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歌人生
中年以後由於種種原因,家境每況愈下,以至不得不以乞討為主,兼營農作度日,他的家世正如他的一首秧歌: 老人們是高門大戶家傳耕讀,到我手上改換門庭有官不做,手拿上打狗棍周遊列國,雖然貧窮活得兩天無拘無束。
人生經歷
許凡編唱秧歌極有才華,他用秧歌反映現實生活,謳歌時代風貌;用秧歌表露思想情感,鞭撻社會醜惡現象;用秧歌作為和人們生活交往的語言;也用秧歌塑造了他自己的形象。他一年四季到處流浪,走到哪裡唱到哪裡,見到啥就唱啥,一路乞討一路歌。只要許凡出現在哪裡,哪裡就會產生一串秧歌。這些年來他究竟唱過多少秧歌,誰也無法統計,但僅在社會上普遍流傳的少說也有二三百首。
許凡由於長期生活在社會最低層,對現實生活有著深切的感受體味和認識理解,加之思想上有毫無顧忌,因而他的秧歌內容真實具體。揭露事物尖銳辛辣,一針見血,許多秧歌具有很深的哲理性。在語言運動上,他有著相當嫻熟的駕馭民間口語的才能,既活潑自然、生動形象,又風趣幽默,含蓄深沉。具有濃郁生活氣息和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在結構上,他慣用七字句式,整潔凝練,乾淨利落。且多為同聲同韻,聽起來悅耳,唱起來上口,想起來回味無窮。因此,他的秧歌特別受人喜愛,人們到處傳誦,到處評論,使他的名聲也隨之大震。在傘頭秧歌覆蓋的這一方土上,成為近年來特別走紅的土歌星。
許凡秧歌不光數量多,質量高,內容也很龐雜。若要分類,大致可分為貧窮、乞討、交往、評論四大部分。
秧歌貧窮類
許凡多子女,又不善經作,加之懶惰,生活自然十分貧窮。這在他的秧歌里有著大量的反映。先看看這兩首描述他生活狀況的秧歌吧:
瓮上敲一下單單地響,
笤帚帚掃不得一顆米,
油鹽柴火沒起取,
沒辦法只好把鍋吊起。
稱不起鹹鹽買不起炭,
渾身的衣裳稀巴爛,
一年四季糝糝飯,
過時過節啃瓜蔓。
“瓮土敲一下單單地響”,說明瓮是空的,連條帚都掃不得一顆米,而油鹽柴火也買不起,那就只好把鍋吊起來斷炊了,窮得實在可以。第二首所描繪的似乎稍好一些,也只能吃點用高粱碾碎做成的糝糝飯稀粥。過時過節本該改善一下生活,然而只能啃瓜蔓,依然夠苦的。那么他的家境又如何呢?看看下面的這首:
老婆醜得沒人看,
跌倒拾不得一分錢,
院裡好象豬羊圈,
家裡如同十和殿。
他用了兩個形象的比喻,把他那醃髒、雜亂而又一無所有的家境描繪的淋離盡致。再看看他晚上睡覺的狀況吧:
一家人家七口子,
一圪搭被子來回撅,
蓋住腦,露出DU(指屁股),
睡到炕上還凍了腳。
一幅多么狼狽不堪的生活圖景啊!睡到炕上還凍了腳,自然有點誇張。但七個人蓋一塊被子,實在不堪構想。貧窮的根本原因是什麼呢?許凡不怨天,不怨地,也不怨命運。他說:
我沒本事老婆拙,
孩們還小光會吃,
大渾圪留小赤DU,
好賴過不了窮日子。
最大的孩才一十三,
最小的還在炕上拴,
我一人再怎動彈得歡,
還是過不了口糧關。
自己沒能耐,老婆又笨拙,子女太多,年齡又小,這就是他貧窮的原因,很客觀地作了總結。
家裡生活過不下去了,他就領上老婆孩子外出謀生,當時叫“外流”。那么外流的結果又如何呢?聽聽他的敘述:
