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家璧人

誰家璧人

衛玠,字叔寶,小字虎,生於西晉武帝太康七年(286年),卒於懷帝永嘉六年(312年)。河東安邑(今山西夏縣)人。他是魏晉之際繼何宴、王弼之後的著名的清談名士和玄理學家,初任太傅西閣祭酒。《晉書本傳、書斷》曰:衛玠字叔寶,恆少子,拜太子洗馬。後移家建鄴(今南京),中興名士,玠為第一。永嘉四年,因五胡入侵中原,北方大亂,為保存門戶,衛玠攜母舉家南行,由於路途遙遠,饑寒交迫,積勞成疾,於永嘉六年不幸卒於南昌。 他的祖父,衛瓘,因為沒能在晉武帝死時成為顧命大臣,又質疑過晉惠帝的智商,在皇后賈南風操縱的宮廷政變中被斬首。

祖父曾經感慨,“這孩子有異於眾人,念及我年老,看不到他的成長了!”

一個幼童的“風神秀異”是何等光景呢?我們只能想像……祖父看見他不慌不忙地走進客廳,步態有趣,身上垂系一隻掐絲樂人銀鈴,發出清脆鈴聲。他猶如一頭小辟邪,莊重地坐在原色蒲團中央,倚著色調暗淡的絲綢垂簾,感到愉快愜意,三公銅鏡和青釉獸蹄奩在他的襯托下,顯得格外奪目……過敏性體質,有哮喘與濕疹的危險;如果貧血,就會牙釉發青,出現齲齒;體溫偏高,呼吸時鼻翼翕張……即使是少司命,鬆軟面頰上生著酒窩的命運女神也不可能具備如此美如一轍的姿容。

“看不到他的成長了!”這是出於對世間一切美好事物的讚賞與留戀,人生幾何的感慨,還是風雨將至的預感?祖父說這話時七十一歲,衛玠五歲,時間是公元二九○年。

第二年,瓦解西晉王朝的八王之亂爆發。

晉惠帝智力低下,名言是“沒有飯吃,為何不喝肉粥?”以及“青蛙為什麼叫,為公?為私?”他不識常識且具有非凡哲學頭腦。因此權力落於殘刻的賈后手中,更有諸多叔侄兄弟覬覦帝位。整部西晉史,幾乎就是本司馬家族你攻我伐的糊塗帳,終於引來各地割據,外患滅國。

公元二九一年夏六月,賈后聯合司馬瑋討伐司馬亮與衛瓘,命令後者的部屬一概不許過問,當晚全體解散,各回住家。衛瓘作司空時,所屬帳下榮晦犯法,曾受懲罰。他隨從前來報復,蓄意擴大事端,斬殺衛瓘及子孫九人。

衛玠的父親透過窗眼問牆外的嫂父何劭,是否有事動?何劭知道屠殺已經開始,他什麼也沒說;父親也知道屠殺已經開始,他折了回去。抵達飯廳時被迎面揪住。一路上榮晦對他不是打就是踢;盡情發泄不滿,惟恐父親忘了他。隨之血流過台階,粘稠而潤滑,凝結後就飛散為粉末,漂浮於空中,混入其他的血小板與紅細胞的塵團,它們並不孤獨,洛陽已經死了三千人,還有幾十萬以備不時之用。

兩兄弟正因病住在醫生處,母親陪伴看護。也許,兩兄弟一起得了傳染病,不得不離家;也可能是當時風俗,少兒患病必須遷居外地……人們總是把讚美毫不吝嗇地送給衛玠,而對兄長衛璪沒有任何評語。莫非任誰與之為伍,都會黯然失色?不多久衛璪就忌妒他的對手了。他向衛玠提出各種要求,比如“親愛的弟弟,把七巧板讓給我”?遭到拒絕就大怒。他面色青紫,渾身顫抖,羊癜瘋似的撲向兄弟,然後耐心地等待不可避免的處罰……他們一起得了麻疹。

八王之亂相互殘殺得很熱鬧,哪一邊的亡靈都能被送進先賢祠,重要的是等待。他們沒有等太久。賈后借司馬瑋除掉政敵的當晚,立刻以“矯詔”的罪名逮捕司馬瑋,並在六月十三日斬首。

衛瓘的女兒(也許就是衛夫人,衛鑠,王羲之的書法老師;也許是衛瑾,差點成為惠帝皇后的女人;也許完全是另一個人)寫信給官員,說:“我父親身後的諡號,還沒有公布。奇怪的是,以全國之大,竟然沒有一個人發言。君王被殺,叛徒不受制裁,就沒有資格當臣下——《春秋》所指責的過失,又由誰來承擔呢!”於是太保主簿等,手拿黃幡,擂動皇宮外的“登聞鼓”,要求懲辦兇手,“即使如當初假詔書所說,衛瓘也不過免去官職而已。而榮晦卻為了報復當年遭受的懲罰,逮捕衛瓘父子及孫兒九人,一律斬首,實在太過分了。”所謂的懲處兇手,也只能追查到榮晦為止。

