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集簡介
《葡萄牙人抒情十四行詩集》是白朗寧夫人和羅伯特・白朗寧愛情生活的真實寫照。它是英國文學史上的珍品之一,甚至超過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集。如聞一多、查良錚(穆旦)、方平都翻譯過該詩集,其中方平譯作影響力最大,這裡用的就是方平譯本。白朗寧夫人最初開始寫這十四行組詩,大概是在她答應了白朗寧的求婚以後那一段時期。直到他們婚後住到了比薩,白朗寧才讀到這本詩集。他不敢把這文學上的無價之寶留給他一個人享受。1850年白朗寧夫人出版了一卷詩集,把這組十四行詩收進在內,共四十四首,還取了一個總名,叫做《葡萄牙人十四行詩集》,用以掩飾作者身分,因白朗寧夫人不願意把個人情詩發表。
作者
[英國]白朗寧夫人
譯者
方平
詩歌原文
01我想起,當年希臘的詩人曾經歌詠:
年復一年,那良辰在殷切的盼望中
翩然降臨,各自帶一份禮物
分送給世人――年老或是年少。
當我這么想,感嘆著詩人的古調,
穿過我淚眼所逐漸展開的幻覺,
我看見,那歡樂的歲月、哀傷的歲月――
我自己的年華,把一片片黑影接連著
掠過我的身。緊接著,我就覺察
(我哭了)我背後正有個神秘的黑影
在移動,而且一把揪住了我的發,
往後拉,還有一聲吆喝(我只是在掙扎):
“這回是誰逮住了你?猜!”“死,”我答話。
聽哪,那銀鈴似的回音:“不是死,是愛!”
可是在上帝的全宇宙里,總共才只
三個人聽見了你那句話:除了
講話的你、聽話的我,就是他――
上帝自己!我們中間還有一個
出來答話;那昏黑的詛咒落上
我的眼皮,擋了你,不讓我看見,
就算我瞑了目,放上沉沉的“壓眼錢”,
也不至於那么徹底隔絕。唉,
比誰都厲害,上帝的那一聲“不行!”
要不然,世俗的誹謗離間不了我們,
任風波飛揚,也不能動搖那堅貞;
我們的手要伸過山嶺,互相接觸;
有那么一天,天空滾到我倆中間,
我倆向星辰起誓,還要更加握緊。
我們原不一樣,尊貴的人兒呀,
原不一樣是我們的職司和前程。
你我頭上的天使,迎面飛來,
翅膀碰上了翅膀,彼此瞪著
驚愕的眼睛。你想,你是華宮裡
后妃的上賓,千百雙殷勤的明眸
(哪怕掛滿了淚珠,也不能教我的眼
有這份光彩)請求你擔任領唱。
那你乾什麼從那燈光輝映的紗窗里
望向我?――我,一個淒涼、流浪的
歌手,疲乏地靠著柏樹,吟嘆在
茫茫的黑暗裡。聖油搽在你頭上――
可憐我,頭上承受著涼透的夜露。
只有死,才能把這樣的一對扯個平。
你曾經受到邀請,進入了宮廷,
溫雅的歌手!你唱著崇高的詩篇;
貴客們停下舞步,為了好瞻仰你,
期待那豐滿的朱唇再吐出清音;
而你卻抽起我的門閂,你果真
你甘讓你那音樂飄落在我門前,
不嫌它褻瀆了你的手?沒誰看見,
疊作層層金聲的富麗?你忍不忍?
你往上瞧,看這窗戶都被闖破――
是蝙蝠和夜鶯的窠巢盤踞在頂梁,
是啾啾的蟋蟀在跟你的琵琶應和!
住聲,別再激起回聲來加深荒涼!
那裡邊有一個哀音,它必須深躲,
在暗裡哭泣――正象你應該當眾歌唱。
我肅穆地端起了我沉重的心,
象當年希臘女兒捧著那壇屍灰;
眼望著你,我把灰撒在你腳下。
請看呀,有多大一堆悲哀埋藏在
我這心坎里;而在那灰暗的深處,
那慘紅的灰燼又怎樣在隱約燃燒。
要是那點點火星給你鄙夷地
一腳踏滅、還它們一片黑暗,
這樣也好。可是,你偏不,
你要守在我身旁,等風來把塵土
揚起,把死灰吹活;愛呀,那戴在
你頭上的桂冠可不能給你做屏障,
保護你不讓這一片火焰燒壞了
那底下的髮絲。快站遠些呀,快走!