許凡沒聽隊長的話,
把個算盤反打錯,
領上老婆朝南刮,
飛起得了個落不下。
家裡棲惶出了門,
外面到處抓浮人,
一分錢也沒賺成,
回來更比走時窮。
是啊!在那個捆得死死的年代裡,外流是違法的,也是行不通的。有本事的人都寸步難行,他許凡又有多大能耐?因此在外流了一陣子之後,他不得不再返回故土。可這么一折騰,他的處境更加艱難了,於是他走上另一條道路:
外流了二年跌下空,
又遇上今年災情重,
吃了上頓沒下頓,
無奈何拉起討吃棍。
秧歌乞討類
乞討秧歌在許凡的全部創作中占了很大比例。這是由他長期的乞討生涯所決定的。一方面他為了適應人們的要求,不得不把編唱秧歌作為謀生的手段;另一方面,在長期的乞討生涯中,他飽嘗了最低層生活的酸甜苦辣,領略了人世間的艱難曲折,對現實生活有著更深刻的體味,這種思想感情必然會表現出來,並滲透到他的秧歌作品中去。
許凡在拉起這根討吃棍之後,應該說他的思想情感是極為複雜的。他並不傻,甚至比一般人還要聰明。他完全能夠掂量出這根討吃棍的份量。他懂得這根棍握在他手裡對他的祖宗和子孫後代將意味著什麼!在這種時候,他的秧歌便表現出一種非常痛苦、不安、自慚的思想情感和希望儘早結束這種乞討生涯的強烈願望。
然而他又無可奈何,久而久之形成習慣後,他又似乎很不以為然,顯示出一種極為豁達的思想境界。這種反常心理有時表現的非常強烈,甚至覺得乞討是一種享受,一種超脫,一種天經地義的職業,一種人生的樂趣。於是又充滿了盲目的自豪樂觀,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思想情感交織在一起,便形成了他這類秧歌的顯著特色。我們先來看看他的幾首自豪秧歌:
名叫許凡實不凡,
范丹老祖把家業傳,
世上的賬賬要不完,
我不上門人不還!
范丹是我國東漢時期的傑出學者,給官不就,而將家產全部施捨於饑民,最後連祖上遺留下的債務賬目也一起施捨出去,讓饑民們去討還,自己卻一貧如洗。許凡在這裡抬出一個范丹祖師,儼然一個威風凜凜的債主形象。他上門乞討只是一種要窄形式,那時因人們不主動還債逼出來的,而且這種債務永世也討不完。多么富有啊!確實不凡。
再看看他下面的幾首:
落盤菜,搖壺酒,
天南海北到處走,
盤龍大棍挽在手,
打遍天下咬人狗!
好一派帝王氣勢。吃著人們桌上的剩菜剩飯,喝著先搖一搖是否壺裡還有剩酒,冠以“落盤菜”、“搖壺酒”的雅名。一根打狗用的討吃棍,在他心目中立刻變成一條宋朝天子趙匡胤的盤龍大棍。而且是天南海北任我馳騁。多自豪啊!
一無愁,二無憂,
沿門乞討度春秋,
韓信孤母要過粥,
康熙王吃過“到口酥”
走交城,過文水,
兩個肩肩抬個嘴,
吃罷碗也不用洗,
無非說我討吃鬼。
是啊!對於一個窮到家的乞丐,你還能再說他什麼呢?只要自己心理上滿足這就夠了。無憂無慮,自由自在,連吃過飯都用不著親自動手洗碗的舒適生活何樂而不為呢?這就是許凡人生哲學的一個側面。那么另一面呢?
穿得爛,走得慢,
棲惶不過討了飯,
東家走,西家轉,
眉高眼低管夠看。
冷一頓,熱一頓,
寒風冷氣罪受盡,
渾身惹下一身病,
誰想拉這討吃棍。
冬天冷,夏天曬,
天陰下雨沒遮蓋,
營生不受人抬愛,
一梁梁心閒口自在。
鑽神堂,入古廟,
黑間睡不成安然覺,
白天孩們往死里鬧,
多會能把這討吃棍撩!
