:冢上蔽以土封。蓬顆,東北人名土塊為蓬顆,系“塊”之轉語,見《說文通訓定聲》。《漢書·賈山傳》,《注》引顏師古曰:“顆,謂土塊;蓬顆,猶言塊上生蓬者耳。”
[34]躧(xǐ徙)屣:趿拉著鞋,形容忽促急迫。躧,曳履而行。
[35]繡幰(xiǎn):繡花車帷,代指花轎或彩車。
[36]青廬:代指新房。北朝婚禮,用青色布幔於門內外搭成帳篷,在此交拜迎婦。見《酉陽雜俎》。
[37]長鬣奴:滿臉長須的僕人。鬣,鬍鬚。《左傳·昭公七年》:“使長鬣在相。”撲滿:儲蓄錢幣用的瓦器,上有小孔,錢幣可放入,但不能取出;儲滿後,打破取出。
[38]蹇修:代指媒人。蹇修是傳說中伏羲氏的臣子。屈原《離騷》:“解佩以結言兮,吾令蹇修以為理。”後因以“蹇修”作為媒人的代稱。
[39]貝錦:一種上有貝形花紋的錦緞。左思《蜀都賦》:“貝錦斐成,濯色紅波。”
[40]銀台:官名,通政使的別稱。明清設通政使司,掌管內外章奏和臣民密封申訴的檔案。因宋代曾專役接受章疏的機關稱銀台司,所以明清時代的通政使也稱銀台。
[41]餪(nuǎn暖):舊時嫁女後三日,母家及親友饋送食物,叫“餪”。
[42]鷹準:鷹鉤鼻子。準,鼻樑。
[43]居:相處。
[44]新什:新作。什,篇什,指詩篇或文卷。
[45]諛噱:恭維談笑。噱,大笑。
[46]:同“隙”,嫌隙,隔閡。
[47]提學試:清代提督學政主持一省童生院試及生員歲、科兩試。這裡的“提學試”當指歲試或科試。
[48]走伻(bēng崩):派人。伻,使者。
[49]傖儜:形容音調粗濁雜亂。
[50]謂:此據鑄雪齋抄本,原作“請”。
[51]“場中莫論文”:意謂在考場中靠命運,不靠文章。場,科舉考場。
[52]起處:八股文每篇由破題、承題、起講、入手、起股、中股、後股、束股八部分組成。起股至中股是正式的議論。起處,指正式議論之前闡明題旨,引起議論的部分。
[53]鄉曲之儇(xuān宣)子:識見寡陋的輕薄子弟。鄉曲,鄉里,亦指窮鄉僻壤。儇子,輕薄耍小聰明的人。
[54]浪飲:過量的飲酒。浪,濫,放縱。
[55]衽織:紡紗織布。
[56]圉(yǔ語)人:馬夫。
[57]洗腆(tiǎn忝):指盛設潔淨的酒食。《尚書·酒誥》。“自洗腆,致用酒。”腆,豐盛。
[58]要(yāo邀)遮:阻攔。
[59]施脂澤:指修飾打扮。脂澤,化妝用的脂粉、頭油等。
[60]酲(chéng)解:酒醒。酲,酒醉。
[61]紲(xiè謝)絆:纏繞阻絆。絆,據鑄雪齋抄本,原作“袢”。
[62]刑憲:刑法。這裡指刑罰。
[63]群小:指一般婢妾。
[64]秋決有日:將屆秋季決囚之日。清代秋季審囚分四項:情真應決;緩決;可矜;可疑。決,處死。
[65]於(Wū嗚)邑:同“嗚咽”,悲氣鬱結。
[66]晡(bū):申時,午後三至五時。
[67]相引屏(bǐng柄)語:兩人到無人處談話。屏語,避人共語。
[68]落落:豁達,安然。
[69]忍:狠心。
[70]平陽:府名,轄令山西省臨汾等十縣。觀察,明清時對道員的尊稱。唐代無節度使的道,設觀察使,為州以上的長官。明清時分守、分巡道也管轄府、州有關事宜,因尊稱道員為觀察。
[71]寧家:回家。
[72]闈中人:即閨中人,指妻。