舍下我,走吧。可是我覺得,從此
我就一直徘徊在你的身影里。
在那孤獨的生命的邊緣,從今再不能
掌握自己的心靈,或是坦然地
而能約束自己不感到你的指尖
把這手伸向日光,象從前那樣,
碰上我的掌心。劫運教天懸地殊
隔離了我們,卻留下了你那顆心,
在我的心房裡搏動著雙重聲響。
正象是酒,總嘗得出原來的葡萄,
我的起居和夢寐里,都有你的份。
當我向上帝祈禱,為著我自個兒
他卻聽到了一個名字、那是你的;
又在我眼裡,看見有兩個人的眼淚。
全世界的面目,我想,忽然改變了,
自從我第一次在心靈上聽到你的步子
輕輕、輕輕,來到我身旁――穿過我和
死亡的邊緣:那幽微的間隙。站在
那裡的我,只道這一回該倒下了,
卻不料被愛救起,還教給一曲
那一杯苦酒,我甘願飲下,讚美它
生命的新歌。上帝賜我洗禮的
甜蜜――甜蜜的,如果有你在我身旁。
天國和人間,將因為你的存在
而更改模樣;而這曲歌,這支笛,
昨日裡給愛著,還讓人感到親切,
那歌唱的天使知道,就因為
一聲聲都有你的名字在蕩漾。
你那樣慷慨豪爽的施主呀,你把
你心坎里金碧輝煌的寶藏、
原封地掏出來,只往我牆外推,
任憑象我這樣的人去揀起,還是
把這罕見的舍施丟下;教我拿什麼
來作為你應得的報答?請不要
說我太冷漠、太寡恩,你那許多
重重疊疊的深情厚意,我卻
沒有一些兒回敬;不,並不是
冷漠無情,實在我太寒傖。你問
上帝就明白。那連綿的淚雨沖盡了
我生命的光彩,只剩一片死沉沉的
蒼白,不配給你當偎依的枕頭。
走吧!盡把它踏在腳下,作墊石。
我能不能有什麼、就拿什麼給你?
該不該讓你緊挨著我,承受
我簌簌的苦淚;聽著那傷逝的青春,
在我的唇邊重複著嘆息,偶而
浮起一絲微笑,哪怕你連勸帶哄,
也隨即在嘆息里寂滅?啊,我但怕
這並不應該!我倆是不相稱的
一對,哪能匹配作情侶?我承認,
我也傷心,象我這樣的施主
只算得鄙吝。唉,可是我怎能夠讓
我滿身的塵土玷污了你的紫袍,
叫我的毒氣噴向你那威尼斯晶杯!
我什麼愛也不給,因為什麼都不該給。
愛呀,讓我只愛著你,就算數了吧!
不過只要是愛,是愛,可就是美,
就值得你接受。你知道,愛就是火,
火總是光明的,不問著火的是廟堂
或者柴堆――那棟樑還是荊榛在燒,
不由得傾吐出:“我愛你!”在你的眼裡,
火焰里總跳得出同樣的光輝。當我
那榮耀的瞬息,我忽然成了一尊金身,
感覺到有一道新吐的皓光從我天庭
投向你臉上。是愛,就無所謂卑下,
即使是最微賤的在愛:那微賤的生命
獻愛給上帝,寬宏的上帝受了它、
又回賜給它愛。我那迸發的熱情
就象道光,通過我這陋質,昭示了
愛的大手筆怎樣給造物潤色。
這么說,把愛情作為我的名份,
我還不是完全不配承受。雖然,
你看,兩頰那么蒼白,那搖晃的
雙膝仿佛負擔不了沉重的心房;
這疲乏的行吟生涯也曾想望過
把奧納斯山峰攀登,卻只落得一片
辛酸的哀吟,怎好去跟谷鶯競奏?――
幹嗎提這些來著?啊,親愛的,
不用講,我高攀不上,不配在你身邊
占一個位置。可是,就因為我愛你,
這片愛情提拔我,讓我抬起了頭、
承受著光明,許我繼續活下去,
哪怕是怎樣枉然,也要愛你到底;
也要祝福你――即使拒絕你在當面。
說真的,就是這為我所誇耀的愛吧,
當它從胸房湧上眉梢,給我加上
一頂皇冠――那一顆巨大的紅寶石,
光彩奪目,讓人知道它價值連城……
就算我這全部的、最高成就的愛吧,
我也不懂得怎樣去愛,要不是你
先立下示範,教給我該怎么辦――
當你懇切的目光第一次對上了
我的目光,而愛呼應了愛。很明白,
即使愛,我也不能誇說是我的美德。
是你,把我從一片昏迷的軟乏中
抱起,高置上黃金的寶座,靠近在
你的身旁。而我懂得了愛,只因為
緊挨著你――我唯一愛慕的人
英文
你可是要我把對你湧起的恩情,
形之於言詞,而且還覺得十分充裕;
不管有多猛的風,高舉起火炬,
讓光輝,從兩張臉兒間,把我倆照明?