這些秧歌既對他乞討生涯的處境、遭遇,以及在肉體和精神上所受的折磨與剌激刻劃得淋離盡致,又將他那痛苦、悲傷、自慚、不安的心情表露無遺。這便是許凡內心世界的另一個側面。人的性格總是多元的,許凡自然也不能例外。
秧歌交往類
許凡在現實社會中生活,總免不了和人們交往,自然多數情況是通過語言進行的。但他既然善編秧歌。往往在交往過程中要求他用秧歌的形式表達。年積月累,便有許多交往性的秧歌流傳開來。比如正月里他出去乞討,既不打蓮花落,也不吹嗩吶,更不喊嬸子大娘,進門來便是一首秧歌:
新正上月頭一回,
親戚們千萬不要嫌,
明里施捨暗裡來,
誰打發我誰發財。
既入情入理,又親切和善。話說到這步田地,人們自然樂於施捨。這就是他不同於一般乞丐之處,他在用藝術換取報酬。遇上不肯施捨的人家,他也不惱不怒,更不麻纏不休。但話還是要說的,於是唱道:
有的人家太小氣,
見我一來就把門閉,
打發我說明咱有情意,
不打發也把你訛不地。
有人說:許凡,你唱歌滿有才華,為啥還要討吃要飯,難道這營生洋氣(趕時髦)嗎?他當即回敬一首:
你說這話太荒唐,
秧歌哪能頂口糧,
討吃不是為取洋,
要著總比餓著強。
有人說他是個怪人,他接口就唱:
我這人就是有些怪,
走到哪裡都愉快,
有人眼黑有人愛,
好活了一會沒一會。
有一年村里評救濟款,許凡去申請,人們起鬨說:唱個秧歌吧,唱得好就評你。許凡問:唱啥?眾人說:就唱你窮吧。許凡略一思索便唱到:
炕上不鋪個簟片片,
睡覺枕得是半塊磚,
灶前不流一點點菸,
抬起頭就能看見天。
人們聽了哄堂大笑,他也實在窮得可以。炕上別說沒有被褥,連塊爛簟片也沒鋪,甚至睡覺用的枕頭也是半塊磚頭代替。灶里既然連點菸都不流,自然是斷炊了。居住條件呢?他說房子如何漏,一句“抬起頭就能看見天”便很說明問題了,既形象又生動。這當然是一種藝術誇張了。但誇張得讓人聽了高興舒服。
許凡和老婆在灰渣坡上揀蘭炭,有人路過說:唱個秧歌吧!他說唱甚哩?那人說,就唱個揀蘭炭吧。他接口就道:
因為沒燒的做不熟飯,
引上老婆揀蘭炭,
雖然現象上不好看,
世上的窮人有千千萬!
有一年秋天,隊里搞人造平原,古墓里刨出幾塊棺材版,許凡向隊長所要,隊長取笑說:唱上個秧歌,唱得好就拿走!許凡低頭想了想就唱:
足棱足沿三寸厚,
做兩具風箱也足足夠,
雖然有點死人臭,
窮家薄業能將就。
眾人齊聲叫好,許凡便將棺材板理直氣壯地背走了。
許家峪鄉修公路。刨出一顆死人頭骨,年輕好事者將其放在地塄上。恰好許凡路過,人們便指著死人頭骨要他來一首秧歌,許凡接口就唱:
遠看象個石杵子,
近看是個骷髏殼,
因為修路才刨出,
叫你看一下新中國。
許凡要送糞,和鄰居去借茅桶,開門就唱:
一冬天攢下一茅瓮糞,
隊裡頭好賴沒人送,
眼看茅瓮要往爛凍,
借你茅桶用一用。
鄰居聽得高興,很痛快地借給了他,並囑咐說:用完涮洗一下,小心給咱磕搗爛。當天許凡來還茅桶,進門又是一首:
一口氣送了三四擔,
渾水洗了清水涮,
茅桶沒啦磕搗爛,
如若不信出來看。
許凡趕集回來,有人問他:“今天集上人重不重?”這是當地一句土話,意思是人稠不稠。許凡風趣地回答:
有的輕,有的重,
一個一個沒啦問,
假如措手過過秤,
十個加起也沒一噸!