[73]徘徊御溝間:意謂鬼婢擬見帝訴冤,阻於宮中守護神,不得入宮。御溝,環繞宮牆的河溝。
[74]幸:封建時代,皇帝至某處叫“幸”或“臨幸”。大同:舊府名,治所在個山西省大同市。
[75]構(gōu勾)欄:妓院。宋元時伎樂演劇的場所;元以後指妓院。
[76]風塵人:流落江湖的人,喻指妓女。
[77]華膴(wǔ伍):華衣美食,指富貴。膴,鮮美的肉食。
[78]淚眥雙熒:兩眼淚珠閃爍。淚眥,猶淚眼。眥,眼眶。熒,閃光。
[79]替:衰;懈怠。
[80]鳩盤:梵語“鳩荼”的省稱,義譯為瓮形鬼、冬瓜鬼!後用以形容極端醜陋的婦人。《太平廣記·任》謂任怕妻,曾云:“婦當怕者三:初娶之時,端居若菩薩,豈有人不怕菩薩耶?既長,生男女,如養兒大蟲,豈有人不怕大蟲耶?年老面皺,如鳩盤荼鬼,豈有人不怕鬼耶?以此怕婦,亦何怪焉。”
[81]溘(kè克)逝:忽然死去。
[82]比歲不登:連年收成不好。登,指莊稼成熟。
[83]豉(chǐ齒)具鹽盎:豆豉盆、鹽罐子。豉,豆豉。
[84]頭頭置去:一件一件的移去。
[85]太華:即西嶽華山。
[86]蹇:蹇衛,即驢子。
[87]士類:讀書的人們。
[88]不韙(wěi韋):不是;意思是別人指責他說話輕薄。
[89]而禍福之說不與焉:意謂並非迷信禍福之說。不與,不從。
譯文
廣平府的馮生,是明代正德年間的人。他年輕時輕佻放蕩,酗酒無度。一天早晨,他偶然外出,遇到個少女,披著紅斗篷,容貌秀麗。身後跟著個小僕人,正踏著早晨的露水趕路,鞋襪都沾濕了。馮生心裡暗喑喜愛她。傍晚,馮生喝得醉醺醺地回來,走到路邊一座荒廢很久的寺廟前時,見一個女子從裡面走出來;一看,正是早晨遇到的那個少女。少女看見他,轉身又走了進去。馮生暗想,美人怎么會在寺廟裡?把驢拴在門前,想進去看個究竟。
進入廟門,只見斷壁殘垣,石階上鋪著層綠毯一樣的細草。馮生正在猶豫,一個衣帽整潔的白髮老翁走了出來,問道:“客人從哪裡來?”馮生說:“偶然經過這座古剎,想瞻仰瞻仰。老丈怎么到了這裡?”老翁說:“老夫流落到此地,沒有住所,暫時借這裡安頓家小。既然承蒙光臨,有山茶可以當酒。”說完,請馮生進廟。馮生見殿後有個院子,石子路非常乾淨,再沒有雜樹亂草。進入屋內,帷幔床帳,都香氣襲人。坐下後,老翁自我介紹說:“老夫姓辛。”馮生乘醉唐突地問道:“聽說您有個女公子,還沒找到好女婿;我不自量力,願意禮聘女公子。”辛老翁笑了笑,說:“容我和老妻商量商量。”馮生要來筆,寫下一首詩:“千金覓玉杵,殷勤手自將。雲英如有意,親為搗玄霜。”主人看了後,笑著把詩交給了僕人。一會兒,有個丫鬟出來和老翁耳語了幾句,老翁起身,請客人耐心坐會兒。自己掀起門帘進了裡屋。隱約聽得裡面講了兩三句話,老翁又走出來。馮生以為定有好訊息,但老翁坐下後,只是談笑,再不提婚事。馮生忍不住,問道:“我還不知您的意思,請說明以消除疑惑。”老翁說:“您是卓越不凡的人,我仰慕已久。但我有點隱衷,不便直言。”馮生再三請求。老翁說:“我有十九個女兒,已嫁出去了十二個。女兒的婚姻大事由老妻作主,老夫不參與。”馮生說:“我只要今天早晨帶著小僕人,踏著露水趕路的那位。”辛老翁沒說話,兩人相對無語。這時裡屋傳來女子的嬌聲細語,馮生乘著醉意,掀起門帘說:“既然做不成夫妻,就看看容貌,以消除我的遺憾!”屋裡的人聽見門帘響,都驚愕地站了起來看著他。馮生見果然有那紅衣少女,打扮華美,手捻著腰帶,亭亭玉立。看見馮生闖進來,屋裡的人都驚慌不安。辛老翁大怒,命幾個人將馮生揪了出去,馮生酒湧上來,跌倒在亂草叢裡,瓦塊石頭雨點般地落下來,幸虧沒砸在身上。