於是皇后授意,榮晦全族屠滅,追封衛瓘為蘭陵郡公,諡號“成”。

在嫡孫衛璪繼承了祖父的食邑冊封之後(他仍是只雄赳赳地沖向令人生忌的弟弟的磨牙小狗),母親帶著兩個兒子前往封地蘭陵郡。由此向東一百里就是娘家,威名遠播的琅琊王姓。因此她肯定時常前往探訪自己的兄弟,驃騎將軍王濟。這位舅舅才學出眾,待人接物很有風度;但他一見到衛玠就說:“別人誇我容貌過人,然而比起外甥根本不足一提,簡直是拿石塊同明珠寶玉相比,我實在太難看了!”

王濟年少時從庭院中走過,他的父母共坐閒談,父親王渾欣然地說,“生個這樣的兒子,應當滿足了。”母親鍾琰笑道:“如果我嫁給你的表弟,生的兒子可不止如此啊!”

鍾琰,是魏太傅、大書法家,鍾繇的曾孫女,她生下淑美的女兒後,王濟就一心想給妹妹挑個好丈夫。他推薦了一位才能出眾的兵家子弟,混雜在平民中間,讓母親在帷幕後面審視。母親說:“此人確實拔尖,雖出身寒門,如果高壽,仍可發揮才能。不過看他的形貌氣質,一定無法長壽,不能與之結親。”幾年後,兵家子弟果然早逝——若非如此,衛玠差點就因舅舅的撮合而無法出生了!

在這裡,之所以不厭其煩地介紹各人的父母姻親,正是緣自魏晉以來特有的門閥制度。由於門閥世家壟斷了所有上層權力,“九品中正制”成為培植私家勢力的重要工具,導致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現象,從而造成任人唯親的惡性循環,政治迅速走向黑暗。高貴的家族不與門戶不相當的人交談、共坐、來往,更別提通婚了。為證明血統高貴,評定鄉品,銓選官吏,區別士庶,選擇婚姻的依據,譜牒之學變得異常發達。中國人以血統自居的年代,以此最盛。

衛玠的母親,得自外祖母的真傳,大概有時也會旁若無人地戲謔兒子,談起愛情趣聞來毫不留情,連他聽見都要耳熱。有這樣難得糊塗的母親真是幸福。

抵達家族封地時,衛玠差不多就該換乳牙了。舔著乳牙脫落後留下的牙床,孩子們首先有種空蕩蕩的恐懼感。再加上大人一再警告不得舔,否則會變齙牙,這種危險的小動作就更顯得興致盎然,待恆牙長出,再回味時,羞澀的蛻變已如鹽在水,無跡可循……牙齒是年齡與欲望的見證,我們不知道他死時最後四顆慧牙是否出齊。

正在這時,名垂青史的時刻到來了——家人把衛玠擺在白色山羊拖車上,穿過街道去拜訪親友。一種堂皇的展覽,他端坐其上……更貼切的比喻該是像白玉雕成的妖怪,鬨動全城,街上行人紛紛讚嘆:“誰家璧人!”

這種對美的傾城出動式的瞻仰,也只在那段時光才會有,對這可愛孩子,僅僅有跑上去掐一把臉蛋的衝動是遠遠不夠的。晉武帝曾經乘坐羊車在後宮流連,但到東晉時貴族子弟依樣畫瓢就差點被判刑;在牛車、鞍馬與步輦為主流的年代,這次出行具有特別展示的意蘊。人們津津有味地傳誦著那么多神情笑貌、傳聞逸事,重點都在外在容貌與內在人格的合二為一,這也是當時的審美情趣。

有自給自足不必求人的莊園經濟,有世代沿襲不會變更的社會地位,再加上在政治角力上退入素族之列,不難想像,衛玠的成長,心思、眼界、興趣會由環境轉向內心,由社會轉向自然,由經學轉向藝術,由客觀外物轉向主體存在——與時代風向不謀而合。

誰家璧人 誰家璧人

很可能直到十三四歲,衛玠都一直停留在封邑,避開是非。這時他梳著總角:額前有劉海,鬢髮及後發留長下垂,兩側各結一髻。根據流傳至今的魏晉壁畫來思忖,他應當是清瘦蒼白、眉目疏朗、身材高挑扁平、脖頸細長,如此秀骨清像,猶如靜默的天鵝游弋後留下的一道水痕;如逆風蜻蜓的薄翼,透明而不勝迎舉。