我卻把它掉在你腳邊,沒法命令
我的手托著我的心靈,那么遠距
自己;難道我就能借文字作契據,
掏給你看、那無從抵達的愛情
在我的心坎?不,我寧願表達
女性的愛憑她的貞靜,而換來
你的諒解――看見我終不曾軟化,
任你怎樣地央求,我只是咬緊著嘴,
狠心撕裂著生命的衣裙;生怕
這顆心一經接觸,就泄露了悲哀。
如果你一心要愛我,那就別為了么,
只是為了愛才愛我。別這么講:
“我愛她,為了她的一笑,她的模樣,
她柔語的聲氣;為了她這感觸
正好合我的心意,那天裡,的確
給我帶來滿懷的喜悅和舒暢。”
親愛的,這些好處都不能持常,
會因你而變,而這樣唱出的愛曲
也將這樣啞寂。也別愛我因為你
又憐又惜地給我揩乾了淚腮,
一個人會忘了哭泣,當她久受你
溫柔的慰安――卻因此失了你的愛。
愛我,請只是為了那愛的意念,
那你就能繼續地愛,愛我如深海。
請不要這樣指責我:我在你面前
露出一副太冷靜、憂鬱的面容;
你我原是面朝著兩個不同的方向,
那普照的陽光照不到兩人的前額。
你看著我,心中沒半點兒不踏實,
象看著一隻籠罩在水晶里的蜜蜂;
象看著一隻籠罩在水晶里的蜜蜂;
想張開雙翼,撲向外面的空間、
是絕不可能的失敗――哪怕我狠著心
追求這顛撲和失敗。可是我向你看,
我看見了愛,還看到了愛的結局,
聽到了記憶外層的哪一片寂寥!
就象從千層萬丈之上,你向下眺望,
只見滾滾的浪濤盡向大海里流。
然而,因為你完全征服了我,
因為你那樣高貴、象尊嚴的帝皇,
你能消除我的惶恐,把你的
紫袍裹繞住我,直到我的心
跟你的貼得那么緊,再想不起
當初怎樣獨自在悸動。那宣撫,
就象把人踐踏在腳下,一樣是
威嚴和徹底完滿的征服!就象
投降的兵士捧著戰刀呈交給
把他從血灘里攙扶起來的主人;
親愛的,我終於認了輸,承認:
我的抗拒到此為止。假如你召喚我,
聽著這話,我要從羞愧中站起。
擴大些你的愛,好提高些我的價值。
我的詩人,在上帝的宇宙里,從洪荒
到終極,那參差的音律,無一不能
從你的指尖彈出。你一揮手
就打斷了人世間熙熙攘攘的聲浪,
奏出清音,在空氣里悠然蕩漾;
那柔和的鏇律,象一劑涼藥,把安慰
帶給痛苦的心靈。上帝派給你
這一個職司,而吩咐我伺候你。
親愛的,你打算把我怎樣安排?――
作為一個希望、給歡樂地歌唱?還是
纏綿的回憶、溶化入抑揚的音調?
