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誕三部曲:紅色驚悸

荒誕三部曲:紅色驚悸

《荒誕三部曲:紅色驚悸》內容簡介:這是一部情節沾染著些許黑色幽默的長篇小說。1967年11月,四名年輕的紅衛兵:趙衛兵、肖冬雲、肖冬梅、李建軍,滿懷革命熱情,要“重走長征路”,結果被冰雪凍僵沉睡。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他們甦醒過來,逃出為他們特設的“療養院”,走進花花世界,“墮落”從此開始。或主動投懷送抱,或懵懂欲拒還迎,他們在經歷精神躁狂和理想衝突之後,在物慾享受中成為時代的俘虜。

作者簡介

梁曉聲,原名梁紹生。當代著名作家。祖籍山東榮城,出生於哈爾濱市,現居北京,任教於北京語言大學人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曾任北京電影製片廠編輯、編劇,中國兒童電影制廠藝術委員會副主任,中國電影審查委員會委員及中國電影進口審查委員會委員。

文摘

露天木梯上的幾個人卻已奔到院子裡了。見他們的鄰居果然躺在地上呻吟不止,便都衝著四名紅衛兵的背影高喊:“堵住他們!門洞那兒的人堵住他們!不要放他們跑了!”其中二人追了幾步,收腳站定,不知四名紅衛兵身攜何等傷人利器,沒充足的膽量和勇氣一味地窮追不捨。
即使他們那么地大喊大叫,門洞裡的老闆娘和幾名雇來的姑娘也沒聽見。她們皆背對院子,面向步行街——而步行街上實在是太繁華了,從一些店裡傳出的音樂聲通俗歌唱聲,將發自於她們背後的喊叫掩蓋住了。何況生意那么的火,她們的聽力那一時刻似乎都下降,只集中著視力於鈔票於烤箱了……
趙衛東扯著肖冬梅跑到門洞跟前時,恰巧有一個姑娘轉身擦汗。
她發現趙衛東們,頓時呆愣住了。圍裙角托在手上,舉起在臉那兒,一時的忘了擦,兩眼一眨不眨地瞪著他們,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這可是些乾什麼的人呢?穿著像軍裝又不是軍裝的黃綠衣褲,臂上還戴著紅箍箍……是什麼部門的稽查人員?可看他們的臉又分明學生氣十足呀!覺得在什麼地方見過這一類人,一時又想不起來究竟在哪兒見過……
趙衛東和肖冬梅也雙雙地急收住腳呆愣住了。隨後趕上來的李建國和肖冬雲同樣急收住腳呆愣住了。他們呆愣的程度,不亞於對方,也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似的……
他們從小長到大,也是沒見過對方那樣一個人的——她那是戴的一頂什麼帽子呢?兩隻尖尖的耳朵,向前探出的尖尖的嘴巴,嘴巴左右還有數根長長的纖細又漆黑的鬍鬚。那不是用紅色紙板做的狐狸的頭嗎?只有兒童劇團在舞台上演童話劇才會戴那樣的帽子呀!可這個燈火通明的門洞並非舞台啊!對方也分明不是兒童啊!看去至少十八九歲了,也許二十二三歲了吧?那樣的一頂帽子底下又是一張什麼樣的臉哇!的的確確,那是他們出生以來在現實生活中從沒見過的臉。甚至在畫刊上也沒見過的臉。說到畫刊,其實他們之中只有趙衛東當學校圖書館的義務管理員時,才在專供老師們借閱的書架上翻看過兩種畫刊——《人民畫報》和《大眾電影》。即使在那兩種畫刊中,女人化了妝的臉也不是對面那樣子的呀!除了趙衛東,李建國和肖冬雲姐妹倆出生以來是連一冊真正的畫刊都沒見過的。他們在國小時各自看過的,或可算是畫刊類的讀物,只不過是《小朋友》和《兒童時代》。那兩類“畫刊”中可沒有對面那樣子的臉!