衛玠就是這樣一位神情俊徹的清癯少年。他極度平靜,如同冰海那樣平靜,哪怕在漠北戈壁上放聲大笑、好戰嗜血的匈奴徑路神的閼氏們在他那顆迷人頭顱周圍策馬賓士,他的表情也依然像個耳聾、眼瞎、呆傻、神奇的孩子。

當然,他也許會有些匪夷所思的嗜好,比如……馴牛。精心選種與調教,加上日趨精湛的駕馭技術,當時牛車的奔跑速度已接近馬車,“八百里驍”並不是神話。比如……烹調。“三世長者知被服,五世長者知飲食”,飲食可以反映家世長久與否,通曉烹調與美食品鑑也成了衡量門第高下的標準。以門閥標榜的河東衛家也不能免去口腹之慾的“俗”吧。又比如……極其奢侈的……紡棉紗——所有棉花都要途經西域傳入,潔白的紗線背後不知幾度狂風沙。或者……在書房專辟一角不予打掃、積滿灰塵,就愛看老鼠跑來跑去,留下細細足印的樣子。再無聊一些,可能就是採集茶葉與收集昆蟲翅膀了。畢竟,在公元三世紀,怪癖是一條抒發情懷的捷徑。

接下來,他做了一個夢。

他問樂廣“夢是什麼”。

樂廣,南陽郡人,當時另一大名士,以溫和敦良著稱。於公元二九七年擔任河陽尹,相當於洛陽市長,與巴黎市長一樣,影響力遠遠大於職位本身。他與同年任命為尚書令的王衍齊名,精於清談,名震天下,無論是貴族官員還是鄉野村夫都對他們推崇備至,爭相仿效。他曾對王平子、胡母彥國的裸體醉飲說過“名教中自有樂地”,何必蓄意追求放蕩形骸呢。公元三○○年春季,愍懷太子司馬遹流放許昌時,江統等太子宮官員違反禁令前往洛水送別,被捕後拘押於“河南獄”,樂廣將他們全體釋放……是個善解人意的好老頭。他還創生了另一則成語典故“杯弓蛇影”,看來很擅長心理學。

根據推斷,這個著名的夢該在公元二九七與三○○年之間,衛玠返回洛陽所做。

樂廣回答:“是想。”

他再詰問:“神形所不接而夢,豈是想邪?”

復答:“因也。”

要知道,那可是白馬寺建成不久,佛教還在小心翼翼地傳播階段,整箇中國對於“因果”毫無認知的階段。

衛玠開始思考“因”,於是病了。

樂廣命人駕車造訪,為他剖析“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從未夢見坐著車鑽進老鼠洞,或是搗碎鐵棍子嚼著吃,都是因為沒有想過。那么就沒有緣故入夢了。”

他因此痊癒。

樂廣嘆息說:“這孩子胸中,應當沒有膏肓之疾。”

他夢見了什麼?

他為此找到原因了嗎?

中國的解夢系統可以做一個龐大的專題,如“夢見掉牙,骨肉分離”。而樂廣最後的嘆息又是什麼用意呢?他認為衛家人保護過度?缺鈣?還是他正處逆反期裝病?

這些一行半句的典籍到了今天,幾乎成了一種只可意會的美妙猜想,我們只能依次推理:衛玠被母親禁止隨意開口說話,因為太容易因此而害病,病因概無定論,即使反覆調理,依然一副衣不勝體的模樣。

漢朝以來的巫筮依然流布深遠,難道是他人妒忌的“惡眼”過甚?或是少司命愛慕少年,欲將他擒拿上天專主斟酒?《抱朴子》《搜神記》的怪力亂神還要等幾十年後才會出現;目前可以援引的,尚有阮瞻風趣的論鬼之有無:“自稱見過鬼的人說,鬼是穿戴著活著時候的衣裳,如果人死了變鬼,那么衣服也有鬼嗎?”不過,人們的確會給祖先燒(紙)衣裳啊,啊,阮瞻無法自圓其說了。

公元三○一年,正月九日,趙王司馬倫廢掉晉惠帝自立,裝飾在官帽上的“貂不足,狗尾續”,宮廷頓時貂蟬盈座,各州郡所保薦的“賢良、秀才、孝廉”一律免考錄用,在職官員全部提拔,超過十六歲的太學生全體委任官職……衛玠正好十六歲。

他大概就是這時升任“太傅西閣祭酒”,一種諮詢參謀型的官職,天知道他能參謀什麼!

