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論中國積弱由於防弊
先王之為天下也公,故務治事;後世之為天下也私,故各防弊。務治事者,雖不免小弊,而利之所存,恆足以相掩;務防弊者,一弊未弭,百弊已起,如葺漏屋,愈葺愈漏,如補破衲,愈補愈破。務治事者,用得其人則治,不得其人則亂;務防弊者,用不得其人而弊滋多,即用得其人而事亦不治。自秦迄明,垂二千年,法禁則日密,政教則日夷,君權則日尊,國威則日損。上自庶官,下自億姓,游於文網之中,習焉安焉,馴焉擾焉,靜而不能動,愚而不能智。歷代民賊,自謂得計,變本而加厲之?及其究也,有不受節制,出於所防之外者二事:曰彝狄,曰流寇。二者一起,如湯沃雪,遂以滅亡。於是昔之所以防人者,則適足為自敝之具而已。
梁啓超曰:吾嘗讀史鑑古今成敗興廢之跡,未嘗不悁悁而悲也。古者長官有佐無貳,所以盡其權,專其責,易於考績。(《王制》、《公羊傳》、《春秋繁露》所述官制,莫不皆然,獨《周禮》言建其正,立其貳,故既有冢宰、司徒、宗伯、司馬、司寇、司空,復有小宰、小司徒、小宗伯、小司馬、小司寇、小司空。凡正皆卿一人,凡貳皆中大夫二人,此今制一尚書、兩侍郎之所自出。《周禮》偽書,誤盡萬世者也。)漢世九卿,尚沿斯制。(漢、晉間太常等尚無少卿,後魏太和十五年始有之。)後世懼一部之事,一人獨專其權也,於是既有尚書,復有侍郎,重以管部,計一部而長官七人,人人無權,人人無責。防之誠密矣,然不相掣肘,即相推諉,無一事能舉也。古者大國百里,小國五十,各親其民,而上統於天子,諸侯所治之地,猶今之縣令而已。漢世猶以郡領縣,而郡守則直達天子。後世懼親民之官權力過重也,於是為監司以防之;又慮監司之專權也,為巡撫、巡按等以防之;又慮撫、按之專權也,為節制、總督以防之。防之誠密矣,然而守令竭其心力以奉長官,猶懼不得當,無暇及民事也;朘萬姓脂膏,為長官苞苴,雖厲民而位則固也。古者任官,各舉其所知,內不避親,外不避仇。漢、魏之間,尚存此意,故左雄在尚書,而天下號得人;毛玠、崔琰為東曹掾,而士皆砥礪名節。後世慮選人之請託,銓部之徇私也,於是崔亮、裴光庭定為年勞資格之法,孫丕揚定為掣籤之法。防之誠密矣,然而奇才不能進,庸才不能退,則考績廢也;不為人擇地,不為地擇人,則吏治隳也。古者鄉官,悉用鄉人,(《周禮》、《管子》、《國語》具詳之。)漢世掾尉,皆土著為之,(《京房傳》:房為魏郡太守,自請得除用他郡人,可知漢時掾屬無不用本郡人者,房之此請,乃是破格。)蓋使耳目相近,督察易力。後世慮其舞弊也,於是隋文革選,盡用他郡,然猶南人選南,北人選北。(宋政和六年詔,知縣注選,雖甚遠,無過三十驛。三十驛者,九百里也。)明之君相,以為未足,於是創南北互選之法。防之誠密矣,然赴任之人,動數千里,必須舉債,方可到官,非貪污無以自存也。土風不諳,語言難曉,政權所寄,多在猾胥,而官為綴旒也。古者公卿,自置室老,漢世三府,開閣辟士,九卿三輔郡國,鹹自署吏,(顧氏《日知錄》云:鮑宣為豫州牧,郭欽奏其舉錯煩苛,代二千石署吏。是知署吏乃二千石之職,州牧代之,尚為煩苛。今以天子而代之宜乎?事煩而職不舉。)所以臂指相使,情義相通。後世慮其植黨市恩也,於是一命以上,皆由吏部。防之誠密矣,然長佐不習,耳目不真,或長官有善政,而末由奉行,或小吏有異才,而不能自見也。古者用人皆久於其任,封建世卿無論矣,自余庶官,或一職而終身任之,且長子孫焉。
爰及漢世,猶存此意,故守令稱職者,璽書褒勉,或累秩至九卿,終不遷其位,蓋使習其地,因以竟其功。後世恐其久而弊生也,於是定為幾年一任之法,又數數遷調,宜南者使之居北,知禮者使之掌刑。防之誠密矣,然或欲舉一事,未竟而去官,則其事廢也;每易一任,必經營有年,乃更舉一事,事未竟而去如初,故人人不能任事。而其盤踞不去,世其業者,乃在胥吏,則吏有權而官無權也。古者國有大事,謀及庶人,漢世亦有議郎、議大夫、博士、議曹,不屬事,不直事,以下士而議國政,(余別有《古議院考》。)所以通下情,固邦本。後世恐民之訕已也,蔑其制,廢其官。防之誠密矣,然上下隔絕,民氣散耎,外患一至,莫能為救也。古者三公坐而論道,其權重大,其體尊嚴。(三公者一相、二伯。)漢制丞相用人行政,無所不統,蓋君則世及,而相則傳賢,以相行政,所以救家天下之窮也。後世恐其專權敵君也,漸收其權歸之尚書,漸收而歸之中書,而歸之侍中,而歸之內閣;漸易其名為尚書令,為侍中,為左右僕射,中書侍郎,門下侍郎,為平章政事同三品,為大學士;漸增其員為二人,為四人,乃至十人;漸建其貳為同平章事,參知政事,為協辦大學士。