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內容
《蝶戀花·向板倉》
毛澤東·一九三零年寒冬
霞光褪去何淒楚,萬箭穿心不似這般苦。
奈何吾身百莫贖,待到九泉愧謝汝。
無感霜風侵蝕骨,此生煎熬難與外人吐。
慟聲悲歌催戰鼓,更起刀槍向敵仇。
創作背景
這首詞是毛澤東為悼念其夫人楊開慧烈士所作,創作完成時間應為1930年12月下旬,地點應為第一次反“圍剿”主戰場。
首先,1930年11月14日,楊開慧被敵人槍殺於長沙市瀏陽門外識字嶺,犧牲時年僅29歲。由於當時通訊交通都不發達,訊息滯後是正常的。毛澤東何時獲悉楊開慧犧牲之噩耗,各種版本說法都有。沒有有力的物證讓筆者信服之前,筆者認為楊開慧犧牲十數日後毛澤東獲悉情報的可能性大,而且對情報尤其來源於敵人報紙的訊息還有個甄別判斷的過程。因為之前的1928年,由於敵人的封鎖,井岡山革命根據地與中共湖南省委地下交通線曾遭破壞,井岡山上風傳楊開慧已犧牲,此傳言並被基本認可。毛澤東這次一定會更謹慎。
其次,創作是個動態過程,不可能一蹴而就。而毛澤東的創作態度十分嚴謹,反覆斟酌修改是常事。例如:他1923年為楊開慧所作《賀新郎·別離》,後來又改名為《別友》,並有不同版本;1929年1月創作的四言詩《紅軍第四軍司令部布告》就有容量不同的初稿和完成稿;1930年初創作的《如夢令》就有《寧化途中》及《元旦》兩個詞名及兩種版本。筆者可以負責任地說,我們現在讀到的《蝶戀花·向板倉》是完成稿,還有初稿。初稿到完成稿有一個時間差。
再次,此詞創作日期註明為“一九三零年寒冬”,這為我們探索作品完成時間指明了方向。毛澤東在20世紀30年代初有用公曆紀年、農曆紀月的習慣。例如:1930年初毛澤東手書《如夢令·元旦》,前言即有“一九三?年農曆新年,正月初一”字樣,這一天是公曆1930年1月30日;僅十日後,毛澤東手書《新木蘭詞》(即《減字木蘭花·廣昌路上》),前言就有“一九三?年正月十一,夜宿值夏陂頭……”字樣,公曆則是1930年2月9日。筆者鑑賞過的毛澤東另一有史實記載的檔案中,毛澤東署“一九三零年冬月”,即1930年12月下旬某日。“冬月”按中國習俗即指農曆十一月,這是沒有問題的。關鍵是“寒冬”在中國傳統紀年法中未發現此種用法,如將“寒冬”的“寒”理解為毛澤東此時的心理感受或藝術創作的修飾需要,問題就解決了。據此我們可以認定,“寒冬”即“冬月”,農曆庚午年冬月初一應為公曆1930年12月19日。
《蝶戀花·向板倉》的創作完成時間只能是1930年12月19日至31日。筆者傾向是12月25日至29日,因為此時紅一方面軍的反“圍剿”主戰場已確定,數萬紅軍將士正張網以待,擇機破敵。毛澤東胸中也早有破敵之策,只等“霧滿龍岡千嶂暗”了,正好借閒暇之時,以詩詠志,悼念亡妻。
最後,該詞創作完成相對時間確定後,創作完成地點就迎刃而解。1930年10月30日,羅坊會議通過了毛澤東提出的“誘敵深入”戰略方針。根據毛澤東“求心退卻”戰役部署,11月5日,彭德懷、滕代遠率紅三軍團撤至贛江以東;11月18日,毛澤東、朱德率紅一方面軍總前委撤離吉安;19日,毛澤東抵達永豐縣藤田;12月1日,紅一方面軍主力陸續隱蔽集結於寧都縣的黃陂、小布地區,12月25日之前先後處理了“富田事變”,召開了“黃陂會議”及“蘇區軍民殲敵誓師大會”;12月30日凌晨4時,紅一方面軍總前委移師至永豐縣龍崗地區。據此,基本可以確認寧都縣的黃陂、小布地區是毛澤東詞《蝶戀花·向板倉》的創作完成地點。
作品賞析
首先,詞牌名《向板倉》的板倉是指楊開慧的出生地——湖南省長沙縣清泰鄉(現為開慧鄉)板倉沖。1901年11月6日楊開慧就是誕生於此地的楊家老屋。