還是棕櫚,還是松樹――那一樹綠蔭
讓你在底下歌唱;還是一個青冢,
唱倦了,你來這裡躺下?請挑吧。
我從不曾拿我的捲髮送給誰,
除非是這一束,我最親愛的,給你;
滿懷心事,我把它抽開在指尖,
拉成棕黃色的一長段;我說:“愛,
收下吧。”我的青春已一去不回,
這一頭散發再也不跟著我腳步一起
雀躍,也不再象姑娘們,在鬢髮間
插滿玫瑰和桃金孃,卻讓它披垂,
從一個老是歪著的頭兒――由於
憂鬱的癖性――披下來遮掩著淚痕。
原以為理屍的剪刀會先把它收去,
可不想愛情的名份得到了確認。
收下吧,那上面有慈母在彌留時給兒女
印下的一吻――這些年始終保持著潔淨。
心靈跟心靈也有市場和貿易,
在那兒我拿捲髮去跟捲髮交換;
從我那詩人的前額,我收下了
這一束,幾根髮絲,在我心裡
卻重過了飄洋大船。它那帶紫的烏亮,
在我眼裡,就象當初平達所看見的
斜披在繆斯玉額前暗紫色的秀髮。
為了媲美,我猜想那月桂冠的陰影
依然逗留在發尖――愛,你看它
有多么黑!我借輕輕的一吻,吐出
溫柔的氣息,綰住了那陰影,不讓它
溜走;又把禮品放在最妥貼的地方――
我的心頭,叫它就象生長在你額上,
感受著體熱,直到那心兒有一天冷卻。
親愛的,我親愛的,我想到從前――
一年之前,當時你正在人海中間,
我卻在這一片雪地中獨坐,
望不見你邁步留下的蹤跡,
也聽不見你的謦咳衝破了這死寂;
我只是一環又一環計數著我周身
沉沉的鐵鏈,怎么也想不到還有你――
仿佛誰也別想把那鎖鏈打開。
啊,我喝了一大杯美酒:人生的奇妙!
奇怪啊,我從沒感覺到白天和黑夜
都有你的行動、聲音在空中震盪,
也不曾從你看著成長的白花里,
探知了你的訊息――就象無神論者
那樣鄙陋,猜不透神在神的化外!
請說了一遍,再向我說一遍,
說“我愛你!”即使那樣一遍遍重複,
你會把它看成一支“布穀鳥的歌曲”;
可是記著,在那青山和綠林間,
那山谷和田野中,縱使清新的春天
披著全身綠裝降臨、也不算完美無缺,
要是她缺少了那串布穀鳥的音節。
愛,四周那么黑暗,耳邊只聽見
驚悸的心聲,處於那痛苦的不安中,
我嚷道:“再說一遍:我愛你!”誰嫌
太多的星,即使每顆都在太空轉動;
太多的花,即使每朵洋溢著春意?
說你愛我,你愛我,一聲聲敲著銀鍾!
只是記住,還得用靈魂愛我,在默默里。
當我倆的靈魂壯麗地挺立起來,
默默地,面對著面,越來越靠攏,
那伸張的翅膀在各自彎圓的頂端,
迸出了火星。世上還有什麼苦惱,
落到我們頭上,而叫我們不甘心
在這裡長留?你說哪。再往上,就有
天使抵在頭上,為我們那一片
深沉、親密的靜默落下成串
金黃和諧的歌曲。親愛的,讓我倆
就相守在地上吧――人世的爭吵、熙攮
都向後退隱,留給純潔的靈魂
一方隔絕,容許在這裡面立足,
在這裡愛,愛上一天,儘管昏黑的
死亡,不停地在它的四圍打轉。
真是這樣嗎?如果我死了,你可會
失落一些生趣、由於失去了我?
陽光照著你,你會覺得它帶一絲寒意,
為著潮濕的黃土已蓋沒了我的臉?
真沒想到啊!我體味到你這份情意
在信中。愛,我是你的,可就這樣
給珍重?我能用我那雙發抖的手
為你斟酒?好吧,那我就拋開了
死的夢幻,重新捧起來那生命。
愛我吧,看著我,用暖氣呵我吧!
多少閨秀,為著愛不惜犧牲了
財富和身份;我也要放棄那墳墓――
為了你;把我那迫近而可愛的天國的
景象、來跟載著你的土地交換!
