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某條街邊的某個地下電影院,常年放映色情電影——那種被我們稱為“毛片兒”的東西,翻來復去,輪迴不止。 一個中年女人坐在前台售票,她的身後是一面紅艷艷的背景牆。也許是看慣了形形色色的觀眾,她的臉上幾乎沒什麼表情。也許那天她的心情不太好,看電影的觀眾還沒有門前的鴿子多呢。也許她平時都是這樣的。地下電影院裡,一些男人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另一些男人坐等願者上鉤。台下的人們遠比電影有意思。銀幕上的色情場面和台下的呻吟喘息你呼我應,儼然互動性的遊戲。赤裸裸的性愛鏡頭並未讓觀影者覺得眼前春光一片,相反卻是一片冰涼。
中場休息,有人慌忙結束戰鬥,有人不慌不忙地提褲子,系腰帶。司空見慣的接頭或接納頻頻上映,大家仿佛都是見過大場面的人物,對於身邊發生的事兒都是一派心閒氣定的從容。完全拋開了感情的交配——像動物一樣,肆無忌憚,裸裎相見——感應不到什麼快樂,也深入不到什麼痛苦,做的人和看的人甚至都有些厭倦了。有一個人跪在走廊同時為四、五個男人服務,身後竟漸漸排了長隊,當他起身離開時,馬上就要輪到的那個人一臉失望——那種很無辜的失望。
失望,或希望都是有限的,誰還妄圖在這一片污濁的死水中,看見一朵純潔的荷花?
主角
好像是隨機抽取一般,有三個人充當了主要角色——
主角之一:售票的中年女人,看上去很端莊,藕荷色的內衣,玫紅色的外套,很雅致的配色。她是影片中惟一的真正的女人。其餘的,均屬“偽劣”。
據說,她也有過許多額外的經歷,但她只記得一次以失敗告終的戀情——“我全部都試過,我不會無知地死去。現在,我什麼都不做……我是個聖徒。我差不多二十年沒用過那個詞兒……再說的那天,它會實現。”
她說的那個詞兒,是“愛”吧,這應該是一個可愛的女人。她的目光敏感而睿智,即使“全部都試過了”,她既不沮喪,也不畏懼。她的眼裡有一種肯定的光芒,當稍有恍惚時,那也是在思索。她甚至是勇敢的,聽她說起斬釘截鐵的獨創的警句——“最下賤的婊子是最高尚的聖徒。”
主角之二:中年男人,同性戀者,眾多男性觀眾之一……我發現這些稱謂都不足以界定這個普普通通的小老頭兒,讓他做主角總得有些特殊的理由吧?給個理由,先——對了,他自己說了:“我思考,寫作。” 在這個地方說這個,竟有些滑稽。
他是一個非常精明的老頭兒,花錢買笑時,他的“左邊褲兜里放著都是五十法郎的鈔票,右邊褲兜里放著都是一百法郎的鈔票,最後具體付多少,視情況而定。”
另外,他很文雅,不僅指長相,他說話得體,行為舉止彬彬有禮,他是一個招人喜歡的老頭兒。從前,他也有“驕人”的經歷——
十歲時痛打同性戀者,二十歲和他們在一起,他們叫他“50法郎”。現在老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掄到他付錢給別人了。這也是那個世界的遊戲規則嗎?
