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豐城劍賦
在晉太康,觀星者曰:“夕有異氣,見於鬥牛之躔。”時方伐吳,或曰:“吳未可平,彼方得天。”獨張華之博識,排是說之不然。迨孫皓之銜璧,氣益著而不騫。於是雷煥附華之說曰:“是寶劍之精,維太阿與龍泉。”卒之劚獲於豐城之獄,變化於延平之川。世皆以為是矣。
千載之後,有陸子者,喟其永嘆:夫占天知人,本以考驗治忽,卜運祚之促延。彼區區之二劍,曾何與於上玄?若吳亡而氣猶見,其應晉之南遷。有識已悲宗廟之丘墟,與河洛之腥膻矣。華不此之是懼,方飾智而怙權。嗚呼!負重名,位大吏,俯仰群枉之間。禍敗不可旋踵,而顧自謂優遊以窮年。夫九鼎不能保東周之存,則二劍豈能救西晉之顛乎?使華開大公,進眾賢。徙南風於長門,投賈謐於羽淵。則身名可以俱泰,家國可以兩全。彼三尺者,尚何足捐乎?
煥輩非所責,予將酹扈酒,賦此以吊吾茂先也。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1.太康:晉武帝年號。太康元年,晉師伐吳,王濬以舟師次石頭城下,吳末帝孫皓面縛輿櫬,降于軍門,吳亡。
2.異氣:神異之氣。古人認為下有神異之物,則上有神異之氣。
3.鬥牛:皆星宿名。躔(chán):日月星辰運行的軌跡。
4.得天:得天時。
5.張華:字茂先,《晉書》有傳。博識:博學多識。
6.銜璧:古代國君死,口中含玉,故戰敗出降者亦銜璧,以示國亡。《左傳·僖公六年》:“許男面縛銜璧,大夫衰經,士輿櫬。”
7.騫(qiān):虧損。
8.太阿(ē):又作“泰阿”,古寶劍名,相傳春秋時,楚王命歐冶子、干將鑄龍淵、泰阿、工布三劍。龍泉:又作“龍淵”,也是古寶劍名。
9.劚(zhú):挖取。豐城:今江西南昌市。
10.延平:津名,在今福建南平市東南,相傳即雷煥劍化龍之處。
11.陸子:陸游自謂。
12.喟(kuì):嘆息。
13.占天:占卜天意。
14.治忽:謂國家治理得好與不好。
15.促延:短促與長久。
16.區區:不足道之意。
17.上玄:天。
18.南遷:晉懷帝永嘉五年(311年),劉聰攻陷洛陽,晉懷帝被俘,中原大亂。琅邪王司馬睿於建興五年(317年)於建康即皇帝位,是為元帝,史稱東晉。
19.宗廟:天子、諸侯祭祀祖先之處。丘墟:荒廢之意。
20.河洛:黃河與洛水,代指中原地區。腥膻:指為異族所占領。西晉亡後,中原地區先後存在過十六個小朝廷,大多為少數民族所建立的政權,均時間短促。
21.怙(hù)權:憑仗權力。
22.俯仰:周旋,應付。群枉:許多錯誤。
23.旋踵(zhǒng):退縮。《管子·小匡》:“平原廣牧,車不結轍,士不旋踵,鼓之而三軍之士,視死如歸。”
24.優遊:悠閒自得。
25.九鼎:相傳禹收九州之金,鑄九鼎,以象九州。成湯遷九鼎於商邑。周武王遷於洛邑。周顯王四十二年,宋大丘社亡,九鼎沒於泗水彭城下。
26.大公:極其公正。
27.南風:晉惠帝皇后賈南風,賈充之女。性酷虐,荒淫縱肆,干預朝政,誅楊駿、衛瑾等,廢愍懷太子,皆獨斷專行。後為趙王司馬倫以金屑酒毒殺。長門:西漢宮名,代指后妃廢居之處。漢武帝陳皇后,先有寵,後因妒被廢,徙居長門宮。
28.賈謐(mì):賈充外孫,母賈午,父韓壽,嗣繼賈姓。晉惠帝時,賈后專權,賈謐權傾一時。後與其母、父皆為趙王司馬倫所殺。羽淵:代王公大臣被刑誅之地。《左傳·昭公七年》:“昔堯殛鯀於羽,其神化為黃熊,以人於羽淵。”
29.三尺:指劍。《史記·高祖本紀》:“吾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天下。”
30.捐:丟棄。
31.酹(lèi):以酒灑地表示祭奠。扈(hù):即“壺”,一壺。
白話譯文
在西晉太康時期,有位觀察天象的人說:“晚上經常看到奇異的天文現象在斗宿(南斗)和牛宿運行的度次出現。”當時西晉正準備征伐東吳,有的大臣說:“東吳還不能滅,從天象上看吳正得天助。”唯獨張華見多識廣,駁斥這種說法的不對。等到東吳被滅,吳末帝孫皓投降,怪異的天象不僅一點沒減少反而更加顯著。於是雷煥附和張華這種說法,說:“這是寶劍的精氣,只有太阿與龍泉。”終於在豐城獄基下挖掘出這兩柄寶劍,後來在延平津寶劍化龍入川。世人都認為這種說法對。
千年之後,我陸游因此而慨嘆:觀察天象占卜人世吉凶,本來應從考察政治的安定與荒亂來占卜國運的長短。那區區的二劍與天象何關?如果說東吳滅亡而奇異的天象還出現,難道不從晉之南遷得到應驗?有遠見之人已悲晉王室宗廟化為荒丘廢墟,以及異族入主中原。張華不擔心憂慮這種危險,仍在玩巧設詐而弄權。唉!身負朝廷重臣之名,居高官之位,卻與一群奸佞邪惡之人周旋。災難和失敗很快就要到來,反以為悠閒自得而安度晚年。九鼎尚且不能保住東周的存在,那么二劍豈能挽救西晉的危難?假使張華能開創特別公正的政治氣氛,推薦眾賢,把賈南風貶謫遷入冷宮,把賈謐投入羽淵,那么身名都可以安泰,家國均可以得到保全,還有什麼值得為寶劍把生命棄捐?