讓世界象一把摺刀,把它的鋒芒
在自身內斂藏,埋進在愛情的
掌握內、溫柔的中心,而不再為害。
讓嗒的一聲,刀子合上之後,
親愛的,我緊挨著你,生命貼戀著
我們就此再聽不見人世的爭吵。
生命,什麼也不怕,我只覺得安全,
象有了神符的保護,世人的刀槍
怎么稠密也不能傷害毫髮。我們
生命中的素蓮,依然能開出純潔
雪白的花朵;那底下的根,只仰賴
天降的甘露,從山頭往上挺伸,
高出世間的攀折。只有上帝,
他賜我們富有,才能叫我們窮。
親愛的,年復一年,我懷著一顆
沉重的心,直到我瞧見了你的面影。
一個個憂傷已相繼剝奪了我所有的
歡欣――象一串輕貼在胸前的珍珠,
在跳舞的當兒,給一顆跳動的心兒
逐一地撥弄。希望隨即轉成了
漫長的失望,縱使上帝的厚恩,
也沒法從那淒涼的人世舉起來
我這顆沉甸甸的心。可是你,
你當真命令我捧著它,投到
你偉大深沉的跟前!它立即往下沉,
就象墮落是它的本性;而你的心,
立即緊跟著,貼在它上面,擋在
那照臨的星辰和未完功的命運間。
是幻想――並不是男友還是女伴,
多少年來,跟我生活在一起,做我的
親密的知友。它們為我而奏的音樂,
我不想聽到還有比這更美的。
可是幻想的輕飄的紫袍,免不了
沾上人世的塵土,那琴聲終於逐漸
消歇,而我也在那些逐漸隱滅的
眸子下頭暈眼花。於是,親愛的,
你來了--仿佛來接替它們。就象
河水盛入了洗禮盆、水就更聖潔,
它們的輝煌的前額、甜蜜的歌聲,
都聚集在你一身,通過你而征服了我,
給予我最大的滿足。上帝的禮物
叫人間最絢爛的夢幻失落了顏色。
愛人,我親愛的人,是你把我,
一個跌倒在塵埃的人,扶起來,
又在我披垂的鬢髮間吹入了一股
生氣,好讓我的前額又亮光光地
閃耀著希望--有所有的天使當著
你救難的吻為證!親愛的人呀,
當你來到我跟前,人世已舍我遠去,
而一心仰望上帝的我、卻獲得了你!
我發現了你,我安全了,強壯了,快樂了。
象一個人站立在乾潔的香草地上
回顧他曾捱過來的苦惱的年月;
我抬起了胸脯,拿自己作證:
這裡,在一善和那一惡之間,愛,
象死一樣強烈,帶來了同樣的解脫。
我的信!一堆堆死沉沉的紙,蒼白又無聲,
可是它們又象具有生命、顫動在
我拿不穩的手內--是那發抖的手
解開絲帶,讓它們今晚散滿在
我膝上。這封說:他多盼望有個機會,
能作為朋友,見一見我。這一封又訂了
春天裡一個日子,來見我,跟我
握握手--平常的事,我可哭了!
這封說(不多幾個字):“親,我愛你!”
而我卻惶恐得象上帝的未來在轟擊
我的過去。這封說:“我屬於你!”那墨跡,
緊貼在我悸跳的心頭,久了,褪了色。
而這封。。。愛啊,你的言詞有什麼神妙,
假如這裡吐露的,我敢把它再說!
我想你!我的相思圍抱住了你,
繞著你而抽芽,象蔓藤卷纏著樹木、
遍發出肥大的葉瓣,除了那蔓延的
青翠把樹身掩藏,就什麼都看不見。
可是我的棕櫚樹呀,你該明白,
我怎願懷著我的思念而失去了
更親更寶貴的你!我寧可你顯現
你自己的存在;象一株堅強的樹
沙沙地搖撼枝杈,掙出了赤裸的
軀幹來,叫這些重重疊疊的綠葉
都給摔下來狼藉滿地。因為在
看著你、聽著你、在你蔭影里呼吸著
清新的空氣,洋溢著深深的喜悅時,
我再不想你--我是那么地貼緊你。
今晚,我淚眼晶瑩,恍惚瞧見了
你的形象;然而不是今朝,我還看到
你在笑?愛人,這是為什麼?是你,
還是我--是誰叫我黯然愁苦?
一個浸沉在歡頌和崇拜中的僧侶
把蒼白無知覺的額頭投在祭壇下,
或許就這樣俯伏。正象他耳內轟響著
“阿門”的歌聲;我聽得你親口的盟誓,
心裡卻一片怔忡不安,因為不見你
在我的眼前。親愛的,你當真愛我?
我當真看見了那恍如夢境的榮光,
並且經不起那強烈的逼射而感到了
眩暈?這光可會照臨,就象那
盈盈的淚,一顆顆滾下來,又熱又真?
你來了!還沒開口,心意都表明了。
我坐在你的容光下,象沐浴在陽光中的
嬰孩,那閃爍的眸子無聲地泄露了
顫動在那顆小心裡的無比的喜悅。
看哪,我這最後的疑慮是錯了!
可是我不能只埋怨自己,你想,
這是怎樣的情景,怎樣的時辰?