起先他在所有公共場合(清談宴會居多)上默然不語,而後……“衛君不言,一言入真”,長於“析理至審”,手與麈尾同色。他與阮修的交鋒,應該不會早於此年。

起因是太尉王衍見阮修而問:“《老子》《莊子》與儒家相同還是不同?”

對曰:“將無同?”

莫非相同?

今天誰聽到這樣的回答,都會一個掃堂腿叫他無米折腰。

太尉以“簡要”見重於人,當即提拔他為“掾”(秘書)。

衛玠嘲諷道:“一個字便可被提拔,何必藉助三個字!”

阮修冷笑,“假若眾望所歸,片字不說就可以提拔,又何必藉助一個字呢?”

衛玠認為一個字是哪個字呢?

萬無一失的,必定是“無”。

當然,“三語掾”到底是阮修還是阮瞻,至今已成無頭公案。

《世說新語》說兩人“遂相與為友”。更多只是一種認同吧?在“三王”、“二十四友”諸如此類的人以群分之中,他似乎沒有親密朋友,也無意拉幫結派。像阮修這樣的貧寒貴族,在當時因無力支付高昂的結婚費用到了四十多歲仍無妻室,王敦帶頭為他募捐,結果還是沒成功;而被人用梭子打折門牙的謝鯤一再被勢族排擠叱呵,到多年之後才有典故入籍;相比之下,依靠祖上陰功的衛玠已經幸運得多了。他存在著,但無法將他歸類,很少人能見到他,衛玠兩字給外界的印象,就像是無形、無狀、無象、看不見、聽不著、摸不到的美麗。似乎他已經“離形去知”,達於“坐忘”——可笑的是,恰恰起因於他的顏面,人們才開始一系列自以為是的至上想像,並將誇大其辭的光環籠罩於他頭上——人們需要某項存在來崇拜,如果連他也無法達到那個頂點,我們還有什麼希望呢?

四個月後司馬倫失敗身死,凡任用的官員一律免職,全國所有職位幾乎全空,留下的絕無僅有。

這種鬧劇決不是最後一次。身處災難、癘疫、兵亂橫行的時代,西晉人的坦然也許超過現代人的想像——人生苦短,不如及時行樂,生活因一種理解而得到和解,表面越是輕視世事,灑脫不凡,內心就越是強烈地執著人生,極度痛苦,魏晉時代的生存態度因此而生!他代表最細緻入微的瞬間年華之美,美什麼也不說明,因為它只說明它自己——就像祖父那句感嘆,就像青睞中包含的欲望,就像流行於歡宴上徐唱的反而是喪歌《薤露》;他幾乎是上天選中來履行時代標誌物職責的:蒼白、瘦削、搖搖欲墜。

“人有不及,可以情恕;非意相干,可以理遣。”

衛玠心安理得地接受愛慕與崇拜、唾棄與鄙視,《晉書》說,“故終身不見喜慍之容。”在他一本正經的表情之下……應該不是面癱,揣度他也會調皮的作弄人罷?說不定還會恃寵行兇。一旦人們讚美他並與其兄長相比,冷不防他會套用一句“天道損有餘而補不足”?

多年以後,有人以儀容萬方的晉成帝皇后父親杜乂與他相比,問之於桓彝。得到的回答是:“衛玠神清,杜乂形清。”

正如人們向來崇尚性靈超過形質。這話雖說的圓滑,其實已分上下。衛玠給人更多的不是具體五官的觀用感,而是一種超乎言表的風骨意境,代表著魏晉時代的終極美學。顧愷之的神來之筆從沒嘗試為他作畫,假設將他信手添在遠景之中,也只得露一個似是而非的側面吧:他越是美麗,他的面目就越是模糊……一種截然不同的神動,這種神動使他避免了不怎么精明的天性上的欠缺。一旦這樣認識他,周圍的人,就本能的疏遠他……

正因為死亡如此普遍,人們又是如此懼怕死亡;道教的丹石派到了這個時代愈演愈烈,酷愛黃老之道的士大夫們也相信存在著某種長生不老藥,他們開始服用由石鐘乳、紫石英、石硫磺、白石英及赤石脂組成的“五石散”——起先由東漢張仲景為治療傷寒所研製,後由何晏推廣而人人趨之若鶩。“五石散”,也叫“寒食散”,含有大量硫化物,猶如迷幻劑,燥熱峻烈,名士皇甫謐服用七年,寒冬時甚至靠赤膊吃冰來壓制。散發藥性的辦法就是吃寒食,洗冷浴、散步、飲溫酒,直至大汗淋漓,這個過程稱為“石發”。如果石發不當,就會導致殘疾乃至死亡。

