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與楊誨之疏解車義第二書
張操來,致足下四月十八日書,始復去年十一月書,言《說車》之說及親戚相知之道。是二者,吾於足下固具焉不疑,又何逾歲時而乃克也?徒親戚,不過欲其勤讀書,決科求仕,不為大過,如斯已矣。告之而不更則憂,憂則思復之;復之而又不更則悲,悲則憐之。何也?戚也。安有以堯舜孔子所傳者而往責焉者哉?徒相知,則思責以堯舜孔子所傳者,就其道,施於物,斯已矣。告之而不更則疑,疑則思復之;復之而又不更則去之。何也?外也。安有以憂悲且憐之之志而強役焉者哉?吾於足下固具是二道,雖百復之亦將不已,況一二,敢怠於言乎?
仆之言車也,以內可以守,外可以行其道。今子之說曰“柔外剛中”,子何取於車之疏耶?果為車,柔外剛中則未必不為弊車;果為人,柔外剛中則未必不為恆人。夫剛柔無常位,皆宜存乎中,有召焉者在外,則出應之。應之鹹宜,謂之時中,然後得名為君子。必曰外恆柔,則遭夾谷武子之台。及為蹇蹇匪躬,以革君心之非。莊以蒞乎人,君子其不克歟?中恆剛,則當下氣怡色,濟濟切切。袁矜、淑問之事,君子其卒病歟?吾以為剛柔同體,應變若化,然後能志乎道也。今子之意近是也,其號非也。內可以守,外可以行其道,吾以為至矣,而子不欲焉,是吾所以惕惕然憂且疑也。
今將申告子以古聖人之道:《書》之言堯曰“允恭克讓”;言舜曰“溫恭允塞”;禹聞善言則拜;湯乃改過不吝;高宗曰“啟乃心,沃朕心”;惟此文王,小心翼翼,日昃不暇食,坐以待旦;武王引天下誅紂而代之位,其意宜肆,而曰“予小子,不敢荒寧”;周公踐天子之位,握髮吐哺。孔子曰:“言忠信,行篤敬,”其弟子言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今吾子曰:“自度不可能也。”然則自堯舜以下,與子果異類耶?樂放弛而愁檢局,雖聖人與子同。聖人能求諸中以厲乎己,久則安樂之矣,子則肆之。其所以異乎聖者,在是決也。若果以聖與我異類,則自堯舜以下,皆宜縱目卬鼻,四手八足,鱗毛羽鬛,飛走變化,然後乃可。苟不為是,則亦人耳,而子舉將外之耶?若然者,聖自聖,賢自賢,眾人自眾人,鹹任其意,又何以作言語、生道理,千百年天下傳道之?是皆無益於世,獨遺好事者藻繢文字,以矜世取譽,聖人不足重也。故曰:“中人以上,可以語上,唯上智與下愚不移。”吾以子近上智,今其言曰“自度不可能也”,則子果不能為中人以上耶?吾之憂且疑者以此。
凡儒者之所取,大莫尚孔子。孔子七十而縱心。彼其縱之也,度不逾矩而後縱之。今子年有幾?自度果能不逾矩乎?而遽樂於縱也!傳說曰:“惟狂克念作聖。”今夫狙猴之處山,叫呼跳梁,其輕躁狼戾異甚,然得而縶之,未半日,則定坐求食,唯人之為制。其或優人得之,加鞭棰,狎而擾焉,跪起趨走,鹹能為人所為者。未有一焉,狂奔掣頓,踣弊自絕。故吾信夫狂之為聖也。今子有賢人之資,反不肯為狂之克念者,而曰“我不能。”舍子其孰能乎?是孟子之所謂不為也,非不能也。
凡吾之致書、為《說車》,皆聖道也。今子曰:“我不能為車之說,但當則法聖道而內無愧,乃可長久。”嗚呼!吾車之說,果不為聖道耶?吾以內可以守,外可以行其道告子。今子曰:“我不能翦翦拘拘以同世取榮。”吾豈教子為翦翦拘拘者哉?子何考吾說車之不詳也?吾之所云者,其道自堯、舜、禹、湯、高宗、文武、周公、孔子皆由之,而子不謂聖道,抑以吾為與世同波,工為翦翦拘拘者,以是教己,固迷吾文,而懸定吾意,甚不然也。聖人不以人廢言。吾雖少時與世同波,然未嘗翦翦拘拘也。又子自言“處眾中逼側擾攘,欲棄去不敢,猶勉強與之居。”苟能是,何以不克為車之說耶?忍污雜囂嘩,尚可恭其體貌,遜其言辭,何故不可吾之說?吾未嘗為佞且偽,其旨在恭寬退讓,以售聖人之道及乎人,如斯而已矣。堯舜之讓,禹、湯、高宗之戒,文王之小心,武王之不敢荒寧,周公之吐握,孔子之六十九未嘗縱心,彼七八聖人者所為若是,豈恆愧於心乎?慢其貌,肆其志,茫洋而後言,偃蹇而後行,道人是非,不顧齒類,人皆心非之,曰“是禮不足者”,甚且見罵。如是而心反不愧耶?聖人之禮讓,其且為偽乎?為佞乎?