雷煥之流的方士不值得去責備,我將以扈酒祭奠,並寫這篇賦憑弔我尊敬的張華。
創作背景
西晉太康時期,張華任中書令、散騎常侍,曾力排眾議,勸諫晉武帝定滅吳之計。對晉滅吳,統一大業是有貢獻的。滅吳的成功,證明張華見解之高明,由此產生出“豐城劍氣之說”。
此賦大約作於淳熙六年或七年(1179年或1180年),陸游在浙江衢州奉命調任江南西道常平茶鹽公事,到撫州(今江西臨川)任所,路過豐城縣而作,通過駁斥前人的妄說(豐城劍氣之說),闡發自己的議論,針對南宋王朝的腐敗政治,借古諷今,希望人們吸取歷史教訓,勵精圖治。
作品鑑賞
文學賞析
此賦第一段提出關於豐城劍氣的由來。開篇即通過對比,讚揚張華之博識卓見。對鬥牛之間之異氣看法不同,有人認為異氣是吳正強盛,正得天助。古人頗遘信讖緯之說,這種看法關涉到晉是否伐吳的國家大計,所以“獨張華之博識,排是說之不然”,這關係很重大。“獨”字充滿讚美之意。
第二段提出作者對豐城劍氣的看法。“世皆以為是矣”,可見世俗成見之深,而只有“陸子者喟其永嘆”。作者無限感慨繫於筆端,力駁妄說之謬,獨抒己見之精深,觀察天象以占卜人世之吉凶,應從國家大事著眼,即從政治得失,國運的長短,而不應在區區小物上用心計。“彼區區之二劍,曾何與於上玄”的確是極為精闢之見。然後又將張華與有識者對比,有識者已認識到外族入侵,國事危險的嚴峻形勢,而張華位居三公之大吏,卻和賈后和八王之流一群奸佞小人攪在一起,對國家禍敗即將來臨毫無戒懼,卻“飾智怙權”,苟且度日。對張華後期的作為的批評,可謂嚴厲。接著又以九鼎(貴重之物)與二劍(微物)對比,“九鼎”被認為夏、商、周的傳田之宅,尚不能保東周之永存,……則二劍豈能救西晉之顛乎?可謂精警之語,寓借東周之滅亡影射北宋之亡。接著作者態度鮮明地提出自己的政治見解:“使華開大公,……則身名可以俱泰,家國可以兩全,彼三尺者尚何足捐乎?”實際上作者主張實行開明政治,嚴懲奸佞,這不能不使人聯想到南宋王朝的君昏臣佞,政治腐敗。實行開明政治的後果可以“身名俱泰”、“家國兩全”,既有對張華之同情和惋惜,也可以看作對南宋朝廷忠臣的激勵,對奸臣的警戒。
結尾表現作者對張華的哀悼和同情。張華在西晉是位曾很有作為的大臣和有名的文學家,作者對其同情和衰悼是極為自然的,但不能因此認為作者的意圖是對豐城劍氣妄說的指謬,也不只是為“春秋”責備賢者,其主要是借古諷今,希望在朝權駐也吸取西晉滅亡的歷史教訓以勵精圖治,同時也表明自己關切時事,但情詞又渾然一體,不露形跡,深得含蓄蘊藉之情致。
全賦文筆簡潔,不鋪陳事物,不故意賣弄才華,沒有為文造情的生澀和堆垛,有破有立,抑揚吞吐,跌宕變化,辭氣峻爽,立論鮮明,見解深刻,指切時事,高瞻遠矚。批駁舊說,理正辭嚴,闡述己見,嚴峻警拔,充分表現了政治見解獨到,愛國為民的高尚情懷。
名家點評
清·浦銑《復小齋賦話》:豐城劍,唐人皆直賦其事,獨宋陸放翁謂應晉之南遷,蓋為壯武。不能進賢,俯仰群枉之間,卒罹禍敗而發要,是翻案文字。
作者簡介
陸游(1125年—1210年),字務觀,號放翁,越州山陰(今浙江紹興)人。紹興中應禮部試,為秦檜所黜。孝宗即位,賜進士出身,曾任鎮江、隆興通判。乾道六年(1170年)入蜀,任夔州通判。八年(1172年)入四川宣撫使王炎幕府。官至寶丈閣待制。晚年退居家鄉。工詩、詞、文,長於史學。與尤茅、楊萬里、范成大並稱南宋四大家。其詩今存九千餘首,清新圓潤,格力恢宏,有《劍南詩稿》、《渭南文集》、《南唐書》、《老學庵筆記》、《放翁詞》、《渭南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