這一刻,我倆競輕易地並站在一起。
啊,靠近我,讓我挨著你吧;當我
湧起了疑慮,你寬坦的心胸給我
清澈而溫柔的慰撫;用你崇高的
光輝來孵育我那些思念吧;失了
你的庇護,它們就要戰慄――就象
那羽翼未豐的小鳥給撇下在天空里。
當金黃的太陽升起來,第一次照上
你愛的盟約,我就預期著明月
來解除那情結、系的太早太急。
我只怕愛的容易、就容易失望,
引起悔心。再回顧我自己,我哪象
讓你愛慕的人!――卻象一具啞澀
破損的弦琴、配不上你那么清澈
美妙的歌聲!而這琴,匆忙裡給用上,
一發出沙沙的音,就給惱恨地
扔下。我這么說,並不曾虧待
自己,可是我冤了你。在樂聖的
手裡,一張破琴也可以流出完美
和諧的韻律;而憑一張弓,真誠的
靈魂,可以在勒索、也同時在溺愛。
對啦,叫我的小名兒呀!讓我再聽見
我一向飛奔著去答應的名字――那時,
還是個小女孩,無憂無慮,沉浸於
嬉戲,偶爾從一大堆野草野花間
抬起頭來,仰望那用和藹的眼
撫愛我的慈顏。我失去了那仁慈
親切的呼喚,那靈襯給我的是
一片寂靜,任憑我高呼著上天,
那慈聲歸入了音樂華嚴的天國。
讓你的嘴來承繼那寂滅的清音。
採得北方的花,好完成南方的花束,
在遲暮的歲月里趕上早年的愛情。
對啦,叫我的小名兒吧,我,就隨即
答應你,懷著當初一模樣的心情。
懷著當初一模樣的心情,我說,
我要答應你,當你叫我的小名。
唉,這分明是空的願心!我的心
還能是一模樣――飽受了人生的磨折?
從前,我聽得一聲喊,就扔下花束,
要不,從遊戲裡跳起,奔過去答應,
一路上都是我的笑容笑聲在致敬,
眼星里還閃爍著方才那一片歡樂。
現在我應你,我舍下一片沉重的
憂思,從孤寂里驚起。可是,我的心
還是要向你飛奔,你不是我一種的
善,而是百善所鍾!我最可愛的人,
你把手按著我的心口,同意嗎:孩童的
小腳從沒跑得這么快――象這血輪。
要是我把一切都交給你,你可願意
作為交換,把什麼都歸給我?
我可是永不會缺少家常的談笑、
互酬接吻、彼此的祝福?也不會
感到生疏、當我抬起頭來打量
新的牆壁和地板――家以外另一個家?
不,我還要問,你可願頂替那一雙
瞑合了的柔眼在我身旁留下的位置
而一樣地不懂得變心?這可是難!
征服愛如果費事,征服怨,那就更難。
怨是,愛不算,再得加上個怨。我的怨,
唉,那么深,就那么不輕易愛。可是,
你依然愛我――你願?敞開些你的心,
好讓你那羽翼濕透的鴿子撲進來!
當初我倆相見、一見而傾心的時光,
我怎敢在這上面,建起大理石宮殿,
難道這也會久長――那來回搖擺在
憂傷與憂傷間的愛?不,我害怕,
我信不過那似乎浮泛在眼前的
一片金光,不敢伸出手指去碰一下。
到後來才坦然、堅定了;可我又覺得,
上帝總該另有恐懼安排在後面。。。。。。
愛啊,要不然,這雙緊握著的手
就不會接觸;這熱熱的親吻,一旦
愛情啊,你快變了心吧!要是命運
從嘴唇上冷卻了,何以不變成虛文?
這樣注定:他,為了信守一個盟誓
就非得拿犧牲一個喜悅作代價。
原諒我,啊,請原諒吧,並非我無知,
不明白一切德性全歸於你、屬於你;
可是,你在我心裡構成的形象,
卻就象一堆虛浮不實的泥沙!
