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芽胡同

北京朝陽門北小街南門倉胡同東頭,有三條縱向小胡同挺有意思:中間一條叫“豆芽胡同”,最長,中間被南溝沿胡同攔腰一截,分南豆芽胡同和北豆芽胡同;西側,南溝沿以南,有豆瓣胡同;東側,南溝沿以北,有豆嘴胡同。

小胡同

2002年秋,小街沿線大拆遷,從長安街旁的朝內南小街一直拆到東直門北小街,外帶著沿途東側的民房和胡同。那天也巧,我沿著南門倉胡同往東走,拍過已歷數百年的古糧倉大牆後覺得不盡意,站在拐角處“賣單兒”,也不怎么一轉身看到東南處有黃頂子的亭子樣的舊房子,裹在一片平房裡挺扎眼。黃頂子,你知道,這可是一種規格,尋常老百姓決不能這么蓋房子。

走過去才知道,那所院子的大門開在東面,更沒想到這是一座清真寺。綠色主調的牆體、穹拱上尖的門窗以及塔狀門頂,都顯示著穆斯林建築風格。

進得大門,旁邊是傳達室,傳達室對面白牆上的黑板上寫有齋拜活動通知。正對大門則是二門了,卻是純粹傳統樣式的垂花門,很是雅致。正門不開,旁邊有一綠色側門。這一垂花門完全按老式營造法度建造,兩道門,外紅內綠,頗為嚴整,不像現在有些地方新造的垂花門,徒有一道單薄的門框和濫用的琉璃瓦,弄得像是牌樓似的。

院子整潔得很,安靜得很,在周圍整個一條街區拆遷的頹牆瓦礫包圍之中,真想不到還有這么儼如世外的閒雅所在。

打垂花門旁邊的便門進去,是一個寬敞的院子,從格局可以看出,這裡該是清真寺的核心所在了。當中兩棵大槐樹,枝葉婆娑,給全院帶來一片躲避烈日的夏蔭。我一向喜歡槐樹,以為它們是北方樹種里硬朗而又不乏溫情的好樹。正西,為教眾活動的禮拜寺大殿,三楹開間,廊下軒敞,門楣上高懸寺匾。南北兩側是廂房,也都有很大的廊下空間,其明敞的地方,足有平常房子一間屋的進深,不設迴廊。我想,這大概是出於教眾活動的需要,給人們提供在禮拜之前相與攀談、停留的地方。

我留意到靠近南側廂房的地方有一隻四方石桌,桌沿周圈滿是花鳥浮雕,精美到讓人叫絕的程度。在當下的商業宣傳中,“精美”已經被濫用得讓人沒有感覺,所以這裡有必要重重申明:所有的雕刻,無論是木雕、竹雕還是石雕,只有到達接近玉雕的精妙境界,方可稱“精美”。類似的足以稱精美的石雕,我還曾在北京香山碧雲寺櫻桃溝一個露天茶攤見過一件,那是個腰鼓形石凳,遍體龍雲淺浮雕,細膩得如同工筆手繪。發現時,我眼前倏然一亮,除非皇家遺物,尋常人家斷然不會有的。這物件只可作清供,豈是誰都可以亂坐的?而我發現時,那石凳竟然在泥地里隨便戳著!

建築風格

石桌旁還有一件束腰石座,無花紋,四周為逐層細線,簡潔中見功夫。石座面上有兩個圓眼,一般旗竿墩或者燈座只一個眼,而此為兩眼,不解之餘,我只能嘆自己學淺了。

大殿南側有一月門,裡面一排南房,是工作人員用房;北側,則是明敞著的,我隨意走進去,才慶幸自己多虧有這么多好奇心。

你知道,清真寺與佛寺有一個很大的區別,就是它的大殿縱向非常深,如果說,佛殿是橫向的,那么,清真寺則是縱向的。這大抵是因為,向佛的人從來是單個的人,至多是臨時三兩結伴,邁進門檻便可上香膜拜;而在清真寺作禮拜的伊斯蘭教民,通常是一種集體功課,除非容量極大的禮堂才有可能進行,於是,只有把屋宇縱向延伸。那么,以中國式的房屋形制,實現此目的,只有用後檐接前檐的魚貫式聯棟結構了,俗稱“勾連塔”。妙處就在這聯棟上,此處大殿前後三聯棟,起伏為勾連搭三個屋脊,銜接處設天溝,以供雨天屋頂排水;三聯之後,則是突起的“窖樓”——一個兩層的閣樓。