這些都是表面現象,他只用了兩三句話說了最為“辛酸”的往事——當身邊的夥伴漸漸死去,“我只是為他們中的一人哭泣,可以說他愛我,可惜我當時沒有意識到……”現在任何遭遇都讓他害怕。 所謂“辛酸”也是點到為止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
主角之三:相對而言,這一位簡單多了。他是色情電影院的放映員。年輕,性感,而且羞澀,似乎出道不久,似乎潔身自好。
他不接受“像畜生那樣”的行為,他總結道“雖然我一文不名,但還沒墮落到賣淫的地步”,看得出來,中年婦女和老頭兒都挺喜歡他。
三位主角兒都是在售票廳穿插交談的,電影院裡的眾生為他們的登場做了“隆重”的鋪墊,也許他們的經歷是片中所有配角的折射,他們的現在是所有同性戀者的未來—— 他們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他們沒有青春。
夢想
在這部電影中談夢想,無異於白日做夢,可是三位主角都大大方方談了自己的夢想,尤其是那個老頭兒說的最為詩意,也最為實際。
所謂“詩意”——他剛結束了一場有些尷尬的情事,從黑暗中走到明亮的售票廳,近於荒誕地開始向中年女人朗讀自己的詩作:你自己在家/你寫著自己的故事/你寫不出,所以你出門/你帶上你的筆,你的紙/你永遠不知道/你幾時才回來/你抵達巴黎/你的美,你的魅力,你的感受/你害怕/害怕死亡,害怕活著/你身邊都是死人,而你在邊緣……
所謂“實際”——他“不喜歡被誘使”,他喜歡三個人在一起,兩個男人,一個女人。像一個正直男人一般,以一個男人那樣告終。
他有過去,也有夢想,他比影院裡的人活得透徹,他們還在尋找的途中,他已到了終點。進入電影院前,他們都是平常男子,灰頭土臉,穿著一般,一旦步入影院,立刻洗心革面:先換上艷麗的女裝——再掛上一串或幾串長長的項鍊——還要套上金色或棕色的假髮——抹了口紅——最後戴上耳環,閃亮的,夜光的——儀式完成。
他們成了另一個人,是男人?還是女人?我也說不清楚。這裡是他們的舞台,他們自以為艷光四射,顧盼多情,具有“誰也抵擋不了的”——“熾熱的眼神兒”。
其中,自命“女王”的就有好幾個人,有的主動出擊,有的神情落寞——首先出場的那個男子——紫色短髮,紅唇,一襲桔紅色的晚裝,腰肢柔軟,體態妖嬈——他一直在尋尋覓覓,色情電影結束時他仍孤身一人,劇院裡冷冷清清,他的目光變得淒悽慘慘切切。
他帶著凋零的夢想又去向何方?我只看見他的鬍子都比開場時長了許多。
畸戀
有人說,《色情電影院》是一個關於情色的笑話兒。 也許表面上有可笑的,但更令人可悲,甚至可鄙。這部影片即使放在“同志”電影中也是意外,也可以說是另類中的另類。
說什麼深情款款,娓娓動聽地試探或認同,說什麼目光灼灼,小心翼翼地猶疑或陷落,在這裡完全撕去了溫情脈脈的面紗,呈現出焦渴的,坦蕩的,扭曲的“身體”。色,是有一些的。情,一點也沒有。 熱春光一
陣冰涼。
這是一部在多個影展上引起爭議的法國影片,情節上的爭議倒是其次,本片的法文片名涉及了“色情”辭彙而引發了不小的麻煩。為了順利參加各大影展的宣傳活動,導演不得不將片名一度改為《熾熱的眼睛》,英文版則改回了《色情電影院》。導演雅克.諾雷特借主人公之口所言:
沒什麼比同性戀批判同性戀更變態的。那么,他是在展示“變態”嗎?而且是不動聲色地展示了情色。你可以看成揭露,也可以看成寫實,所謂“性”在他的鏡頭裡是不設防的,那些人猶如玻璃般質地——透明,脆弱,沒有心靈。包括路過的人都是麻木的,包括突然進來檢查的警察也是見怪不怪,他們帶走了幾個身份不詳的觀眾,其他人無動於衷,連眼皮兒都抬一下——把影片拍到這種“冷酷而真實”的地步,還真需要功力。
只有售票的女人提到了“愛”——當我愛時,我就真正去愛。
這是影片惟一的亮色,像她身後的那面紅牆——熾熱,鮮明,她差不多二十年都沒有用過的那個詞兒,即使再說了,就可以實現嗎? 雅克.諾雷特精心編撰了一場畸戀,也許他不捨得讓別人演繹,所以親自上陣,出演了劇中的中年男人,結果證明他完全勝任。
說了這么多,忽然發現面對這部電影無從評論。儘管我反對在評述一部電影時喋喋不休地列舉、對比,橫著說完豎著說,可是如若想在這篇文字中列舉幾部類似的電影,也挺困難。
導演所呈現的紛雜而混亂的地下的“角落”——空曠的,密集的欲望,暗地滋生——那個陽光無法光顧的角落,那裡的人“害怕死亡,害怕活著”。色情電影演完了,那些異裝的男子先扯下了耳環,閃亮的,夜光的——再用潤濕的紙擦去口紅——摘掉金色或棕色的假髮——取下一串或幾串長長的項鍊——最後脫了艷麗的女裝,揉成一團塞進包里——像一個正常男子那樣走出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