是那年深月久的孤僻,象遭了
當頭一棒,從你面前盡往後縮,
迫使我眩暈的知覺湧起了疑慮和
恐懼,盲目地捨棄了你純潔的面目,
最崇高的愛給我歪曲成最荒謬的
形狀。就象一個沉了船的異教徒,
安然脫險,上了岸,酬謝保佑他的
海神,獻上了一尾木雕的海豚--
那兩腮呼呼作響、尾巴掀起了
怒浪的龐大的海族--在廟宇的門牆內。
第一次他親我,他只是親了一下
在寫這詩篇的手,從此我的手就越來
越白淨晶瑩,不善作世俗的招呼,
而敏於呼召:“啊,快聽哪,快聽
天使在說話哪!”即使在那兒戴上一個
紫玉瑛戒指,也不會比那第一個吻
在我的眼裡顯現得更清楚。
第二個吻,就往高處升,它找到了
前額,可是偏斜了一些,一半兒
印在髮絲上。這無比的酬償啊,
是愛神擦的聖油!――先於愛神的
華美的皇冠。那第三個,那么美妙,
正好按在我嘴唇上,從此我就
自傲,敢於呼喚:“愛,我的愛!”
為著你的魄力和盛德――你那樣
犀利地望著我,通過我那給淚雨
沖洗得成了灰白的面具、照徹了
我靈魂的真實面目(灰暗疲乏的
人生的證明!)也為著你只知道忠誠,
只知道愛,只是朝我看,通過我那
麻木的靈魂,看到了那忍耐的天使
一心期待著天堂里的位置;又為著
無論是罪惡、是哀怨、甚至上帝的譴責,
死神的逼近的威脅――不管這一切,
叫人們一看就掉首而去,叫自己
想著都厭惡。。。卻沒什麼能嚇退你;
親愛的,那你教我吧,教我怎么樣
把感激儘量傾吐,正象你把恩惠布施。
是啊,咱們這世道,談情說愛,多的是!
我不想問:真有愛這回事嗎?有就有吧--
直到才不久--那會兒采來的鮮花
香味還沒散呢。不管是回教徒、“外教徒”,
從小,我就聽慣了人們嘴裡的“愛”,
笑一笑,手絹兒就摔過來;可是一哭,
誰也不理了。“獨眼龍”的白牙齒咬不緊
硬果子,假使淋過了幾陣驟雨,
果殼變得滑溜溜--從沒想把這稱做
“愛”的東西,也跟他們的“恨”、以至
跟“淡漠”並列。可是你,親愛的,你不是
那樣的情人!你從那哀怨和疾病里
伺候了過來,教心靈終於接通了心靈,
人家會嫌“太晚”了,而你想還沒想到。
我滿懷著感激和愛,向凡是在心裡
愛過我的人們道謝。深深的感謝啊,
好心的人們,打牢牆外經過,駐足
聽取我三兩聲稍微響亮些的音樂,
這才繼續趕路,奔赴市場或是聖殿、
各自的前程,再無從召喚。可是你,
當我的歌聲低落了、接不上了,代之以
哭泣,你卻叫神的最尊貴的樂器
掉在腳下,傾聽我那夾雜在淚珠里的
怨聲。。。啊,指點我,該怎么報答
你的恩情吧!怎么能把這一片
迴旋蕩漾的情意奉獻給未來的
歲月,由它來給我表白,向耐久的
愛情致敬,憑著那短暫的人生!
“未來啊,任你怎樣臨摹,也描不成
我過去的樣本了,”我曾這么寫過,
以為守護在我身畔的天使會同意
這話,把仰天呼籲的眼光瞥向那
高踞玉座的上帝。待我回過頭來,
看見的卻是你,還有你我的天使
結伴在一起!一向為哀怨、病痛
所折磨的我,就把幸福抱得那么緊。
一見了你,我那朝拜的手杖
抽了芽、發出了綠葉,承受著
清晨的露珠。如今,我再不追尋
我生命中前半的樣本,讓那些反覆
吟嘆、卷了角的書頁放過在一邊,
我給我重寫出新的一章生命!
我是怎樣地愛你?讓我逐一細算。
我愛你盡我的心靈所能及到的
深邃、寬廣、和高度――正象我探求
玄冥中上帝的存在和深厚的神恩。
我愛你的程度,就象日光和燭焰下
那每天不用說得的需要。我不加思慮地
愛你,就象男子們為正義而鬥爭;
我純潔地愛你,象他們在讚美前低頭。
我愛你以我童年的信仰;我愛你
以滿懷熱情,就象往日滿腔的辛酸;
我愛你,抵得上那似乎隨著消失的聖者
而消逝的愛慕。我愛你以我終生的
呼吸,微笑和淚珠――假使是上帝的
意旨,那么,我死了我還要更加愛你!
