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小鎮的南端是河。那條河好長好長，河水流得很猛，有很多漩渦，平時，外祖母把他管得死死的，不準他一個人去河邊玩。
那一天平平悄悄去了河邊，他沒有告訴外祖母。
平平看見河邊一棵大樟樹罩著一棟小屋，小屋裡坐著一位老爺爺，老爺爺鬍子好長，好白，手裡拿件什麼東西在玩耍。
平平大著膽子朝老爺爺走去，老爺爺微笑著向他招手。
平平看見老爺爺手裡攥著一顆石子。
“老爺爺！”平平親切地喊一聲。
老爺爺笑著把他摟在懷裡。
這時平平看清楚了老爺爺手中那顆石子。這顆石子真漂亮，圓滾滾的像雞蛋，一邊是血紅，紅裡間著雪樣的白；一邊是雪白，白裡間著血樣的紅，光滑透明，好看極了。難怪老爺爺耍不歇手呢。
“老爺爺！”平平又甜甜地喊了一聲。老爺爺答應著，拿自己一張老臉在平平臉上摩挲著，摩挲得平平渾身發癢。
平平忽兒問：“老爺爺，你是不是上過電視？”
老爺爺一臉的迷惑：“電視？”
“我好像在電視上見過你。”平平說。見老爺爺不信，就一把拽住他的鬍子抖幾抖：“電視裡的老爺爺也有這樣一把白鬍子……”
老爺爺開懷大笑，白鬍子一抖一抖的，就像河裡翻滾的浪花。笑過之後，老爺爺說：“你這個小精怪，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了。”
“想什麼？你講！”平平不信。
老爺爺把手中的石子晃幾晃：“你在想這顆小石子！”
平平不好意思地笑了：“這石子你是哪裡弄來的？”
老爺爺故意賣關子：“是我種出來的。”
平平吃一驚：“石子也能種？”
老爺爺開心極了：“能呀，怎么不能？不信，你拿回去種在花缽里，天天澆水，天天澆水……有一天，它就能長出好多好多的小石子來。”
“能長一百顆嗎？”
“為什麼非要一百顆？”
“我就要一百顆！”
外祖母教平平數數，能數到一百了，他認為一百是世界上最大的數，因此堅持要一百顆。
老爺爺想了想：“能。”
“你不騙我？”
“不騙你。”
“你要是騙我，我就拔光你的鬍子！”
老爺爺一愣：“你這個小精怪，真厲害。”再要說點什麼，平平早已跑得沒影兒了。
平平回到外祖母屋裡，外祖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你去哪裡了？叫我好找！”
“我……”平平剛要說“去了河邊玩”，可又怕外祖母罵，就閉了嘴。
“你手裡拿的什麼？”外祖母問。
“石子。”平平小手晃幾晃。
“誰給你的石子？”
“老爺爺。”平平不敢隱瞞。
外祖母雙眉一蹙：“你去了河邊？”
平平低頭不作聲，但心裡卻奇怪，外祖母怎么會知道他去了河邊玩？
“你不說實話，看我打你屁股！”外祖母當真舉起了巴掌。
平平知道外祖母最不喜歡講假話的孩子，只好老老實實承認去了河邊玩。
外祖母把舉起的巴掌放下來，眼睛盯住平平手裡的石子。
“這石子好漂亮啊！”外祖母說。
“你喜歡嗎？”平平很高興。
“喜歡，”外祖母也很高興，“可是這石子來得不易呢，這條河只一個深水潭裡有，除了樟樹下那個老爺爺，誰也取不來……”
“不，”平平打斷外祖母的話，他想告訴外祖母 ，這石子是老爺爺種出來的，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這是個秘密，不能讓外祖母知道。
“你在想什麼，搗蛋鬼？”外祖母見平平欲言又止的樣子，不由問。
平平朝外祖母扮了個鬼臉，刷的溜了。
平平到了屋後頭菜地里。屋後頭菜地里有一個花缽，不長花，不長草，卻長了許多青苔。平平弄來涮洗乾淨，裝了一大缽肥泥，放在堂屋正中天井裡。
從此平平就忙開了。
平時，平平喜歡睡懶覺，每天非要外祖母拍幾下屁股才起床，如今平平不要外祖母喊，早早地起來，就拎個小桶，一桶一桶給花缽里澆水，澆得很細心。
晚上睡覺時，平平總不忘把花缽搬回屋子裡，早上再搬出去。
外祖母見平平忙得這么專心，把一個花缽看成寶貝，不知他種的什麼，就去問：“平平，你那花缽里種著什麼？”