其位日卑,其權日分,於是宰相遂為天子私人。防之誠密矣,然政無所出,具官盈廷,徒供畫諾,推諉延閣,百事叢脞也。古者科舉皆出學校,教之則為師,官之則為君,漢、晉以降,猶采虛望。後世慮士之沽名,官之徇私也,於是為帖括詩賦以錮之,浸假而鎖院,而搜檢,而糊名,而謄錄,而迴避。若夫試官,固天子近侍親信之臣,親試於廷,然後出之者也,而使命一下,嚴封其宅焉;所至,嚴封其寓焉;行也,嚴封其舟車焉,若檻重囚。防之誠密矣,然暗中摸索,探籌賭戲,驅人於不學,導人以無恥,而關節請託之弊,卒未嘗絕也。古之學者,以文會友;師儒之官,以道得民。後世恐其聚眾而持清議也,於是戒會黨之名,嚴講學之禁。防之誠密矣,然而儒不談道,獨學孤陋,人才雕落,士氣不昌,徒使無忌憚之小人,藉此名以陷君子,為一網打盡之計也。古者疑獄,泛與眾共,懸法象魏,民悉讀之,蓋使知而不犯,冤而得伸。後世恐其民這狡賴也,端坐堂皇以聳之,陳列榜楊以脅之。
防之誠密矣,然刁豪者益藉此以嚇小民,願弱者每因此而戕身命,猾吏附會例案,上下其手,冤氣充塞,而莫能救正也。古者天子時巡,與國人交,君於其臣,賤亦答拜,漢世丞相謁天子,御座為起,在輿為下,郡縣小吏,常得召見。後世恐天澤之分不嚴也,九重深閉,非執政末由得見。防之誠密矣,然生長深宮,不聞外事,見賢士大夫之時少,親宦官宮妾之時多,則主德必昏也。上下睽孤,君視臣如犬馬,臣視君如國人也。凡百庶政、罔不類是,雖更數仆,悉數為難。
悠悠二千歲,莽莽十數姓,謀謨之臣比肩,掌故之書充棟,要其立法之根,不出此防弊之一心。謬種流傳,遂成通理,以縝密安靜為美德,以好事喜功為惡詞,容容者有功,嶢嶢者必缺,在官者以持祿保位為第一義,綴學者以束身自好為第一流。大本既撥,末亦隨之,故語以開鐵路,必曰恐妨舟車之利也;語以興機器,必曰恐奪小民之業也;語以振商務,必曰恐壞淳樸之風也;語以設學會,必曰恐導標榜之習也;語以改科舉,必曰恐開躁進之門也;語以鑄幣楮,必曰恐蹈宋、元之轍也;語以採礦產,必曰恐為晚明之續也;語以變武科,必曰恐民挾兵器以為亂也;語以輕刑律,必曰恐民藐法紀而滋事也。坐此一念,百度不張。譬之忡病,自驚自怛,以廢寢食;譬之痿病,不痛不癢,僵臥床蓐,以待死期。豈不異哉!豈不傷哉!
防弊之心烏乎起?曰:起於自私。請言公私之義。西方之言曰:人人有自主之權。
何謂自主之權?各盡其所當為之事,各得其所應有之利,公莫大焉,如此則天下平矣。
防弊者欲使治人者有權,而受治者無權,收人人自主之權,而歸諸一人,故曰私。雖然,權也者,兼事與利言之也。使以一人能任天下人所當為之事,則即以一人獨享天下人所當得之利,君子不以為泰也。先王知其不能也,故曰:“不患寡而患不均。”又曰:“君子有絜矩之道,言公之為美也。”地者積人而成,國者積權而立,故全權之國強,缺權之國殃,無權之國亡。何謂全權?國人各行其固有之權;何謂缺權?國人有有權者,有不能自有其權者;何謂無權?不知權之所在也。無權惡乎起?曰:始也,欲以一人而奪眾人之權,然眾權之繁之大,非一人之智與力所能任也,既不能任,則其權將糜散墮落,而終不能以自有。雖然,向者眾人所失之權,其不能復得如故也,於是乎不知權之所在。故防弊者,始於爭權,終於讓權。何謂讓權?天下有事,上之天子,天子曰議以聞,是讓權於部院;部院議可,移文疆吏,是讓權於督撫;督撫以頒於所屬,是讓權於州縣;州縣以下於有司,是讓權於吏胥。
一部之事,尚、侍互讓;一省之事,督撫互讓;一君之事,君國民互讓。爭固不可也,讓亦不可也。爭者損人之權,讓者損已之權。爭者半而讓者半,是謂缺權;舉國皆讓,是謂無權。夫自私之極,乃至無權。然則防弊何為乎?吾請以一言蔽之曰:因噎而廢食者必死,防弊而廢事者必亡!
作者簡介
梁啓超(1873~1929年)近代資產階級改良派代表人物。字卓如,號任公、飲冰室主人,廣東新會人。早年從學於康有為萬木草堂,並協助康有為從事變法維新,時稱“康粱”。1895年同康有為共同發動“公車上書”。後於上海主編《時務報》,發表《變法通議》等論著,在全國產生了深刻的影響。1897年10月,受聘為長沙時務學堂中文總教習,次年人京參與戊戌新政。變法失敗後逃亡日本,創辦《清議報》,宣傳改良主義,鼓吹民權,並主張君主立憲制。1913年歸國後擁護袁世凱統一,並出任司法總長。後反對復辟帝制,策動護國軍反袁。一度出任段祺瑞內閣財政總長。“五四”運動期間,反對尊孔復古,謳歌民主與科學。學識淵博,著述宏富,晚年講學於清華大學。著作輯為《飲冰室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