親愛的,你從一整個夏天到冬天,
從園子裡採集了那么多的花
送給我;而這幽閉的小室里,它們
繼續生長,仿佛並不缺少陽光和
雨水的滋養。那么同樣地憑著
這愛的名義――那愛是屬於我倆的,
也請收下了我的回敬;那在熱天,
在冷天,發自我心田的情思的花朵。
不錯,在我那園圃里確是長滿著
野草和苦艾,有待於你來耘除;
向你自己說,它們的根都埋在我的深心。
可這兒也有白玫瑰,也有常春藤!
請收下吧,就象我慣常接受你的花。
好生地護養著,別讓它褪落了顏色,
作者簡介
伊莉莎白,巴萊特,白朗寧(Elizabetb Barrett Browning,1806-1861),英國著名女詩人。她從小酷愛文學,尤其是希臘古典文學,年青時就翻譯了埃斯庫羅斯的悲劇《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和其他古希臘人的詩篇。
她生長在鄉間,生性活潑。可是十五歲那年,因騎馬跌損了椎骨,成了殘廢,從此終年禁錮在房中,過著淒涼、孤獨的生活。讀書、寫詩成了她唯一的寄託和安慰。
1844年她的兩卷詩集出版,給女詩人帶來很高的聲譽,也帶來意想不到的愛情。詩人羅伯特・白朗寧十分喜愛巴萊特的作品。當他了解了女詩人不幸的遭遇後,深受感動。經過一段互相通信了解後,他們真誠地相戀了,並終於衝破了巴萊特父親的阻撓,渡過英吉利海峽到義大利度過了幸福的後半生。
意外的、甜蜜的愛情,使女詩人重新煥發了青春的活力,萎縮了的生機重又旺盛起來。她精神勃發,充滿著希望和信心,她對她的丈夫有著無限的感激和深情。這一切凝聚成她一生中最優美動人的詩篇――《葡萄牙人十四行詩集》(1850)。在這本詩集的四十四首詩里,女詩人精細入微地抒發了她對誠摯愛情的追求和嚮往,喜悅和憂慮。寫得情意真切,柔婉纏綿,十分感人,歷來受到人們的稱頌。據說,她丈夫沒讀到一半就跳起來激動地喊道:“這是莎士比亞以來最出色的十四行詩!”由於巴萊特不願把個人的詩公開發表,故取名《葡萄牙人十四行詩集》,使人誤以為是翻譯之作,其實都是她的創作,內容與葡牙也無關係。
白朗寧夫人也寫過一些關心社會生活的詩,如《孩子們的呼聲》(1844),對當時英國礦工中童工的困苦生活表示深切的同情,對資本家殘 ,酷剝削兒童提出了強烈的抗議。
譯者方平簡介
方平(1921-2008)原名陸吉平。上海人。高中畢業後,入銀行當職員,由業餘自學走上文學翻譯道路。建國後,歷任上海文化工作社、上海文藝聯合出版社、新文藝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上海分社編輯,上海譯文出版社外國文學編輯部主任和學術委員,上海師範大學客座教授,同時擔任中國莎士比亞研究會副會長等社會職務。1949年前曾先後在南京、廈門等私營銀行任職員。自幼愛好詩歌和外國文藝,求學時期打下較好的文學基礎,開始在《大公報》、《文匯報》、《文萃》、《民主世紀》、《詩創造》等報刊上發表詩歌,並出版詩集《隨風而去》(1948年);同時開始發表譯詩。1949年後轉調到出版社工作,繫上海譯文出版社編審,兼中國翻譯工作者協會理事,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上海作家協會理事,中國莎士比亞研究會副會長,《莎士比亞研究》編委。主要譯作有:《莎士比亞喜劇五種》:(《仲夏夜之夢》、《威尼斯商人》、《捕風捉影》、《溫莎的風流娘兒們》、《暴風雨》),莎士比亞《維納斯與阿董尼》、《亨利第五》、《奧瑟羅》、《李爾王》,〔英〕白朗寧夫人《抒情十四行詩集》,(英)艾米莉・勃朗特《呼嘯山莊》,〔意〕卜伽丘《十日談》(譯本,合譯),《十日談》(選本,合譯)等。《威尼斯商人》譯本曾先後為北京、上海、四川各劇團公演這一著名喜劇時所採用。又曾參加人民文學出版社的《莎士比亞全集》的校訂和增補工作。近年來致力於外國文學研究工作,著有《和莎士比亞交個朋友吧》,收論文17篇,是國內出版的第一本莎劇論文集,《三個從家庭出走的婦女》被評為1979-1989十年間我國八種最優秀比較文學著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