今子又以行險為車之罪。夫車之為道,豈樂行於險耶?度不得已而至乎險,期勿敗而已耳。夫君子亦然,不求險而利也,故曰“危邦不入,亂邦不居。” “國無道,其默足以容”。不幸而及於危亂,期勿禍而已耳。且子以及物行道為是耶,非耶?伊尹以生人為己任,管仲釁浴以伯濟天下,孔子仁之。凡君子為道,舍是宜無以為大者也。今子書數千言,皆未及此,則學古道、為古辭,尨然而措於世,其卒果何為乎?是之不為,而甘羅、終軍以為慕,棄大而錄小,賤本而貴末,夸世而釣奇,苟求之於後世,以聖人之道為不若二子,仆以為過矣。彼甘羅者,左右反覆,得利棄信,使秦背燕之親己而反與趙合,以致危於燕。天下是以益知秦無禮不信,視函谷關若虎豹之窟,羅之徒實使然也。子而慕之,非夸世歟?彼終軍者,誕譎險薄,不能以道匡漢主好戰之志,視天下之勞,若觀蟻之移穴,玩而不戚;人之死於胡越者,赫然千里,不能諫而又縱臾之;己則決起奮怒,掉強越、挾淫夫,以媒老婦,欲蠱奪人之國,智不能斷,而俱死焉。是無異盧狗之遇嗾,呀呀而走,不顧險阻,唯嗾者之從,何無已之心也?子而慕之,非釣奇歟?二小子之道,吾不欲吾子言之。孔子曰:“是聞也,非達也。”使二小子及孔子氏,曾不得與琴張、牧皮狂者之列,是固不宜以為的也。
且吾子之要於世者,處耶,出耶?主上以聖明,進有道,興大化,枯槁伏匿縲錮之士,皆思踴躍洗沐,期輔堯舜。萬一有所不及,丈人方用德藝達於邦家,為大官以立於天下。吾子雖欲為處,何可得也?則固出而已矣。將出於世而仕,未二十而任其心,吾為子不取也。馮婦好搏虎,卒為善士;周處狂橫,一旦改節,皆老而自克。今子素善士,年又甚少,血氣未定,而忽欲為阮鹹、嵇康之所為,守而不化,不肯入堯舜之道,此甚未可也。
吾意足下所以云云者,惡佞之尤,而不悅於恭耳。觀過而知仁,彌見吾子之方其中也,其乏者獨外之圓耳。屈子曰:“懲於羹者而吹齏。”吾子其類是歟?佞之惡而恭反得罪。聖人所貴乎中者,能時其時也。苟不適其道,則肆與佞同。山雖高,水雖下,其為險而害也,要之不異。足下當取吾《說車》申而復之,非為佞而利於險也明矣。吾子惡乎佞,而恭且不欲,今吾又以圓告子,則圓之為號,固子之所宜甚惡。方於恭也,又將千百焉。然吾所謂圓者,不如世之突梯苟冒,以務利乎己者也。固若輪焉:非特於可進也,銳而不滯;亦將於可退也,安而不挫;欲如循環之無窮,不欲如轉丸之走下也。乾健而運,離麗而行,夫豈不以圓克乎?而惡之也?
吾年十七求進士,四年乃得舉。二十四求博學宏詞科,二年乃得仕。其間與常人為群輩數十百人。當時志氣類足下,時遭訕罵詬辱,不為之面,則為之背。積八九年,日思摧其形,鋤其氣,雖甚自挫折,然已得號為狂疏人矣。及為藍田尉,留府庭,旦暮走謁於大官堂下,與卒伍無別。居曹則俗吏滿前,更說買賣,商算贏縮。又二年為此,度不能去,益學“和其光,同其塵,雖自以為得,然已得號為輕薄人矣。及為御史郎官,自以登朝廷,利害益大,愈恐懼,思欲不失色於人。雖戒礪加切,然卒不免為連累廢逐。猶以前時遭狂疏輕薄之號,既聞於人,為恭讓未洽,故罪至而無所明之。到永州七年矣,蚤夜惶惶,追思咎過,往來甚熟,講堯舜、孔子之道亦熟,益知出於世者之難自任也。今足下未為仆向所陳者,宜乎欲任己之志,此與僕少時何異?然循吾向所陳者而由之,然後知難耳。今吾先盡陳者,不欲足下如吾更訕辱,被稱號,已不信於世,而後知慕中道,費力而多害,故勤勤焉云爾而不已也。子其詳之熟之,無徒為煩言往復,幸甚!
又所言書意有不可者,令仆專專為掩匿覆蓋之,慎勿與不知者道,此又非也。凡吾與子往復,皆為言道。道固公物,非可私而有。假令子之言非是,則子當自求暴揚之,使人皆得刺列,卒采其可者以正乎己,然後道可顯達也。今乃專欲覆蓋掩匿,是固自任其志,而不求益者之為也。士傳言,庶人謗於道,子產之鄉校不毀,獨何如哉?君子之過,如日月之蝕,又何蓋乎?是事吾不能奉子之教矣。幸悉之。
足下所為書,言文章極正,其辭奧雅,後來之馳於是道者,吾子且以為蒲捎、,何可當也?其說韓愈處甚好。其他但用《莊子》《國語》文字太多,反累正氣,果能遺是,則大善矣。
憂閔廢錮,悼籍田之罷,意思懇懇,誠愛我厚者。吾自度罪大,敢以是為欣且戚耶?但當把鋤荷鍤,決溪泉為圃以給茹,其隙則浚溝池,藝樹木,行歌坐釣,望青天白雲,以此為適,亦足老死無戚戚者。時時讀書,不忘聖人之道,已不能用,有我信者,則以告之。朝廷更宰相來,政事益修。丈人日夕還北闕,吾待子郭南亭上,期口言不久矣。至是,當盡吾說。今因道人行,粗道大旨如此。宗元白。
作者簡介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東(今山西省永濟市)人。唐朝的文學家、思想家。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元和十四年卒,年47歲,世稱“柳柳州”,亦稱“柳河東”。