我言其“妙”,倒不是它的“三聯棟”加“窖樓”,而是每棟銜接處的裝飾和那些為採光設定的窗戶。從山牆側面往上看,磨磚對縫的山脊,花紋美麗的桶瓦和瓦檔,都讓人賞心悅目。尤其是出水處,下有琉璃瓦將水導出,上有蓮花磚雕的裝飾,成為一組極具觀賞性的磚雕工藝品。站在夾道里望去,綠樹灰瓦,和諧而又靜寂,簡直有些不好承受獨樂的驚喜了。

窗,是精心打造的。有這些窗戶,殿內就亮堂得多,這些窗是在第二棟和三棟的房山開設,最獨到的是那窗上的檐口:雙層椽檐、桶瓦覆頂、兩側護檐,一律為青磚磨成。走遠些再往上看,見窗檐上貼房山處還有平常只在屋脊上才設的磚雕飛甍。通體來看,這般視窗完全是按照貼山影壁的作法開設的,用了好一番講究!而有了這些窗,大殿內無論多深,都灑滿了燦爛的陽光。

我在圍繞這座清真寺觀賞的時候,得遇這裡的阿訇曹振德先生。這是一位非常友好的中年人,很有興致地聽我問東問西,一一給我作出解答。我見窖樓下半部分有重修的痕跡,用的是與別的屋子完全不同而又不具備什麼磚藝的新磚,而頂子上卻滿覆著黃色琉璃瓦,不由得問:“黃琉璃瓦是新加的還是過去就有?”

阿訇說:“房子是新修的,瓦卻是舊有的。”

我說:“那么應該是皇家規格了?”

阿訇說:“對,就是皇家規格!叫望月樓。”

真是個好聽的名字!

這位阿訇,一眼看去是個淳樸誠懇的人,沒必要對我這個偶然過客瞎扯,但我還是不解:這樣一個看似尋常的清真寺怎么會和皇家有關?中國歷代朝廷尊佛的不少,佞佛的也不少,旗幟分明而且都當成大事,但對伊斯蘭教沒有表現出太多的熱衷,這或許是因為此教從未向回民之外濡染,相對處於封閉之中。人們可以看到,“敕建”的佛寺比比皆是,而“敕建”清真寺委實不多,更何況這個偏於一隅的寂寂之所。所以,我更要向阿訇就教其詳了。

阿訇對我的追問似乎也很有興趣,像提起一件藏在他心底足以傲人的秘密:

“您知道,此地在有皇上的時候是什麼地方?”

“附近有南門倉、北門倉、海運倉,該是皇糧禁地了!”

“對呀。從大運河運來的糧食就是在這兒入倉的,那時候這一帶都是運糧隊伍來來往往,也有一些人員就聚居在附近了,他們中有些人是回民,有禮拜的需求,於是向漕運衙門申請。明嘉靖二年,獲準由原來的一個尼姑庵改建成清真寺,清代道光三年再一次募捐增補後院2畝2分7厘。使用這個清真寺的人都是為糧倉服務的,出於這個關係,算是皇家的,因此規格很高。原來的尼姑庵據說是元代寺院,那么這兒的前身要是從元代算起年頭可就長了。”

阿訇娓娓道來,如數家珍。

阿訇一邊說著,一邊指給我看大殿基石的差異。果如其言,細看之下,三連棟下面的基石確有不同,顯示出不是一次完成的。

我提出要看看殿後的琉璃頂窖樓,阿訇爽快應允,陪我走向後院。後院有些零亂,露天堆放著不少雜物,給樓拍照拉不開距離。阿訇又說起,原來的後院很大,還有房子,“文革”時前院用改成國小校的方式保留下來,而後院則拆沒了。

真是萬幸!儘管後院已看不到原跡了,前院主建築竟險度劫難,使我如今還得以一睹芳華。能夠在雨後靜謐的下午,自在地盡賞這座建築精品的每一個細部。

這一帶正在拆遷,機器就在院外轟鳴著,北面工地上的住宅新樓已貼著寺院外牆蓋起。

鄉老仍來活動,我在門道一側看到,黑板上寫有齋拜通知。問阿訇:“鄉老都隨拆遷搬走了,還有人來嗎?”阿訇說:“回民有一個習慣,願意到熟悉的清真寺里做禮拜。所以,這些人雖然搬得哪兒都有,甚至通州、大興,但還回來活動。”

這之後有一段時間沒去那一帶,一次辦事從那裡路過,看到古寺已重新修過,大門開在西邊了,原大門處現在是面對二環路的小花園。

那一次尋幽給我印象極深,我在這裡所見到的磚雕窗檐,恐怕在整個北京都是獨特的。我很慶幸,在阿訇應允下,我把這些含有歷史信息的建築精品都收入自己的鏡頭,每次拾起照片觀賞,都是一種難得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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