但那樣子的臉,自九十年代以來,卻是一張中國人在大城小市屢見不鮮、見慣不怪的臉。甚至,在許多鄉村,誰都可能不期然地發現那么一張女子的臉。那只不過是一張剃掉了眉毛又文出了另一種眉的臉。在趙衛東們看來,那一種假眉的人工效果特別顯明,仿佛是用印刷機印在眼上方的。以他們對人臉的審美習慣,是根本無法覺得那樣的一雙眉有什麼好看的。相反,他們覺得簡直醜死了。沒有眉毛的眉,那還能算是眉嗎?眉下的那一雙眼睛,本是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雙單眼皮的杏眼。上下兩排襯托著那雙眼睛的睫毛很長。它們被睫毛夾子夾過了。顯然,夾得太狠了,於是它們向上向下也都翻卷得過分了。似乎被車輪碾過的兩行禾苗似的,仿佛永難恢復自然而然的原狀了。那么兩排睫毛,又被刷過了睫油,並且刷的水平不夠高,於是如同被車輪碾過的禾苗又被噴了一遍瀝青。那雙眼睛勾了眼線,但眼線未免勾得太粗了點兒。那雙眼睛也塗了眼影,但淺藍色的眼影未免塗得太重了點兒。還有那張臉上的那雙唇。那是一雙抹了猩紅唇膏的唇。那本是一雙嬌小的唇,唇廓卻被唇膏擴大了開來。因而在那張不大的臉兒上,便有著一張索菲婭?羅蘭般的性感大嘴了。臉兒本不大如銀盤大如滿月,五官化妝過於誇張,化妝品用得也過於鋪張,則就使五官在那張臉上顯得特別的擁擠了。仿佛都不安於自己天生的位置,都想侵略到別處似的……
倘對於當代女性們的自我化妝技藝太挑剔,從步行街這頭走到那頭,留意觀察的話,不難發現一兩張同樣的臉。而即使看見了,人們也只不過會在心裡暗想——這小姐,正式化妝前勾勾“草圖”呀,瞧把自己的臉兒弄成什麼樣了呀!
但是對於趙衛東們情況則不同了。
他們不是覺得那張臉化妝化得太濃艷了,而是覺得那是一張非人的臉,恐怖的臉。尤其那張臉上的大紅嘴,使他們覺得像是剛剛吃過什麼活物染著鮮血似的。
在對方朝他們轉過身,抬起頭,她那樣子的一張臉被肖冬梅驀地一眼望見時,那十五六歲的少女本能地一步躲閃於趙衛東背後,幾乎嚇得失聲尖叫起來……
再看對方的穿著吧——她穿上衣了嗎?她當然不會不穿上衣的。只不過她穿的上衣無領亦無袖,而且瘦,而且小,而且短。僅靠兩根吊帶懸在肩上。這就使她的雙臂,她的兩肩,她頸下的小半部分胸裸露無遮掩了。酷暑之際,不唯這一個姑娘,步行街上有不少年輕的女性都穿她穿的那一種僅靠兩根吊帶懸在肩上的小衫。為了圖涼爽,本也算不上有失什麼體統。但由於她扎的是那種連胸圍裙,便使她看去仿佛只扎著條圍裙而沒穿上衣了!她下身穿什麼了嗎?當然也穿了!步行街又不是供人們裸泳的海灘,她怎么可能下身什麼都不穿呢!只不過她穿的是那種極短的制服短褲,而且是那種男式的,前邊拉鏈開口的。2001年的這一個夏季,不知受什麼服裝文化的影響和哪一種時尚潮流的引導,在預先完全沒有任何商業宣傳的鋪墊之下,這一座城市二十來歲二十多歲的姑娘們,忽然都開始穿起那種極短的男式制服短褲來。而且褲腿在比賽其短的過程中越比越短。短到已經不大好用膝上幾寸來說明,只能用腰下幾寸才講得清楚了。遠遠望去那幾乎就是寬腰帶,近看方能看出原來還有褲腿,還算是褲。報上評論,女性穿那一種男式制服短褲,不僅不會喪失女性的柔美,而且是更徹底地展示著女性的美腿的性魅力了,而且增添了陽剛之氣。報上還評論道——時代不同了,陽剛之氣再也不是男性的專利了。女性理所當然地可以採取“拿來主義”,“穿上主義”,急我所需,襯柔之美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推波助瀾,天花亂墜,竟一度使那種極短的男士的制服短褲被本市的些個趕時髦的年輕女子們搶購一空。三天內她們以幾近於瘋狂的熱忱對本市的大小服裝店和各條街道上的服裝攤進行了輪番的掃蕩式的“掠奪”。店家商人和小販們無不眉開眼笑,驚呼供不應求。當然,報界也從他們的利潤中明里暗裡分得可觀的宣傳費廣告費……
那受僱賣燒烤的農村姑娘穿的即是那一種短褲,所扎圍裙又肥了點兒,長了點兒,在紅衛兵趙衛東們看來,自然便像下身什麼都沒穿的樣子了。他們以為若從後邊看她肯定是一絲不掛的,以為圍裙一旦落地,眼前肯定是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無疑了!