躺了一會兒,聽見驢子在路邊吃草,馮生爬起來騎上去,踉踉蹌蹌地上了路。夜色迷茫,馮生誤進了山谷,狼奔鴟叫,嚇得他寒毛直豎。猶豫著四下看了看,並不知這是什麼地方。遠遠望見一片黑樹林中隱約有燈光,馮生以為必定是村莊,趕著毛驢跑了過去。抬頭一看,是一座高門,便用鞭子敲了敲。門內有人問道:“哪裡來的年輕人,半夜跑到這裡來?”馮生回答說:“迷了路。”那人說:“等我稟告主人。”馮生伸著脖子,呆呆地等著。忽聽抽門栓開門聲,一個壯健的僕人走出來,替他牽驢。馮生進去,見房屋都非常華美,大堂上燈火通明。略坐了會,有個婦人出來,詢問客人的姓名。馮生告訴了她。過了一會兒,幾個丫鬟扶著一位老太太走出來,說:“郡君來了!”馮生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想行禮,老太太止住他,讓他坐下。說:“你是不是馮雲子的孫子啊?”馮生回答說:“是的。”老太太說:“你是我的外甥。我老態龍鍾,風燭殘年,骨肉親戚之間,久沒來往了。”馮生說:“我小時候就死了父親,跟我祖父交往的人,十個里也不認得一個。我從沒拜見過您,請指示明白該怎樣稱呼您?”老太太說:“你自己會知道的!”馮生不敢再問,坐在那裡冥思苦想。老太太說:“外甥深夜怎么到了這裡?”馮生平素常以膽大自誇,便把自己的遭遇一一敘述了一遍。老太太笑著說:“這是大好事。況且外甥是名士,也不玷污她家,野狐精怎么就這么自大?外甥不要擔心,我能給你辦成。”馮生連連稱謝。老太太看著兩邊伺候的人說:“我不知辛家的女兒,竟是這樣端莊漂亮。”一個丫鬟說:“他家有十九個女兒,都生得姿態翩翩。不知官人要聘的那個排行第幾?”馮生說:“她大約十五歲左右。”丫鬟說:“這是十四娘。三月里,曾跟她母親來給郡君慶壽,郡君怎么忘了呢?”老太太笑著說:“是高底鞋上刻著蓮花瓣、裡面填上香屑,用紗巾蒙面走路的那個吧?”丫鬟說:“是的。”老太太說:“這個婢子倒很會出花樣,弄媚態。但也真是俊俏,外甥的眼光不錯。”便對丫鬟說:“可派個小丫頭去叫她來。”了鬟答應著去了。過了會兒,丫鬟進來稟報:“辛家十四娘叫來了!”接著便見紅衣女子,望著老太太施禮。老太太拉她起來說:“以後成了我外甥媳婦了,就不要行女孩兒禮了。”女子起來,亭亭玉立,低垂著紅袖。老太太理理她的頭髮,又捻捻她的耳環,說:“十四娘最近在閨中做些什麼?”女子低聲說:“閒著沒事,繡些花。”說著,一回頭看見馮生,立即羞縮不安起來。老太太說:“這是我外甥。他一心一意要和你結為夫妻,你怎么就讓他迷了路,在山谷里竄了一夜?”女子低著頭,默默不語。老太太說:“我叫你來,沒別的事,想給我外甥做媒人。”女子仍一言不發。老太太便命丫鬟去掃床鋪被,讓他們二人完婚。女子紅著臉說:“我得回去告訴父母。”老太太說:“我給你做媒,有什麼差錯?”女子說:“郡君之命,我的父母不敢違抗。但如此草草從事,我就是死,也不敢從命!”老太太笑著說:“小女子志氣倒高,不屈從威勢,真是我的外甥媳婦。”於是,便從女子頭上拔下一朵金花交給馮生,讓他回去查查曆書,定個良辰吉日;又讓丫鬟送十四娘回去。這時,雄雞高唱,老太太派人牽著毛驢送馮生出去。