許凡去買供應糧,當時只供高粱,只有少數需特殊照顧的才能買到穀子。許凡明白自己的身份,並不敢開口。恰好碰上站長,一見許凡就要求他唱秧歌,他趕忙站起來向站長鞠了一躬,然後唱道:
五黃六月天氣熱,
稻秫生生解不了渴,
你對窮人不眼黑,
照顧讓我買成谷。
站長一高興,當即領他買了幾十斤穀子。這在當時來說,實在是給了他天大的面子,因此許凡唱秧歌買穀子的事立刻轟傳開來。
有一年春天,許凡的女人病了,他便跑到公社找書記要點救濟,書記愛聽許凡唱秧歌,笑著說:把你的困難編成秧歌唱出來。許凡立即唱道:
眼看見天暖換不轉季,
家裡無糧緩不過氣,
老婆得病又無錢治,
沒辦法才求你李書記。
許凡唱完,書記點了點頭,立即給他批二十塊錢。
文革期間,許凡因外流,被送進公社學習班勞動改造,一天許凡正背著修窯用的石頭走路。學習班的領導人問他:許凡,學習班怎么樣呢?許凡看了他一眼就唱了四句:
四方四堤兩塊價跌(背),
從明起來受到黑,
雖然炒麵也不能吃,
窮人的骨頭硬如鐵!
有段時間,農村颳起了亂攤的風氣,保健費、修路費、防疫費、唱戲費、幹部補貼費、土地使用費……幾十種費加在農民頭上,村幹部們挨門挨戶徵收,到了許凡門上,許凡軟軟地唱了一首秧歌:
動彈了一年還欠下債,
你們又來搞攤派,
印票票的武藝我不會,
說上個沒啦也不為怪。
有一年,許凡被大隊定成浪費戶,按當時政策,凡定為浪費戶的,秋天分口糧不得一次付給,而由集體保存,分期發放。這一來生活更難調劑,大家都怕定浪費戶,唯有許凡不在乎,因為他反正是個討吃要飯,無所謂。次年村里鬧秧歌給隊幹部們拜年,許凡唱了這樣的一首秧歌:
去年定成我浪費戶,
黑豆稻秫扣在庫,
濕的折成乾的付,
倒罷還把你掏騰住!
隊幹部們一聽,一個個哭笑不得,
許凡的小孫子得病夭折,人們安慰他不必過份傷心,他很理解地嘆口氣,並唱了如下三首秧歌:
養的個孫子很聰明,
如今也比大人能,
許凡雖然家貧窮,
我孩是貴人生寒門。
乾一口,濕一口,
一家人家手倒手,
拖上轉,背上走,
親著親著餵了狗。
時不順,運不通,
兒沒本事媳婦瘋,
抓屎弄尿一場空,
命薄福不住文曲星。
秧歌評論類
有人說,人窮到一定的地步,反而顯得特別厲害。這話或許是對的。許凡人窮,又生活在最低層,思想上毫無顧忌,什麼人,什麼事,什麼政策他都敢於評論。儘管這評論不一定正確,但卻是他心裡的真話。真話本身就很有價值。何況又是藝術作品。這自然就引起了人們的欣賞、關注和感情上的共鳴。
日常生活
的評論秧歌
[唱天旱]
盤古以來數今年旱,
黃河都乾成一條線,
莊稼曬成鹽沫面,
耕地還得斧子劈。
一春期盡把黃風嚎,
黑豆稻秫也捉不了苗,
溝坪壩地都不濕潮,
耕起的土塊能碹成窯。
[唱雨澇]
老天爺爺不會霽(霽:雨雪過後的太陽),
圪梁坡窳下成泥,
青石板上拉開渠,
街頭巷尾養起魚。
瓢潑大雨天天下,
大家小戶著了怕,
長起的莊稼全“水化”(被雨淋壞的莊稼),
地府(房屋)交給了龍王爺。
不管唱天旱也好,唱雨澇也好,他都能唱得具體逼真,生動形象,讓人心服口服。善於抓取事物最本質、最典型、最具代表性的東西,然後用形象化的語言來表現主題,這就是許凡秧歌的普遍特點,也是深受民眾喜愛的根本原因。
有段時期,由於農民生活太苦,乾群之間的關係十分緊張,連家在農村的幹部家屬也受到另眼看待。一次許凡在鄉供銷社閒坐。人們要他給一位幹部家屬(女人)唱一首秧歌,他不肯,後來這位女人也要求他唱,他當即來了一首:
幹部家屬幹部漢,
民眾看見怪討厭,
雖然你們不缺零花錢,
自留地還得各人拾坎(作務)。
村裡有個年輕媳婦,男人常年外出不招家,正月里秧歌隊路過這家院門,年輕媳婦站在門口迎接,許凡挑著傘唱道:
鑼鼓動地炮驚天,
秧歌路過你門前,
一問全家都安然,
二問發財好過年。
唱得主人高興;支書誇獎,催他繼續唱,許凡頭腦一熱,接口又來了一首:
提下尿盆頂住門,
唉聲嘆氣吹瞎燈,
兩床鋪蓋一個人,
花開能有幾日紅!