他們的驚愕是多么的可以理解呀!
而對方穿的又是那一種底高二寸的“拖鞋”。這種似鞋非鞋似拖鞋其實又絕非拖鞋的鞋頗值得時尚專家們研究。不知它靠了什麼大受女郎們青睞的迷你魅力,居然能從去年走俏至2001年方興未艾。那雙“拖鞋”上趴著一雙白白的胖腳。那雙胖腳的十個指甲塗得鮮紅。猶如被殘忍地釘了十個洞孔,並從十個洞孔滲出十顆大大的血珠兒來。
雙方正那么驚愕地彼此呆呆地互瞪著,守著錢箱頻頻接款的老闆娘發火了,她猝然轉身一吼:“你乾什麼哪?!沒見……”
她本想說的是——沒見這會兒多忙嗎?!你擦把汗也需要那么長的時間嗎?!
但是她這句話沒說完,她自己也半張著嘴驚愕地呆住了——望見四名紅衛兵使她沒法兒不驚愕。
她臉上堆起了習慣性的企圖討好取悅的笑容。因為片刻的驚愕之後,她頭腦中迅速做出了反應,也將四名紅衛兵當成工商稅務或市場管理部門的人員了。但隨即又做出了否定——不對呀,工商稅務不穿黃制服呀!看去他們也太年輕呀,分明還是些半大孩子呀!即使做市場管理人員也太嫩了呀!待她發現了他們臂上的紅袖標,看清了紅袖標上是金黃的“紅衛兵”三字,她臉上堆起來的笑容朝兩腮一擴,頓時均於臉腮不見了。就如雲朵被無聲的雷炸散了似的。那一時刻,她半張著的嘴實際上是大大地咧開著了。
這徐娘半老的老闆娘的臉也濃妝艷抹。
另外幾名她所雇的農村姑娘也意識到背後發生了什麼事,一齊轉過身來——不消說,在趙衛東們看來,她們仿佛也都除了前身一條圍裙而外,從上到下並沒穿什麼!一樣的帽子,一樣的鞋,一樣彩印也似的臉,一樣紅的唇,一樣紅的手指甲和腳指甲……
四名紅衛兵不但驚愕,而且真的有些驚恐了!的的確確,自他們出生以來,他們絕對沒見過眼面前那么一排不知應該說是美麗亦或應該說是嚇人的“牛鬼蛇神”。
他們又驚恐又困惑,各自懷疑在夢中。
而門洞外邊,那一排“牛鬼蛇神”以及烤箱櫃案之後,是步行街上等著買燒烤的男女們。他們和她們將門洞的前口圍得水泄不通。他們和她們也都看見了趙衛東們,其中也有人發現了他們臂上的紅衛兵袖標,指著議論紛紛:
“紅衛兵!他們是紅衛兵哎!”
“這些孩崽子,又想瞎鬧騰什麼?!”
“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啊,可千萬別再鬧騰啦!”