平平狡黠地一笑，不答。
平時，平平喜歡出去玩耍，一天到晚不見他的影子，外祖母好生擔心。如今不了，如今平平雖然也出去玩耍，可隔不久就要回來看一眼他的花缽。
外祖母滿眼疑惑地盯著平平看，好像平平身上有什麼秘密。
“平平，你那花缽里到底種著什麼？”外祖母終於又問。
平平顯得很不耐煩：“別問！你問我也不會告訴你！”
“喲，平平還保密啊！”外祖母笑了。
平平的花缽里到底種著什麼呢？外祖母眼看著好些天過去了，花缽里也沒一瓣芽，也沒一棵草，仍是光禿禿一灘肥泥，不由心裡納悶起來。
平平卻沉得住氣，還是每天澆水，澆得那么認真，一絲不苟。
外祖母看見平平澆水的時候，兩隻眼睛時時閃射出亮晶晶的光芒。
平平充滿了信心，充滿了希望。
這個孩子！外祖母在心裡嘮叨著：他一定是迷上什麼了。
平平會迷上什麼呢？
那天，平平出去玩去了。外祖母忽然心血來潮，將身子蹲在那個花缽前，左看右看，琢磨了半天。花缽里除了肥泥，實在沒有什麼東西。
外祖母決定把花缽里的肥泥掏出來看看。她不信一個小娃子家，會藏得住什麼秘密。可就在這個時候，她覺得背後有一雙嚴厲的眼睛在注視著她。
回頭一看，是平平。
平平已經站在那裡多時了。平平一張小嘴噘得老高，能掛個油壺。
“平平！”外祖母不好意思地笑一下，外祖母笑得有點尷尬。
平平沒有答外祖母的腔，徑直走到花缽邊，用雙手捧了花缽，朝自己屋子裡走去。
後來外祖母向平平承認了錯誤。因為外祖母並沒有看到平平的秘密，她只是有那么一個想法，因此平平原諒了她。
從此平平對那個花缽，照料護理得更勤了。而外祖母也不再沒完沒了追問平平。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
平平知道自己還小，記不住過去了多少日子，他想了個辦法，每過去一天就在花缽旁邊牆上劃條槓槓。
有一天，他數一數，已經有了30條槓槓。外祖母說，30條槓槓就是一個月。
牆上有了30條槓槓以後，平平有了心事，時常一個人蹲在花缽邊，一蹲就是老半天。外祖母喊他，他也不應。
而且晚上，平平睡覺也沒以前安穩，經常嘰哩咕嚕講些夢話，又聽不出講些什麼。
外祖母擔心起來：這孩子，到底怎么了？
“平平，你好像有了心事？”外祖母主動問。
平平不作聲。
“你有什麼心事，你就講，不要老憋在肚子裡，那樣，人要生病的。”外祖母說。
平平還是不作聲。
外祖母深深嘆口氣。
“他騙人。”隔了好久，平平忽然咕噥一句。
“什麼？你說什麼？”外祖母聽不大清。
“他騙人！”平平終於忍不住發泄似的大吼一聲。吼過之後，抬腿就跑。
“平平！”外祖母嚇一大跳，盯著平平腳跟喊。外祖母一邊喊一邊嘮叨：“騙人？誰騙人？孩子話！”一抬頭，平平早沒了蹤影。
平平去了哪裡呢？
平平這時正站在河邊大樟樹罩著的那棟小屋的門前。他又看見了那個老爺爺，鬍子還是那樣長，那樣白，手裡仍在玩著什麼，一切都和上次見面時一模一樣。但是平平卻再沒有上一次的興趣和好奇心。
平平站在那裡，定定的盯著老爺爺，滿臉緋紅，像一隻小公雞。
“小精怪，又來啦！”老爺爺終於發現了他，高興得要命。
平平繃著個臉，慢慢向老爺爺靠近。
“還要嗎？”老爺爺笑嗬嗬地亮出手中一顆石子。
平平乜了一眼老爺爺手中的石子，這顆石子實在漂亮，比前一顆還要漂亮。
平平使勁咽了口唾沫。
“給，送你！”老爺爺很慷慨。
平平想了想，伸出了小手。
老爺爺張大著嘴巴盯著那隻小手，鬍鬚一飄一飄的。
突然平平的手像猛然驚飛的一隻麻雀，一下子拽住老爺爺下巴上一撮鬍鬚，刷的用勁捋去。
老爺爺“啊”了一聲，兩眼瞪直，好久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平平拔腿就跑。
老爺爺在後面緊追。
“撲通——”平平跌了個嘴啃泥。
老爺爺岩鷹捉小雞般把他拎起來。
平平“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哭得驚天動地。