四句秧歌一出口,媳婦當下淚如雨下,扭頭就跑,紅火熱鬧的場面,當下變得一片冰涼。領隊的支書發了火一把奪了傘,狠狠瞪了許凡一眼。許凡笑著說:我說假話你們高興,我一說真話你們就發火,好吧,真話假話我都不說了!然後揚長而去。
鄉里有一五十出頭幹部,很是有錢有勢,因與本家兄弟發生財產爭執,鬧得不可開交,官司一直打到縣裡,總算大獲全勝。可沒幾天,這位幹部突然暴病身亡,人們紛紛議論。許凡聽了嘆口氣道:
陽世三界走一回,
人的生死說不來,
爭眉霸眼想發財,
不覺已上望鄉台!
兄弟二人同住一院,為避免是非決定中間打一道土牆,結果因地界發生爭執,互不相讓,大吵大鬧,村里許多人前來圍觀熱鬧。兩人越吵越凶,直至互罵“日你娘”,許凡路過當場送了一首歌:
兄弟兩人打高牆,
方尺方了皮尺量,
你的短,我的長,
兩人日的一個娘。
人們聽了哄堂大笑,兄弟倆當下低了頭,停了爭執。
村裡有一年輕媳婦,與族中兄弟私通,離婚後兩人相跟到外鄉安家落戶。丈夫得知後憤恨不已,糾集了親兄弟幾人,拿了鐵鍬钁頭欲去捉姦報仇。眾人解勸不下。正好許凡路過,聽了原委當即用四句歇後語編成一首秧歌相送:
寒冬臘月吃冰棍涼得咳嗽,
開水鍋里煮骨頭油水不厚,
糞圪堆上抖布條不揚不臭,
茅鬼神鑽煙筒自尋黑路。
唱完揚場而去,兄弟幾人仔細品味了這四句話的含義,一下全沒了火氣,一場風波就這樣輕輕地平息了。
有一年天旱,村里幾個好事者給龍王祭了一頭豬祈雨,結果毫無效應。不久許凡的一首秧歌便流傳開來:
為求下雨把豬獻,
雨點點也沒啦見,
莊稼乾成鹽沫面,
神神也會把人騙!
近年來農村修房蓋屋興盛,因無總體規劃,排水無法處理。地界爭執引起的打架鬥毆現象屢見不鮮。針對這一普遍現象,許凡編了一首秧歌唱道:
修地府時不規劃,
集體的地面誰也霸,
遇上兩家茬水硬,
下開雨了打死架!
在一些偏遠山區,農村國小教員不安心教學,擅離職守的現象十分嚴重,許凡就唱出下面兩首秧歌:
咱村來了個好教員,
一年回家兩半年,
只忙自家責任田,
教得孩們“彈三弦”(指盲藝人)。
星五走了星二來,
星三星四隨便回,
不見教員登講台,
人才教成燒火柴。
許凡去鄉醫院看病,滿以交了保險費就可以看病不花錢。不料一進門掛號抓藥都得要錢,他一氣之下跑了出來,信口來了兩首秧歌:
早哩窮,鬼掀門,
好好地得了個肚裡疼,
跑到醫院把醫生尋,
人家認錢不認人!
如今的醫生盡說利,
窮人有病不給治,
多少沒啦點人腥味,
就是會收保健險費!