趙衛東們耳聽著那些議論,驚恐、困惑又憤怒——媽的些個穿得比電影裡的比他們想像之中的資產階級還資產階級的狗男女究竟是什麼人等,怎么就居然敢在首都北京穿得怪裡怪氣一個個如此暴露不成體統?怎么就居然敢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正風起雲湧的關頭,肆無忌憚地攻擊紅衛兵是“孩崽子”?攻擊毛主席他老人家親自發動的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瞎鬧騰”呢?階級鬥爭路線鬥爭真尖銳呀,真複雜呀,真劇烈呀!這要是不造反不革命行嗎?連首都北京都有許多人資產階級化到如此地步了,還不造反還不革命還不重新奪權,無產階級的紅色江山還能千秋萬代永永遠遠地彤紅下去嗎?難道以毛主席他老人家為首的無產階級司令部在首都北京遭到了……
他們一個個不敢暗想下去,更不敢深想下去……
院子裡的人們圍上來了。
那司機的老婆首當其衝,率先發難。她一手叉腰,一手指著趙衛東問罪:“說!憑什麼把我丈夫打昏了?啊?!你們以為中國還是‘文革’那年月呀?!告訴你們,老娘當年也是造反派,而且是一呼百應的頭頭!老娘造反那陣子,你們四個小崽子還沒形成胎團呢!戴上紅衛兵袖標你們以為就又可以無法無天啦?你們今天不當眾向老娘賠禮認錯休想走人!這條街上可就有派出所!”
她的話使趙衛東們困惑上又加困惑,狐疑上又加狐疑,他們簡直搞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中國還是在外國了!自從他們離開家鄉小鎮踏上當年紅軍走過的長征路,經過哪兒受到的不是沿途人們的歡迎、關懷、熱情接待呀?他們聽到過多少真誠讚揚的話語啊!有多少依依惜別的難忘情形記憶猶新地深印在他們頭腦中了呀!怎么偏偏的恰恰的在首都北京,在他們成了敬愛的江青媽媽以及“中央文革”的尊貴客人以後,反而處處成了被猜疑被以奇異的目光所觀賞的不受歡迎的人了呢?
“文革”那年月……這他媽的算什麼話?!
老娘當年也是造反派……當年?!……這他媽的又算什麼話?!
難道首都北京不再和全中國按同樣的年曆計年啦?!
連姐姐肖冬雲也開始悄移腳步往趙衛東身後躲閃了。李建國看在眼裡,心中頓生一股大無畏英雄氣概,和幾許唯有自個兒心知肚明的對趙衛東的暗忌——他跨前一步,以自己的身體擋在肖冬雲身前,緊握雙拳擺出掩護又防範的架勢,並說:“冬雲別怕,有我呢!”
趙衛東卻想——三十六計,還是走為上計吧!
他仍抓著肖冬梅一隻小手未放呢!
於是他當機立斷大喊一聲:“戰友們跟我闖過去!”
於是四名紅衛兵仿佛古代的俠客闖關似的,齊發嘯叫,一齊沖向門洞——當時那情形使人能聯想到“不成功便成仁”這句古話……
於是一時間的,老闆娘及她的雇員們一個個被撞得東倒西歪,長案也被撞翻了,砸了門洞外三四個男女的腳。電烤箱從長案上轟然落地,油星四濺,燙得更多的男女捂臉捂胸捂胳膊捂腿……
於是一時間的吱哇亂叫,皆作猢猻散……
四名紅衛兵趁機奪路而去……
他們起初只不過在步行街上往前猛跑狂奔,根本顧不上朝兩旁看一眼。趙衛東既已抓住妹妹肖冬梅的手,李建國就不管姐姐肖冬雲情願不情願,於奔跑之中也瞅個機會捉住她一隻手,不管她心裡是否會認為他乘人之危。
四個人分成兩雙,倆倆手拉手在步行街上狂奔猛跑,是那條步行街自從成為步行街以後不曾有過之事。他們撞了不少人。被他們撞了的人自會沖他們的背影罵一句。旁觀者中就有人指著他們的背影想當然地說:“看!小偷!小偷!這不是作孽嗎,在步行街上偷竊還跑得了嗎?……”但是卻不見有人追趕,也不聞有人喊捉賊,於是大惑不解……
除了被他們撞著的人,除了將他們當成扒手或賊的人,他們並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他們只顧跑,也未注意周圍儘是些怎樣的人。
“放開我手!我鞋跑掉了一隻!”
妹妹肖冬梅使勁兒掙她的手。
於是趙衛東放開了她的手,見並無人追趕,定下一顆心來,沖緊隨其後跑來的李建國和肖冬雲說:“別跑了,沒人追咱們!”
於是那倆也站住不跑了。
肖冬梅赤著一隻腳一邊往回走,一邊低頭尋找她跑掉的那隻鞋。一時沒找到,急了。一急又快哭了,沖姐姐嚷:“姐我的鞋不見了,你倒是幫我找哇!”