1927年8月底,毛澤東奉黨的指示赴湘贛邊界組織秋收暴動,也是在此與楊開慧告別。1930年10月24日,楊開慧與長子毛岸英及保姆陳玉英更是在此被湖南反動軍閥何鍵緝捕入獄。板倉沖位於長沙市東北約65公里,現為楊開慧紀念館所在地,紀念館包括楊開慧故居及楊開慧烈士陵園。
其次,該詞首句“霞光”以詩詞比興手法暗藏楊開慧號。楊開慧,號霞,字雲錦。其父楊昌濟為三湘大地的知名學者,早年曾赴日本、歐洲留學,學成歸國後在湖南省立第一師範任教,1918年後受聘於北京大學任倫理學教授。1920年11月17日不幸病逝於北京。
楊開慧雖為女兒之身,由於家庭的背景,接觸了不少先進思想,結識了許多優秀青年,毛澤東就是她於1914年在湖南家中相識的進步青年之一。楊開慧在這種開明家庭的薰染下,從小就養成了高傲、正直、溫柔、善良的優良品性,並喜吟詩作賦,具有較高的文學天賦。
在毛澤東的引領下,楊開慧於1920年下半年加入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1921年秋加入中國共產黨。她是湖南省第一批社會主義青年團團員,也是中國共產黨最早的女黨員之一;據資料顯示,早在1919年,處於熱戀中的毛澤東與楊開慧在往來書信中就以“霞”“潤”相稱。新中國成立後毛澤東對湖南的毛、楊兩家親戚數次提到楊開慧時,也是以“霞姐”“霞姑”稱謂。
最後,詞中“奈何此身百莫贖”一句與毛澤東致楊開益信中“開慧之死,百身莫贖”內容相符,可互為印證。據文獻記載,楊開慧壯烈犧牲時,毛澤東正在江西境內組織中央紅軍進行第一次反“圍剿”。噩耗傳來,毛澤東悲慟欲絕,寫信給楊開慧堂哥楊開益,信中有“開慧之死,百身莫贖”內容,並附親自擬就的碑文“毛母楊開慧墓 男岸英 岸青 岸龍刻 民國十九年冬立”及立碑費用30塊大洋,通過黨的地下交通線設法轉板倉楊家。
楊開慧的犧牲,對毛澤東精神打擊很大,通過這首從未面世的《蝶戀花·向板倉》詞可感受到;新中國成立初期,毛岸英與父親毛澤東談及母親在獄中的最後時光,認為媽媽被捕後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因為媽媽希望他記住獄中發生的一切,如能出去好告訴爸爸。毛澤東聽後頓時熱淚盈眶,高度讚揚楊開慧能毅然拋下年邁的母親和3個年幼的兒子,大義凜然奔赴刑場,常人是很難做到的。
1957年2月7日,楊開慧生前好友李淑一給毛澤東寫信,並附上自己於1933年夏所填思念丈夫柳直荀的詞《菩薩蠻·驚夢》,同時詢問柳直荀的訊息,且希望毛澤東能將1920年寫給楊開慧的《虞美人·枕上》詞抄錄後相贈。毛澤東於5月11日覆信李淑一,告知柳直荀已光榮犧牲,並寫道:“大作讀畢,感慨系之。開慧所述那一首不好,不要寫了吧。有《遊仙》一首為贈……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颺直上重霄九……”1958年1月1日《蝶戀花·遊仙》(正式發表改詞名為《贈李淑一》)在湖南師範學院院刊《湖南師院》發表,國內各大報刊競相轉載,一時注家蜂起,民間爭誦。毛澤東在這首詞里,再一次嫻熟運用詩詞寫作的比興手法,將楊開慧和柳直荀烈士的姓巧妙比作輕颺直上的楊柳花,再一次向世人展示其浪漫主義詩人的豐富想像力。
據說楊昌濟生前的摯友、毛澤東早年的恩師章士釗讀過該詞後,點頭讚許,但有一處困惑,即一般讚美女子取“嬌”字而非“驕”字。章士釗曾當面請毛澤東解惑,毛澤東沉思片刻後充滿激情答疑:“女子革命而喪其元,焉得不驕?”
讀罷《蝶戀花·向板倉》,是不是也可以這樣說:“丈夫報國而喪其妻,焉能不慟?”