在魏晉交替的黃昏,輕風勁草,崎嶇山道,三三兩兩,一代文豪在暴走。他們亦笑亦哭,與死亡如此接近地極端體驗,一秒鐘的狂喜與飛升,然後或者藥性鬱積倒斃路邊,或者清醒後被皇帝殺掉。欲求解脫而不可能,逆來順受又不適應,他們似乎是為了同死神作戰,拷打靈魂而誕生的。

人性始於埋葬死者,對死的悲哀意識正標誌著對生的自覺。最大的悲哀,正是對死亡的悲哀,魏晉悲愴,就出自面對死亡的智慧與深情:人命危淺、朝不慮夕,因此尋究心靈永恆之路——才思敏捷、言辭優美、情真意切,這就是當時的人格標本,風度翩翩的精神貴族。然而,即使如何仙風道骨,癮君子依然是癮君子。

按成分而言,五石散的唯一實用價值在於去濕疹與壯陽。這種吸毒風氣卻延續了五六百年直至唐代;並引發服飾改革,為避免皮膚摩擦不適,衣料要求再薄再輕,不予漿洗,寬袍大袖之飄逸風姿和驚世駭俗的跳脫舉動,以及“思風發於胸臆,言泉流於唇齒,文微微以溢目,音冷冷而盈耳”的不朽文章與書法,皆由此催生。

至於衛玠是否也吃五石散呢?在落日餘輝之中,只見一犀利少年疾走於洛陽銅駝大道,衣袂飄飄、不斷絆倒,袒胸露乳、兩爿排骨,五內俱焚,蹙眉輕吟,向來溫文爾雅也變成了火暴烈膽,皮膚觸覺萬分敏感,情慾亢奮……男女傾慕者豕突狼奔,尾隨其後,蔚為壯觀……但以他的體質,能否滿足他們就不得而知了。

這種狀況終究未錄入史冊,所以他的愛情故事也就愈加顯得隱秘。他的妻子,就是曾為他做過“夢的解析”的樂廣的女兒。對於兩家的聯姻,當時人們嘆服地說,“妻父有冰清之資,婿有玉潤之望,所謂秦晉之匹也。”似乎絕配是存在於這對“冰清玉潤”的翁婿之間的……不由讓人萌發興趣。

衛玠與樂廣,兩人還獲得另一句對仗讚譽,“樂廣有何晏之緒,衛玠得王弼之音”。意思是說,衛玠為續王弼之絕緒者,樂廣則傳承了何晏的頭腦與口才——其實,在三玄風氣之中樂廣更偏向儒家,但他推崇名教又與毫無節操矛盾共存,在司馬倫篡位時捧璽綬勸進,站錯了方向,直至東晉還為人所詬病。不過那是個才性超過節操的日子。他死於公元三○四年。

魏晉風流,以魯迅的話來概括,就是藥、酒、姿容、神韻,再加上“清談”。

各路名士,手持麈尾,日以繼夜,娓娓而談。談的又是什麼呢?

談“道”。

在正始年間——上限自太和六年(公元二三二年),建安時代最後一位代表人物曹植去世,下限止於魏元帝鹹熙元年(公元二六四年)——共三十一年,還比較嚴肅,其中何晏(也是五石散與傅粉頭子)與王弼最為著名。兩者貴無,以無為本,以靜為本。“天地雖大,富有萬物,雷動風行,運化萬變,寂然至無,是其本矣。”“有”的本原是“無”,是其自然本性。他們認為一切應該順應自然本性,不該人為地拗曲它、破壞它、矯飾它。他們注釋了《老子》,寫下了《道德經》等名篇。可惜後世有“清談誤國”的定論,他們又在政治鬥爭中失敗,私生活也不夠檢點,這些哲學思辨家們一向得不到應有的尊重。

還有其他流派,比如揚泉、裴頠崇有,向秀、郭象主“玄冥”“獨化”,嵇康、阮籍越名教而尚自然,還有鮑敬言倡導“無君”……玄談之妙與談玄者的儀容之美,同樣重要。正始玄風,從哲學到藝術,從觀念到習氣,催生了荒誕不堪的新東西,戰勝與取代了更加虛偽的漢代經學;不惟在理論思維上達到超高水平,而且還帶來了意味獨特的審美思潮。