而姐姐肖冬雲仿佛根本沒聽到,她在望著一幅幾乎貼滿了櫥窗的廣告招貼畫發獃。
李建國則表現出了可敬的自覺性,也無須隊長趙衛東吩咐,默默地走向肖冬梅幫她找。終於發現了,原來那隻鞋被別人踢到人行道邊兒去了。他拎著鞋走回到肖冬梅跟前,以抱歉的口吻說:“鞋扣帶斷了,你只有將就著穿了!”——仿佛那是由於他的過錯造成的……
但是肖冬梅仿佛根本沒聽到,她和趙衛東的目光,也望著她姐姐肖冬雲所望的方向,三個人都望得發獃。
李建國的目光自然也就奇怪地朝那兒望過去了——其實呢,那幅廣告招貼畫絕無任何一點新穎的創意可言。甚至可以說根本就沒有任何構思任何創意。那不過是在中國並且早在世界各地幾乎隨處可見的表現方式最直接最簡明的一幅攝影廣告而已——女人的“斬”去了頭“削”去了雙足的身體,上著一種叫蕾絲的絲質的鏤花乳罩,和同樣的小得不能再小的三角短褲。就那女人的身體而言,不能不說窈窕優美。姿態也很優美。上身前探,臀部後拱,呈S形。雖然神龍不見首尾,卻顯得胸峰更加高聳了,顯得叉立的雙腿更加修長了。就廣告而言,其實也並不能說完全的沒有創意。因為最直接最簡明的方式,恰便是主題最突出的廣告。其主題便是那一種絲質的鏤花的乳罩和鏤花的三角褲。一句粗俗和詩意相結合的廣告語是——“在暑熱難耐的夏季,穿比不穿還爽。”恐那女郎的芳容和秀足喧賓奪主,故“斬”之“削”之。這樣的廣告,誰又敢武斷地說它就完全的沒有什麼構思沒有什麼創意呢?那是一家門面裝潢得相當古典的私營店,裡邊卻專為具有較高消費實力的女性提供最時髦的昂貴商品。別看這一座城市的經濟發展現狀不振,但由十幾萬先富起來的人們所支撐的高消費氣象,卻仍能使步行街上呈現著真實又似乎有些虛假的繁榮。
林語堂先生半個世紀前初到美國時,曾向美國人作過一番頗為精彩的演講。在演講中他十分驚詫於美國人,尤其美國的女人們,何以能那么態度寬大地容忍美國的商業充分利用女人的身體大作廣告大賺其錢的現象。
美國的商業並沒因語堂先生溫文爾雅亦莊亦諧的批評而慚愧而收斂或改變其商業行徑。
而半個世紀以來,全世界都已青出於藍欲勝於藍地學習著美國了。一個事實是那么的顯明那么的無可爭議——離開了女人身體的實際需求和女人身體天生的無可取代的永遠具翹楚地位的特殊廣告魅力,不要說全世界的商業早已跌入深淵不可救藥,全世界的廣告業也很可能滅絕八九成啊! 在2001年,在中國,無論電視裡電台里、書刊里、街頭巨幅廣告牌或商店櫥窗里,利用女性的身體和女性身體的局部所作的廣告,更是多到無以復加的程度。女人的發女人的眉女人的眼女人的唇女人的齒女人的頸女人的乳女人的腰女人的臀女人的腿女人的腳女人的手女人的指甲和趾甲……男人們早已通過廣告對這些司空見慣如視常物了,而女人們也早就不無自豪地從觀念上理解這種商業現象接受這種商業現象了。對男人們所帶來的普遍的負面影響是性衝動的減弱是性能力的降低,而對商業所帶來的另一種益處是一系列神乎其神的壯陽藥品的面世……
紅衛兵李建國望著那幅招貼廣告也呆住了。仿佛它是具有無比強大的磁力的東西,仿佛他的目光是物質性的,被那招貼廣告所牢牢吸住,休想再轉移開去了。實際上他頭腦中也根本沒有想將自己的目光轉移開去的念頭產生。確切地說,實際上他頭腦中一片空白。明明眼望著那廣告,意識卻處於頓失狀態。只覺得那廣告上的女人身體變得越來越高大,並且越來越接近他,而廣告周圍的一切,包括他周圍的人,皆都虛無了……
他,以及趙衛國和肖冬雲姐妹倆——對於他們四名三十四年前的紅衛兵,那廣告尤其是他們在最荒誕不經的或青春期最色情的夢境之中,都不可能夢得見那么具體又那么具有視覺衝擊力具有生理震撼力的。清楚核子彈爆炸後必有蘑菇雲騰空升起的常識,而又真的望見了蘑菇雲的人會呆成什麼樣,他們當時也就呆成什麼樣。