“你騙人！你為什麼騙人！……”平平邊哭邊掙脫了身子跑去，活像一隻受傷的小兔子。
老爺爺愣在那裡，莫名其妙。
“你騙人！你為什麼騙人！……”
遠處和近處，不斷響起平平的哭喊。
老爺爺捋著受傷的鬍鬚，陷入沉思。
三天后，老爺爺決定找小傢伙談談。
外祖母滿臉堆笑：“喲，今天來稀客了。”
老爺爺掃視了一眼屋子說：“你家……小客人呢？”他不知平平的名字，只好叫“小客人”。
“你問平平呀，”外祖母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他走了，回城裡他家裡去了……”
“他走了？”老爺爺身子顯然顫了一下。
“可不走了，”外祖母嘮叨著，“小傢伙有了心事。那天他打外面回來，哭喪著臉，老鬧著要回去，怎么勸也勸不轉。”
老爺爺嘆了口氣：“他沒說什麼？”
外祖母想了想：“說了，說誰誰騙人，說往後再也不來了……莫名其妙，也不知誰招他惹他了。”
老爺爺臉上頓時堆起一層苦笑，像是對外祖母，又像是自然自語：“我不過和他開了個玩笑，過後我都忘了，誰知他卻當了真。”
“你……和他開了個玩笑？什麼玩笑，能告訴我嗎？”外祖母忽然有了興趣。
老爺爺孩子似地低下頭，不作聲。
外祖母不由笑起來：“都七老八十的了，怎么也像個孩子？其實你不說，我心裡也能猜出幾分。你們兩人，肯定與這隻花缽有關。”
“花缽？”老爺爺心頭一震。
外祖母指指天井：“就這隻花缽。那些個日子，小傢伙那個忙呀，都把我弄糊塗了，一天兩次澆水，晚上抱回屋子裡，早上再抱出去……”
“他真這么……來著？”老爺爺小心翼翼把花缽攏在懷裡，問。
外祖母說：“我還騙你啊。出來進去的，足足忙了一個月。我幾次問他，他都對我保密。”
“他當真了。”老爺爺兩眼望著遠方，一臉愧疚。良久，他問外祖母：“這花缽我能帶回去嗎？”
外祖母不同意：“花缽我還得給小傢伙留下，孩子總歸是孩子，總有一天，他還要再來。”
老爺爺緊忙放下花缽，點點頭：“平平再來的時候，你要告訴我，一定要告訴我……”
“我會告訴你的。”外祖母說。
平平再來，已是五年以後的事了。
五年以後，平平已經懂得了很多的道理。
那天，當平平走進外祖母的大門時，他忽然想，那隻花缽還在不在呢？那可是一隻埋藏著他的秘密的花缽啊。他的兩隻眼睛不由得東張西望起來。
忽然，他的目光停留在天井裡的一個石礅上。
花缽。平平心裡咯咯跳了幾下。
平平來不及喊外祖母，也來不及放下肩上的小挎包，怔怔地向那隻花缽走去。
是的，正是那隻花缽。
平平慢慢蹲下身子，伸開臂膀，把花缽攏在懷裡。
平平記起了一段夢一樣朦朧有趣的日子。他真想扒開花缽里的泥土，看看那個屬於自己的秘密還在不在。然而就在這時，他發現花缽里的泥土比原先多出許多，原先只有半缽，如今卻是滿滿一缽，莫非這花缽外祖母早作了其它用途？
這時，外祖母來了。
外祖母一見平平笑得合不攏嘴：“平平，你長高了。”
平平笑笑，向外祖母問了好。
平平看得出來，外祖母今天心裡很激動，她圍著平平上上下下地看，後來，外祖母終於指著那隻花缽說：“平平，你還記得這隻花缽嗎？”
平平點點頭。
“我可是一直給你留著呢。”外祖母說著走到花缽前，用手摩挲了又摩挲。良久，她突然問：“平平，這花缽里到底藏著什麼秘密？”
平平的臉刷的紅了，紅到脖子根。他想起五年前的那些往事，心裡確有點不好意思。等了好久，才囁嚅著說：“一顆石子，有什麼秘密。”說完，，自己先笑了。
“一顆？”外祖母伸出一個指頭，在平平面前晃晃，不相信的樣子。
“一顆！”平平肯定地回答。
“不！”外祖母很認真地搖搖頭，“不是一顆，是一百顆。”
“一百顆？”平平瞪大了眼睛。
“一百顆。”外祖母重重點了一下頭。
外祖母用手在花缽里摳呀摳，平平看外祖母不像是開玩笑，也就走過去幫忙摳。
摳出來一顆漂亮石子。
又摳出來一顆漂亮石子。
摳到最後，數一數，正好一百顆。
這是怎么回事？平平懵了。
外祖母看了看平平，又看了看一百顆石子，然後說：“你坐下，我給你講個故事。”
平平就坐下來。