許凡不光用秧歌評論外人,也唱他家的人。他的第一個女人叫問俊英,和他鬧矛盾,沒炭燒了就將房門卸下來當柴燒。次年鬧起秧歌他在場內唱道:
自從結婚下問俊英,
二年燒了三扇門,
勺子笊籬賣了銅,
好象結下個日本人。
後來問俊英終於和他離了婚,又和一個叫粉洞的疤女人結了婚。人們問他現在的女人怎么樣?他回答:
不要看我的粉洞疤,
不串門子常守家,
一天能紡半斤花,
可惜沒個紡花車。
許凡欠下隊里的口糧款無力償還,老婆勸他把街上的房子賣掉,在山上挖了兩孔土窯洞居住。
後來人們誇他會折騰,說他既得到錢,又住得舒服。他嘆口氣說:
沒主意上了老婆的當,
舊房子賣得開了賬,
把我逼到那土窯上,
一天多跑好幾趟。
時政方面
的評論秧歌
許凡對他生活以外的事幾乎都不怎么關心,自然對時政也無多大興趣。對於國際國內歷來發生的政治運動也好改革浪潮也好,他從不去理會,他只憑著感覺走,並把這種感覺編成秧歌唱出來。這些秧歌從思想內容上看有褒有貶,但多數都比較真實。把他的這些作品按時間順序串起來,恰好是這一方土上的歷史見證。
[抗戰時期]
日本鬼子人人侯(小),
霸了中國霸全球,
人民不當亡國奴,
烈士鮮血不白流。
[破除迷信]
求觀音,拜土地,
燒香許願頂個屁,
磕頭禱告再央祭,
不如操個好心錘。
山神山神本是狼,
又吃豬來又吃羊,
磕頭禮拜太荒唐,
打你要比敬你強。
[土改時期]
土地改革政策硬,
窮的富的成定份,
貧下中農掌了印,
地主富農倒了運。
[大躍進時期]
總路線,大躍進,
一天價起來放衛星,
一畝產下幾萬斤,
颳得儘是浮誇風。
自古到欲速則不達,
一口把人吃不胖,
共產風在全國刮,
主席這上有失策。
[六十年代初]
好好地乾,好好地受,
口糧標準三百六,
即便自家打不夠,
公家供應“金皇后”。
二尺布證按人發,
縫成褲衩也嫌窄,
全國都是這活法,
遮不住羞恥不只咱。
[文革時期]
文化革命反覆辟,
兩派鬥爭很激烈,
生產建設沒人說,
國家受了大損失。
領導幹部全批臭,
兩派起來搞武鬥,
越左越好不能右,
不知走得甚么路。
[生產責任制之後]
自古道人勤地不懶,
大豐收全憑包了產,
大屯子圪堆小屯滿,
責任田成了刮金板。
包產到戶由了各人,
能搞副業能出門,
就養汽車雇下人,
怎么發了怎么行。
有人問許凡,如今大家都富了,那你的生活怎么樣呢?許凡回答說:
我也要比過去強,
換了鞋帽換衣裳,
雖然家裡沒存糧,
肚裡沒有受棲惶。
又問:你為啥比不上人家呢?他找了下面幾條原因:
三個人分得一份棗,
加上作物不甚好,
村裡的“害災”一樣惱,
收入自然比人家少。
少糞沒土缺牲靈,
加上作物不殷勤,
莊稼荒成圪針林,
我的這棲惶不怨人。
他總結的非常實際,既有客觀原因,也有主觀原因,他的生活不會有太大的提高,只能不再餓肚罷了。像許凡這樣的人,就目前情況來看,也只能還是個許凡了。
許凡的生活經歷雖然並不複雜,卻也坑坑窪窪。表面上蕭蕭灑灑,實質上飽嘗人世間的酸甜苦辣。他的內心世界並不是一幅美好的畫卷。這正如他的一首秧歌所表達的那種思想情感:
年近古稀花凋殘,
酸甜苦辣都嘗完,
誰也不要笑許凡,
世上最數活人難。
天為寶蓋地為池,
人是世上混水魚,
混來混去混不齊,
終而久之留下誰。
秧歌本是民歌的一種,屬民間口頭文學的範疇,因此有著很大的變異性。許凡秧歌自然是許凡創作出來的,但他一經產生,只要發生共鳴,便立刻在社會上流傳開來,經過許多人的口耳相傳必然發生變異。每個人總要按照自己的思想情感、理解認識,欣賞口味來一番加工、修改、潤色,有時甚至改得面目全非。但只要生動,仍能繼續流傳,仍說是許凡秧歌。從這個意義上講,許凡秧歌也可以說是民眾性的集體創作,是一個時期民間集體智慧的結晶。他也許已不完全是許凡思想感情的反映了。這是很正常的現象,也是民間口頭文學的一般特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