馮生出來走了幾步,回頭一看,只見房屋村落全消失了,只有一片茂密的松林和蓬草掩蓋著的幾座墳墓而已。馮生定神想了會兒,醒悟這裡是薛尚書的墳墓,薛尚書是馮生祖母的弟弟,所以老太太稱他為外甥。馮生心中明白遇上了鬼,但也不知十四娘是什麼人。一路感嘆著回了家,漫不經心地查了個日子等著,心裡恐怕鬼約靠不住。再去那座寺廟看看,一片荒涼,寂無人跡。詢問當地的人,說是廟裡常見狐出沒。馮生暗想:只要得到美人,狐也是好的。
到了選定的那天,馮生整理房間,打掃道路,讓僕人輪番在門外眺望。一直等到半夜,還沒動靜,馮生已經絕望了。一會兒,忽聽門外人聲喧譁,馮生趿拉著鞋跑出去一看,花轎已停在院子裡了,麗個丫鬟扶著十四娘坐在轎里。嫁妝也沒多餘的東西,只有兩個長鬍子僕人扛著個瓮大的儲錢罐,從肩上卸下放在屋子一角。馮生高興娶了個美麗妻子,並不疑慮她是異類。他問十四娘:“一個死鬼,你們家怎么那樣服貼她?”十四娘說:“薛尚書現在已做了五都巡環使,數百里內的鬼狐都供他役使。他不常回家。”馮生不忘老太太給做媒,第二天,到她的墓上祭祀了一番。同去時,有兩個丫鬟來贈送帶有貝紋的錦帛作賀禮,放到桌子上走了。馮生告訴十四娘,十四娘看了看,說:“這是郡君的東西!”
同縣有個楚銀台的公子,從小就和馮生同學,兩人十分親匿。他聽說馮生娶了個狐夫人,便在馮生結婚三日那天,送來禮物,並親自上門舉杯慶賀。過了幾天,楚公子又寫來請柬,請馮生赴宴。十四娘得知,對馮生說:“上次公子來,我從牆縫裡見他猿眼鷹鼻,這人不可長久交往,不去為好。”馮生答應了。第二天,楚公子登門責問馮生負約,就便獻上自已的新作詩篇。馮生評論這些詩篇時,說了些嘲笑話,楚公子很羞慚,兩人不歡而散。馮生回屋,笑著跟十四娘講了一遍。十四娘悽然地說:“楚公子是匹豺狼,不能跟他開玩笑!你不聽我的話,將遭大難!”馮生笑著認了錯。此後,馮生和楚公子經常來往調笑,原來的過節漸漸消除了。正好提學駕下臨,主持科考,楚公子考了第一,馮生考了第二。楚公子沾沾自喜,派僕人來邀請馮生去喝酒。馮生推辭不去,連叫了幾次,才去了。到後來才知道是楚公子的生日,客人坐滿了屋子,酒宴十分豐盛。楚公子拿出自己的試卷給馮生看,親友爭相圍攏來觀賞,邊看邊讚嘆著。酒過數巡,有樂隊在下面奏起音樂,一片喧雜,賓主都非常高興。楚公子忽然對馮生說:“俗話說‘場中莫論文’,現在才知道這句話的錯誤。我之所以名次排在你前面,不過因為我的文章開頭幾句略高一籌罷了。”公子說完,一座人都讚揚起來。馮生乘著醉意,再忍耐不住,大笑著說:“你到現在還以為你是憑文章考第一的嗎?”馮生話音剛落,一座人臉上失色。楚公子羞慚忿怒,無言答對。客人們見狀漸漸都走了,馮生也悄悄地溜了回來。酒醒後,馮生很後悔,把這事告訴了十四娘。十四娘不高興地說:“你真是鄉下的輕薄子弟!拿輕薄之態對待君子,就會喪失品德;對待小人,就會惹殺身之禍。你大難不遠了!我不忍心見你敗落,我們分手吧!”馮生害怕,哭泣著說自己已很後悔。十四娘說:“如想要我留下來,我和你約定,從今後你閉門不出,斷絕交遊,不要再酗酒!”馮生恭敬地答應下來。