到永嘉年間及其之後,話題就蕪雜起來,起居飲食、時髦心得、房幃密話都穿插其中。自鹹寧六年(公元二八○年)虜孫皓滅吳,到永嘉南渡、偏安江左,全國統一的局面只維持了三十餘年,這個時代里,沒有激情、沒有準的、沒有盛世歡喜,也沒有末日悲哀。西晉的士人沒有建安時代的進取心、慷慨情懷與道德判斷,崇名教者,無親身躬行的自覺,也不必如竹林七賢一般為魏曹陣營還是司馬陣營的選擇而如履薄冰;精神上的放達狷狂,這時已全部流於世俗化與肉感化。他們明哲保身、生活奢靡,追求財富與情色;此時的清談,與其說是在探討玄理,不如說是在從事藝術創造,博取名望,也就是娛樂——因此,談話音調、音韻與玄理見地拔到了同樣的高度;相應的,流韻綺靡的美文技巧得到迅速發展。而衛玠的一生,就處於這么一個掐頭去尾的三十年之間。

當異類成為潮流,當然也就泥沙俱下了,清談家們原本是為顯示卓爾不群,到人人談之,又怎能聖賢、游外?

——不過,郭象取消一切對立,去除一切界限,齊萬物、一是非,那也不存在庸俗與高雅這些相背離的對偶了。瞧,還順帶解決了莊子的二難悖論。

對於沒有郭象這樣胸襟的人,討論冬天飄雪是像空中撒鹽還是春風拂柳絮還顯得童趣盎然,到沒錢買五石散便當眾假裝昏厥就不免好笑了。更何況後來士族子弟極端地追求病態美,刮光鬍鬚、塗脂抹粉、褒衣博帶、高屐長冠,一天只吃一頓飯,到夏天還得穿棉襖抱火爐,路也走不動,出入靠人扶,聽見馬嘶作驚駭狀,“這明明是老虎,為何要稱之為馬呢?!”如此如此,就更肉麻。譬如,人們對衛玠的嘖嘖稱奇,是否也包含了戀童癖與同性戀的成分呢,應當無法避免。在母親的細心呵護之下,成年之前應該不會遭受傷害;因此他喜愛人們的渴慕,接受得光明磊落,處理得也落落大方吧。

在越聊越濫之時,如果獲得達人“復聞正始之音!”的絕贊,便可名耀天下。叔寶不限於此——衛玠一開口,平子就“絕倒”。

公元四世紀,還沒有發明椅凳桌子,有話好好說時,大多跪坐在蓆子、軟墊或是坐榻上。如果相談甚歡,注意力集中,聽眾一方就會不由自主傾身向前,靠近發言者。春秋戰國時就有這樣的例子,國王聽游士闡述變法之道,不知不覺挪到了對方的蓆子上。而來自琅琊極負盛名的王平子,大概與此同理,估計他用的是有一定高度的坐榻,極為佩服(再加賞心悅目)之際稍不留神,就從榻上翻下來,一驚一乍,而美少年依舊面無表情地絮絮叨叨。於是阿平再絕!三絕!可見衛玠談吐之妙。“絕倒”二字沿用至今。

參照歷史,自公元三○○年起,洛陽就直接淪為烽火戰地。公元三○二年司馬冏與司馬乂互稱對方“假傳聖旨”與“謀反”,展開三天四夜的激烈巷戰,晉惠帝登城觀戰時流矢飛箭就落在他腳前,左右陪駕官員紛紛中箭死去;公元三○四年張方燒殺姦淫洛陽兩月之久,劫持惠帝移居長安時又將皇宮搶劫一空,御用的珠簾和帳幕被士兵割下來披在馬上作泥障……如果無法及時逃脫,滯留京師,衛家又如何對付輪番的打殺劫掠呢?

首先,西晉允許有私人武裝,半農奴化的“部曲”。

其次……衛璧人本人沒被強盜搶走就是個奇蹟。

再次,即使被沒有審美能力的賊配軍捅兩刀,他也可以安然無恙、大大咧咧地撩開衣襟,“不過是衣袍寬大身材瘦小罷了!”

公元三○七年,二十三歲的晉懷帝接下了白痴皇帝的爛攤子,他是個有抱負的人,但東海王司馬越與王衍擅權,成漢等少數民族國家建立,內憂外患,形勢不準許他施展拳腳。

大約就在這時,司馬越為戰略方位的需要,與衛璪交換封地,改封其為江夏郡公,邑八千五百戶。一向深居簡出的衛玠也已經二十二歲,家族早年的罹難雖讓他對冷酷的政治有了一定認識,但在一系列真真假假的推辭之後,還是接受了王衍的舉薦,成為司馬越集團中的一員,重返權力鏇渦,出任東宮司馬詮的“太子洗馬”。

洗馬,主職管理太子宮圖書典籍,太子出行時,充當前導。有儀仗隊隊長的嫌疑,是箇中級官職。

八年前,洗馬江統寫出有名的《徒戎論》,將“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講得斬釘截鐵,主張把外民族全部遷出中國。當然這種論證不可能實踐,也不可能阻止民族的大融合——即便融合進程中包含了多少血與火——五胡十九國時代仍如期而至。