這時,只有這時,他們周圍的人,才紛紛注意到他們是四個多么奇特多么與眾不同的人。但是人們不明所以,對他們的出現感到又驚異又暗自亢奮。紅衛兵啊!久違了三十餘年的紅衛兵啊!而那些在“文革”中聞紅衛兵三字而心驚肉跳的人,則本能地往後退,遠遠地避開他們,站立在自認為安全的地方猜測著他們將會有什麼行為。在那些人的眼看來,分明的,趙衛東們確乎是真的紅衛兵。因為他們太熟悉當年的紅衛兵們臉上那一種精神面貌了。那一種精神面貌用一句話就可以形容。而那一句話應該是——“我們是僅次於上帝的人,我們怕誰?”那一種精神面貌也可以說是在“文革”中經過短時期的強化實習而“培養”起來的一種“革命氣質”。儘管四名紅衛兵都眼望一個方向呆住了,但是他們臉上那一種精神面貌卻並沒有因而嬗變。在那些當年曾領教過紅衛兵造反脾氣的人們看來,他們隨時會從呆狀中猛醒,一轉身一齊舉拳高呼:“打倒!打倒!!打倒!!!”
熟悉紅衛兵的和對紅衛兵感到陌生的,驚異的和心有餘悸的,巴望著接下來趕快發生什麼刺激的事件,或膽小怕事躲得遠遠的唯恐發生什麼突然事件殃及自身的人,那一時刻懷著各種各樣不同的心態,全都默默地注視著出現在步行街上的四名紅衛兵……
那一時刻,在步行街的那一街段,嘈雜聲叫賣聲停止了,氛圍肅靜起來。
一種“於無聲處聽驚雷”似的肅靜。
在那肅靜之中,一個小女孩兒嫩嫩的充滿稚氣的聲音問她的媽媽:“媽媽,媽媽,紅衛兵是什麼兵呀?”
小女孩兒才四五歲,雖然還沒入學,卻已認識了一些字。
她媽媽三十來歲,是在“文革”中出生但“文革”結束才十歲左右的人,頭腦中對“紅衛兵”保留了一點兒印象,但印象卻實在不是很深。
她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女兒的話才好,將女兒抱起來,想要不看熱鬧了離開此處。她是為女兒的安全著想。她本能地覺得那一種肅靜有點兒不祥似的。
女孩兒的聲音雖然很小,因為她離李建國近,又因為周圍是那么的靜,故而他聽到了。
李建國的頭,緩緩地緩緩地轉動,轉動,他在尋找那張說話的小嘴兒。他當然聽出了那是一個小女孩兒的聲音。
“紅衛兵是什麼兵呀?”這樣的詢問使他非常驚詫。
依他想來,在首都北京,即使小孩兒也應該知道紅衛兵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最最信任的,誓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紅色闖將啊!

序言

某一時期,我倍感自己在現實主義這一條創作道路上疲憊不堪,而且走投無路,於是不得不踉蹌拐向荒誕一徑。
實在地說,我對荒誕現實主義並不多么的青睞;我的選擇只不過是現實主義作家的無奈罷了。
雖然,“文革”早已成史; 但依我的眼看來,“紅衛兵心態”和“造反派心態”,似乎又悄然地氳氤成陣。形形色色的“憤怒青年”們的“憤怒”表演,每令我瞠目結舌;我理解,我心痛。
時代畢竟已開始邁向理性階段,人對時代的認同感畢竟已是當代人的一種明智。即使當年的“紅衛兵”們在今天活轉了來,那也是要服從自己們的理性和明智的——此點,乃是我寫這部小說的初衷。
少數偉人們,或可稱為“時代之父”;而我們平凡的人們,其實只不過永遠是時代的兒女。順應時代不可能不成為我們的生存法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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