十四娘為人勤儉利落,天天紡線織布。經常自己回娘家,但從不在娘家過夜。還常拿出些金銀布帛作買賣,每有贏餘,就把錢投進儲錢罐里。天天關門閉戶,有人來訪,就讓僕人謝絕。一天,楚公子又送來信請馮生,十四娘把信燒了,不讓馮生知道。第二天,馮生出門去城裡弔喪,在喪家遇到楚公子。楚公子拉著他的胳膊,苦苦邀請。馮生藉故推辭,楚公子讓馬夫拉著馬,擁著馮生就走。到了家,楚公子立即命家人設宴。馮生又告辭,說有事要早點回去。楚公子再三挽留,吩咐家姬彈箏奏樂。馮生本來就放蕩不羈,前些日子又一直關在家裡,很覺煩悶。忽然遇上今天這個痛飲的機會,酒興大發,再也不管不顧,喝得酩酊大醉,昏沉沉地趴在桌上睡著了。楚公子的妻子阮氏,非常兇悍嫉妒,婢妾們都不敢施脂抹粉。前天有個丫鬟到楚公子的書房中,被阮氏抓住,用木杖猛擊丫鬟的頭部,丫鬟腦袋破裂,立即死了。楚公子因為上次馮生當眾羞辱自己,懷恨在心,天天想著報復,於是圖謀借這個事先把馮生灌醉,誣告他殺人。乘馮生正在昏睡,楚公子把丫鬟的屍體扛到床上,閉上房門走了。馮生五更天時酒醒過來,發現自己趴在桌子上。起來尋找枕頭床鋪,覺得有個滑膩膩的東西絆了腳,用手一摸,是個人。馮生還以為是主人派了童僕陪伴自己睡覺,便又用腳踢踢,那人一動不動,像具殭屍。馮生恐懼萬分,跑出房門大聲怪叫起來。楚家的僕役們都起來了,點上燈一照,發現一具屍體,便抓住馮生憤怒地吵鬧起來。楚公子出來察看了一番,誣說馮生逼奸不遂,殺了丫鬟,將他捆起來,送到了廣平府衙。
隔了,一天,十四娘才知道這件事,不禁潸然淚下,說:“早知道會有今天了。”於是每天都送錢給馮生花費。馮生見了府尹,無理可伸,被天天嚴刑拷問,打得皮開肉綻。十四娘親自去詢問他經過,馮生見了她,悲憤填膺,說不出話來。十四娘知道這次陷井已深,便勸馮生先屈認了,以免再挨打,馮生哭著答應了。十四娘來來往往時,別的人在眼前也看不見她。十四娘回家又感慨又嘆息,忽然,她把自己的丫鬟打發走了。一個人住了幾天,十四娘又托媒婆買了個良家女子,名叫祿兒,十五歲,容貌頗為艷麗。十四娘跟祿兒,同吃住,看待她不同於一般丫鬟。馮生招認誤殺人命後,被官府判了絞刑。僕人得知這個訊息,泣不成聲地告訴了十四娘。十四娘聽說,面色坦然,像毫不介意。不久,快到了秋後處決犯人的日子,十四娘才惶惶不安,經常白天出去,晚上才回來,腳不停歇。常在沒人的地方,悲傷哀痛,以至於寢食都廢。
一天下午,十四娘派出的那個狐丫鬟忽然回來了。十四娘急忙起身,將丫鬟叫到無人處,二人小聲交談起來。十四娘再出來時,笑容滿面,和平常一樣料理家務。第二天,僕人到監獄,馮生托他帶回話來,要十四娘去見一面,以便永訣。十四娘漫不經心地答應了一聲,也不悲傷,沒當回事,家人私下裡議論她太忍心。忽然路人到處流傳,楚銀台已被革職,平陽觀察奉皇帝特旨,重審馮生一案。僕人聽說大喜,急忙告訴了十四娘。十四娘也很高興,便派他到官衙中探聽。去了後,馮生已經出獄,與僕人見面,悲喜交集。一會兒,楚公子逮到,平陽觀察一審問,明白了其中的全部實情,便立即釋放了馮生,讓他回家。馮生回家見了十四娘,不禁淚珠滾滾;十四娘也看著他心酸不已。悲傷過後,才又喜歡起來,但馮生終究不知自己的案子皇帝是怎么知道的。十四娘指著丫鬟說:“這是你的功臣啊!”馮生驚愕地詢問緣故。