在此之前,衛玠就當過“太傅西閣祭酒”,照例沒留下任何政績。一則可能,作為門閥世家的紈絝子弟,大多是在其位不司其職;二則,他明白政治是件麻煩事,好比穿著破衣服在荊棘叢中行走,到處受牽制,沒有志向與犧牲是無力從事的;再則,也是最接近實情——正如絕大多數清談家一樣,說起玄理來頭頭是道,對管理國家實在是一竅不通。

當然,人們還可以猜測,這個以“羸弱”聞名晉史內外的傢伙,大概日常出勤都會翹班吧!保不準就連“羸弱”兩字,也未必不是迴避鬥爭的好藉口,一句“身體不適”就閉關在家,躲開權力紛爭,哪管八王之亂、五胡侵華!偶爾參加酒宴,恐怕都會賴掉罰酒。當諸多崇拜者感同身受,為伊憔悴時,這個漂亮的懶漢卻不知在哪裡踏雪尋梅,竊竊發笑呢。

在八王之亂的十六年,我們不知道他都幹了些什麼,大約就是籠著手散了十六年的步。他不太單純,有時過分追求細節,偶爾顧影自憐,也會“發妙聲于丹唇,激哀音於皓齒”,就是吹吹口哨,或是仰天哭叫。不羈之士通常忘情于山水,每到一處都要游賞數日,有時走到半路還要折返賞玩,要保持一個翩翩少年的風度的確大費精力。

公元三○九年,匈奴軍隊兩次長驅直入,兵臨洛陽城下。衛璪此時已是散騎侍郎,為有心無力的懷帝內侍,衛玠對“太子洗馬”似乎不太留戀,更容易掛靴而去;也許考慮到為哥哥打前站,到江南立基礎,他決心舉家避亂。

這本該是一家之長所作的抉擇,卻由弟弟提出,不免又讓人想到幼年時的小小拳擊。母親不忍心離鄉背井,與長子分離,衛玠就滔滔不絕地勸說,母親怕他磨牙受損才勉強答應。

鑒於年前祖逖領百餘戶遷往江東的先例,衛玠的旅程也絕非一車一馬,而是家身的連根拔起。於是,幾百人(包括奴婢、蔭客、部曲)的行宿安排、車楫調度,都由瘦弱青年來完成。一路上餐風飲露,加上強盜惡吏當道,肯定少不了交友求助,廣疏千金。當錢財也有所不逮時,傳世之寶也一概融通散盡,包括歷代墨寶……父親衛恆的《四書體勢》、姑母衛夫人的楷書、祖父衛瓘的今草,乃至曾祖父衛覬的真跡,統統填入欲壑或是沿途逸失了吧。一千七百年後,河東諸衛,這盛大的書法世家,除了黃初元年一方《受禪碑》及兩份閣帖之外,已無從瞻仰一筆一划。

現在衛玠面對長江,再也不是“逝者如斯夫”式的裝腔作勢的感傷了。為防備江盜,他穿起了兄長贈與的犀皮裲襠鎧。裡面襯了一件厚實的絲棉窄袖衫,這使他顯得有趣了些。手指摩挲著胸前小型的魚鱗甲片,他說了一句話——

《世說新語》記載:

衛洗馬初欲渡江,形神慘悴,語左右云:“見此茫茫,不覺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復誰能遣此!”

這是他首次露出憂傷之情。他說了這一句,就沒有再說第二句。而這一句,便是整整一代人對國破家亡、衣冠南渡的悽愴寫照。

林木蕭森,離離蔚蔚……風神瀟灑的縱樂年代散落江水,他在橫跨兩個時代,西晉已被拋在身後,寧靜閒逸而無能為力的東晉即將到來……有人中流擊楫而歌;有人途徑故地,撫摩昔日手植楊柳:“木猶如此,人何以堪!”焚毀的皇宮前銅駱駝默然無語,印證了十年前索靖的讖語,“我會看到你埋藏於荊棘之中”;野草雜生的銅雀大街,白痴皇帝曾僅乘一輛牛車還朝;拆骨互噬的饑民攻擊懷帝,致使他坐以待斃;衛璪消失在洛陽守衛戰的飢謹中;佛塔建成又焚毀了;一對燕子繞著檐下鐵馬喃呢……這一切他都將看不到。他二十五歲了,還沒有一個孩子,以後也不會有。西風把淚水送進他的眼帘,他沒有哭。