這首詞應該是毛澤東詩詞中的上品之一,首先,該詞基本實現了內容與形式的統一。今人所指的“詩詞”,其實是古人的歌曲,是古人藉以抒發情感的工具,或婉約,或豪放,內容不同則選用的詞牌不同。何謂“詞”的上佳之作?應該是詞牌、內容與音律的完美結合。《蝶戀花·向板倉》做到了這一點。先說詞牌,《蝶戀花》又名《鵲踏枝》、《鳳棲梧》、《黃金縷》等,古人用這種詞牌一般抒寫纏綿的情感或憂愁的心境。毛澤東用這種詞牌抒發驚聞愛妻楊開慧犧牲噩耗的心情,聯想到5個月前用這種詞牌描寫奉命率部向長沙的進軍(不排除隱含思念夫人楊開慧及毛岸英等3個幼子的衷情),27年後再用這種詞牌緬懷夫人楊開慧及戰友柳直荀,毛澤東一生中3次選《蝶戀花》詞牌抒發情感,不能僅說成是一種巧合。
再看內容,筆者試用現代漢語譯白:“你的犧牲使我感到多么淒涼悲楚,這比萬箭穿心還要痛苦。我願意去死100次換回你的生命可惜不現實,只有等我赴九泉後再當面感謝你對我的恩愛和幫助。凜冽的寒風侵蝕肌骨我竟知覺毫無,因為此生受到的折磨和煎熬只有默默地藏在心底卻無法向戰友和同志們傾吐。我慟哭悲歌的哀音將化成急促的鼓點,戰鼓催我再次拿起刀槍向敵人討還血債為你復仇。”
讀完該詞,我們應該感到毛澤東此時情意纏綿足令草木含悲,文辭悽美更讓山河垂淚。還有音律,可以說,該詞格律規範,押韻標準,相比《蝶戀花·答李淑一》更趨完美。因為《答李淑一》下闋的“舞”“虎”“雨”3個韻腳與上闕的“柳”“九”“有”“酒”四個韻腳不同韻,毛澤東曾自註:“上下兩韻,不可改,只得仍之。”
《向板倉》初讀似乎尾句的“仇”與其他韻腳不同,其實那只是我們用國語誦讀的語音差異,當我們用湘方言中的韶山方音來朗誦這首詞時,“仇”與“楚”“苦”“骨”“吐”等韻腳皆同。讀者有興趣,可試之,只能用韶山方音,用湘潭方音或長沙方音都稍遜之。
其次,該詞多處用典凸顯毛澤東深厚的國學底蘊。詩人賦詩填詞都喜引經據典,但只有詩詞大家用典才能做到如行雲流水,不留痕跡。毛澤東是大家,他做到了這一點。該詞中多處用典,亦信手拈來,常人較難覺察。例如:“淒楚”,源自《梁書·張緬傳》“在客行而多思,獨傷魂而淒楚”;“侵蝕”,源自南宋詩人陸游《玉局觀拜東坡先生海外畫像》詩句“至寶不侵蝕,終亦老侍從”;“愧謝”,源自《宋書·謝晦傳》“晦至江陵,無它處分,唯愧謝周超而已”;“悲歌”,源自《樂府詩集·悲歌行》“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更起”,源自南宋愛國主義詩人張孝祥著名詞作《念奴嬌·風帆更起》首句“風帆更起,望一天秋色,離愁無數”。張孝祥在此詞中傾吐與恩愛夫人分離時的哀怨愁恨,可謂柔腸百轉,如泣如訴。
最後,該詞偏於婉約,不廢豪放。毛澤東曾說過:“我的興趣偏於豪放,不廢婉約。”的確如此,縱觀毛澤東一生創作的數十首詩詞中,豪放風格的占大多數,這成為他詩詞創作的主流趨勢。但他精心創作的幾首婉約風格的詞也不可小覷,包括這首《蝶戀花·向板倉》,可謂獨領詞壇風騷,同樣成就了他近代詞壇壇主的地位。
這是一首婉約詞,但與其他婉約詞略有區別,即婉約中不失豪放,這在毛澤東詞作中少見。此詞尾句就是例證。毛澤東一生中最鮮明的個性特徵之一就是鬥爭性,在他83年的有限生命中,他始終作為一名戰士在鬥爭。敵人搜捕、拷打、殺害楊開慧,只有一個目的,就是企圖摧毀毛澤東的意志。但敵人錯了,因為他們只曉得毛澤東是一介布衣書生,而忘記了毛澤東更是一名不屈的戰士。楊開慧的犧牲,只能激發毛澤東的鬥志,為愛妻復仇,向敵人討還血債。“慟聲悲歌催戰鼓,更起刀槍向敵仇。”這是此詞的精華,也是臨戰之前的誓言,更是毛澤東鮮明個性的藝術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