原來,十四娘派丫鬟進京,想到皇宮告狀,為馮生申冤。丫鬟來到京城,見宮中有神靈守護,便在御溝外徘徊猶豫,一連幾個月進不去。丫鬟怕誤了事,正想再回來商量個辦法,忽聽說皇帝要去大同,丫鬟便預先趕到大同,裝作妓女。皇帝到妓院遊逛,特別寵愛她;又懷疑她不是一般的風塵女子,丫鬟便哭起來。皇帝問:“有什麼冤屈嗎?”丫鬟回答說:“我原籍廣平府,是生員馮某的女兒。父親因冤案將被處死,於是把我賣到了妓院裡。”皇帝聽說,很慘然,賜給她一百兩銀子。臨走前,又詳細問了事情經過,用紙筆記了姓名;還說要和她共享榮華富貴。丫鬟說:“但願我和父親能團聚,不想過富貴生活。”皇帝點頭答應,便走了。丫鬟講了經過,馮生急忙下拜,熱淚盈眶。
不久,十四娘忽然對馮生說:“我如不是為了情緣,哪裡會有這些煩惱?你被下獄時,我奔走於親戚之間,卻沒一個人肯為我想個辦法。那時的酸楚,真讓人沒法說。現在我越感到這塵俗世界令人厭煩苦惱。我已替你找了個女子,我們從此分別吧!”馮生聽說,哭著跪在地上不起來,十四娘才作罷。到夜晚,十四娘讓祿兒去跟馮生睡,馮生拒而不納。第二天早晨看看十四娘,容光頓減。又過了一個多月,十四娘漸漸衰老。半年後,便又黑又醜,像個村婦。但馮生仍恭恭敬敬地對待她,始終不變。十四娘忽然又說要告別,還說:“你自有美麗的妻子,要我這醜老婆子乾什麼?”馮生像上次那樣哭著哀求。又過了一個月,十四娘暴病,不吃不喝,疲憊地躺在床上。馮生端湯餵藥,像侍奉父母。請來巫婆、醫生,都不靈驗,十四娘終於不治,去世了。馮生悲痛欲絕,就用皇帝賜給丫鬟的那一百兩銀子,埋葬了十四娘。過了幾天,狐丫鬟也走了。馮生便娶了祿兒為繼室,過了一年便生了個兒子。可是連年歉收,家境日漸蕭條,夫妻二人一籌莫展,相對憂愁。馮生忽然想起屋角里的儲錢罐,常見十四娘往裡投錢,不知錢罐還在不在。過去一看,只見豆豉盆子、鹽罐子擺了滿滿一地。一件件挪開,見儲錢罐還在,用筷子往罐里捅了捅,堅硬得插不下去。把罐子摔碎,金錢嘩嘩地淌了出來。從此,馮生一下子富裕起來。
後來,馮生的僕人到太華山,遇見十四娘,騎著匹青騾子,丫鬟騎著驢跟在後面。十四娘見了僕人,問:“馮郎平安嗎?”還說,“回去告訴你主人,我已名列仙籍了。”說完,便消失不見了。
作者說:輕薄之言,大多出於讀書人之口,這是君子應該惋惜的。我曾冒著不是的罪名說:“冤雖已經遠去了,可為什麼不刻苦自勵,以勉附於君子之林,使禍福的說法於己無關呢?像馮生那樣的,一言之差,幾乎弄得殺身,如果不是室有仙人,又怎么能解脫出獄,來再生於當世呢!真是可怕呀!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 人。他出身於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父親蒲槃原是一個讀書人,因在科舉上不得志,便棄儒經商,曾積累了一筆可觀的財產。等到蒲松齡成年時,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貧困。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