外祖母講的故事裡，有一條河，河邊有一顆大樟樹，大樟樹罩著一棟小屋，小屋裡端坐著一位老爺爺，老爺爺的鬍子好長，好白。
平平皺了皺眉頭。不知為什麼，提起老爺爺，平平心裡就不大高興。
平平說：“我不喜歡那個老爺爺。”
外祖母頓了頓，沒有說話，平平有些奇怪，咦，外祖母生氣了。
“外祖母！”平平陪著小心喊。他弄不明白外祖母為什麼生氣。
外祖母不理他。等了好久，才繃著臉問：“你知道老爺爺如今怎樣了？”
“怎樣了？”平平反問。
“死了。”
“死了？”平平嚇一大跳。
外祖母說，平平走了以後，老爺爺就病了。老爺爺得的是一種怪病，人們每天看見他呆坐在屋門口。
後來老爺爺不知為什麼就總去那個深水潭裡扎猛子。老爺爺每扎一回猛子上來，渾身都冷得不行，可他下次還要扎，就像一隻不知疲倦的老鸕鶿。
平平記起來了，他聽外祖母說過，那個深水潭裡有許多許多非常美麗的石子，可是因為潭水太深，又涼，一般人輕易得不到它。
老爺爺扎猛子扎得好艱難啊——外祖母繼續往下說。可是老爺爺每扎一回猛子，都要拿回來一顆漂亮石子。傍晚的時候，老爺爺來找外祖母，一定要把那顆石子親手埋在花缽里。
埋在花缽里？——平平忽然打斷外祖母的話。
外祖母點點頭：是埋在花缽里。外祖母說她曾經拿這事取笑過他：你這是做什麼啊，七老八十的，倒像個孩子。這時老爺爺就嗬嗬地笑，笑得很開心。笑完了問：平平呢平平來了沒？外祖母回說平平沒來，他就走了。老爺爺一次一次地去深水潭裡找石子，又一次一次地來外祖母家送石子。送一次，問一聲外祖母：平平來了沒？問得外祖母心裡好笑：這一老一少，真有意思，怎么他們做的事情都像猜謎似的？後來，外祖母覺出事情有些蹊蹺，就纏住老爺爺問：你這樣一次又一次地下潭裡找石子，到底要找多少才肯罷休？
老爺爺說：“99顆。”
外祖母抓住不放：“為什麼非要99顆？”
老爺爺嘆一口氣：“我答應了他100顆，還欠下99顆。”
誰？
老爺爺不答，只笑了笑。
其實外祖母心裡已經明白，老爺爺每次把石子埋在花缽里，不分明是送給平平的嗎？
老爺爺一顆一顆地攢石子，攢了有二、三個年頭了，攢了98顆了。
當老爺爺在花缽里埋下98顆石子的時候，他又問外祖母：平平呢平平來了沒？外祖母不忍心再讓老爺爺失望，就說：平平說了今年暑假來呢，你老就放心吧。
老爺爺聽了外祖母的話很高興。他又一次去了深水潭裡扎猛子。
那天下了場大雨，河裡漲水了。
老爺爺這次猛子紮下去很久，也沒見他露面。直到第二天早晨，人們才在下游發現老爺爺直挺挺地躺在沙灘上。
老爺爺畢竟上了年紀，一躺下去就起不來了。老爺爺雖然起不來了，可他手心裡還緊緊攥著一顆石子，那顆石子有說不出來的漂亮。
外祖母說到這裡伸手從石子堆中揀出其中一顆石子，用衣襟擦了擦，平平眼前馬上閃亮出一股五彩奪目的光芒。
“這顆石子是我代替老爺爺埋在花缽里的，我認得出來……”外祖母拿著那顆石子還要說點什麼，忽然發覺平平在低著頭嚶嚶地哭泣，樣子很傷心。
外祖母就不再作聲，由平平哭去。第二天，平平一個人去了河邊，去了大樟樹罩著的那棟小屋前。他在那裡站了很久。他似乎看見老爺爺還坐在屋子裡，手裡玩耍著一顆光燦燦的石子，他的鬍子還是那么長，那么白。
老爺爺見了他，嗬嗬嗬地笑個不停。
老爺爺——！平平猛喊一聲，身子撲向前方，不提防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老爺爺不見了。
外祖母卻像從地下冒出來似的，出現在平平面前。
平平一把摟緊外祖母，放聲大哭。
哭夠了，平平說：“外祖母，我要回去了。”
“還沒開學呢。”外祖母說。
“我要回去。”平平堅持。
外祖母也就不再挽留。
平平走的時候，把那隻花缽和那些石子統統帶走了。
因為平平懂得，這不僅僅是一個童話。那隻花缽和種在花缽里的100顆石子，將幫助他編織一個五彩斑斕的人生。
作者簡介
李長廷，永州市文聯原主席，湖南省著名作家、詩人、文學評論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