妻子樂氏在江夏死去。

他又結了婚,新婦是征南將軍山簡之女,仍沒有孩子。

四月十六日山簡酩酊而死。

他繼續東行,五月五日在豫章,王敦見到了他。王敦對長史謝鯤說出了那句著名的“不意永嘉之末,復聞正始之音!昔王輔嗣吐金聲於朝,此子復玉振於江表。”

三人往復論辯,通宵達旦。

玉振於江表……也不過是相互吹捧,以盡口舌之欲罷了。

但那個時代,他們就是靠這份虛空生存的。

他繼續上路。有說法是因為他洞穿了王敦為人,預見了“王與馬共天下”,但我們對此深感懷疑。

他終於來到了建業——東晉的起點,他的終點。

曹魏時期的王弼活了二十四歲。公元四世紀仍舊不喜愛年輕人,他們人數太多,所以只能像乾涸水塘中的蝌蚪相互吞噬。血親親王司馬瑋死於二十一歲,愍懷太子二十三歲時被藥杵擊斃在廁所;二十八歲的司馬乂與將士同心守城,即將勝利,卻被出賣,活活烤死;司馬覃恭謹小心,被殺時十四歲;最後一任西晉皇帝司馬鄴投降漢趙時十八歲,他沒能迎接下一年的來臨……還有那些無法留下名字的人:司馬倫之亂,陣亡將士十萬;司馬冏之亂,翦滅黨羽兩千人;王浚麾下鮮卑兵將搶來的婦女推進易水溺死,八千人;祁弘攜鮮卑兵入長安,斬首二萬;汲桑焚毀經營一百一十七年的鄴城,斬首一萬;漢趙將軍劉景驅趕男女老幼投入黃河淹死,三萬人;石勒屠殺晉軍,十萬人,王衍等清談大師一律用土牆壓死……鹹寧六年平吳時,全國共二百四十六萬戶,人口一千六百一十六萬;西晉滅國時,全國人口死亡失蹤占百分之八十以上;其中南渡九十萬,占北方人口八分之一。

大司命寵愛這個朝代,他舉起長鋏,通過戰爭把幾百萬人化為齏粉,他殺害善戰的青年,也屠戮昏聵的官閥;少司命久久盤桓於戰場之上,帶走那些俊美兒郎。

現在是公元三一二年,淨明道派創始人許遜的旌陽祠在豫章建成;君士坦丁大帝擊敗馬克森提,在羅馬凱鏇門向元老院與民眾致辭,他皈依了基督教;匈奴攻陷晉陽;羯人石勒建立後趙;距離西晉滅亡還有五年;衛玠將要死去。

他在瘋狂的吶喊聲中穿過建業城,城牆上垂下士兵的紅纓,飄落翠綠的蘭花與雪松枝,貔貅默默無語,這座石頭城已經見過無數年輕人如此走過了。他們攤開了透明的絹綃,阻擋投擲而來的首飾與花果;他整理衣衿的舉止,為什麼顯得那么優美軒昂?人們不知所措——他們在迎接一個即將結束的朝代,接待它的二度降臨,帶來風流與死亡。一個身著戎裝的女郎,捧著薄紗後邊他的臉,昏厥。

他的皮膚蒼白的幾乎透明,猶如酷暑中的冰鎮肉。身形消瘦得幾乎消失。他的形象同夢境一致,他是沉默的,古怪的,就像一種不切實際的渴望。他不笑,也不怒,在感人場景前無動於衷地處在光輝美貌的顛峰。毫無疑問,一股特殊的氣韻流動於他那平靜的軀體和顫動的長髮之間;那是一種非物質的,與人類的血肉構造不同的神姿。他非常脆弱,但他確實優越。所有人都感到困窘——看到他如此沉默,與周圍一切格格不入,人們的感覺首先是對他的無動於衷感到不安,然後是強烈的妒忌與怨恨。

他是西晉最後的風華絕代。如牆的圍觀者,目睹著一個短暫、混亂與美絕的時代消逝。衛玠在公元三一二年六月二十日穿越建業城,司馬睿正在等他,又或者不……“人舊聞其名,觀者如堵牆。玠先有羸疾,體不堪勞,遂成病而死。時人謂‘看殺衛玠’。”

結局,就像溪流一樣,他帶走的一切如海洋那般遼闊。

他在兵政上無所作為,不事穡稼土木,在文學上無足輕重,更無可稱道的節操。所謂超然事外、平淡沖和,正如所有人一樣,“無為”,袖手旁觀地斷送了這個朝代。他純粹以本身為標本,以門閥制度為中介,吻合了此際的審美妙賞:代表著人性自身的覺醒與追求。因而就連正統史冊,也不厭其煩的“衛璧人、衛璧人”一聲聲呼喚,如許病態祈望——正如“道”的本質,希求……常住不變、永不衰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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